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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剑光寒

12僧入杏林奸邪安

乔峰赦免了四大长老,众人将目光一齐望向全冠清,身为此次叛乱主谋,即便乔峰再念旧情,却也不能再度赦免。乔峰问道:“全舵主,你还有何话说?”

全冠清叹道:“此刻我无凭无据,无话可说,只可恨知道真相之人贪生怕死,不敢现身,你速速将我杀了吧,我实在不想亲见丐帮数百年基业,竟落入胡人之手,大宋江山亡于夷狄。”

乔峰大怒,说道:“怎的我做帮主,就是丐帮落入胡人之手,大宋亡于夷狄?今日众兄弟俱在,你只管明明白白的说个清楚。若是我真有对不起丐帮之处,我乔峰并非贪念权位之人,这帮主不做也罢。但若是你胡乱攀咬,辱我清名,真当我乔峰不敢杀人么!”说罢,随手一掌,将身旁一棵大腿粗杏树拦腰打断,众人向那断口处看去,切面光滑如镜,堪比神兵利器之威。

全冠清见他满身插刀,浑身浴血,却神威凛凛,不可一世,自便矮了半截,但又想起那背后之人的种种安排,心中一横,大声道:“我说的那胡人,就是你乔峰,乔帮主!”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四大长老显然早已听全冠清说起,此刻垂头不语。

乔峰原只当他们叛乱,或是有人对自己心存不满,或是有人联手觊觎这帮主之位,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等匪夷所思之理由。正欲细问,却听得北边响起马匹奔跑之声,那骑士一边策马奔行,一边发出一长两短口哨声来,这是丐帮传讯弟子传递十万火急信息的暗号,他正派人接应,东方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是有人疾驰而来。

片刻之间,两名骑士皆至。自北方而来那骑,正是丐帮探听消息的弟子易大彪,他滚鞍下马,只来得及说道:“紧急军情。”便昏死过去,连他那乘良马,也活活累死。自有接应弟子从他手中拿起装有紧急军情的蜡丸,乔峰伸手欲接,却听得组东边而来的骑士大声喝道:“乔峰,此乃丐帮紧急军情,你不能看!”

众人抬头看去,那人飘然下马,展开身形,倏然而至,只见他白发白须,身着鹑衣,却是一老年乞丐。乔峰并几位长老上前一步,立于道旁,说道:“徐长老,您老怎的来了?”

这徐长老资历极老,平日不出家门,此刻乘马急奔而来,必然有紧要事由,但他并不说话,紧走几步,将那蜡丸一把抓在手中,才长舒一口气,对乔峰道:“得罪。”

徐长老虽然武功高强,但长途奔波,数日不眠不休,此刻满脸疲色。他强撑一口气,推开欲要上前搀扶之人,朗声道:“马大元马兄弟的遗孀马夫人即将到来,向诸位有所陈说,大伙儿请待她片刻如何?”又对乔峰拱手为礼,说道:“乔帮主,并非老夫倚老卖老,只是马夫人有一事事关我丐帮生死存亡,老夫情非得已,还请海涵。”

乔峰满腹疑团,说道:“假若此事关连重大,大伙儿等候便是。”

徐长老又见到李逍遥在旁,以及段誉王语嫣人等,奇道:“这几位是…?”

李逍遥向他深施一礼,说道:“那三位姑娘带着两名闲杂人等乃是马副帮主被害一案的被告亲属。”又一指段誉,说道:“我与这位段公子乃是贵帮乔峰乔帮主的结义兄弟。”

他见徐长老欲要说话,趁他气息不匀,抢先说道:“便是官府升堂断案,也允许被告家属在场旁听辩护,我等无意介入贵帮纠纷。但马副帮主之死,疑点指向那慕容复,现在这位全舵主,又当众指认我大哥乔峰是胡人夷狄,要出卖丐帮,灭亡大宋。我们作为亲属,却是不能走的。”

他此刻所言,正和王语嫣等人心意,皆对李逍遥点头致意。一旁自有丐帮弟子向徐长老述说前事,徐长老此刻不愿节外生枝,便不再多言。

过了片刻,有两骑并辔而来,马上坐的是一老翁与一老妪,老翁身形矮小,老妪人高马大,自是那谭公谭婆。他二人与丐帮众人见礼,谭婆道:“乔帮主,你肩上插这几把玩意干什么啊?”手臂一长,立时便将他肩上四柄法刀拔了下来,手法快极。她这一拔刀,谭公即刻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打一盒盖,伸指沾些药膏,抹在乔峰肩头。金创药一涂上,创口中如喷泉般的鲜血立时便止。谭婆拔刀手法之快,固属人所罕见,但终究是一门武功,然谭公取盒、开盖、沾药、敷伤、止血,几个动作干净利落,虽然快得异常,却人人瞧得清清楚楚,真如变魔术一般,而金创药止血的神效,更是不可思议,药到血停,绝不迟延。

