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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之境

第二十八章

徐海英看了眼墙上的自鸣钟,正是午正初刻,国公爷正在和妻妾吃着午饭。他知道国公爷有饭后去西圃等假山,远眺景观的爱好,便决定在那时和国公爷汇报此事。于是自去餐厅吃饭去了。

饭后,徐海英来到西圃,进园则向右折拐,缘石梯而上,曲折回旋,登上了假山顶,此山乃叠石而成,极高,可俯视群岭。徐海英果然在山顶见着了国公爷徐弘基。此时徐弘基正拿着一耶稣会传教士所献的单筒望远镜正极目远眺。听到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却是自己的管家。兴致盎然的将手中望远镜递了过去道:“这西洋和尚的东西还是挺不错的,四年前利玛窦等人到了我应天府,还知道拜码头,我也不过提供了些许方便,彼等还记着我的这份情,年初送了这小玩意,汝公房里的自鸣钟怎样,好用吗?”

徐海英小心的将单筒望远镜收好,放置在一锦盒里。回道:“公爷,这自鸣钟还真不错,有这东西,我安排府里的事务是井井有条,不至于记错时辰。不过,麻烦的就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到点就钟鸣。白天还好,晚上半夜三更也打,扰人齐梦。而且还要每天固定时候上发条,加油,小心侍候着。”

徐弘基笑道:“天地本不全,万物皆有缺,才是常理。汝不能苛求了。”

徐海英奉承道:“公爷的说法才是大道至简呀,比那西洋和尚的什么信天主,则永生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徐弘基岔言道:“不说他们了,汝有什么事?尽快道来。”

徐海英道:“公爷,九爷爷将莫愁湖园那边给卖了。”

徐弘基闻言诧道:“不想,这老滑头,玩的这么绝。不就是一个园子吗,他不给,就明说嘛。难道我还会像徐天赐那死鬼一样有借无还吗?真是小瞧我了。”又问道:“是哪家不长眼的敢买这园子。”

徐海英细声说道:“据说是一个云南过来读书的监生叫陈梦熊,和徐维业是南雍同学。花了三千两银子买的。”

徐弘基闻言,沉吟道:“原来是他呀,怪不得。”

徐海英惊道:“公爷知道他?”

徐弘基慢条斯理道:“我知道他,上次徐维业组织了一场围猎,这陈梦熊倒是凶悍,手刃了一熊罴,救了忻城伯世子赵之龙一命。忻城伯时常在都督府衙门里夸奖。这两日,他正春风得意了,我们都督府给了他一个巡检做。”

徐海英疑惑道:“听公爷话语,倒是欣赏他。”

徐弘基道:“他是云南的卫所出身,他父亲是腾冲的指挥使陈于陛,和我们算起来都是南兵,也是自家子弟。汝知道,云南那边的卫所士兵,大多数都是在洪武爷时,从应天府调过去的,几代的交情还是有的,能扶就扶一把吧。”

徐海英道:“可是这也不是他能窃居我莫愁湖园的理由啊。”

徐弘基笑道:“老徐呀,我还不知道汝也有刀笔吏的本事呀,还窃居,人家可是花了三千两银子,真金白银买的。”

徐海英只是摇头说道:“公爷,金陵城都知道莫愁湖是我们徐家的私产,他住在那里,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笑话我们徐家呀。”

徐弘基闻言,敛容正色道:“汝在管家,知道今年来,我们国公府的收入比之去年少了多少吗?”

徐海英呐呐道:“是老奴无能,截止现在,比之去年少了近三成。如按此发展下去,年底可能少了近五成。”

徐弘基道:“少了这三成,是从哪里少的,汝知道吗?”

徐海英小声道:“城里铺子的掌柜说是,税金高涨,导致货物高价卖不出去,还有就是货物也不能及时运到。”

徐弘基冷冷说道:“汝不敢说,我来说,今年我们的私盐生意几乎被对手使用盘外招给灭了,这才是损失的大头,城里的铺子值几个钱。汝只知道徐家的面子,却不知我们的里子都要被掏空了。我是徐家的族长,族里的孤寡老幼,长辈、高龄老爷,三节两寿,我能不帮衬吗,更不用说祭祀祖先这等大事,哪样不用钱?我和九爷爷之间的争执只是在家里胡闹,小事也;被外人欺负了,才是大事。这陈梦熊就是九爷爷给我们徐家和勋贵们找的刀子,让他出头和我们的对头去干。山西的这些羊倌,连同九边的北兵、将门真当我们南边的都是废物吗?他妈的,捞食都捞过界了,不给他们放放血,还真是对不起他们今年对我们的厚谊。”

见徐海英默不作声,又道:“不过,汝也说的有些道理。我不做点什么,陈梦熊也会小瞧于我。这样,汝等会派人把我的拜帖给他,看他怎么回复?这也是对他的考验,跟山西人斗,不光要刀子利,脑子也要快才行。”

徐海英作揖领命而去。回到公房,将徐弘基的拜帖拿出,吩咐自己的心腹道:“徐甲,汝是个细心人,将国公爷的拜帖送到莫愁湖园,亲手给一个叫陈梦熊的人,让他不管是口说,还是笔谈都必须给我们国公府一个交代。汝客气点,他是国公爷要用的人。”

