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

巍峨群山郁郁苍苍，延绵起伏，天与地之间一望无际。

海的边缘，折雨山浩荡七千丈。

在山腰有一处向阳的开阔平地，一群少年男女零零散散的席地而坐，皆闭目凝神，静息吐纳。

前方，有一身姿挺拔的老人背对众人，负手而立，双眼望向无垠海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年十六的裘浩锐随之看去，天际悬挂着一轮明亮朝阳，好不刺眼。视线下移，海波流动，倒映出金色辉芒。

海天交接，轻风吹拂，穿过山间，却在汇入这处开阔平地时，突然变得沉滞起来。

疏忽间，风消失了，被笼盖在众人周身的一片凝结气息所吞没。

“这就是灵力吗？”

裘浩锐心中充满憧憬，收回目光，叫道：“爷爷。”

老人名为洪山远，听得叫唤后转回身来，扫视一圈，发觉其他人都闭目无声，只有裘浩锐一人探头探脑，东张西望，不由地皱起眉头。

裘浩锐讪讪而笑，道：“爷爷，我已炼化出第一缕灵气了。”

他这话方落，身旁一个俊秀少年陡然睁眼，神情振奋，狠狠一拍大腿，激动道：“我成了！我也成了！”

少年音色颇为清亮，周边原本安静吐息之人纷纷面露异色，不多时，便有数人睁眼，不满的看向少年。

“不过是炼化一缕灵气而已，有什么可大呼小叫的？”洪山远向来不喜聒噪，此时眉头皱的更深，露出严厉之色。

裘浩锐当即合上嘴巴，不再言语。只有那俊秀少年仍然眉飞色舞，双手不断摆弄，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洪山远的表情已经渐渐沉肃。

“洪长老，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嘛。整整三年啊，天天窝在山里读各种杂书。什么古籍经典、法理大道，讲的全是些无聊玩意儿。要我说，宗门早就该让我们练气修行了！何必拖到现在！”

“这话倒也在理！”人群中不知哪个角落冒出来一声嬉笑。

裘浩锐扭头看去，此时大家都已陆陆续续地睁开眼，将目光投向这边。

只见人群最后方坐有一个神情桀骜的胖子，正饶有兴致的盯着俊秀少年。见裘浩锐回头，胖子双眉略略一扬，大有挑衅之意。

裘浩锐心中立马冒出一团无名火，不得发作，只好又扭回头去。

“炼化出灵气的不止你一人，人家尚且能够静下心来，体察自身气息的变化。怎么偏偏只有你高兴的在此大呼小叫？”洪山远仍在沉声训诫。

俊秀少年四下瞄了瞄，有些不服气，张口就打算辩驳，裘浩锐见状连忙在旁边推了推，低声制止道：“陈天豪，你别说了。”

陈天豪偏头看了眼裘浩锐，倒似乎对他颇为信服，耷拉着眉毛当即不再吭声。

洪山远将在场众人的神情一一看在眼中，静默了半晌，方才出言说道：“不习道，何以知法，何以学术？你们自幼在百生宗长大，迎来接往都是宗门师长，该听的教诲想必都听过无数次，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我知道，你们一直希望能够早日修行。但世间修行之法浩瀚繁多，难道只有练气才算修行吗？读书学习，又何尝不是其中一种？”

“所谓修行，并不仅仅是为了寻求力量，更应当修正己行。倘若自身没有足够的底蕴，不知正道，你们将来只会走上歧途，于人于己都没有益处。”

“你们要想清楚，这几年来所学究竟为何。”

听着这话，坐在地上的少年男女们都露出思索之色，有人沉缓道：“对我来说，读书便是修心，修心亦为修行。”

洪山远摆摆手，示意无需多言，转而道：“百生宗作为炼气大宗，灵气是修行之本原。最近几年，你们已陆续修炼养气之术、观气之术。这两套法门，最为基础，也最为重要，乃炼气之始基，玄妙无穷。你们即便踏上练气修行的道路，也应勤加修炼，勿要荒废。”

