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将寻

小镇靠着一条从山上蜿蜒而下的一条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河流将小镇一分为二，河东河西。河流所带来的不只是水源，还有那一片的平原，土壤肥沃，宜耕种。顺着河流出村，两边的平原全被开发成了耕地，一望无际，在耕地之间，有一条方便运输粮食的官道，官道不知从何处起，又终于何处。而沿着官道在山中的岔路继续向上而行，就是玉庵所在。楚玉和慧容，就是在官道上被那群流窜过来地痞流氓给拦下的。...

“慧容姐姐，等等我，我跟不上了。”楚玉用力提了提手中包裹，无外乎是一些从苏奶奶家带出来的食物和一些苏奶奶亲手织的贴身衣物，还有一些是小镇上其他人递给他的小玩意，些许布料，白面……他看着前方能蹦能跳的慧容，又看了看被包裹缠身的自己，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突然想起白天小镇上的人们脸色不太好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生。

慧容和楚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她问楚玉:“我记得我是在院子里喝醉的酒，怎么是在后院醒的？是你把我扶进屋子里？”

楚玉想着苏奶奶的话，有些心不在焉，但撒起慌来却一点也不含糊:“哪能啊，苏奶奶抱着你进去的，还给你擦了遍身子，换了身衣服。”

“真的吗？”慧容回过头，停下脚步，疑惑的盯着楚玉，还未等楚玉吱声，她又转身继续赶路了，嘴里念叨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对了，苏奶奶平时对人都是这个态度呢，你别背地里说苏奶奶的坏话哦。”慧容的声音有些刻意，她在为苏奶奶解释，因为今天刚见面的时候，苏奶奶似乎不待见楚玉，她想缓和下关系。

楚玉笑着摇头，:“苏奶奶人这么好，又是送粮食又是给衣服，而且十分在意你，我又有什么理由去嚼她老人家的舌根呢？你放心吧。”

“嘻嘻，那我就放心了，苏奶奶平日里严肃的吓人，我第一次化缘碰到苏奶奶，直接就哭了！不过接触久了，就知道其实她是一个很好很了不起的人呢，我可崇拜她了！”

楚玉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苏奶奶深藏不露，但他能感受到苏奶奶对慧容是真的疼爱。

正当他们又说又笑地走到岔路口的时候，突然从树后面窜出一伙不怀好意的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这一伙人就是白天在镇子里偷盗不成被赶出来的流民，当然，楚玉和慧容并不知道。

楚玉看着流寇从树后窜出来的那一瞬间就察觉不妙，因为不可能那么凑巧，两批人在这里相遇，而且这个地段相当不引人注意。这种事，他遇到过太多次了太多次了，毕竟当今天下大乱，人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人还有多余的精力来治理各地的流寇？这些人可能没有那么大的恶意，顶多是劫一些钱财，威胁一番，扬长而去。楚玉当时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立刻转身逃跑，而是心存侥幸，万一是自己误会了他们呢？退一步来说，就算他们是草寇，无非就是损失一些钱财而已。所以他当时的选择，仅仅只是扯了扯前面少女的衣服，自己走上前去，准备独自面对那几个人。

慧容当然也注意到了前面几个人，但她不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只当他们是路人，正当她想开口询问几句的时候，楚玉突然扯了扯她的衣服，把她往自己身后拉，慧容这才注意到了楚玉的脸色有些难看。可随着他们二人与前面一伙人的距离越拉越近，楚玉也越来越不安，还没等慧容想清楚什么，就被楚玉往后面推了一把，并大吼一声“跑！”

距离越来进，楚玉终于能看清楚来人的眼神和神情，他的心也渐入谷底，这种眼神，这种神情，他太熟悉了，在他过去十多年的飘荡生涯中，他见到过无数次，在没有与之抗衡的力量之前，唯一的选择似乎就只有跑了，但又因为他刚刚一时的心存侥幸，他们错过了最佳的逃跑时间，楚玉对自己的判断失误感到十分懊恼，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懊恼的时间，必须赶快逃离这里，至少，慧容一定要离开这里，他不敢想象，慧容万一真的落在这些人手里，她会有怎样的下场。于是他当机立断，往后面推了慧容一把，并对她喊了一句“跑！”然后丢下手里的包裹，抓起慧容的手就往回跑。