徐甲双手接过拜帖,明白称是,作揖转身而去。来到马棚,让马夫牵出一匹健马,从角门而出,策马一路小跑往莫愁湖而去。

且说,陈梦熊拿着官凭、官服从兵部衙门出来,看已近午时,遂带着两家丁随意的走到一路边摊,要了两角酒,胡乱点了烧鹅、卤牛肉之类的冷盘,吃了个七成饱。待家丁也吃完,陈梦熊吩咐这两个家丁拿着官服、官凭先回莫愁湖,不要管他。自己去雍中见见老师们。虽然知道监生历事的手续,徐邦泰已经帮自己办好,但是还是需亲自出面表示谢意,此乃人情世故也。

陈梦熊骑马来到南雍,自有小厮伺候马匹。一路走进来,诸多同学俱侧目而视,唯恐避之不及。或窃窃私语,或于背后指指点点。有新来监生,见之惊异,于是纷纷询问其人其事。有老生在旁指点道:“我等监生虽比不上举人,进士,但也是名教弟子,读书人家。怎能自甘堕落,沦为武夫。这位就是好好的监生不当,偏要去当武官。”

另一位老生也道:“果然是云南来的蛮子,不知孔孟之道,钻营仕途。”

又一学长道:“人各有志,他陈梦熊自来雍中,从来不和我等读书种子交往,日日与那些勋贵纨绔子弟厮混,就是为了求得一官半职,现在他是求仁得仁,那些勋贵子弟们抹不开情面,给了他一个最小的官,一个九品巡检。你们看,他是不是像猪狗一样。”说完这群监生皆哈哈大笑。

陈梦熊本不想理会这些尖酸刻薄之徒,初始虽有贬低之言,但尚可理解为嫉妒,吃不了葡萄,说葡萄酸之语。要知现在不必明初,监生历事制度早已名存实亡。陈梦熊能以这条途径步入仕途,足见其人是福德之辈。后来,言语渐至不堪,直至污言秽语不忍听之入耳。陈梦熊怒气勃发,却不形于色,走过来,双眼直盯着这学长。这学长顿觉毛骨悚然,色厉内荏道:“陈梦熊,这是国子监,不可打架斗殴,轻者开除,重者坐牢。”

陈梦熊懒得多说,一个冲拳打去,学长仰天而倒,昏了过去。众人惊呼,不知所措之际,陈梦熊却觉念头通达,嘀咕道:“猪狗不如的东西。”转身而去。

陈梦熊穿过彝伦堂,径直前往司业私署,拜见司业朱国祯。朱国祯在私署的后花园见到了这个自己的学生,叹道:“汝父,把汝托给我,是想让汝走文官之路,过几年,使点银子得个有油水的杂官。不想汝自己主意正,还是去当了武官。”

陈梦熊道:“老师,我本来就不想当这劳什子官,但时也、命也,还是当了这巡检。”

朱国祯被其惫懒的样子气笑道:“合着,汝还看不起这芝麻官,汝还想当什么官?”

陈梦熊涎皮赖脸道:“还是老师这司业官位,不亚于仙。”

朱国祯道:“哦,汝为何喜欢此官,如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我可以写信给汝父,为汝缓颊说情。”

陈梦熊闻言大喜,对道:“老师,果真?”

朱国祯笑道:“果真。”

陈梦熊道:“老师这南司业官,优游体面,钱多事少,更有这水竹亭园之境可居、可观,不亚于大仙亦。”

朱国祯道:“祭酒如何?”

陈梦熊道:“祭酒有印便有权,诸事烦扰,算不上仙。”

朱国祯又道:“留都翰林院掌院有印而无权,可称仙吗?”

陈梦熊道:“掌院仙则仙矣,食无佳肴,出行无仪仗,居处又不大,真是一苦修道人矣。”

朱国祯听完,不觉大笑。师生一起闲话日常,其乐融融。不觉已到申时,陈梦熊思虑上任之事,欲早点回园安排,遂起身告辞。

朱国祯不觉惆怅道:“宦海风波,人生不测。陈梦熊,记着汝要持身守正,安身崇德,自然福德保佑。汝好自为之。”

陈梦熊闻言,正衣冠向朱国祯跪拜而别。

陈梦熊于傍晚时,回到了莫愁湖园。刚下马,阿忠道:“魏国公的人,等了一下午,说是有东西要亲手给您,我安排他在花厅等着。”

陈梦熊闻言,转身往花厅方向走去。进花厅,见一三十余岁的清瘦汉子坐在花厅里。开门见山道:“我就是陈梦熊,敢问国公爷有何指教?”

清瘦汉子见正主已到。开口道:“仆名徐甲,奉公爷之命,给汝送一张拜帖。”说完,将手中拜帖双手奉上。

陈梦熊接过这张拜帖,展开。见上面只写着四个字:“魏国公拜。”又听徐甲道:“公爷命汝不管是口头回复,还是笔谈,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

陈梦熊沉吟片刻,命阿忠准备笔墨。就在这花厅里挥笔写道:“乾坤到处是吾亭,机械从来未必真。覆雨翻云成底事,清风明月冷看人。兰亭禊事今非晋,桃洞神仙也笑秦。园是主人身是客,问君还有几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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