裘浩锐暗自点头，对于养气术、观气术的重要性非常能够理解。

天地间多般力量，百生宗的修行便是感受无处不存的灵力，借以吞夺世间之灵气，炼化为自己体内的一口胎息之气。

今日他们这些人之所以那么快就炼化第一缕灵气，除了因为爷爷将周遭的广大灵力压制到固定的一个范围，让大家能更容易地感受灵力以外，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修炼了养气术。

在养气术中，有着一套吐纳之法，可以让人通过呼吸节奏的调息，迅速的沟通天地气息，凝结为自己体内的灵气。

若不会正确的吐纳之法，他们炼化灵气的难度将会大大增加，有的人甚至可能压根炼化不了灵气。

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后，洪山远终于结束了训诫，面无表情地说道：“今日授法到此为止，你们一一去了吧。”

众人闻言，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皆面带不舍之意，久久没有说话。少倾，才逐渐起身，相互告辞之后，向着洪山远郑重行礼，随后各自散去，最终只剩下裘浩锐一人仍然停留原地。

“这陈天豪就是你最好的朋友？”洪山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平日里裘浩锐等人皆由各山长老教导，洪山远鲜少出面，故而有此一问。

此际只有他们爷孙二人，裘浩锐显的轻松了许多，笑道：“爷爷，他这人脑子缺根弦。”

洪山远轻轻摇头，并未将先前之事放在心上，而是道：“今后你就随我修行，不必再与他们聚集一处学习了。”

裘浩锐点头应是，虽然努力克制着表情，但仍然难掩那份喜悦之色。

洪山远看穿了裘浩锐的心思，脸上不禁也流露出一道外人难见的笑意，道：“怎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当然！谁不想修行？学了宗门法术，就能够翱翔天地，瞬息挪移，多自在？我平时上山下山都累的要命。这山有那么高啊！”裘浩锐清秀的脸庞微微一红，伸手比划着远处的山脉。

“强健体魄不算什么坏事。”洪山远大摇其头。

裘浩锐嗤了一声，不屑地问道：“难道爷爷你年轻的时候不想修行？”

洪山远微微一怔，脸色稍显认真，不知想起了什么，随即哑然地笑了笑，没再说话，转身望向遥远处的水天一色。

苍穹之上，太阳居东，太阴居西，星辰漫布如长河。白日里，这一切景象都隐于炽烈日光之下，常人难以窥见。

但洪山远却可以看到，天穹中对应百生宗的那一片星辰，正发出微微寒光。

他目视长空，徐徐道：“回家吃午饭吧。”

“我还想再修炼一会呢。”裘浩锐抬头看了眼天色，此时日光极盛，显然已近正午，但他肚子并不很饿，不由有些犹豫。

“以你的资质，炼气境的修行不会有任何阻碍，没必要急于这一时。”洪山远已经回身走去，不疾不徐地道。

“啊，我的资质难道很好吗？”裘浩锐眼睛忽地一亮，连忙跟了上去。

自山腰背阳处绕行，很快出了平地，山林间现出几条蜿蜒小径，爷孙两人轻车熟路地踏入其中一条。

沿山下行，山道逐渐放宽，两旁尽是墨绿竹林，风掠其间沙沙作响，递来一阵阵竹木清香，清凉惬意。

绕了几绕，两人走上一条分叉小路，未过多时，尽头就可以看到数间竹屋并排而列，屋外有几分薄田，种有谷物，屋后有长亭环绕，墨竹葱茏。

走了这么一大段路，裘浩锐早就口渴难耐，也不停留，径直往屋后跑去，在竹林环伺的长亭中坐下，提起一壶微凉茶水往嘴里狂饮。

“这是今年宗门新供的茶叶，你别浪费了。”洪山远皱眉道，南侧竹屋乃是灶屋，门外两旁堆满木柴，他提起一捆走进灶间，准备生火做饭。

“不都一个味儿吗，后山还种着一片茶树呢。”裘浩锐砸吧砸吧嘴，满不在乎地道，“还不如白开水好喝。”

