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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岁月

第三十四章:安土桃山(上)

天刚朦朦亮,园子里还没有多少人影儿。放眼望去,到处张灯结彩,充满喜庆气息。

雨后清爽,晨风轻吹,我打着呵欠正往外走,前边跪着的小姓挡住了去路。我想要绕开他,小姓转身朝我跪陈:“夫人,这边有请。”

我不由心感纳闷:“谁请?”

看那小姓堵在那儿的样子,不跟他走一趟还不行。我转头瞧了瞧身后,见又冒出来两个小姓,低着头跟在后边。

“奉茶,”树下一人闲立,腰挂两簇好看的雉翎,见我随小姓往这边走来,转头吩咐了句,“夫人到了。”

我见这片庭院透着眼生,似乎没来过,难免好奇:“这么早,谁请我喝早茶呀?”

树下闲立之人微揖着让道,退后一步,待我走到他前边,转身跟随而行,低声说道:“此间乃大野殿住处,不过殿下近日身体欠安,无须问候烦扰她了。”我闻言不解:“大野殿是谁呀?”那闲态之人跟在我后边答道:“前面就是大野姬的地方。”

我以为要去打野鸡的地方,心下暗奇:“多大的野鸡?”那人见我不明白,就微笑道:“长益公子没跟夫人提过他还有一位姐姐阿犬殿下吗?阿犬夫人看见你好几次了,逢人便说她很喜欢你。”我想起来了,展颜道:“哦,原来是她呀!我也很想见见阿犬姐姐……”

传说这一家有美貌的血统,犬和阿市同样都是美女。阿犬曾经是大野城主信方的正室,信方战死几年后,阿犬改嫁给管领晴元之子昭元,生下一男两女。值得一提的是,阿犬最初跟前夫信方生的儿子一成长大后娶阿市的三女“小督”阿江为正室,不过很快就被迫离婚了。原因是信雄和秀吉争霸期间,一成本来跟着秀吉,却被信雄拉拢过去,遭秀吉没收领地,强令和小督离婚。一成失去老婆和领地后哭着跑去伊势投靠舅父信包,传说在伊势他娶了信长之女阿振为妻,往后一直跟着信包,直到信包最终被片桐那厮鸩杀。

虽然这是后话,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提,片桐这家伙似乎下毒暗杀了不少人。庆长十九年,信包上洛途中,在席上突然吐血而亡,据说是被片桐用鸩毒暗杀。我怀疑清正被毒死那件事,片桐也脱不了干系,却推说是“鬼半藏”正成用毒针杀的。我觉得这不合半藏的行事。总之,每次我们吃东西的时候,谁一提到片桐,我们就不想吃了。直到片桐后来突然死掉,我们的胃口才重新变好。

不过我在有乐他们家闲逛的时候,还没想到以后会发生这些事情。遗憾的是没有见到阿犬,回想起来,其时她在世也没剩下多少日子了。

那人听了我说想见阿犬,摇了摇头,叹息道:“本来她也是这样说的,盼着能与你聊一会儿。不过犬殿下今年以来身体一直不行,昨天又不慎淋到雨了,回来就着凉,躺到半夜竟发热昏迷。安土城的教会派来的金毛医师还在给她看病呢。”

我听着唏嘘之余,想起一事突然纳闷:“那是谁找我来这院里饮早茶来着?”

“友闲,劳烦你先退下一会儿。”一个面容清癯的老者从院子里迎上前来,先对我身后那人微揖,并且使了个眼色,待那人躬身退到门外,清癯老者向我施礼毕,低声说道:“在下贞胜,奉命到此迎迓。夫人请去那边亭子里用茶点。”

我四下望了望,这院子还挺不小。沿着曲径走过去,幽邃的晨雾中现出一泊翠绿的荷塘,荷叶掩映之下,水色清碧。亭子便在塘边,四周有垂柳飘拂。

跟随引路的小姓往亭子那边行去之时,见有几个金发碧眼的黑袍客从屋宅甚多的那片院墙月门里走出,清癯老者迎上前,致礼道谢之余,低声说:“这方面请转告副教区长尽管放心,正如耶稣会巡查员步瓦利尼亚诺阁下向我们的朋友弗洛伊斯了解到的,我们主公的对手除了割据自立的豪族武将之外,他还要阻止诸如‘本愿寺法王之国’、‘一向宗信徒之国’、‘农民或暴民之国’在我们这片土地上诞生。不过你们也应该明白,我们主公不会允许任何一个教派乘机独大,而应该包罗万象、兼而有之。换句话说,大家要好好相处。”

