王家村

第十四章春节将至

春节将至，这是中国老百姓最盛大的一个节日，王家村自然也不例外，刚进腊月，各家各户便开始紧忙起来。

首先是打扫家，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搬出院子，包括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案板，炕上的被褥枕头席子，各个屋子里的桌椅板凳零零碎碎……直到把家里变成一所空空的城。然后房顶上、墙壁上、前屋、后屋、厨房、家所有阴暗的角落地带等等全都要仔仔细细地扫一遍，直到除去旧年所有的积尘。这才从院子里搬回一把长长的梯子，搭在墙壁上，用新采来的提前泡好的白土泥水把家里的每面墙壁都刷一遍。绝大多数人家还怕一遍刷不白，刷完一遍还要刷第二遍第三遍，尤其是厨房，长年累月地烟薰火燎，四周的墙壁看上去老化得更历害，必须要刷好几遍才能变得显新起来。

单是打扫家这一样就得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清晨早早地就爬起来，全家男女老少一齐上阵，有时候到天擦黑也还干不利索。有些人家中午还把锅再搭回去将就着弄一口简单饭吃点，有些人家却因为这中间许多的不便，干脆连中午饭也不吃，谁饿谁就去啃几口凉蒸馍了事。一直到家彻底干净了，这才又把所有的东西往回搬，放回到它们原来呆的地方或者给它们重置另一个新的住所……往往这时候天也黑尽了，大家搬东西也是有策略的，先齐心协力共同搬厨房里的所有器具，等厨房归整完了，女主人就留在厨房清洗干净所有的锅上用具后便开始匆匆忙忙地生火做饭，其它人则继续搬其它家的东西，这样兵分两路，等其它人的东西搬完了归整好了揩抹干净了厨房里的饭也好了，一天的忙碌才算彻底结束。这时候站在家中随处打量，哪也是新的，哪也是亮的，满屋子泥土的清香味阵阵扑鼻，恍惚间好像旧年已逝，新鲜的日子从这一刻就要开始了呢，每一个人都面带笑容，不由得不对未来充满崭新的希望。之后一家人齐聚饭桌旁，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了，大家心满意足地吃着，说着，笑着……终于可以睡觉了，钻进晒了一天又被反复捶打过的被褥里，沉浸在那新鲜的泥土的芳香中，连做梦都会变得异常甜美。

接着便是拆洗被褥。所有的被子，褥子全都拆了，洗得干干净净，再重新缝制起来。这几天之中，家中所有能帮上点忙的女性几乎都跟着大人一起做，包括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们自然是洗不动那些大件，但是她们却会把家里每一件需要换洗的旧衣服收集起来独立地去洗干净，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大人帮着忙。

几天之内，家的里里外外，包括每一个人身上穿的衣物，均焕然一新。这时候，学生也放寒假了，在外念书的孩子们一律都回到村上来，东家跑西家跳的，即使天气凉，街道里也总是一片吵嚷声，整个村子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王家村的大人们更忙了。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有一头年猪，小燕家也是如此，虽然平时日子过得紧巴，过年却和别人一样，食物上是不缺乏的，喂的两头猪，卖一头换钱用，另一头杀了备一年之用。好大的一头猪，杀倒之后要尽快地处理猪肉，王家村一年到头不买肉，这口猪是要备一年之用的：绝大部分猪肉都制成臊子，王家村盛产小麦，以面食为主，几乎人人都爱吃臊子面，捞起一碗擀得筋道的长面条，浇上菜汤，杵进一筷头臊子，再挖进一小匙油泼辣椒，就上一口家里的老咸菜，好一碗又香又辣的臊子面。这样的一瓮臊子一直能吃到次年农历的五六月也不止；除了制作臊子外，另一部分肉大块大块地弄熟了，用熟猪油封起来，想吃或是家里来了客人，随便地撬起一块出来，混着菜爆炒出来，竟比新鲜的猪肉还要好吃；最后照例还要制几块腊肉，包括一些排骨也同法炮制，到了五黄六月地里紧忙的时候，熬一锅腊肉汤，煮进些地里新出来的土豆，水萝卜，肉切成老来大的方块，敦厚、透明、黄亮，炖好了，舀起一碗，就着刚出锅的蒸馍，咬一口老腊肉，肥而不腻，美味无比，吃完了还满口留香，意犹未尽；剩余的排骨，全部红烧好，想吃就随时能吃；至于猪腿，每一户人家的吃法大致相同，都是就着水萝卜炖成汤装进瓮子里，每顿饭后舀进炒完菜的大锅里，余火煮开温热即可，吃时再撒进些葱花。这样四条猪腿一起炖了，一个年过完，四条猪腿也吃完了。说到菜，王家村的冬上没有新鲜菜，城里是有的，但没有人家去买，他们吃的全都是干菜：干豆角、干瓜片、干茄子、干辣椒、干土豆片……都是夏地里种足了，连冬菜也都一齐备好了的，当然了，还有平素从山上采来的野木耳、野蘑菇、香樁芽等等，也全都制成了干菜，这些菜虽然不算新鲜，却有嚼头，韧劲十足，并不见得比新鲜菜味道差。吃得时候随便抓几把泡起，每一把就是一道菜。除了这些，还有西红柿，全都是自腌的，没有足够的罐头瓶盛装，就用酒瓶子代替，有的女人竟还会用罐子贮存这种菜呢！王家村的女人们，有的是办法贮备过冬的菜。

