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之境

第二章

晨曦初分，阿忠头戴边鼓帽，身穿枣褐色短衣，手提热水壶来到陈梦熊卧室门前，轻叩房门，轻声叫道：“少爷，起床了，今日需去国子监了”说完，不待陈梦熊回声，径直推门，绕过床榻，后方却见一半室放置衣架、熏笼、洗脸架诸物，将热水倒入架上铜盆中，水汽缭绕。此时，陈梦熊已闻声醒来，探头看天色甚早，冉冉道：“暂让我咪会儿，不负晨光不负曦。”阿忠将手中热毛巾敷在了少爷的脸上，陈梦熊顿无睡意，起床骂道“小子，又来这套，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忠笑道：“少爷，招数虽老，管用就行”。

陈梦熊无可奈何道：“管不了你呀。”遂穿衣洗漱。出房门，移步至花厅。小婢已将买好的肉米粥和咸菜和自家做的野鸡瓜齑放置桌上。陈梦熊吃了一口道：“粥里有肉糜、茭笋、松仁、香草、鸡汁、难得是汁稠味厚、水米合一，这厨娘的手艺不错”。

阿忠道:“少爷，这城里的粥铺就属刘娘子家味道最好，她家只卖梅粥、萝卜籽、肉米粥这三种粥，每种粥每早只卖三十份，说做多了，控制不了火候，味道就不行了。”

陈梦熊暗说：“谁说古人笨，饥饿营销都搞出来了。”

食毕，陈梦熊起身去书房内将昨晚所临摹的书法卷好，外包一麻布，也不带仆从，遂骑马往国子监而去。国子监坐落在鸡鸣山下，占地极宽，东至小校场、西到英灵坊、南达珍珠桥、北靠龙舟山，宛若一大学城。在国子监南门下马而入，陈梦熊径直穿过彝伦堂，进入敬一堂西厢，于司业办公房前，大声唱喏：“学生陈梦熊，请见朱老师。”

“进来。”房内传来一温和的声音。陈梦熊跨门而入，只见一五十来岁的温文敦厚的中年男子，头戴乌纱帽，身穿胸前刺绣鹭鸶花样的常服，站在公案前执笔写字，正是此地主人南司业朱国祯。旁边站立一三十多岁不知名文士，温尔文雅，头戴阳明巾，身穿蓝色道袍，正观摩朱老师习字。

朱国祯放下笔，和文士分坐，对着陈梦熊道：“汝今日，怎么有闲来看我？”

陈梦熊作揖笑道：“多日不见老师，甚是想念，故今日前来拜望”。

朱国祯呵道：“你这小子，油嘴滑舌，十足无赖。你们学正昨日来我处，告你近来屡屡逃课，正准备把你报上绳衍厅。”

陈梦熊大声道：“老师，入秋以来，天气湿热，城里更像个大蒸笼。我体胖心虚，最是怕热；故最近一直在家里躲清凉”。

朱国祯徐徐道：“小子，到底是体胖，还是心虚。你自明白。”

陈梦熊道：“嘿嘿老师，我是觉得在监里成天和师长、同学们一起学习，进步不大，这样还不如在家暂时自学。”

“呵，小子。你四书五经，读通了哪一本？修身齐家平天下，做到哪一步了？可以大言不惭，觉得国子监诸先生不能使你学识增益？”朱国祯讽道。

陈梦熊不慌不忙道：“老师，先祭酒郭明龙老爷曾说‘今日国子监是无文无行之辈居多’现祭酒刘幼安老爷曾对您说‘成甚国学，朝廷设此骗局，骗人几两银子，我为长，兄未副，羞……’”

此时，话未说完，朱国祯大声咳嗽道：“呵呵，勿要多生枝节，我现问你，居家读书，可有进益？”

陈梦熊恭敬道：“学生自思虽开卷有益，但毕竟时日短浅，进益不多，唯书法上进步良多，今日携带近日所练书法之最佳一副，请老师指导评鉴。”

朱国祯闻言，大感兴趣道：“拿来我看看”，且转向文士说道：“文起，此小儿姓陈名梦熊，生来就是一惫懒人物，不足一评，唯书法一道，頗可观。”

文士闻言：“哦，前辈，您从不轻言，如此必有可看之处。”

陈梦熊将所携书法，放置在公案前展开，回身避让至案首。两位师长辈移步案前，细细观看，一时房间内，清风雅静，半晌不语。

朱国祯温言道：“小子，你且自述临摹书法心得。”

陈梦熊道：“老师、前辈，隆庆前，世人谓：“天下书法归吾吴”，其派取法晋唐，追求之美，晋人风韵，尤以文衡山书法为代表，其冲和典雅，自有清平闲适之趣，惜其才情不足。今之书名最著者，则为华亭董玄宰，其书高秀圆润，丰神独绝，如微云卷舒，清风飘拂、尤得淡然之趣，但其人品低劣、有如暴发富一般，我白眼对之。”

朱国祯笑骂:“小子猖狂，巧舌如簧，如不说个道理来，绳衍厅里走上一回。”

陈梦熊道：“老师，我出身卫所，从小就爱舞枪弄棍，喜动恶静，家父为此操心不已，后打听到书法可静心，翰墨可怡情。便请卫所的夫子书法启蒙，遍搜书帖。我不爱晋人偏安一隅，虽风流潇洒，可胸襟狭小；唐人法度森严，但科举习气重；唯爱宋人黄庭坚书法，长枪大戟，雄姿英发，抒我心意，自此勤练不辍，略有心得，试与老师探讨。国朝定鼎二百余年，书法总体衰弱，笔墨陈腐，弱而无骨，暴露了自身修养，内在趣味浮于表面，不懂含蓄蕴藉之道，请看黄山谷的字，收放含蓄，用了十分力，却只显示了三分，显得刚柔并济。文衡山的字则反之则露出了百分之六七十，看起来弱而湿，笔锋有点呆板，薄而不实，与人脆弱之感。但请不要误解，文征明当然是我朝最好的书家之一，只是和黄山谷相比，稍逊一筹。”

朱国祯笑对文震孟：“这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学谁不好，学顾东林，臧否到你曾祖了。”

文震孟说道：“虽是大言，也有一二可取之处。”

朱国祯赞道：“文起，真醇厚君子呀。”目光转向陈梦熊道：“此乃文震孟，衡山先生就是其曾祖，你刚才言语轻率，妄自在人家面前评论他人曾祖，很是失礼，且过来赔礼道歉。”

陈梦熊向文震孟作揖道：“小子孟浪，请先生海涵。”心想；“真是莫在人后说是非，现世报来的真快。”

文震孟道：“小子须谨言慎行，为君子长久之道。”

朱国祯亦道：“我赠你一诗：“五十年来识更真，深知言行切修身；谨言慎行无些过，细数吾乡有几人”。

陈梦熊口诵：“谨遵老师、前辈教诲。”心道：“今日出门，忘看黄历，逼格都叫你们给装了，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又与两人应酬一番后，托有他事，作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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