乔峰不愿与人说及流血赦罪之事,便欲将李逍遥与段誉引见给谭公谭婆,却不想那骑着毛驴的赵钱孙接踵而至。谭公谭婆与那赵钱孙情感纠葛数十年,此刻见面,立时七纠八缠,啰嗦不清。李逍遥抱剑而立,看的眉飞色舞,大感过瘾。

再过片刻,泰山单家父子六人护着马夫人一顶小轿来到,众人见礼之后,徐长老奇道:“天台山智光大师还未曾到么?”单正人号“铁面判官”,为人极是方正,摇了摇头道:“单某飞鸽传书,派人去天台山请了智光大师,但天台山路远,单某不曾等得回信,便先行护送马大哥遗孀前来,却是不知智光大师行踪。”

这智光大师的名头在武林中并不响亮,丐帮中后一辈的人物都不知他的来历。但乔峰、六长老等却均肃然起敬,皆知智光大师当年曾发大愿心,飘洋过海,远赴海外蛮荒,采集异种树皮,治愈浙闽两广一带无数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两场,结果武功全失,但活人无数,功德无量。实在是武林中一位有道的高僧。

徐长老道:“智光大师身体不良于行,咱们慢慢等着就是。马夫人,现在丐帮众位兄弟俱在,又有太行山谭氏夫妇,泰山单家父子,以及,呃,这位兄台,呃,这样的武林前辈豪杰在此见证,你有何话事关丐帮生死,大宋天下,就请说出来,大家伙定会给你主持公道!”

马夫人一身孝衣,盈盈走了出来,敛容一礼,道:“未亡人马门温氏,见过帮主,见过诸位叔伯。”丐帮群雄连忙回礼,连道不敢。徐长老说道:“马夫人,你从头说起罢。”

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长老的说话,缓缓回过身来,低声说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烟……”她虽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耳里,甚是动听。她说到这里,话中略带呜咽,微微啜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

李逍遥见状,心中暗赞:此女出身贫寒,丝毫武功不会,却将天下英雄玩弄于股掌之中,丐帮副帮主夫人这个平台,却是委屈她了。若是得入皇宫,甄嬛之流,何足挂齿。实在是平生仅见的厉害角色。若非自己作弊犯规,与她对上了,委实难言能有几分胜算。

马夫人继续说道:“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检点遗物,在他收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书信。封皮上写道:‘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她说道此处,瞧了一眼乔峰,速速低下头去,众人皆是面露异色。马副帮主留下这等遗书,本就古怪至极,却只交代交由丐帮众长老拆阅,却不知置帮主于何地。一时之间,林中寂静无声。

李逍遥一声叹息,走上前来,朗声道:“徐长老前辈高人,早已不问世事,自然不会与人合谋陷害我大哥了,想必这遗书之中,必是对我大哥极不利之事吧?方才这位全舵主指认我大哥为胡人,可是这遗书中所说么?”

徐长老点头道:“此事事关重大,老夫又岂能听一面之词,当时正遇到泰山单大侠在家中做客,老夫当时便请单大侠做了见证,当时马副帮主遗书火漆封固完好。”此时单正点头道:“正是如此。”

徐长老从怀中贴肉摸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一连包了五层。取出一封信,对众人说道:“马副帮主遗书在此。当时我打开观之,见信上字迹笔致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知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诧异。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说道:‘原来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头过来一看,也奇道:‘咦!原来是他!’”

单正道:“徐长老看过信笺,因为在下与那写信之人向来交好,便请我过目,一辩真伪。我看信中所说匪夷所思,又事关重大,不敢信口开河,便请徐长老快马同去泰山老家,取出在下与那写信之人平日书信一一对比。字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迹无疑。”

此言一出,在场中人皆看向乔峰,乔峰听他们所言,只当他们为谋取帮主之位合谋骗人,但内心之中,却又不得不信。一时间,心头百念丛生,竟是呆了。

徐长老道:“此刻我虽然确信此信笺为真,但其中所言,实在过于骇人,更是关联到一位英雄豪杰的生死荣辱,实在不敢擅断,便又邀了单大侠与我同去太行山,去冲霄洞向谭氏伉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是不忍明言,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谭婆看向乔峰,面露不忍之色,良久之后,长叹一声,说道:“我师兄当年亲历此事,还是请他向大家说明吧。”她转过头去,对赵钱孙说道:“师兄,你且将当年雁门关前,乱石谷中的那件事向大家说说吧。”