随即他对其中一个白髯老者含笑说:“先前你的疑问,我现在解答给你听。我们主公右府大人他本身虽称其信仰是法华宗,不过正如大家知道的,他比时下许多人都更善于思考,对神佛的存在、灵魂不灭等事是不相信的。也反对往生极乐的说法,他重视现世利益,认为带给人们财富、健康、长寿才是最重要的。你们有人说他心中无神,或以自我为神,这个看法恐怕有失偏颇,右府大人并非完全否定宗教。你们看看安土城就知道了,天守内的屋顶、壁画采用以佛教、道教、儒教为题材的绘画,对净土真宗与延历寺的活动也未予以禁止。并且我们也允许你们到安土城搞了教堂。这一切都表明,主公是个宽容的人,心胸广阔,超越我们所处这个时代很多。”

那个白髯老者显得忧心忡忡的说:“右府大人有明晰的判断力,但却是针对一切礼拜、尊崇神及佛并且所有占卜和算命的惯习之轻蔑者。这里的寺院拥有广大的庄园,右府大人在施行土地测量之后,将多出来的土地予以没收。寺院如果反抗,他即将其庄园全部没收,赐给他部下的臣民。寺院对此当然火大,不过我们最近感到困惑的是安土城内安置了一个称为‘梵山’的大石被说成是右府大人化身,将其做为神体也就是神圣的物体或神的化身,并要求家臣、领地民众去膜拜。至于入城时的询问、征收入城费等事,看来如同寺庙的香火钱。有人甚至认为,右府大人在安土城聚集天下的神像与佛像,他的意图并不是要崇拜这些偶像,而是要这些神佛崇拜他。他认为自己就是神,在他上面没有创造万物的神。”

清癯老者不以为然的道:“没有,那些都是好事者所为。此类趋炎附势之徒胡乱揣测、百般试探,不明白主公真正想法何在。你们可以这样理解,主公现下就有如还在黑暗地带摸索前行之路的旅者,他有个方向,至于路嘛,还在寻找当中。你们这样想就好理解眼下的一片乱象了。”那几个黑袍客祈告道:“仰仗主的指引,期盼右府大人早日找到主!”

我边走边惊奇地望着他们,兀自心下暗异:“哇啊,他们竟然会说我们这里的话……”随即听到纷纷落水的声音。那几个黑袍客忙着朝清癯老者一边比划手势祈祷一边向后倒退,没留意身后有个花草丛遮掩的池塘,脚下踩空,叫着苦掉下去了,在水塘里扑腾着叫唤:“主啊,打救我们这些不幸之人吧!”

清癯老者忙招呼小姓过来帮着打捞水中那些不幸之人,口中喊道:“友闲,这儿你来料理。我先到亭子那边坐一下,记住带这帮不幸失足的朋友去换些干衣服顺便喝碗热粥啊,水凉别伤着寒!”

我正在那里张望,却见有个远远看上去模样甜美的小姓在树下朝我使眼色。我心中暗奇,转头四觑,那小家伙见我没挪步,连忙又朝我挤眼睛。我越瞅越奇怪:“这小家伙怎么透着几分眼熟啊?他像谁来着……”

待得走近了些,觉得这个小姓只是远看模样甜美,近瞅却是一脸奸诈,虽然青涩的面孔透着雏嫩,眉梢眼角又满是狡黠之气。看上去虽很年小,却又总让我感觉这神气模样好像早就认识了。

见我蹙着眉望来,那小家伙在树影下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小声说:“夫人,小的特地前来听你吩咐。”

我瞅着这个鬼头鬼脑的小家伙,不由纳闷道:“你是谁家的小孩呀?谁差你来听我吩咐的呢?”那小家伙在树影下转着脑袋,先觑周遭,趁没人留意他,匆忙向我施礼,然后凑过来挨近我耳边,抬起一只手,以手背遮着他嘴旁,低声说:“小的名叫正纯,前来听从夫人使唤。”

