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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华锦秀

第二十章 家 人

“庚辰日生者,为‘魁罡’,上等日柱,男人权重,女人受敬仰”

算命的指着其中一个日子对司昆他妈说。

自从收到司昆的信,说红英下个月要生了,她就在家里忙活开了,拆洗了磨得又软又细的棉布被套,在日光下暴晒,剪成小块做婴儿尿布,不知生男生女,娃儿的抱被衣裳都是红绿两色的各备一套,产妇补身的土鸡蛋是去找山民换的......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司昆他妈催着司先禄从大理坐了一日的班车上昆明来,一下车就见司昆伸长脖子在找人。

母子二人见面欢喜,拉着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先禄看着司机从班车上卸下来满满两箩筐东西,一叠声地嘱咐道:

“师傅悠着点,悠着点!里面是鸡蛋!”

回头冲儿子喊:

“小昆,来!”

司昆忙跑过来接住箩筐,嘴里说:

“天爷!咋带那么多东西!”

“问你妈去!她硬是要把家搬了来!”先禄气呼呼地说

“不怕!我开着大爹的车来的,就停在外面,走!”司昆说着,用扁担挑起两个箩筐颤颤巍巍地往外走,他妈在旁边小心地护着,问他红英这些日子好不好,要在哪个医院生,大人小娃用的东西准备了哪些......

司家小院如今是龙头街上为数不多尚未拆迁的院落了,按照贴出来的拆迁公告,迟至年底,这一片也要拆迁了。

先禄一进龙头老街,眼眶就湿润起来,上了年纪就会开始怀念老妈老宅老亲友,做梦都会回到龙头街。

听说哥哥姐姐在龙头街上经营的“老马家牛菜馆”生意火爆,很多人专程找来吃龙头街上的这家牛菜馆,这里的牛凉片、牛汃烀、红烧牛肉、粉蒸牛肉、凉鸡都是一绝,老板司先富为人忠厚,菜品味道好价格实诚,从不欺瞒顾客。

司昆把车停进司家小院,大嬢嬢忙着安置他爸妈歇息。先禄转出来到去馆子里找大哥。

正是晚上吃饭时间,馆子里热火朝天,人头攒动,先富正忙着给客人点菜,抬头见兄弟进来,招呼道:

“来了改(音gain)?”

“刚到”

“你先去街上转转休息哈,等下姐姐我们在院子里摆桌吃饭。”

“好呢”

旁边桌上的客人高声叫着:“老板!来瓶啤酒!”

“来喽!”

先禄应着,去柜台找出单子记账,拿了一瓶啤酒送过去,帮客人打开了酒瓶盖。

“开馆子是真的辛苦啊!”他坐在旁边看着哥哥忙出忙进,心里头感叹。现在都晚上八点了,客人还不见少,哥哥时而去厨房帮着出菜,时而到前面招呼客人点菜,宽厚的身子一直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让他回忆起小时候外婆的样子。

外婆马秀英是“马家牛菜馆”的创始人,那会儿,她永远都系着围裙,戴着袖套,头上戴着白色或阴丹蓝的布帽子,常年穿阴丹蓝大襟衫,脚上是缠过又放开的“小脚”,走路虽不稳,却风风火火不停息。

从前外婆在馆子里也似这般前前后后地张罗,来人就热情地上前称呼:

“你家来了改?今日请点哪样?”

熟客来吃饭都会带海碗小提锅,临走时马秀英会打满牛骨清汤让客人带走,附送纸包好的葱花胡椒辣子。

客人最喜欢老马家的牛汃烀,价格实惠,打一碗回去,这一家人就有肉吃、有汤喝了。外婆懂得普通人家的不易,要料足汤满地打给主顾。

“客人是衣食父母,沙麻(欺骗糊弄)不得!”马秀英经常挂在嘴边说。

外婆生前一直寄望先禄继承老马家做菜的这门手艺,说他“聪明!心头有谙算,手上有下数,炒菜有架式。”

可惜,自己年轻时心思在高远处,哪里肯干这灶头营生。反倒是哥哥先富,孜孜不倦在厨房里鼓捣,知道自己“笨”就用“笨功夫”,下料份量,起锅时间,火候油盐一丝不苟,连马秀英小脚不稳,蒸肉起锅抬起甑子时,两只脚“哆哆哆”不停倒换的动作他一个大男人都学得一模一样!

这些年,只要有人质疑马家牛菜“味道变了!”“不是先前的味道”先富就会急,在他那里,做菜的最高标准是:“还是老味道!”“不愧是老马家!”

