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蟒雀吞龙

第43章吃席

害人的恶虎已被拿下,欢悦的气息终于在涌泉村萌芽。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金泉老人今日的气色确乎非常不错,他率领着庄内精壮,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邀请诸位好汉回庄歇息,吃一顿便饭。老人今日的身躯明显挺得较昨夜初见时直了,说话也不再是昨夜那般说一句咳一句,没来由的令人揪心。

李老丈盛情邀请,狴犴请来的这帮江湖人士们也自觉解决了一件大事,救了许多性命。遭逢如此喜事,怎能不大摆筵席,好好畅饮一番?

从来一个巴掌拍不响,最怕双方都有意。当下双方一拍即合,涌泉庄内炊烟袅袅,饭香阵阵,大铁铲子炒菜的哗啦声不绝,内外一派喜悦的气氛。

喻超白四人此时也受了邀请,坐在了筵席的长条凳上。这种长条凳,其实也是“胡椅”的一种,原先的大夏,却没有坐这种椅子的习惯。

有很多的习惯,其实令人难以习惯。

比如明明今早死了两个人,如今喻超白他们要吃的,却偏偏是喜宴。www.lawace.cn 盘古小说网

今早一番恶斗,众人齐心协力,抓住了害人的恶虎。这帮江湖人士们以自居功臣,一个个说话也客气了三分,举止也尽力装得文雅一些。李金泉老人连连指使村里后辈倒酒上菜,时不时与人拱手道谢,好汉们红光满面,一一回敬。菜尚且未上,酒却已喝了一轮,高谈阔论声渐渐响起,场面上一时倒也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郑兄弟仗义出手,我常某不才,心底却是佩服得紧的,来,敬诸位一杯!”一个穿着锦袍的络腮胡子脸色通红,酒水顺着胡子往下滴。这人一手抓着土碗,一手搂着一个刀客打扮的汉子,嘴里喷吐着酒气,显得很是高兴。

刀客汉子大笑:“常兄一手‘奔雷掌’,打得那恶虎是节节败退啊!我见了,心中可是羡慕得紧!”嘴里说着,就抓起碗,与络腮胡子碰了一碰,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各位豪杰!”李金泉老人带着人来了,他腰板都挺得直了一些,红光满面,“小老儿我今日,可谓双喜临门呐!一则,我这多年的老毛病减轻了许多,二来,多亏诸位好汉出手相助,这害人的东西终于被抓住,我涌泉庄二百多口有了活路!小老儿连日来,这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呐!”

一个脸上有着刀疤的汉子哈哈一笑:“李老丈客气!”

拿住了伤人的恶虎,李金泉难得豪气干云,大手一挥:“李七,你再去搬些先辈酿的酒来!今日不用,更待何时?”他身后一个汉子应了一声,连忙跑去搬酒。

李老汉一边说着,一边朝这些江湖好汉们一拱手,憨态可掬:“诸位,诸位,山野村夫自家的米酒,倘不好吃,还要多多担待!”

“李老丈说得哪里话!”

“李老伯仗义!”

喻超白看得心疼。那些酒,多数还是涌泉庄老辈人时酿造的,这些年来陇右气候反常,种的庄稼只好勉强糊口,哪里还有余粮酿酒?

似这些江湖人的喝法,两酒碗一碰,“叮当”一声,酒就浪得飞起,还未进嘴,就先洒了一半。这时代的酒精度数又低,照这样喝,涌泉庄的那点存酒,岂不通通要被喝光?

李明晨一拉他的手臂,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多管。

其实喻超白没有其他心思,纯粹只是对这样的喜庆氛围感到不适。他还惦记着那个死了双亲的水娃呢!

气氛的烘托下,就连李金泉身后的一个后辈壮汉此刻也挺直了腰板,畏畏缩缩的气质一扫而空。这汉子虽然穿着虫吃鼠咬的破袄,嘴里说的话却渐渐豪气起来,显然是喝多了酒。

山野村民,吃饭尚且全靠老天,哪里有这许多的讲究,去弄好酒?这些酒,多半也是自家酿的米酒,远比不得大夏的“九江双蒸”,这农家汉子,要喝多少才能喝成这样?

络腮胡子大笑着站起身,抹了一把沾满酒珠的胡子,端着碗就与农家汉子碰,嘴里说着什么俏皮话。

几说几说,这一桌便爆发出大笑,几个江湖豪杰与李老丈等人起着哄,那涌泉庄的后辈壮汉便与络腮胡子拼起酒来。

“好啊,老五!与他们拼啊!”涌泉庄的精壮劳力们起了心思,围在一起起哄。

江湖好汉们又围着另一圈,他们自然是支持络腮胡子:“老常!来个‘鲸吞’!”