我不禁一怔,随即“哦”了一声,瞅着这鬼鬼祟祟的小家伙,忍不住好笑,蹙眉道:“你是正信家的孩子吗?看着就像他,不过是那种幼小版的他模样。你来这里干嘛?”那小厮以手遮嘴,低声说道:“夫人眼光了得,委实令人佩服到五体投地。家父便是正信,你看我这眉毛和单眼皮多像他。不过这里很难混进来,还好趁着亲族聚庆,他们家好多亲戚都回来了,我跟着长秀大人家的氏重从三河那边一块儿过来,这小子很单纯,被我算计之下,晕头晕脑,让我当了他随侍的小姓,总算得以混入。我还忽悠来个高手传八郎,正好听夫人差遣。”

我听说长秀娶了有乐那位当家哥哥的养女为妻,其实是他大哥信广之女,而长秀的继承人长重则娶了有乐那位当家哥哥的女儿为妻,长秀被有乐那位当家哥哥认为是朋友、也是兄弟,得到深厚的信赖,而且长秀他家跟三河那边也有些瓜葛。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三河,一提到那个地方我就光火。我瞥那小家伙一眼,转身走开,头不回的说:“这不是你该干的事情,你回家去吧。顺便告诉正信,我的事情不要他操心。”

“夫人的事情原本不需我这个外人来操心,”清癯老者在亭前迎候道,“只因长益公子随信忠大人不日就要出征,要打的是哪个地方,相信夫人心里有数。此种情形之下,夫人还肯留下来,住到这家里,委实心大得很吶!即便老朽长年跟随心气宽广的右府大人,对夫人这般胸怀也是出乎料外。”

我朝那边树影下投眼一瞥,那小厮又不知藏去哪儿了,心想其虽年小,机灵敏锐却似远不在乃父之下,竟能在贞胜这样的人物眼皮底下出没自如。不过我很是暗暗佩服正信,躲到这样的地方居然也能被他找到,还派他那么年小的儿子跟着混进来了。

至于去留,我早已心意既决,当然不能告诉这个名叫贞胜的清癯老者。于是我礼数不失的说:“我想既来之,则安之。请多多关照!”

“那就是随遇而安了?”贞胜恭坐榻席,侍奉我进茶点,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句,“夫人你信什么啊?”

我想起我们家大膳大夫给贞胜的主公那封挑战信落款署名“天台座主沙门信玄”,就微笑道:“我们家信天台啊。”贞胜点了点头,过一会儿又似若无其事地问:“夫人对于前次安土城那场天台宗与耶稣教的大辩论,有何看法?”我安静地接盏品茶,礼毕回答:“我没参加,不知道。”贞胜微笑又问:“你对耶稣教怎么看?”

我留意看他沏茶的手法有条不紊,颔首施礼道:“没接触,不了解。就听说你喜欢。”贞胜微微一怔,沏茶之时的手法显得不及先前那样稳了,沉默片刻,头没抬的道:“你听谁说的?”我微笑道:“那并不重要。就直接承认你喜不喜欢嘛?”

贞胜无言以对。按着碗默然抹盏调茶片刻,过了一会儿,又似若无其事地探问:“听说夫人与那显如上人似乎熟络得很?”我微笑道:“‘得很’倒也谈不上,先前就只有一两面之缘。不过你也知道,他是我们家大膳大夫的连襟兄弟来着。”

“身为和尚还娶妻生子,真是笑话!”贞胜微仰面孔,眯缝起眼睛说,“石山本愿寺是一向宗的本山,要说这‘一向宗’原本也不是什么正经教派。当和尚竟然可以喝酒吃肉娶妻生子,就让人听来可笑得很。我们这里的和尚并不是一直都这么胆大妄为,其实这样的习俗就是一向宗推行开的。一向宗的历史并不长,只有三百多年,教义简单明了,即口念阿弥陀佛便能得道前往极乐世界,为了广收门徒,不惜降低门槛,连出家修行的底线都不要了。其之所以影响大,是因为各地战乱不休,百姓流离失所。这时候一向宗开始在各地大肆传教,因为门槛低,加之百姓生活艰难,很快获得了大量信徒,成为人数最多的宗派。实际上对一向宗头疼的远不止我们主公这家,像北陆的那几家诸侯也曾经和一向宗大打出手,夹在两家中间的某些地方甚至连当地诸侯都被一向宗袭杀,变成无主之国。而三河那边,家康也在即位之初为了整合领内,重拳出击铲除领地中一向宗势力,比我主公还要更早。甚至我家主公最初也没打算直接和本愿寺开战,只是先向本愿寺征收高额军费,以此试探本愿寺愿不愿意服从,结果本愿寺首先发难,并号召信徒反抗。通常只要他们肯投降,我家主公也没有对一向宗赶尽杀绝。”