先禄的目光追随着倒换着脚的大哥,心里面酸酸的。

晚上,两兄弟单独在院子里喝酒。先禄打量着司家小院,问先富:

“啥时候搬?”

先富摇头道:“不晓得,年底吧!”

两人默默喝着酒不说话,先富突然“噗嗤”笑了,说:

“当年你小狗的说家里地下埋着金条,让人来把家里里里外外的地翻了一遍。”

先禄一听,笑着用手捂住发烫的脸,不停摇头。

“老爹气得要打断你的狗腿!哈哈哈”先富边说边笑,先禄的笑无声,眼眶湿润……两兄弟在院子里一直聊到深夜。

司昆他妈见四下无人,问红英预产期是哪天,司昆说:“还有两个礼拜。”

只见他妈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张纸,上面有三、五个日子,指着每个日子下面密密麻麻的字说:

“我找人算过,算命的说这个日子是丙子日,生女儿的话还好,这个是庚辰日......”

司昆嚷起来:

“我妈!哪样年代了你还整些封建迷信!再说这娃娃哪下生是由得人选的么?!”

他妈拍他一巴掌说:“小声点!莫给你爹听见!”

司昆甩着头说:“你也知道我爹最反感你搞这些算命迷信的事情。”

他妈妈说:“我还不是为你们好,你上一个娃娃......听说现在医院可以做那个剖腹产,可以选着日子去剖嘛......”

司昆起身嚷起来:“你莫打那些算盘,我们不兴整那些!”

司昆上一段婚姻有一个孩子,出娘胎就是死婴,他的婚姻也因这打击不能继续,这是司家两代人心里的疮疤。

离着预产期还有一星期,这日一大早红英就见红了。一家子乱成一团,把人送进医院待产,医生检查了出来说:产妇还未出现宫缩,但产妇先天身体发育畸形,骨盆不利自然生产,要家属考虑剖腹产。

司昆他妈忙说:“能不能后日剖?”

医生不解地问:“今天就可以剖腹,为什么要等到后日,既然已经足月见红,没必要等,产妇体形特殊,多耽搁一日,则母子多一分危险。”

司昆把他妈拉回来,跟医生说如果可以,请马上安排手术。

司昆他妈急了,在后面嚷道:“见红不见得就到生娃的时候了,多少产妇都是见红一两日才生的嘛!”

医生看他们母子争执不休,让家属意见统一后再来找她签字。

午饭后红英就开始有宫缩,疼得满头大汗,不停倒气,司昆在旁边如热锅上的蚂蚁,心疼媳妇受罪,怪他妈妈阻挠剖腹。

司昆他妈受着抱怨,一边给红英擦汗揉背,一边不停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司昆冲到医生办公室,要求马上给媳妇安排手术。

这一日,红英生了,是一个女孩!

听到护士出来报“母女平安”,司昆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先禄和大姐提着给产妇的红糖鸡蛋和母婴用品赶来时,红英刚刚被推出手术室,一脸疲惫。

司昆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额头,问:“疼不疼?”

红英勉强笑着摇头,问孩子怎么样?

司昆忙大声说:

“护士抱出来给我们看了,娃娃好好的!”

他晓得红英之前一直担心自己身体的先天畸形会影响娃娃……

司昆小心翼翼地从护士手中接过孩子,动作僵硬,生怕惊扰了她。一家子都围上来看,娃娃红彤彤、莽嘟嘟一张小圆脸,眼睛闭着,个个都说又乖又好看!

只有司昆他妈心里叹气:唉,再捱两日就好了,可惜了,后日生的话说不定就是个小子......

很快司昆妈就感叹:这丫头咋这么好领!吃饱了睡,哼哼不是拉了就是要吃,换洗完喂饱了就接着睡,不哭不闹,也不睡倒觉磨人,真是贴心小棉袄!越看越爱,抱在手里不肯放下,早就忘了当初要挑日子盼小子那份心了。

儿媳妇是好的,性子好,话不多,捱得苦,受得气,对司昆也好,先前还担心她一个越南人,年纪又比自己儿子大,怕是不般配,现在看他两口子亲亲热热,如今娃也有了,这下自己就放心了!

“他爹,怕是要给他们两口子在昆明弄个房子。”晚上睡在床上,司昆他妈跟先禄商量。司昆在昆明打工,一直寄住在大哥这里,红英也没有房子,如今两人娃娃都有了,没得房子不是常法。

先禄闭着眼睛假寐,不答话,司昆他妈又说:

“这龙头街老家的房子你也有份的嘛!将来要拆迁的话......”