他的嗓音低沉洪亮，隔了一会，洪山远也没有说话，烟囱里倒是传出袅袅炊烟，看样子已经烧起柴火。裘浩锐落得无趣，不禁撇了撇嘴，又往喉咙里灌了几口茶水。

酷暑炎热，但在这山中长亭，却不时吹进阵阵清风，送来凉爽，他百无聊赖的坐着，一会看看这，一会看看那，慢慢的，居然感到有些困倦，不由在亭中打起瞌睡。

裘浩锐原本只打算小憩片刻，岂料刚在石桌上趴下，立刻就有一阵浓浓的睡意来袭，他略微挣扎后就不再抗拒，带着几分安然惬意，随之睡去。

依稀间，似乎是一场梦境。

不知是什么地方，那般朦胧、悠远。

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远远向自己走来，轻轻招手，仿佛带着莫名的笑意。

他无所适从地顾盼着，心中一片茫然。

那个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最终，走到近前，似乎触手可及，身影忽而跳动了一下，随即露出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孔。

“原来是你。”梦中的自己丝毫不觉得惊讶，反而脸上露出微笑。

距离时刻都在变化，显得那么混乱，他的思绪也跟着纷乱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挤了过来，不断的前进、前进，令他变得不再像是自己。

裘浩锐忽然睁开了眼，感觉自己醒了。在他面前，站着一个青年男子，漆黑的眼眸中含着深深的笑意。

“你终于醒了。”

……

“进来吃饭！”

爷爷的声音蓦地响起，像是隔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却坚决有力地闯入他的梦境。

裘浩锐陡然惊醒，胸膛怦怦直跳，也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样，一股难以遏制的强烈情绪在心头徘徊，片刻功夫后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唔，怎么大白天的做起梦了。”

裘浩锐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就往灶屋走去。还没进门，食物诱人的味道已经扑鼻而来，夹带着炊烟气息。

爷爷的厨艺向来很好，灶台上普通的家常菜，一荤两素，裘浩锐从来没有吃厌过，其中的荤食乃是山间常见的野禽，素菜则是爷爷自己在田里栽种的植蔬。

吃了大半碗饭后，裘浩锐有些饱了，坐在木凳上长叹一声：“难呀。”

洪山远手捻酒杯，喝了一小口，道：“怎么了？”

“早晨炼气之时，我的进度似乎慢了别人一筹。”裘浩锐心里早就在思虑这件事，但这时才显出忧心忡忡，似乎对自己很不自信。

洪山远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夹起一口菜慢慢送入嘴中，悠然道：“你心不定，未曾专注，炼气的速度自然要慢些。”

“我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就能静下心。但若是和他人做同一件事，我就总想与之比较，我会不会太争强好胜了？”裘浩锐犹疑道。

洪山远淡淡道：“这不算什么，难道还争不得？人生在世，也不过一个争字。你只是心态不好，没有胜过人家就心中惴惴。这也无妨，你年纪毕竟还轻，以后经历多了，心态自然会好起来。

“其实，心性也好，资质也罢，乃至于性格、智慧，都可以改变。能够改变，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必过于担忧，更无需刻意的纠正自己。”

这种说法大为新鲜，裘浩锐以前倒从未听爷爷讲起过，不由得有些好奇，问道：“哦？那什么才是不能改变的？”

洪山远苍老的脸庞上显出淡淡笑意，他年轻时便相貌堂堂，如今虽然年老，但仍然难掩眉眼之间那一份英气：“你想知道？”

裘浩锐看着他，目中带有探寻之意。

“命运。”

洪山远一边饮酒，一边望着门沿外郁郁苍苍的山色，道：“这个世界上，唯有命运不变。因其不变，故而命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在不变的命运之下，却蕴藏着变化莫测的气运。气运是命运的表象，是命运之下的变数，只有它，才是你能够把握的，最重要的东西。”

“气运？”裘浩锐的语气透出质疑，他不敢苟同，认为这个词汇太过虚无缥缈。

洪山远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道：“修行之路艰难险阻，一时的快慢决定不了什么，你自然会有你的气运，做好自己就足矣，无需计较太多。”

“真要说起来，争强好胜也算人之常情。不过，与其同他人相比，你倒不如和自己比较。”

洪山远目光淡淡，裘浩锐看着那对沧桑的眼眸，不明白其中有着什么含义，只觉得爷爷既像是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人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始终是自己。”

“自己，才是最大的敌人。”

“自己才是最大的敌人。”裘浩锐低低地垂下头，跟着念了一遍，这句话是那么的熟悉，他似乎从哪里听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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