杀猪是大事，也最繁琐，杀之前女人们先一律发了愁，男人们只管叫杀猪匠，协同着杀猪匠杀完猪，把猪肉往家一拿便大事了然，剩下的则全是女人们的营生，那么大一口猪，再精干的女人看着心里也愁得慌，假如一天之内没有处理完，有些女人就连夜干，整晚都不得休息。一家之中要是只有女主人一个人去做这件事，又要忙切肉又要忙锅里还要忙锅灶里面的火，火大啦火小啦锅里的肉又得赶紧翻一下啦，闷着头忙来忙去忙了好长时间了，再去看那些猪肉怎么还是那么多还是那么多呢，看着看着猪肉好像长出来了，竟比原来还要多似的，天啊，这什么时候才能干得完什么时候才能干得完呢？心中真是苦闷无比。男人们有时候也来搭一把手，但多半笨手笨脚地总是不得劲，不会做还不听人，叫他这样做吧他非要那样子去做，不由人指挥还死犟，切的臊子比牛铃铛还要大，还事事的，又嫌你慢，又嫌火慢，一不小心还要帮倒忙，帮了倒忙还不让你数落他，你数落上两句吧他的火气比你还要大，跟你吵，有时候还会和你打起架来，光和他打架也够你打了，哪还顾得上去做营生，又生气又耽误时间的，到头来营生还得由你一个人来做，所以叫他们来帮忙纯粹是你脑神经搭错线错到根子上去了，还不如让他们走远些！王家村的每个女主人都深知这其中的劳烦，正因为如此，所以杀猪的时候，女人们之间会互相帮忙，比如今天小燕家杀猪，二蛋家东来家没杀，二蛋娘和东来娘就各提一把磨好的菜刀来小燕家帮忙切肉，到东来和二蛋家杀猪了，小燕和小燕娘也会各提一把刀前去帮忙。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多女人凑在一起就好比开了一个戏园子，你说东我道西，家常里短老人孩子男人女人，要说的话题真是太多了，东来娘本就是个红火人，说起晕段子来能把人笑死，这时候男人也跑过来凑热闹，老老实实专伺候锅灶里面的火，跟着女人们呵呵地傻笑，他们这时候也听从指挥了，你让火大些他就往进添柴，你让火小些他就往出抽柴，耐耐心心温温和和地，火候掌控得恰到好处，原来他们也是很会做营生的呀。这样子干活的人多，大家说说笑笑之间就把一口大肥猪在一天之内处理完了，原本一个人劳作的烦愁一扫而光。

猪杀完了，其实真正的年也就开始了，每天都是好酒好菜地吃着，剩下的营生，不慌不忙地做吧。

瞅个日子用自家地种的豆子磨豆腐。临近新年，村里的那盘小碾盘也着了慌，一天到晚咯吱咯吱响个不停，一直到每户人家的豆腐都备齐了，它才能歇下来，不过这也是它一年之中最风光的时候，它生命的价值也就是在这些日子的忙碌之中吧。

还有炸麻花，炸虾片，炸各式各样的小果子……一盆又一盆的油炸食品，这是孩子们过年时候的零食，一年之中，也就只有这些天才能吃得上，而且还是尽着兴地吃。

难怪小孩子们都盼着过年，有好吃的，好穿的。尽着兴地吃，变着法地玩，这样的好日子，哪个孩子不期盼呢。

最后还要下一趟城，买回来些过年必需要用的东西，当然，糖果呢，花生呢，瓜子呢，饼干呢，几样子糕点呢等等，这些也是不能少的，过年嘛，小孩子眼巴巴地在家等着呢，总不能别人家的小孩吃着，我家的小孩在一边涎水流得老来长地看着吧。再说过年时节家里来客多，这些东西也是必不可少的待客之物呀。对了，还有年画，鞭炮，写对联的红纸，这几样东西可是万万都不能忘了的。