“好啊!老常喝了第七碗了,千杯不醉哇!”人群爆发出欢呼。

片刻后,又一声欢呼雷动,涌泉庄的人说话带着兴奋:“我们老五这可是第八碗了!”

“来来来,继续喝!”

“不要怕,谁怕谁就是怂!”

酒杯碰撞,觥筹交错,行酒令的,划拳的,一时间热闹无比。

喻超白看着进进出出的主人,四处攀谈的客人,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他觉得事情的发展不该如此。别的都好商量,可那可怜的小娃娃,水娃,他的父母的尸体尚且堂而皇之的摆在村内祠堂呢!

周梅云一双眼睛贼的很,他压低了声音问:“你可是记挂着水娃?”

喻超白沉默着点了点头。

周梅云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你看看此间,整个涌泉村二三百口人的心魔去了,此刻正是宾主尽欢的时候……”

周梅云说到此处便闭口不谈了。喻超白也非愚人,哪里听不懂他的意思?

“人呐,有时候就那么回事,在哪里都别做异类,惹得大多数人厌烦。”李明晨叹了一声,也拍了拍喻超白的肩膀。

喻超白看着这与自己新近结识、却已并肩战斗了两次的新朋友,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这位绰号“雪狮儿”的瓜州本地好汉,与喻超白三人相识时间不长,他不好多说什么,话里话外却也是宽慰之意。

白狼一言不发,不知道想些什么。

喻超白想了想,从裤带褡裢上取下了一个荷包。这个荷包,还是从“天地五绝”的倪嗣聪身上诈出来的,里边的确如那倪嗣聪所说,只有些散碎银两。

掏了半天,荷包口子却太小,索性倒出一半来。铜的、银的布满了喻超白的手掌,数了数,约莫有四两。喻超白一咬牙,跳下长凳,就往祠堂走去。

他是一个人走的,走着走着,突然脑袋被人往下一按!这一下,练成了被动的警惕性开始发作,他猛地抬起头,就看见周梅云三人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由怔住。

“你们这是……”喻超白迟疑道。

周梅云冷笑:“你打算自己偷偷去做这事?”

李明晨打了个哈欠,他双手抱在腰间,弓着背,一脸没睡醒的模样,嘴里抱怨着:“赶紧着,我昨夜今早打了两场,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这般糟蹋。快些做了事,咱们赶紧走,我最见不得这种事。”

白狼低着头掰手指头,片刻后,突然仰起脸发问:“死了人,随多少银子比较好?”

这孩子聪明得紧。他这话说得似是而非,抬起头面向的是周梅云,一双眼睛盯着的却是喻超白。

显然,白狼也很清楚喻超白的经济状况,他是故意问这一句的。

周梅云赞许地看了一眼白狼,嘴里说着:“随多随少是个心意,不在于一定要掏多少。逢着生计困难的,实在掏不出钱,帮忙做些事,心意也是尽到了。”

他这话有意无意的,却是说给喻超白听。喻超白的条件,算是几个人里最为落魄的,跟着周梅云走了这一路,寻找三寸钉部落。说是工钱日结,其实至今没有主动朝周梅云要过一文,周梅云每每主动提及,喻超白都以“铜钱太多难以携带,且容易暴露”为由拒绝了。

很难说喻超白跟着周梅云一路走,至今赚到了多少银钱。除了从那倪嗣聪身上赚了不到八两银子,喻超白一文未取,反而受了一大堆伤。

这不到八两银子,喻超白赚得极艰难,此刻花得却异常痛快。

喻超白看着面前的三个家伙,咧开嘴笑了起来:“你们也一起去?”

周梅云叹了口气,一把搂住他的肩膀。他的身材实在过于干瘦,倒像是一只猴子挂在了树枝上,嘴里说的话却颇为严肃:“我们三个若不跟着去,只怕有的人辛苦赚来的卖命钱,通通打了水漂。”

李明晨打了个哈欠:“孙兄(喻超白此时化名孙笑川),你大约是经历过些事的,你做事,我不好管。不过我乐意去给水娃的父母上柱香,这事情你可管不了我。”

白狼装得老气横秋:“我作为你的东家,你要花钱,我自然要跟着来掏银子。”

喻超白狠狠捏了白狼的小脸,只觉胸中一口气一时出了,畅快不少,一挥手:“走!”