说到这处,转面觑视我的神情有无变化,不过他应该什么也没看出,最后只是捧盏以献。待我接茶之际,他才叹息般的说道:“还是那句话,好好相处,皆大欢喜。”

我正要接过茶盏,不料他突然松手,放任茶盏坠落,看着我霎显惊讶的表情,说道:“不然结果就没得喝了。”

我伸手出袖,便在眼见得堪堪将要坠地之前,捧住茶盏,不溅一滴出外,稳稳端到嘴边,启口饮过,呈盏回递,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施礼以谢,不动声色地说道:“受教了。”

贞胜一怔之下,连忙回礼,接盏搁置于旁,恭然道:“不敢。夫人接盏的手法沉稳平和,气度雍容,显出清水寺茶道大家风范,果然不愧为那位大师收山之际所授的高徒。不过我看你其中暗蕴的几样变化法门,又似春日山城林泉寺禅武尊的手段。莫非也与‘越后之龙’谦信公有些渊源?”

我还礼道:“谬赞了,妾身实不敢当。不过刚才我看贞胜大人的茶艺手法也是名家风度,颇有几分‘天下三宗匠’之一的宗及先生天王寺汤之道那般森严雄实,另外还隐隐透出些许绍鸥师傅早年以茶会七圣时的神采,也令我好生钦佩。”

贞胜听了我的这番恭维,竟然出乎意料的高兴,连忙施礼拜谢,难掩欢喜之情,说道:“夫人能看出这些,在下多年苦功没白费。我跟宗及学了几手,这个谁都不难知道。然而你竟能看出我与绍鸥师傅那层早年渊源,这就难能可贵了。”

其实我跟绍鸥的徒弟很熟,当然能看出来。心想贞胜虽然也算颇为了得,但要跟久秀大人那样沉浑而深厚的茶艺修为相比,还是输在流于表面上太过拿捏,甚至还走了宗及的老路,纵使华贵矜尊有余,不免流露了世俗的匠气。

贞胜大人为自己的茶艺被夸赞而沾沾自喜之余,忍不住低声说道:“其实……右府大人支持那些金毛家伙来咱们土地上布道传教,除了要促进对他们贸易,从中获取所需物资外,也是为了起到平衡咱们这边的宗教势力之作用。毕竟任何一方独大,都不是什么好事。就好比我们这奉茶之道,平衡其实才是最好,但也很不容易做到。”

我对他执以前辈之礼,恭敬的道:“欣聆指教,不胜之喜。”贞胜见我礼数周到,待他如茶艺同道前辈一般,自然心情愉悦,又陪着坐了一会儿,见那片屋宅里又有数人进出,他便向我施礼起身,说道:“昭元大人回来了,在下先过去问问他妻子的病情如何。夫人请自便,多尝尝我们从各地荟萃来的这些好吃的茶点。”

我在亭子里吃着茶点,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心想:“就这么把我晾在这儿了吗?”毕竟一宿未眠,不知不觉睏意袭来,呷着茶水,又勉强支撑一会儿,再撑不住,就在那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睁开眼时,看见面前又新换了一些茶点,还摆上了各种时鲜瓜果,并且更有几瓶插花和小香炉添加在畔。我闻着清香,心想:“倒也显得有心了。”

我觑看四周,那个名叫贞胜的清癯老者没回来,亭中多了一人,靠着柱子坐那儿望着外面景物出神,闻听我苏醒起身的动静,转面微笑看着我,说道:“喝过贞胜沏的茶,你还能睡得着,也算稀罕了。”

我迷糊了片刻,反应过来,刚才我居然趴身躺下睡熟了好一阵子,记得起初只是靠在那儿打盹,不料后来竟整个儿倒卧于亭子里铺垫的榻席上了,似乎睡得很香,不知有没打呼噜。

我想着难免微感尴尬,呶嘴道:“不就是浓茶吗?宗及家的冲茶手法总是一不小心就会这样过了头。但我喝了浓茶仍是想睡就能睡着。搞不好最后我可能会变胖,不过变胖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先老了。老了才胖也没什么,对吧?”

