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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翳

第十二章 十三岁(二)

十三岁的陈川坐在庙里的一角,好奇心驱使他贯注全神,静静倾听着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

“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传说有九根柱子支撑天,使天不下塌;有四条大绳维系地,使地有定位。又有说天罩住地,如大盖罩住棋盘......天圆地方嘛。

“人立于天地之间,头顶天空,脚踏地面,此乃戴天履地或者戴圆履方,简称履戴。”

“得啦得啦,别讲这些大的东西了,能不能说些小一点的故事?”一旁的陈宽不耐烦地说。

“这些算大?那你们知道日月是怎么运行的吗?”

“知道,太阳从升起到落下越来越像月亮,月亮从升起到落下越来越像太阳。”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日落成月,月落成日’是吧?”

“嗯......”陈川跟好友应和着他。

说书人起身,望向窗口,破庙外边雨过天晴,风景清新秀丽。

“这的确称得上中原大地上的奇观。”

觏闵轻轻扇动折扇,篝火照在他瘦削的脸上,双颊的颧骨棱角分明。

“我们不妨先写出这几个字:一,二,三......下一行再写上:三,二,一。”

陈川二人跟着他用手指在地上画字。觏闵继续说:“好,我们就把这块地当作中原吧。太阳从左边的‘一’位置升起,月亮也从右边的‘一’位置升起,它们都要去往另一边。在这过程中它们会彼此转换,太阳逐渐变白变暗,月亮逐渐变红变亮,到了‘二’的位置时两者都到了一种中等的状态,这个位置也就是中原大地上居中的位置。接着,太阳到了右边的‘三’,它此时更接近月亮;月亮到了左边的‘三’,它此时也更接近太阳了,随后它们再飞到边缘位置,太阳就变成了月亮,月亮也变成了太阳,然后再掉头,开始新一轮演替。这就是中原上的一天。”

“所以太阳又从左边的‘一’升起,月亮又从右边的‘一’升起。”陈宽说。

“就是两个东西兜了一圈,但是一直变化。因为这变化,左右两边都维持着......”陈川接着说。

“维持着一种平衡,”觏闵对他们笑了笑,“相当于左边始终被太阳照着,右边始终被月亮照着。这需要一些理解,平常人一般也就知道往东一直走,越来越接近永昼;往西走一直走,越来越接近永夜。”

“那四方之外呢?”二人问。

“那是一片与我们风土完全不同的世界了,我们知道的很少。不同的人种,有西域的吐蕃或者东海的扶桑,不过都要跨越边缘之地,经历永昼永夜的考验才能与他们接触。南是一片茫茫大海,北是一片皑皑白雪。”

“诺,倒真想去外边看看。”二人都说。

“呵,光是华夏的大千世界呀,就足够你们逛一生了。”

觏闵站起来,朝着窗外说道:“天地诞生在混沌之中,而阴阳彼此调和,孕育了境内各地不同的风貌人情,各种志怪奇闻,各种灵异走兽,各种神力道法。

“我们都知道中原文明,起于炎黄帝,发于尧舜禹,作于夏商周,融于春秋和战国,定于秦汉,乱于三国,祸于穷戈,抒于隆朝......其间浮现多少英雄,穿插多少古怪。

“大舜放四凶,为了息壤而杀鲧,后被其反噬成了三足鳖;纣王爱上一个狐狸,而商朝灭;秦武王与化装力士的棕熊比武,而举鼎亡;三国时期闹灾瘟,人咬人,人相食;老皇帝借助神龙之力结束穷戈之乱,而建立隆朝。这些都是我们熟知的史实。

“而真正繁荣的,是在我们大赪。”

觏闵还在望着窗外,眼里满是琳琅的倒映:“当今圣人即位后,根据各地风貌重新划分州界,改革军队,推行新历法,实行新税律,励精图治二十载,将老皇帝留下的基业打造成历史中最伟大的王朝。一切欣欣向荣,万物有所安养。”

“不过......”觏闵略作停顿,沉重的嗓音被压得更低了,“浑浊而困,凝结而离,色重而茫,覆盖而迷,性命于我何有哉......”