……………

冷冷清清的祠堂与外面高谈阔论的宴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氏宗族的祠堂可算是涌泉庄最好的一处房产,香案上摆着冷的三牲,一对大蜡已经烧得挂下波浪状的烛泪,乍一看,好似水娃哭红的眼眶。

水娃披麻戴孝,默默的跪在父母的灵前,眼睛已经哭得肿了,再也哭不出多余的眼泪。他时不时的抽泣一下,又竭力想要憋住,听上去就好像有人在打嗝,非但一点也不滑稽,反而透出一股子深深的悲哀。

这孩子的父母今早突然横死,事发突然,村里就连薄棺也没有预备。村里主事的,只是拿着两条草席一裹,就草草的将这一对死者暂且放置在此。

没有操办,没有祭拜,没有香火。

这一对夫妻活着时默默无闻,死后也是这般冷冷清清。他们留在这个世间的痕迹,只有眼睛都已哭肿的儿子。

周梅云分明没有看到任何的悲痛,却突然感觉鼻子一酸。或者对于水娃和他的奶奶来说,麻木才是此时最好的镇静剂。

这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这人一身玄衣,身材高挑,脸上,却戴着一个陇右道绝不常见的铜面具。

铜面具看了他们一眼,出人意料的没有造次,而是做了个请的姿势,露出了一截白嫩的手臂。

喻超白四人冲他点了点头,就朝里屋走。铜面具突然叫住了他们:“我这人,说话难听。这一次还请麻烦几位,代我送一下礼罢。”

他手一摊,露出四两银子。

喻超白略感惊讶的看了他两眼,点点头,收下他的银子。

双方再无言语,五个人于是鱼贯而入。

看着喻超白四人和铜面具走来,一个老妪颤颤巍巍地过来见礼。这老妪是水娃的奶奶,也是如今水娃唯一的亲人。

李明晨没有说谎,他确实见不得这种事。他的动作比之喻超白三人还要更快,抢先一步,搀扶起老人,就朝喻超白使眼色。

水娃看着几个人,张了张嘴,嘴却瘪了下来。他强忍着眼泪,冲喻超白几人作揖。

喻超白看得一阵无言,他竭力想要说些祭辞,却发现自己虽然是来祭拜,却根本不认得这一家人,就连祭拜的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叹息一声,喻超白将五个人凑出地二十两散碎银子往老妪怀里一推,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狼勉强替他说道:“老人家。我们来为水娃的父母上一炷香。”

老妪流下浑浊的泪,摸了摸白狼头巾包裹住的小脑袋:“诶,诶。”

上了香,喻超白摸了摸水娃的头。张了张嘴,仍旧说不出一句话,最终只留下一阵叹息。

……………

自祠堂出来,五个人再次分为了两方。喻超白四人一方,铜面具一个人一方。

双方就这样无言的并肩同行,若即若离,始终不曾合流。仿佛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横亘在他们之间。

越是这般沉默的走,李明晨的脸色越是阴沉,他刻意忍住了,手却往自己的怀里揣。

这两日接触下来,喻超白已经对此人有些了解。这人故意穿了一件宽大的衣袍,目的却是为了藏刀。每每他将手揣进怀里,便是心中不平了。

铜面具显然也发现了一细节,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我可以与你们一起么?”

这对于脾气暴躁的人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释放善意。

李明晨并非不识好歹的人,勉强冲铜面具挤出一丝笑容:“你不错,你起码把水娃一家人放在心上,是个好娘娘腔。”

铜面具罕见的没有发怒,再次叹息了一声。

喻超白开口,打破凝重的氛围,说出的话却有些没话找话:“你们其实不用跟着我来的。”

周梅云摇了摇头:“该来的,该来的。”

李明晨一言不发。

白狼突然说道:“我看那位李老伯,也不是真正关心村里的年轻人。起码水娃他就不关心。”

喻超白面无表情的说:“是啊。”

铜面具尖细的声音听起来也不是那么刺耳了,这个怪咖说道:“你们谁有兴趣,跟我再去宴席上看一看?”

李明晨打了个哈欠,拒绝了邀请:“我没兴趣了。”

铜面具说:“你会有兴趣的。”

停顿了片刻,铜面具补充道:“你们没发觉,今早的李老丈,比昨夜要精神许多么?”

喻超白面无表情的盯着他无光的假面:“你昨夜给他吃过一粒药。”

铜面具轻笑一声,翘起一根手指捋着自己的头发。他笑得很诡异:“我给他吃的那颗药丸,初时确能减缓病痛,可到了今早么……应当是给他加重病情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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