不明所以的慧容有些窘迫，有些害羞，拽着她的手，温厚而有力，却难掩其粗糙，她能感觉到这只手在颤抖。

恐惧永远是激发潜能最好的办法，不管承不承认。双目通红汗雨如下的少年，面色苍白气息不稳的少女，已经把自己的潜力运用到极限了。终究还是少吃了几十年的饭，看着越来越近的流寇，看着身旁惨淡不堪的少女，楚玉真的很害怕，他的心在挣扎，在犹豫。恍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破旧的小院子里，一墙之隔，生死之别。如今他又面临一个类似的选择，但他的挣扎和犹豫，在下一刻就如清风抚柳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一次，他有的选。

楚玉抓着慧容的手，喘息声越来越大:“姐姐，你听我说，他们是一群逃窜而来的流寇专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他们盯上了你我二人。”楚玉看了眼身旁少女，又回头看到了那一双双贪婪且又疯狂的眼睛，“这样跑，我们两谁也跑不了，我想办法拖住他们一会，你去镇子上找人来帮忙！”

慧容不笨，在楚玉拉着他往回跑的那一瞬，她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她忽然想起了白天镇上居民的脸色有些难看，因该就是这些人吧，以前也有过这类人在镇子周围出没，没想到今天让他们碰上了，但她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楚玉能这么快分辨出来。当她听到楚玉的建议时，其实没过多长时间。他们毕竟太过弱小，在猛兽眼里，猎物的奋力挣扎，愈发能激起他们嗜血的本能。

慧容从心底里不赞成这个建议，她不想把楚玉一个人留在这里，这完全是蜉蝣撼树，不自量力，但她目前又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方法，她分得清形式，但她不想看到牺牲，所以她只能沉默以对。近在咫尺，她完全听得到楚玉粗重的喘息声和有力的心跳声，她实在想不明白，他只是一个比她还小的孩子啊。

“慧容姐姐，努力的往前跑，莫回头，我等你。”楚玉不给慧容反应的时间，狠狠地往前推了一把慧容，笑着停了下来，对慧容挥了挥手，示意她继续逃。小尼姑停顿回头，迟疑了一瞬间，就狠下心来，咬紧牙关，继续跑了起来，她知道，他在等着她救命，她多耽误一刻，他就多一分危险，但她同时也很痛苦，这种抛弃同伴的感觉，并不好受，虽然事出有因。

楚玉望着慧容远去的背影，有些安慰，有些释怀，“这算不算是赎罪呢？”他有些自嘲。

他整了整衣冠，虽然他并没有带帽子，因为夫子曾经说过:一名君子，在任何时候都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他不认为自己是君子，突然想到这些，只不过是试图减少自己的恐惧罢了。

……

……

周身都是惨白的迷雾，分不清虚幻还是现实。楚玉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长的清秀，说话好听的男子，男子背对着他，提着一个酒葫芦，披散的头发无风自动，楚玉想跟上他，可无论怎么走，他们之间的距离，总是那么长，不近不远，楚玉的额头渐渐渗出了些许汗珠，脸色有些憔悴。

男子单手附在身后，另一只手拿着酒葫芦，似乎感受到了楚玉的焦急，驻足，回身，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笑眯眯的看着楚玉:“好久不见。”说话间，刚刚存在的距离感一瞬间消失不见，男子出现在楚玉眼前，将葫芦顺手仍到楚玉怀里，“喝点，”伸手摸了摸楚玉的头。指尖不经意间划过楚玉的额头，男子眼中的笑意似有收敛，多出一些感伤和无奈。“终于又到了这个时候吗？”

楚玉接过葫芦，想也不想，拧开封口就直接往自己嘴里灌酒，和以前一样。他听着这句话，虽然有些不明所以，却不知为何，感受到一股极致浓郁的悲伤。他归还葫芦，抬头看着男子，几行泪水不可控制的流下，但他的眼睛依旧干净、清澈，丝毫不像是哭过。男子低头看着楚玉，“就连你也能感受到这股悲伤吗？”

男子虽然是对着楚玉说的话，但楚玉的直觉告诉他，男子并不是对他说的。

楚玉问他：“大叔，你换口味了？以前你的酒不是这个味道的！”楚玉没有问刚刚男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相处了这么多年，他很清楚，什么事可以问什么事问了也没有答案。

男子并没有回答楚玉的问题，而是转身朝前方走去，而随着他的脚步，周围的浓雾也逐渐淡去，几步之后，周遭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他们正在山顶的亭子里，亭子周围，连带着远处的天空，都漂浮着看不清楚的云。亭子里有一张石桌，两个凳子，石桌上镶嵌着一枚镜子。

男子坐了下来，指着对面的位置，笑眯眯的看着楚玉“来，我们慢慢聊。”