赵钱孙本在痴缠与谭婆情事,此刻听到“雁门关前,乱石谷中”这八个字,立时脸色剧变,一转身正待发足急奔,却见李逍遥站在身前。

他双眼血红,念头之中,满是三十年前那人。面对自己一生心魔,此刻一心只想逃命,挡道者死。于是掌分阴阳,一上一下飘飘乎乎的拍向李逍遥胸腹,他心神恍惚,竟是聚平生功力于一击。

大家初见他时,见他疯疯癫癫,与谭公谭婆夹杂不清,虽敬他前辈高人,以礼相待,但打心底却有些不以为然。此刻见他两掌齐出,似缓实疾,似柔实刚,阴阳倒转,却是一门十分高明的古拙掌法。

李逍遥见对方武功强出包不同之流甚多,不敢留手,踏前一步,长剑自他双掌之间直击而出,剑身嗡嗡作响,犹如万千只巨蜂狂舞。剑未及身,剑势如滔天巨浪般席卷而来。

谭婆惨呼一声:“师兄!”纵身向前,一把扯住赵钱孙腰带,将他拉开,但李逍遥剑势猛烈,余波所至,土石俱碎,眼见二人不及躲闪。

忽的人影一闪,那谭公立于二人身前。他本身形矮小,但此刻不丁不八拿桩站定,犹如老熊人立而起,双掌相叠,缓缓向前推出,待与剑气相交,众人只听得一声巨响,便如荒古巨人手持千斤重锤,在众人耳边猛敲那万斤铜钟一般,几名站在近前的执法弟子,只觉双耳一痛,流出血来,却是耳膜破了。

赵钱孙此刻心神已定,全身蜷缩,神情萎靡。欲要向谭公道谢,数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谭公看都不看他一眼,泪流满面的对谭婆道:“你不要命了?若是你为了救他而死,我又该怎办?”谭婆人高马大,白发苍苍,此刻却作小女儿状,低眉顺目,柔声道:“他毕竟是我师兄,我又岂能见死不救?”谭公从未享受到如此温柔滋味,一时间只觉人间至乐,莫过于此,至于其它,不思蜀也。

谭婆看了一眼李逍遥,赞道:“好剑法。刚刚若非你缓了一分,我却是来不及救下师兄了。”李逍遥敬佩他三人待情以真诚,侍友以忠义。连道得罪。

谭婆这才对赵钱孙说道:“师兄,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你也该放下了,今日为了好朋友,还请你将当年之事再说一遍吧。”

赵钱孙刚刚与挚爱同生共死,此刻只觉得天地宽广,再无牵挂。他将三十年前,中原群豪伏击雁门关,血战契丹武士,自己肝胆俱裂,装死逃命的故事缓缓道来,既不添油加醋,也不文过饰非。众人听得心潮澎湃,难以自矜。

赵钱孙将昔年旧事,在苦主乔峰面前一气说完,心头一松,面带微笑,语调平和,对乔峰道:“乔帮主,你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我与丐帮也无甚渊源,我此番所言句句是真。此刻你若要为你父母报仇,只管动手,我赵钱孙绝无二话。”

乔峰此刻,心神剧动,伸手将赵钱孙脖颈抓在手中,厉声道:“你胡说!我乃宋人,家住少室山下乔家村,家父名讳三槐,我根底清白,岂容你污蔑为辽狗!”他满脸狠色,状若疯魔,大家见他大手捏在赵钱孙脖颈处,只需轻轻一捏,便能送掉赵钱孙性命,不由得担心异常。

李逍遥心中暗叹:“大哥呀大哥,你若是不信,早就将这造谣污蔑之人一掌打死了。天下间又有何人能当面污你清白而留的命在?”

他走上前去,轻轻掰开乔峰手掌,放下赵钱孙。对乔峰温言道:“大哥,我和三弟与你结拜,拜的是意气相投的北乔峰,拜的是英雄豪迈的北乔峰,拜的是义气深重的北乔峰。可不是你的身份来历。三弟不是宋人,我自襁褓中便遇海难,是家师于波涛之上将我救起,这二十多年来,我连自己是宋人,或是辽人,还是哪里人都全然不知。但那又如何,难道我等兄弟就不能义气相交,斩奸除恶了?”

他见乔峰默然无语,但眼中疯狂之色褪去,复见清明,接着说道:“大哥你若对此事存疑,咱们便细细查访,终究能弄个明白。大丈夫坦坦荡荡,快意恩仇,即便你真是辽人,咱们也是兄弟手足,若是他人凭空污你清白,嘿,咱兄弟三人联手,他便是跑到天边,也必逃不脱我兄弟一刀。”一旁段誉闻言,大点其头。

此言一出,只听得一声佛号传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辽人未必都是坏人,宋人也未必都是好人。乔施主,你着相了。”大家向来人处看去,却是两名老僧联袂而来。

乔峰见到一位老僧面相,急奔上去,噗通跪倒,大喊一声“师父”,只是垂首落泪,再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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