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宫传

宫中花房温养着的月季是南楚盛产的珍稀品种，能挨得过冬月寒冽，在一片皑皑白雪中绽放出姹紫嫣红，让人在群花谢幕的冬季，得以从其中窥见春光。

但是此花亦是难得难存。除因是贡花，可得可见之人皆是世家贵族之外，又由于大庆位北，冬雪比南楚更盛，所以花期更短。今岁花房小心翼翼地照料着，也才得了不到二十盆。

而赵晴若如今却给后宫妃嫔人人都赏了一盆。有人因此欣喜，称皇后大方贤德，可有人在见到那烂漫多姿的月季之后，却是一脸惊惧，久久不能言语。

“齐嫔，这可是皇后娘娘的赏赐，您……”前来垂雨阁送花的于慎看着眼前呆愣的女人，将那一丝憎恶深深埋在眼底，面上挤出了一个公事公办的浅笑。

齐嫔看了看于慎，又看了看那花。虽然月季与茶花一眼就能分辨，但是她却能从那妖冶的颜色中看出相同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在这时候赏花？

齐嫔身边的婢女见状，怕自己的主子露出什么马脚来，忙上前道：“皇后娘娘贤德，请放进屋里去吧。”

于慎也不多做言语，下巴轻轻一点，让人将花抬了进去。末了还对齐嫔高声说了一句：

“奴在这儿还得和齐嫔娘娘谢个罪。这送花来的路上，一个小内侍没长眼睛，刚刚帮着尚膳司整理过西羌的香料，一不小心袖子里带了一点儿，便洒在了花上。不过吃的玩意儿，也是无害。”

“而且此花香气馥郁芬芳，应是无伤大雅。还请齐嫔娘娘好好赏玩。”

语罢，他暗暗瞥了一眼齐嫔的肚子。也幸亏，她有这个肚子，此时才能安然无恙。

齐嫔听完此花，本来死死忍住不显发颤的身子轻轻抖了起来。于慎也不多做停留，径自出了门。

“这花……”齐嫔看向那花，嘴唇微颤：“皇后、她是不是知道了？”

婢女急急扶住她，道：“娘娘别急，也许皇后娘娘只是单纯地赏了花而已。而且各宫都送去了，不是单单针对咱们这儿的。”

齐嫔上前看了看那花，才临近便闻见了一丝奇异的味道。

她一把扯下上头的一朵，满脸惊惧地喝道：“这花有味道！她要害我！她要害我！”

“娘娘。”婢女也上前闻了闻，道：“这应该是香料的味道。刚才……”

“不！她就是要害我，要害我！”齐嫔似是入了魔障，退后几步，将手边的杯盏摆件全都砸了过去。

杜昭仪这边刚刚放好那月季，便听见齐嫔的屋里传出了打砸的声响。

“她这又是发了什么脾气？”杜昭仪皱眉道。上一次祁政来了却只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齐嫔也是在砸东西。而且好像自她有孕之后，脾气越发见长。

“这样可是对孩子不好。”杜昭仪淡淡道，想着齐嫔许是对那花不满。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那盆月季。其实这样的东西她很少有机会能见到，从前做宫女也只是看着那些贵人们有，而今自己也有了，倒是看着没以前觉得好看了。

贵人们赏玩的也不过如此。

“去看一看她吧。”杜昭仪道，便向齐嫔的屋子里走去。

刚进门就看见碎了一地的瓷片，杜昭仪惊道：“齐嫔娘娘这是怎么了？”

齐嫔见杜昭仪来了，便扑了过来，拽着杜昭仪，眼角处似是有泪痕。

“杜姐姐救我，皇后娘娘要害我！”

杜昭仪忙扶起她，问道：“娘娘慢些说。皇后娘娘怎么了？”

齐嫔指了指那月季，道：“这花，这花闻着不对……”

杜昭仪方才也听见了于慎说小内侍失手洒了香料，便道：“我方才听见方才于副总管不是说了，是一个宫人……”

“不！”齐嫔打断了她的话，十分笃定地道：“里头一定有东西！是皇后要害我！她专门送花来，一定是知道了那茶花有问题，怪不得沈杨不见了……”

齐嫔的婢女闻言急忙上前按住了她家娘娘。

“娘娘您冷静一点，这花是贡花，皇后娘娘又是亲自下旨赏的，不会有问题的。”