楚玉顿时觉得有些神奇，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年，总是对一些超脱自然和自己认知的未知事物感到好奇与兴奋，虽然他并不是第一次见，但每一次，他都会由衷的感到震撼。他快速的跑到亭子里坐好，他知道，每一次眼前这位男子施展这般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时，都是有重要的话对他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小子，或者说，楚玉，你快要死了，所以我们又见面了。”男子依旧是笑眯眯的看着楚玉，他不继续说下去，只是想看看楚玉的反应。

半晌。

“你小子，果然还是那么无趣，果然想看到你出丑还是很难的。”男子摇摇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刚刚大叔你快要消失的时候，可把我急坏了。”楚玉一改刚刚的兴奋与好奇，逐渐安定了下来。

“好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子。”男子轻轻拂过镜面，随着一阵淡黄色的光芒闪过，镜面里渐渐浮现了画面，“仔细看看。”

一群流寇，五个人，在围打一个小孩。这群流寇年纪看着也不大，因该不比小孩年长几岁，但破烂的衣裳与粗糙的皮肤以及脸上的狠劲，无一不彰显着他们的残忍。

小孩躺在地上已经失去意识了，但流寇们并没有停手的打算，继续对着小孩就是一顿乱拳和狠踢，似乎要将今天在镇子上受到屈辱，全部都发泄到小孩身上。小孩，正是楚玉。

楚玉看着画面，久不能语，半晌，问道：“我真的已经死了吗？”

男子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他：“你会记恨这几个流寇么？”

楚玉又沉默了，不过，这次他很快就给出了回答：“世道多艰，世人多难。我并不记恨他们，他们只是乱世下的可怜虫罢了。但我有些生气，世道艰难似乎并不能成为他们落草为寇的理由，至少我认为不能，维持生计的方法可不止这一种。最让我生气的是，他们居然将自己的私欲，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哦？他们都快把你打死了，你却不恨他们？”

“我只是恨这个世道，恨自己没有能力，在这个乱世里靠自己活下去。”楚玉对面前的男子作了一揖，男子坦然受之。

男子似乎不满意楚玉的回答，但依旧点了点头：“你还没死呢，不过快了。现在，你有一个选择。第一，在这里结束自己的宿命，往后的人生，你会得到很多东西，你会很快活的过完这一辈子，无忧无虑，没有苦难，不用再面临那样的抉择与诀别。第二，接受自己的宿命，去面对未知的未来。”

楚玉完全不明白男子所说的宿命到底是什么，也不清楚男子此番的话的意义。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个选择很重要，不然男子不会在这种时候提出来，但他想知道原因，男子此番话的具体原因。

男子看着楚玉疑惑地眼神，然后将食指轻轻放在自己嘴上，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别问，在规则的限制下，我能做的也只有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能说的并不多。”

楚玉暗道一声“果然”，但这个选择，他有预感，会影响自己未来的一生，他不得不慎重一点，所以他转换了思路。“选择前者的话，我未来的人生，都是大叔你安排的吗？”

男子点头。

“大叔，虽然我知道你是好意的，但我不喜欢这种被人掌控命运的感觉，犹如操线木偶一般，看似自由，却身处牢笼。我希望，我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楚玉再三思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以前我给你的那些选择，不也是在左右你的人生吗？你会怪罪我吗？”

楚玉摇头：“当然不会，如果没有大叔你，我早就没命了，还谈什么掌控自己的命运，在没有选择余地，只能被迫接受的时候，谈自由就是一个笑话。”

男子笑了，有些感慨：“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能说出来的话啊。那么，你选择的是后者了？”

楚玉很坚定的点了点头。

男子看着楚玉，心中想着：“果然很像呢，不管在哪一方面。”

男子起身，“你果然没有让我，让我们失望呢，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在你所说的自由的地方见面了。”言罢，伸手轻轻一点楚玉眉心，楚玉顿时感觉从眉心处传来一股冰凉，很舒服，让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句，但下一瞬间，眉间传来一股剧痛，让楚玉直接昏过去了。

男子看着躺在空中，浑身被荧光包围的楚玉，一阵出神。他看楚玉，就仿佛是在看自己，自己当年也做了同样的选择，用同样的理由。男子突然叹了口气，当后来他知道真相后，可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浑浑噩噩的过了好久，他不担心楚玉抗不过来，只是有些失望，自己可能大概看不到那时楚玉的神情了，太遗憾了。男子想，如果楚玉知道此时自己的想法的话，估计会生气然后把自己的酒全喝光。思此，男子又摇头笑了起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楚玉，转身离开了，“果然很无趣呢。”

不见踪影，唯留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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