“俗话说‘心宽体胖’,不是坏事儿。”那人整了整袍袂,转身正襟端坐,朝我微颔首道,“先前我们还没见过面,对吧?在下信忠,特来见一见夫人。”

我仰着头正以茶水漱嘴,喉中发出咕噜咕噜之声,闻言差一点儿呛着,忙强自咽下那口水,又几乎噎着。心下暗跳:“信忠!”匆忙放下杯盏时,竟还脱手坠落了,信忠伸手承接,觑看我的神态,似觉有趣,微笑道:“这样可爱的姑娘,贞胜他们先前还不放心,诸多疑虑不说,甚至疑神疑鬼。”

我自掩慌乱之情,施礼之际,听见这个青年男子又说道:“不过刚才贞胜居然一反先前态度,竟对你另眼相看,在我面前赞不绝口。甲州还真是很神奇,总能出那么可爱的姑娘。”

其实我也不完全算甲州那边的,只不过东海的渊源我不想多说。

这个曾经的“奇妙儿”就坐在我面前,虽然他与我家为敌,不过我还是觉得信忠骨格清奇。当时我想:“他说甲州很神奇,总能出可爱的姑娘,应该指的不是我一个,心里所想的还有别人吧?”

信忠说道:“我还没进家门,就先已听到许多人在谈论你种种趣事。刚进家门,听到的就更多了。忍不住便借犬姑这片风景幽静的大院子,会一会我们家这位甲州来的夫人。”

我见他端坐没动,就给他沏茶,捧盏递献,垂睫道:“妾身不幸,流落无依,狼狈至此,让公子见笑了。”

信忠接盏之际,我瞥他神情,觉他举止虽是彬彬有礼,眼光神色之间却又自有一股倨傲之气掩遮不住,尽然流露出来,配衬着他那形廓鲜明的脸形,给我的观感好像一把锋芒毕露的锯子。我心下暗奇:“我为什么会想到锯子而不是别的东西呢?”

“不会,”他捧盏端近口边,低下眼皮看着茶水,若有所触的说:“战乱未止,艰难时世,人如飘萍,没什么可笑的。”

我察觉他说话间竟似眼中闪过丝缕泫然之痛,不知何故,但只稍现即隐,又掩盖在那股倨傲之气中。我暗揣猜想,移开目光,望向绿荫外那片宅院,不禁轻声问了一句:“我们在这里吃茶聊天,会不会打扰到阿犬姐姐呀?”

“不会,”信忠饮着茶摇摇头说,“那片宅院很大,犬姑住处在最往外边靠近茶园的地方。听不到我们这里说话,而且我等会儿还要顺便去看看她。”

见他提及阿犬时,神色显出忧伤,似是姑姑病情堪虞,也让他心神难定。我不禁合掌为阿犬祈福,垂睫默祷之时,信忠叹了口气,搁下杯盏,问道:“夫人对胜赖了解吗?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四郎吗?”我回想昔年在远山夫人祭祀时的印象,说。“他郁郁寡欢。似乎一直不开心,或许还真就没开心过。他从你家娶来的老婆死后,他就更郁闷了。”

信忠微愕道:“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你和他聊得多不多?”

我含笑回忆着说:“少。他话不多,就只爱叫我背家谱给他听。我经常记错,他也没说什么。不过他看着你的时候,那个眼神显得好空洞,就好像他不在身体里面,又好像根本不是在看着你,而是在遥望虚无缥缈的远方。”我想到有趣处,又补充了一句:“他不是一次两次这样,他总是这个样子,看谁都是。”

信忠听着不由也脸上微现笑容,问道:“你觉得他是好人吗?”

我告诉他:“好人。四郎他人并不差,只是有一个我发现的问题。你跟他说话的时候,不知他听进去没?谁跟他说话都一样,就算你给他出主意,再好的点子说给他听,他也漠无表情。完了说一句:‘哦。’就这样,没下文了。”

“其实我也觉得他人并不坏。听闻胜赖让人把我弟弟送回来,虽说人还没到,临战之际,能这样还是很出乎我意料。”信忠叹了口气,说道,“但他就算想修好,也来不及了。凡事都有个尽头,这就是他的尽头。”

我听出他言语中的肃杀之气,难免不安道:“非要打到生灵涂炭,甚至拼成你死我亡的收场吗?就算从前大膳大夫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难道他做过的一切都要他的子孙和弟弟们来承担后果?这对他们公平吗?其实你知道,跟你比起来,四郎他从小就过得不好,是个命运不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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