虽然婢女打断了齐嫔的话，但是杜昭仪却是听清楚了方才齐嫔所言。

赵晴若喜欢茶花还是她告诉齐嫔的，之前赵晴若又差点小产，而今齐嫔对着这一盆“有异味”的月季怕成这副模样，这其中关联，杜昭仪轻轻一思量便知晓了。

没想到那真是齐嫔下得手。不过她也真是没用，这么快便被查了出来，而今又怕成这样。杜昭仪在心中对齐嫔微微鄙夷，面上却安慰道：“娘娘不用担心，皇后娘娘不会这样明目张胆。”

齐嫔知道方才自己有些失言，但此时惊惧未消，便只是闭着嘴，捂着自己的肚子恨恨地盯着那月季。

杜昭仪轻轻拍了拍她以作安慰，但是眼神往下却又看见了齐嫔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心念一转，又道：“若是在花上动手脚，总是明显了些？皇后娘娘若是真的对齐嫔您有伤害之心，应该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不会明目张胆，那就是会暗中危害了。齐嫔听了此话，心中惧意加重，看着那月季的眼神如同看见了鬼魅。

“而且我劝娘娘一句，这花怎么说也是皇后亲自赏的，娘娘可不能丢弃或是毁坏，否则可是对皇后的不敬。”杜昭仪在齐嫔耳边轻轻地道。

你可得留着这盆花，日日看着，越看越怕，越怕，就越好。

……

今日林织意递了帖子入宫拜见，见了娘家人，赵晴若很是欢喜。

“之前听说皇后娘娘身子不适，将军和妾身都急坏了。如今见娘娘一切安好，便放心了。”林织意看着赵晴若，温柔地笑着。

赵晴若知道那几日赵辰连上问安折询问她的的身子，心中感念赵辰的关心，也微微泛起了思念。

“劳哥哥和嫂子担心了。如今我一切都好。放心吧。”

这句放心，是赵晴若托带给赵辰的。林织意明白，点了点头道：“只是皇后娘娘如今身子娇贵，我们在宫外总是惦念。”

赵辰得知赵晴若小产是可是急坏了，差一点就硬闯入宫了。还是林织意将他拦下，然后便得知胎已安稳，今儿才来探望。

赵晴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皇上命人周全照顾着，而如今身边伺候的也都是熟悉且得力的人，嫂子放心。”

“哥哥也可以等着孩子往后唤他一声舅舅呢。我也等着人喊我一声姑姑。”

林织意闻言，垂下头羞涩地笑着。

“那皇嫂的孩子该喊我什么？”一旁的祁琬突然插了一句。

在外人面前，祁琬已经能记住要唤赵晴若作皇嫂了。

木锦在一旁笑着，道：“皇后娘娘的孩子，当然是唤公主作皇姑姑啦。”

祁琬皱了皱眉，似是觉得自己的辈分太大了一些，又转头盯着赵晴若的肚子看。

赵晴若柔声道：“琬儿以后就会有小侄子或是小侄女陪着了。”

祁琬想了一会儿，道：“琬儿想要小侄女。”

木锦闻言微微皱眉。她自然是希望赵晴若能够一举得男的。

林织意开口回道：“最好是侄子侄女都有，平阳公主就更高兴了。”

赵晴若没有出声，仍旧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其实第一胎是男是女她并不是十分在乎。对于孩子，她目前只求平安就好。

林织意看着祁琬，又道：“平阳公主也早已及笄了吧？”

赵晴若点了点头。林织意又道：“那皇后娘娘可想过给平阳公主择婿了？”

赵晴若微微一愣，道：“琬儿如今，还不急着出嫁。”

林织意也知道祁琬的状况，这句话也是随口一问，听赵晴若这样回答，便道：“也是。如今公主待在皇后娘娘身边也是极好的。”

祁琬仍盯着赵晴若的肚子看，根本没有理睬刚刚谈及她终身大事的二人。

“还要等多久才会有小侄子小侄女呢？”

赵晴若伸手帮她把耳边碎发拢起，道：“等春燕回来，玉清池边上的柳枝换了新绿，琬儿便能见到了。”

闻言，祁琬笑了起来，眼中尽是天真无邪。如今她已出落成大姑娘了，眉眼继承了沈嫔，有着惹人怜爱的温柔，但是却又多了一丝自身特有的娇憨。

赵晴若看着祁琬，眼眸微暗。祁琬确实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了，而如今能帮她做主的也只有赵晴若。可是赵晴若却不希望她嫁。