说书人低下头,忽然不说话了。陈川二人也感到些许难受,像是到了每个人都不想谈及的地方。

最后那是《蒙翳歌》,在当今的赪朝流传甚广。

觏闵挥挥手,让陈川他们先回去,沉默让他脸上有更说不出来的沧桑。

陈宽张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被同乡拉起身,向门外走去。身后破败的庙中一片昏暗,闪烁的篝火旁站着觏闵沉思的身影。

陈川带着陈宽走到庙外。

“你注意到了吗?他的眼睛。”陈川说。

“怎么了吗?”陈宽问。

二人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陈川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竹林静悄悄,他一脸神秘地说:“我的舅舅跟我说过,如果犯了翳病,眼睛会有一部分变得很浑浊......”

“呸!净说不吉利的话!”陈宽打断同乡的话语,抬头朝上吐唾沫。

“真的真的,我一开始就觉得那个人怪怪的,特别是坐在火堆旁边,看着他的眼睛,好吓人......”

二人走出江岸的竹林,视线豁然开朗,满眼都是乡野景观。

两位少年站在江流的石桥上,往远处眺望着皇都的方向。那里是一片山群,他们一直认为山群的一角很像一位躺在地上呻吟的孕妇的侧身,无论是在村子的各个地方看向那里,都能认出右边的山像头颅,头颅上有一个高挺的尖尖的鼻梁,和一个大大的像是长大的嘴巴,左边的山则像妊娠的肚子。

山群的其他山高低尖钝不一,像乌龟像牛头的都有,不过对于像孕妇的那一排山,二人的意见是统一的,他们觉得那有一种亲切感,因为它们使人想到母亲。

村里的人都说那是仰卧着的大地之母。

陈宽呆呆望着那片山,说:“不如今晚我们再去看看,问清楚关于他的事。”

“这......”陈川有点犹豫。

“有啥?他看着也不像坏人吧?”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他,对他一无所知,并且患了翳病的人,无论轻重,都多少......”

“行啦,那懦死鬼就别去了罢。”陈宽说完就要走。

“哎......”陈川拉住他,“那你想什么时候再去?”

“亥初时候再来这里碰头,一起去问问他。”

“行吧......”陈川跟同乡一起走到村子里,此时两个太阳已经变斜,一个偏亮一个偏暗,分别居于东西。现在大概已是酉时。

路上来往着归家的农人。陈川走到家门口,远远看到三弟正把鸡鸭往家里赶,兄弟俩挥了挥手,陈川接着走到院中。

“哥!”二妹坐在灶台旁烧火做饭,对大哥打了伶俐的招呼。陈川走进屋内,摸了摸她的头,二妹乖巧笑了一下,灶台下的火焰被她打理得旺旺的。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了,陈川把斗笠挂到墙上,这时听到房间里传来悄悄的议论声:

“我说妹啊,这多好的婚事啊,咱穷人家巴不得鸡犬升个天,等得元宝砸个头。等啊等,要等个好机会吧,可有时候等得连公鸡都会孵蛋了,却还啥屁也等不来。但是结果有这等好事砸在咱头上......委屈?有啥委屈?有多大的福分等着咱二妹去领受......哎,说句奇怪的话,要是换做我,我早就一口答应啦......”

陈川回头看了一眼在烧火的二妹,灶火把她小巧的嫩脸照得可爱。

陈川对着墙壁咳嗽一声。

“哒哒哒......”两位妇女便匆匆从门帘后走出。走在前头的那位年纪稍长,她看到站在厅堂的陈川,便说:“川哥回来啦?”