……

日子很快就逼到了年跟前，家家户户开始忙着请祖宗，这是男人们的活，女人们完全不用操心，他们自会到坟上去烧纸钱，把祖宗请回来同家人一起过年。这样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堂屋里全都放着一张大供桌，供桌下面，每天都会有一堆新烧的纸钱，供桌上面，香烟弥漫，祖宗的牌位都在上面，牌位前面，供着各式各样的食品。

请回祖宗后，吃饭可就要小心了，每道菜必须先敬了祖宗才可以吃，其实是拿着个盘子，每道菜的第一铲先抄给祖宗，那一铲也不过就是大人的一大口而己，七八样菜下来也就只有七八口，二蛋曾经很奇怪，问他娘：敬祖宗的菜怎么就那么点，看着样数多，加起来还不够我的三大口。他的母亲说：你知道什么，祖宗都是成了仙呢，仙人其实并不吃，他们只是闻见气味就行了。二蛋似懂非懂，再去问其他人，问得太详细，诸如：过年为什么要请祖宗？从哪朝哪代兴起来的？谁发明的？敬祖宗的菜为什么不是一大盘一大盘的？……王家村的所有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问急了，那些老年人也不耐烦了，就说：哎，问什么问，反正上辈子人就是这么做的，我们跟着往下做就是了，没有什么个所以然。等你长大了成家了你也会那样做的对不对？难道你忍心过年时只你一家人在家好吃好喝，把老祖宗扔野地管也不管？人不能忘了你是从哪来的是不是？二蛋到了也没弄清楚他的任何一个问题，但是他却明白了，原来这是个世代相传的个行为。

腊月二十七八九蒸馒头，王家村的女人们又一次紧忙起来，不光要蒸馒头，还要蒸包子，包子要各式各样的，有糖包子、肉包子、豆包子、菜包子等等，这些馒头包子是要吃大半个正月的，正好冬天凉能放得住。

这样子，锅灶里面的火从早到晚都不得休息，一笼一笼的蒸馍出锅了，厨房里热气腾腾，馒头的香味弥漫全家，又从厨房的后窗逃逸出去，和各家各户房顶上袅袅什腾的炊烟纠缠在一起，缭绕的年味越来越浓。

春家虽然人少，过年的程序却也是一样的：打扫除尘，清洗器具，拆洗被褥，杀年猪，磨豆腐，置年货，炸果子……别人家做什么，春也跟着做什么。有一回过年二蛋打扑克三缺一，就去找春，正碰上春炸果子，猴急的二蛋拽着春就要走，一边拽一边说：“炸什么果子嘛，你家又没小孩子，到我家吃点得了。”万想不到平日极贪玩的春却打开了他的手说：“过年啦！凭什么你家有的我家就没有！”说完还是自顾自地去做她的营生，任凭二蛋千呼万唤春愣是没有挪了半寸窝儿。其实是春和她爹都喜欢吃这种食品，辛苦一年，过年了，还不该犒劳犒劳自己吗？再说，春一年年长大了，少了几分任性，多了几分懂事：就算自己不吃，不是还有爹嘛，爹，这个世上最亲自己的人，他老了，她可不想让他受委屈，她做的许多吃食都是顺着爹的口味来。正因为这些，所以别人家有的，春家一样也不落下。这才真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

春爹心疼女儿，无论春在厨房做什么，他总是笑眯眯地全程陪同：给春磨刀，给春看火，帮着春翻搅锅里的肉，递一个盆，拿一个碗，端一下笼，拾一下馒头……就算有其他人帮忙，他也从不离开半步。

春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才算把所有的营生都忙完，好啦，从明天开始，坐吃坐喝：所有的吃食一坛一坛地在凉家里放着，全是现成的，面条也是压面机上提前压好的，半篓子呢，吃的时候拿来就煮，不用手擀；猪肉，排骨，萝卜汤，点心……全都是熟食，拿来或现炒或温热就能吃。一个腊月的辛苦，换来的是半个正月的享受。正所谓：过个大年，忙乱半年！

二十九的晚上，王家村绝大多数的女主人都在忙着个人卫生，家里其它人的卫生早己各自抽空完成，就连小孩子也早都给收拾利落了，就剩她们自个了，洗涮完毕，换下身上的最后一套旧衣！好了，再没什么需要做的了！明天，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利利落落地奔大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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