如今的祁琬反应迟钝，如同三岁孩童一般是不知事的模样，就算受了委屈，受了陷害也不会说出来，还分辨不出好坏善恶。赵晴若不放心将她嫁出去。

如果女子出嫁是为了能有一个安定的归宿，那么为何她不能将祁琬留在身边呢？在这里，祁琬是高高在上的平阳公主，她可以护着她，看顾着她。而嫁了出去，她不能知晓她的境况，不能确定她的周全。

留在这座宫城之中，对于这样的祁琬，何尝不是更好的选择？

……

“她要害我……她要害我……”

案上的月季因为没有人打理已经提前枯萎，耷拉着花朵，花香淡淡，一副衰败的模样。

而榻上，也是一副衰败的模样。

齐嫔看着那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自杜昭仪那一番话后，齐嫔更加笃定赵晴若是知晓了自己做的那些手脚。她不知道这月季有没有问题，但她觉得赵晴若一定会报复她的。

她想过将这花扔了，可是杜昭仪的话又让她有些忌惮。

时刻沉浸在这样的担惊受怕中，用不下饭也睡不着觉，觉得走到哪里都是花香，齐嫔的身子很快就虚弱了下去。

婢女从外面回来，齐嫔见了，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问道：“怎么样？找到沈杨了吗？”

婢女看着齐嫔，声音有些颤抖：“回娘娘，找到了。奴婢去守宫门的地方打听了一下，说是有个姓沈的内侍前几天死了，被家人领了回去。”

“死了？”齐嫔闻言，身子猛地一颓。

“死了……这好好的人怎么死了呢？”

“一定是、一定是皇后下得手。她真的知道了，真的知道了！”

婢女劝道：“但是皇后娘娘并没有找上咱们，许是沈杨根本没说出什么来么呢？”

齐嫔摇头，看着那枯萎的月季，道：“她找来了，找来了！”

“不行，我要去找皇上，这一切与本宫无关！”齐嫔叫喊着，掀开被子下了床，却脚下一个不稳，跌在了床边。

“娘娘！”婢女急忙上前搀扶，却听齐嫔咬着牙抽气道：

“疼……我的肚子……”

婢女往下一看，见齐嫔的衣摆出见了红，于是赶紧朝外喊着太医。

红色蔓延开来，齐嫔疼得发汗，恍惚间看了一眼那月季，正是鲜艳绚丽。

……

此时宫灯初上，未央宫中，祁政用罢了晚膳，正和赵晴若说着话。

“你如今看着气色好了许多。”

赵晴若浅笑着回道：“如今什么也不做，只是好好养着，气色也恢复了。”

祁政道：“还有四月便该生了，算来时间还长。”

“是啊。”赵晴若叹道：“女子生育，当真艰难。”不仅要护着孩子，还要防着外界。

祁政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微冷：“那个沈杨虽然死了，但是证言也有其他人亲耳听见，等她的孩子生下来，便按宫规处置。”

“皇上英明。”赵晴若垂下眸子，看不清神色。这件事虽然是她自己先起了疑心，但是接下去的追查寻人她都没有瞒着祁政，而不是自己暗中行动。

他是帝王，也是她的夫君，她知道祁政会有一个公平的决断。

“其实……”竹容见气氛一时安静下来，开口道：“四个月说长也不长了。纪尚宫今日还说要早些开始准备些小衣裳了。”

祁政道：“确实。朕这几日闲下来也在想着孩儿的名字。”

赵晴若笑起来，闪着光的清澈眸子看着祁政。

“皇上想了哪几个字？”

祁政拿起一边赵晴若所用的书案上的笔，在宣纸上落下两个字。

“日明为昭，亦有清澄公正之意。”

“昀意为日光，乃明亮之形。”

赵晴若看了这两个字，觉得极好，又问道：“那若是女孩……”

“皇上，皇后娘娘！”元德从门外匆匆走了进来，打断了二人的话。

“何事？”祁政放下了笔。

元德垂头回道：“齐嫔娘娘在殿中不小心跌了一跤，身下见了红，太医到了之后发现……”

“腹中胎儿已经没了。”

“什么？”赵晴若闻言一惊。她断断想不到齐嫔的胎就这么没了。她还等着她将孩子平安产下，再来问罪。

祁政也有些惊讶，但很快平静了下来。

“让太医先替她诊治。”这便算是他对她仁至义尽了。

赵晴若此时说不清心中的情绪是什么，似有怜悯，却也掺着其他的东西。

“倒是可怜了那个孩子。”

最终，她看着自己的肚子，低低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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