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在与不在
阳春三月,天气逐渐转暖,从侯府向青龙寺一路上,能看到草已渐绿、柳树抽新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可车内人的心情却与外面的大好春光截然不同。
这是护国寺事件过去半年之后,陆珣亦第一次再经过这个地方,他将车窗锁紧,甚至连外面的光亮都不想要透进来。
青龙寺还是原来那般样子,只是内里大不相同。
陆珣亦往里走的时候,正巧碰到一群孩子嬉闹,躲这些孩子的时候,远远看到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穿着深灰色粗布练功服,提着扫把向侧门走去。
走进第一次见到智通大师的那间禅室,仿若换了一个地方,原先的一应陈设皆已看不到,只摆放着一些简陋的日常用品,那张原本用来对弈的榻被改成了睡铺,整齐地放着三床叠好的被子。
“四公子,许久不见。”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智通大师宛若弥勒的笑脸。
“智通大师。”陆珣亦见礼。
“请坐。”陆珣亦在屋子中间的方桌旁坐下,智通大师抬起板凳,坐到了他的对面。
“听说四公子近来喜事连连,如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智通大师一边从桌上的水壶倒水,一面问道。
陆珣亦并未答话,只是从对方手中接过水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是清水。
“方才在院子里看到的,可是智融方丈?”突然想到此事,他便开口相问。
“护国寺都没了,别方丈不方丈了,要是个拿着扫帚的就是智融和尚。”智通大师语气平常,“如今寺里面只有三个和尚,一个扫地一个做饭还有一个我看院子。”
陆珣亦先前只觉得智通大师是个世俗的和尚,追求人间享乐,但经过此难,他的生活与先前对比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却依然泰然处之。这下才明白过来,他是何其的通透,金缕着身而不傲,粗布裹体亦不卑,虽肉身在人间,他的精神想必已入九重天遨游了。
智通大师又向他简单介绍了下寺里的情况,如今只有一进院落属于青龙寺,其他地方被辟作学堂,所以刚刚才会看到很多孩子。
陆珣亦本就不爱说话,倒像是智通大师在对他说书一般。
“没有丁香姑娘在跟前,四公子愈发沉默寡言了。”智通大师说的平常,可陆珣亦的心里似是被钉破了一袋苦水,五脏六腑都不是滋味。那个拨动他心弦的名字,在他身边已无人敢提。
正当此时,外面传来了孩童们的喧哗声。
“哟,这是放学了。”智通大师说道。
这阵吵吵闹闹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刚刚谈论的话题,也让陆珣亦能慢慢积攒谈论这个话题的能量。
正如智通大师所说,近段时间他确是“喜事连连”。协办护国寺爆炸案和协理册封大典两桩事他都做的出色,给他的官场之路开了个好头,而且再过三个月,他就要大婚了。但他的心却像是被沉在深海里,感受不到一丝快乐的水花。
过了一阵子,外面的吵闹声渐渐变小,安静又回到了室内。“若不是为此事痛苦,想必你也不会来找我。”智通大师重新说到这个话题。
确是如此,蒋先生在离开前曾经说过,若遇到困境大可以去找青龙寺的智通方丈,如今他便是碰到,又一次是心上的困境。
见陆珣亦暗自忍耐的表情,智通大师收了笑容,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丁香姑娘或许还活在人世呢?”
陆珣亦猛然抬头,用炽热的目光看向智通大师。
智通大师喝了口水,“我说的是‘或许’。”
陆珣亦的眼神暗淡了几分。“四公子,缘起自有缘灭的那一日,我看丁香姑娘倒比你看得清。恕我无礼,若当时遇难的是您,丁香姑娘会如何度过一生呢?”智通大师提问的时候直直地看向陆珣亦。
只见他茫然的抬起头,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失去重视的人。那么丁香呢,她早已失去了家人,后来又失去了朋友,可她依旧乐观开朗。若当真遇难的是自己,想必她也能坚强面对,努力继续让自己活的舒服。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竟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笑意。像是笑她想象中丁香过于乐观的傻样,抑或是嘲笑自己可能会被很快遗忘。
智通大师继续说道,“想必四少爷已有答案。”陆珣亦再次变回了面无表情,可心里却久违的有一丝轻松。
“像她还在世那般生活,像她不在世那般思念,在与不在,也就无大差别。”智通大师的声音厚重,这几句话进到陆珣亦的耳朵里,不住地回响。
见他虽不作声,身上的阴郁却减淡了几分。
“最后还有一言送与四公子,还是从丁香姑娘那里听来的。”
听了这话,陆珣亦再次抬头。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智通大师缓缓道来,他的嗓音念出这诗句,有种打开心灵窗户的通透感。
“呵。”陆珣亦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他笑丁香小小年纪,却总记一些人生维艰的诗句。可回顾一下她的人生,可不就是苦水里泡大的孩子。
“四公子,天色不早了,您该回府了。”智通大师又将笑容挂到了脸上,不客气地开始赶客人。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用膳了,今时不比往日,已没有一个专门的小和尚伺候他的饮食起居,误了饭点那怪脾气的做饭和尚定一口都不给他留。
陆珣亦站了起来,对智通大师行了一礼。“谢智通大师今日开导。”
“哎,”智通大师回说,“你跟你师傅一样都是玲珑心,就算不来找我迟早也能自己想通,就是这过程滋味不好受罢了。”
陆珣亦又行了一礼。
“好了,我就不送了。”智通大师笑着送客。
陆珣亦点头,智通大师便目送他走出房门,从窗户看到在他在院门前又碰到了智融方丈,平静且礼貌地微微低头算作行礼,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智融大师重新坐回长凳上,望着面前的空茶杯,心想,半年前在相同的位置上,坐着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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