“是的,伯母。”

“那我就不唠扰你们了,先走啦。”

“哎,今晚留在这吃吧......”后面另一位妇女说道。

陈川看着伯母与母亲推脱拉扯了一下,还是走了,她是一个大脚女人,在昏暗的傍晚看不清她快快的步伐。

天已完全黑了,村子沉浸在别样的宁静中。

三弟这时把鸡鸭赶回来了,二妹唤他去帮忙端菜。

噗,油灯被母亲点亮了,她摆好桌上的饭菜,不多,清淡得很,她催孩子们快动碗筷。

屋子里只有安静的吃饭声。

“阿妹啊,陆老爷又派人来送礼了,他叫我们赶紧选好日子......”母亲看着静静吃饭的孩子们,对二妹说道。

陈川夹着菜,头也不抬。母亲继续说:“陆家都是俊才,三公子也不赖的。到时候给咱阿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迎过去,好来个郎才女貌呀......”

呸!什么郎才女貌!

陈川用眼角偷偷看向二妹。饭桌上的油灯微弱,这可爱的小人儿还是一声不吭,与大哥一样埋头吃着饭,一下,两下,细细地咀嚼。

陈川心里五味杂陈。

“妹啊,你的主意呢?娘和伯母就先帮你应承下来了。等到几天后陆老爷亲自请人来定定时辰......咱就定亲吧。”

又是一阵令人难受的沉默。

母亲继续说:“好,那就这样定啦。”

咚,二妹突然把筷子拍在桌上。陈川和三弟都看向她,而她好像也被自己吓到了,一双大眼睛无助地看向亲人们:

“可我......”

二妹如同被突然呛到一般,说不出话了。那张本该天真无忧的脸积蓄着情绪,过了良久,她才咬着牙继续说:

“可,可我不想嫁给麻风病人!”

涕泪终于憋不住,一下子涌出来,二妹用手臂捂着脸,哽咽着从家里跑出。

陈川停下了咀嚼。

这每颗米粒都硌得嘴巴生疼啊。

母亲不知如何是好,为缓解氛围便做样问起三弟的学习。陈川也放下碗筷:

“饱了。”说罢便起身走出院子。

村子里的夜晚静悄悄。

陈川低着头走在小路上,许多事越想越烦,烦恼的事又越想越多。四周一片黑茫茫的,只能靠皇都的月亮来照明。

“三子,三子!”有人在轻轻唤他。但陈川还在打理着心中事,不知陈宽已经站到路中间:

“哈!”

毫不留神地被吓了一跳。陈宽上前搂住他脖子:“怎么啦,吃太饱抬不起头,连耳朵都聋啦?”

陈川无奈苦笑,听到好友继续说:“该走啦,也许他还等着我们呢。”

晚风把竹林吹得沙沙响,鹳鹄躲在暗处鬼祟祟地叫着,而夜鹭往往能惊吓到人,它们一振翅膀从江面掠过,留下在岸边慢慢摸索着前进的二人。

“黑,真他妈黑,”陈宽说道,“不过走多几遍就熟悉了。”

两个好友肩并肩地走到庙前,那些坍倒的砖墙像往外突出的烂牙,里面没有任何光亮。

陈宽举起手中的灯笼,陈川跟着他一起走入破庙,二人感受到破败的黑暗充满每一处角落。

“他走了吗?”陈宽问。

“他的东西还在这呢。”陈川指了指地上的行囊和草席,摊开的书卷被凌乱放在地上,一旁是熄灭的火堆。

“也许我们可以在这等一会。”

二人坐下来。四周的漆黑让两个少年心里不免毛毛的,陈川想把火堆重新点燃,这时不知何处传来脚步声。

很轻,很轻,可以听到衣袍下摆划拉野草的窸窣声。

二人彼此对视,一时间分不出是谁在何处走动。

“半生流离半生安,一命累赘一命快......”

说书人走进庙中,仿佛月光也跟着他洒进来。他双手满满地捧着草叶草茎,步子轻盈缓慢。

“你拿野草干什么?”陈宽对着走近的觏闵问道。

“这是我的晚餐啊,”觏闵不以为然地说,“怎样,也来一口?”