先禄“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冲媳妇吼道:“你这婆娘整天瞎纂算些那样?!司家老宅是大哥大姐的!他们给老人养老送终,为司家后辈做榜样!我为司家做过哪样?!当年我的举报信差点把我爹气死,现在还有脸提分祖产?!你给我安分一点!莫打这些歪主意!”

说完起身,披着衣服出门去了,剩下老婆在床上翻来覆去生气委屈。

先禄在小院里抽烟,看着夜空里的星星出神。

家就是这样,有人才有家。那时候的自己,嫌弃家的老旧,受不了周围人的无知,向往外面的世界,仰慕那些“大人物”,一心要摆脱这千篇一律的日子和不如意的生活......恕不料当年离开的决心有多大,如今回归的心就有多迫切!

只是,不论哥哥姐姐待自己有多好,这里都不再是他的家了。

1962年春节,司先禄加入了“上山下乡”的知青队伍。一去就是十年,后来外婆托人来信说家里回龙头街开了馆子,生意不错,让他回昆明。可是,他已经决定和当时的女朋友,也就是司昆他妈结婚了,婚后和媳妇一起回大理州剑川县落户定居。

一年后,儿子出生,先禄去派出所上户口,人家问娃娃的名字,他说:“司昆”

“是……鲲鹏展翅的“鲲”吗?”

“不,昆明的‘昆’”

先禄在大理安了家,每年过年回来都要捎上满满一挑吃食,牛干巴、乳饼乳扇、饵块、核桃水果……家里的娃娃天天盼着大理来人。临回去,外婆马秀英用省了一年的点心票去买吉庆祥、桂美轩、冠生园的糕点,平时舍不得吃的奶糖麦乳精,娃娃的玩具书本,自己腌的卤腐糟辣子豆瓣酱,给亲家扯的毛呢料子装满一挑让他们带回去。

外婆一直想把做牛菜的手艺传给女儿、女婿,可惜两口子都不得力。当年在昆明开牛菜馆,看着他们两口子做红烧清蒸勉勉强强,清汤牛肚火候不到,凉片凉鸡也不地道,暗地里叹气,只有自己亲力亲为。本来自己在的那两年,生意已经走上了正轨,可外婆一回龙头街就渐渐不成了,再加上这个牛菜要做得好,还是要有料,那个时候,样样都要凭票供应,处处克扣,生意自然做不下去。

外婆伺候老伴走了以后,就搬来城里和闺女、女婿住,操持一家人的伙食。家里面的回族按每个人每月五两牛肉定量供应,牛肉下锅就缩水,不够全家塞牙缝的!她想办法把省下来的口粮换成苞米,拿回农村老家,让老家亲戚帮忙悄悄养着牛和羊,到了年底宰了羊,连同腌好的牛肉偷偷送进城来。这点牛羊肉还是不够一家人吃,尤其是几个娃娃,正在“渴肉”的年纪,外婆不得已嘱咐老家人用羊肉跟别人换牛油牛肠百页肚头尾巴,一来几十斤,炸透晒干红烧清炖,光是牛油也够家里老老小小改善一两季的伙食了。

眼看一家子都没有工作,城里实在没法讨生活,一家人回到龙头街,把司家铺面打开,做起了卖牛菜的老本行。后面几年外婆掌不动勺了,换成先富在灶头操持,她只在旁边念叨下多少料,啥成色起锅,什么先焯水,咋样挂浆起酥。

外婆总说先富不如先禄聪明,腌咸菜泡萝卜,先富在旁边天天看着,从头到尾帮着干,真让他上手做,却不如偶尔上手的先禄做出来得好!但老大胜在好吃,味道经了他的舌头,就像注了册,不调得和从小吃到的滋味一模一样他就不罢休!成天浸在厨房里鼓捣。

外婆常常骂大哥“笨”“浪费食材”谁知道,最后是他把马家牛菜传下去的……

大年初一外婆蒸的米糕,一家人吃了几十年,入口有嚼劲,又甜又香,送左邻右舍,家家都喜欢得不得了!看着两兄弟抢着去给街坊邻居送糕拜年拿红包,外婆在一旁笑得“嘎嘎”响。

那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家人奇怪马秀英咋还没起床,进屋一看,人已经去了。

自此,过年家里再没有自己蒸的米糕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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