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

九月十二，离长沙全境平靖尚不到十日，一艘满载着书院儒生、钱粮账房以及影卫密探的楼船便已从江陵渡江涉水而来，停泊在长沙码头。

一行人下得船来，当先一员大汉身材极为高大，目光如炬，长髯及胸，相貌不凡，正乃影卫里负责执掌明柜的都统霍笃，但此时其神态颇为谦恭，以臂作引，小心搀扶身后中年文士模样之人跨过跳板。

众所周知，影卫中人职级都不高，如解大虫这般耳目通天的股肱老臣，亦不过是个都统。但影卫这些都统都乃刘琦心腹，手中所掌握的权柄更是大得吓人，别说寻常军中将校，就是统兵一方的都尉乃至中郎将见了影卫都统都得客客气气、礼让三分，故能让霍笃这般谦恭、亲自搀扶的自然不是寻常人等。

只见这名中年文士白面短髯，举止儒雅，与霍笃说话之时尽显随和之态，正乃荆州州牧府中郎——伊籍是也。

伊籍乃刘表乡党，身居荆州政治中枢多年，行事稳重，长袖善舞，受信任程度甚至还在蒯氏兄弟之上，此时竟然渡江涉水不远千里来此，可见刘表心中对荆南的重视程度。

码头上，新任长沙都尉刘封以及一直跟着刘琦在荆南行事的影卫都统解大虫早已等候多时，见了伊籍、霍笃走下船来，自是热情上前相迎。

众人正叙礼际，又一张熟悉的面孔从船舱中走出，只见其头发乌黑，双目有神，身形茁壮，一身缎巾锦衣，风度翩翩不凡。

解大虫老远便扬手招呼，并朗笑谓道：“黄参军多日不见，身子越发强健了。”

来者是黄忠之子、记事参军黄叙，不折不扣的江陵大总管，以前因先天元气不足、气血亏虚，身形削瘦羸弱，头发枯黄稀疏，双目昏暗无神，在经医圣张仲景诊治，服药调理数月后，如今相貌虽然未变，但精神气却已与之前判若两人，任谁见了都得赞许：好个神采飞扬的俏郎君。

黄叙笑盈盈下得船来，与众人见礼毕后，遂由刘封、解大虫相领，与伊籍、霍笃等一并入城，去原荆南侯府拜见少将军刘琦。

“说起本地的门阀大族，长沙张氏与巴陵唐氏便算得上是最根深蒂固的两大家了，与吴、蜀乃至兖、冀都有来往，族中子弟多有文武才俊，大小官吏遍布荆南各处，只不过这张羡这次竟敢勾结东吴，必受义父雷霆之怒，想来长沙张氏再无翻身之日咯。”

刘封在长沙郡长大，虽是罗县人，长沙城也是极为熟悉的，故当仁不让负责起介绍特产名胜、人文风貌乃至各方势力分布的重任来。

在他滔滔不绝的介绍中，黄叙等人得以对长沙现状有了更多的不见于书籍记载的了解，也对接下来的行动成功多了几分底气。

走在街头，放眼望去，但见城中人流如织，已然恢复了几分昔日繁华，但仔细看去，却发现无论商贾还是走卒，眉眼里都带着几分不安和惶恐。

黄叙、伊籍两人尚未开口，有执掌明柜、访寻民怨之职责的霍笃便已按耐不住，主动开口相问道：“按道理如今举郡上下皆已平靖，应当是安详无事才对，可这一路行来，街头巷尾却多有惶恐不安者，却不知是何道理？”

刘封与解大虫相视一笑，由解大虫解释道：“此皆因少将军敲山震虎之计也。”

霍笃忙细问究竟，方知大军入城之后，刘琦在头三日安抚百姓、约束军士，而后便开始放出风去，要求张羡同谋者十日内自领其罪，则可减免罪责，若有想蒙混过关、隐瞒不报的，待十日之后查出，必将举族连坐、受雷霆之罚。

这些话放出去后，主动拜见刘琦的本地士绅便是络绎不绝，这些人心中有鬼，自不会空手而去，带着各种贵重的金银珍宝上门，只求个破财免灾、好保住身家性命。

人家主动上门，刘琦自是笑脸出迎，以礼相待，但却分毫不说及具体之事，打个哈哈后便躲去一旁，丢给凤雏庞统处置。

庞统可不是个善茬，有名的手辣心黑，想谈免罪之事自是没问题，该有的表示那当然分毫少不了，其中对于攀附张羡的商贾之家自然是笑纳金银珠宝，但对于本地大族，庞统却是分毫银钱也不肯收，张嘴便只一句：拿家中良田来充公。

良田充公看起来和收取金银并无二样，但对本地大族来说，拥有良田的意义可不仅仅代表着所能产生的经济利益以及本身的市价，更是对其上附带的本地农户乃至社会关系的控制，故而自古以来，官府要这些大族来出钱出粮自是无二话，可将田地割舍掉那却是万万难以接受的，除非破家之灾，却无卖田的可能。

所以对于庞统的要求，本地大族们皆是不愿答应，或巧言推脱，或鸣冤叫屈，或痛哭流涕，或义正言辞，极尽夸张表演之能事，却就是咬死不肯答应田地充公。

庞统见状，却并未用强，只是冷笑不语，收下丰厚礼物之后，便是端茶送客，貌似不再去提田地之事。大族们派去的代表们随即拜辞，在带着一丝惴惴不安的同时，皆是窃喜而回。

本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谁知数日后，长沙坊间传闻又起，皆是以枝江韩家、江陵侯家举例。说这两家一个门生遍及荆襄，一个祖上位列三公，关系盘根错节，影响非凡。可那样又能如何，该听话时不听话，结果在少将军的决心和威严面前，还不是说抄家就抄家，说灭族就灭族，跟掐死一只蟑螂并无二样。

如此底蕴的门阀尚且如此，长沙不过边鄙之地，区区土财主们还能翻天不成？如今刘琦所部近三万大军驻扎长沙各县乡，虎视眈眈、磨刀霍霍之际，正愁有力无处使，就是在看哪家哪族敢跳出来找死。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开始有零零散散的本地大族上门领罚、奉上良田，可更多的大族依旧还是处于观望之中，甚至有人暗中试图鼓动民变、以求自保。想要让这些土财主们乖乖上门奉上土地，似乎还总是差上一把劲。

而霍笃听到此处，心中已极为明了，他们这船人便将是少将军所需要的最后一把劲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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