“晚餐就这?”二人都问。

“我都说了,我的信条是灵蜗。蜗牛吃草啊。”

“信条是什么东西?”陈宽问。

觏闵捧着青草坐下来,看着二人说:“信条就是被人信仰并遵守的准则,是处世的条例,是修身的制度。神明,鬼怪,甚至是某些吉祥或者不祥之兆,都可以被人敬畏崇拜,由这崇拜中生出对自身的规范。

“规范有的放松,有的严苛,有的接近酷刑。其实这也算是教条吧。因这些信条,人们或受保佑,或受降福,或得安慰,或得解脱。”

“那你怎么信法?你能得到什么呢?”陈宽又问。

陈川慢慢把火升起来了,庙里光亮与黑暗交融。

“我啊,那就拿我来说。我只吃素食,像蜗牛一样,四处漂泊,风餐寄宿。能得到什么,得到的是艰辛和困苦。”

“为何要这么做?”

觏闵大笑两声,笑声突兀游荡在夜晚的破庙中:“哈哈,你们可要知道,苦难是眼下最宝贵的东西。”

“妈的,说得如此玄乎......”陈宽喃喃道。

陈川开口问:“能说说你自己吗?”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觏闵反问。

“你从哪里来,要到什么地方去。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我也忘记我从何而来了,只知道我要四处游荡,见识各地风光后再与他人分享,求的是一时的安宁和栖身处。”

“你的眼睛......”陈川犹豫着要不要把话说完。

“喏,我忘了说了,我还有要寻求的,那就是遏制,”觏闵睁大眼睛,锐利的剑眉下那双冷冷的眸子,果然有一角已经覆盖了翳,“遏制这个,遏制这个的蔓延。”

陈川二人处于震惊之中。

“我患上翳病有好多年了吧,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因此流离失所时恰好被收留,那些人跟现在的我一般,他们让我跟着他。他们跟我说,要是没有得到龙的眷顾,那么为了遏制翳病的蔓延,只有保持内心的绝对平静,或者保持精神的绝对痛苦。

“因为我们都知道翳病的尽头是死亡,是迷失,是变成更可怕的东西:要么死去,要么变成活尸,要么变成怪物。

“于是我跟着他们启程了。他们说给我许多的故事,教会我演讲的方法,传授我声情并茂的精髓,更重要的是,我就是从那时起,通过他们,接触了我的信仰,它给我带来了绝对的平静。”

两位少年还是说不出话来。

觏闵一直面色平静,仿佛这些只是寻常不过的往事。他继续说:

“我知道,我们是可怕的。随着翳的逐渐变厚变红,我们的理智会越来越丧失,我们的身体会越来越扭曲,最后变成千奇百怪的妖怪和魔物。

“也正因为如此,灵蜗给了我所渴望的宁静。

“现在世间一切风景人情都不能将我左右了,我只是一个说书人,游走在文字和口头之上,放纵于江海百川之间。我倒是因祸得福,借机看到生命的悠哉与快乐。”

说书人平静地如是说道。夜晚吹起凉爽的风,由于是春季的缘故,这些风多少带些苦涩和清爽。

“这说的都是啥意思啊......”过了良久,陈宽才说道。

但是二人都隐约体会到些许酸楚。

翳病四起,天下告急,没有人能完全置身事外。王朝里正弥漫着危急的气息。

陈川坐在说书人身旁,不知怎的思考起刚才的对话,思考起二妹,思考起破庙,思考起晚风,思考起未来,思考起茫茫的天下。

觏闵又开始轻轻呢喃那首民谣,那首《蒙翳歌》:

“浑浊而困,凝结而离,色重而茫,覆盖而迷,性命于我何有哉......”

朗诵声很有韵味,十分厚重,让无法言说的沧桑感席卷少年心头。

陈川感到莫名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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