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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歧传

公元1279年,元世祖至元十六年,宋少帝赵昺祥兴二年。

浙西建德分水县,后华庙山雨滂沱,林为之倾。

瓢泼银幕催动山间林海波涛般滚动,山风惊啸,如泣如诉。寺庙的青砖丹瓦笼罩着水光,在林海间岿然不动,时隐时现。

这一年,是天下动荡即将结束的一年,大宋国祚三百一十九年,终于在与元廷斗争二十二年后走到尽头。去年四月,信国公赵昺于冈州即位,改元祥兴。继位后战事动荡,不得不继续向南逃离。今年正月,张弘范由潮阳港乘舟入海,至甲子门,知宋主所在,遂兵至厓山。宋军海战失利,在硇洲岛和厓山之间少帝船队失踪。后有疑似少帝遗骸身穿龙袍漂至赤湾附近,被僧人发现,秘密安葬在当地。

改朝换代从来都是上位者之间的博弈,用的棋子是世间生灵。退一步是生灵涂炭,进一步亦是万骨枯。对于蝼蚁般生存的普通人而言,前后各一千年毫无改变,唯一的区别只是年号黄历上那些数字。人言死后上天入地,各自轮回。又怎知这娑婆世界、五浊恶世不是地狱?怎知轮回去处不是在这个世界上修业之后的去处?

两浙路地界多年兵燹四起,城镇颓圮。自从临安之战宋廷败退后,便为元廷占据,设江淮行省,省治扬州,统两淮、两浙地区,宋帝南逃,先是福建,再到广州,战事便渐渐少了下来。如今除零星当地义军之外境内已无宋军势力。百姓反而难得的获得了一小段太平日子。

后华庙位于建德府分水县境内,占地十余顷,一间正房供奉神灵,两间侧厢分列左右。寺庙很小,坐落于山腰处,如遇大风则树林遮蔽,时隐时现,加上本地百姓信奉佛教甚少,因此并没有多少存在感。此时在靠西的古朴厢房之中,有一对师生正对坐饮茶。老师身穿僧袍,气度平淡而宁静,学生则有些拘谨,后背微微绷直,双拳握在膝上不肯松手。

“安承。”他的语态温和,挽起袖袍将洗杯的茶水环绕着倒进茶海,立刻就有飘渺的白汽从底部的雕花木格中溢出来。白汽未曾散尽,新水已斟入杯中,茶香立刻就溢满了整间厢房,“安承,即使在这样的佛门净地,你也无法让自己从烦躁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吗?”

湄潭翠芽是老师的私藏,茶香淡而清雅,不由得让人心神荡漾,名为安承的学生身上的那股气忽地就散了,他回过神来,谦卑的低头:“是,学生知错。”

“你有什么错?”僧人将茶壶倒扣在茶碗中,低头望着细线般的茶水倒流入盏。

“树欲静而风不止,学生此时身体虽坐在这厢房中央,内心却一直在走神,仍然牵挂着前线军旅,老师认为学生心浮气躁,杀气过重。”

“不然,佛家讲‘默而摈之’”僧人摇摇头:“对别人的行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修行者不妄自论断他人。你的确浮躁不安,心神不宁。但变成如今这样亦并不能用简单的对错来评判。”

学生谦恭的欠身,望着茶杯里的茶水默不作声。

僧人并不是一直为僧,安承也并不一直是僧人的弟子。僧人年纪已过天命,然而剃度出家也仅只有五年左右的时间,他人生的大部分都是在元朝的高远朝堂上度过的。安承自少年时代起跟着老师入朝,老师在殿内面圣时,他就站在殿外守候,如遇特殊事务还会被老师叫进来面圣对答。平时跟着老师巡访,研修学术,如此十几年如一日,直至自己投笔从戎。对于安承自身而言,三十七载如白驹过隙,以至于如今年近不惑,却时而焦躁难安,悲愤颓唐。而他把它归结于自己天赋不足,冥顽不灵,因此种种复杂情绪交织之下又平添了一股自责。

老师何尝不知道安承此时内心的想法,长期共同生活学习的经历,让老师了解安承甚至比他自己了解自己还要通透。平日教导训诫乃是常事,就如方才一般,只给安承指点却并不解释通透。老师向来信奉顺其自然,让弟子顺着自身的想法揣摩术理,不将自身的想法和思维习惯强加于身,以免打破玄机,使人误入歧途。

见安承长久不言,老师轻叹了一口气,淡淡说道:“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你的年纪还小,若是志向弥坚,不弃不馁……呵呵。”

老师将茶水饮尽了,停住不言。

学生听到这一句诗怔住了,他眼帘低垂,仿佛陷入了某种不一样的回忆。

安承的祖籍乃旧都哈拉和林,是本地汉人。回鹘自唐朝大中年间协助平定安史之乱后,建都于此,并取名哈拉和林,此地之前已有汉人世代定居,民族构成五花八门。时至今日,中原政权更迭无数,许多家族甚至已不知今夕何夕。如今城区一半左右的人口都是汉人,此外还汇聚了西方各族,多姿多彩,千变万化。

哈拉和林出身的许多子民都跟着朝廷一起迁徙,安承也不例外,时光荏苒,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叫进殿内的时候刚年满十五岁,仅仅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孩子。此时天下未定,各地未设行宫,辗转各地,桓肃皇帝每到一个地方就坐在此地最大的殿堂内议政。车辚马萧,群臣云集,无数机要雪片似的送

进殿内,又雪片似的送出来,化作漫天流星飞往全国各地。而皇帝就坐在殿内最高的宝座上,时而沉默静思,时而打断臣子的汇报。那一天,皇帝对他提了许多问题,且不允许老师代答,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镇静自若,对答如流,给皇帝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实际上桓肃皇帝蒙哥统治期间,天下“旧弊未去,新弊复生”,实在不能算做是一介明君。但不得不承认,蒙哥的人格色彩着实具有相当强烈的感染力。翰林学士郝经评价蒙哥汗“刚明雄毅”。这样的性格特点无疑对当时初入仕途的少年安承留下了极深极重的影响。皇帝恩准安承日后可追随老师一同入殿议事。之后皇帝辗转各地,安承历练多年,朝中人尽皆知翰林院孟祺门下有一高徒,年轻有为,颇得圣恩,能堪大任。

然而好景不长,四川大部已归元,但唯钓鱼城久围不下。开庆元年二月,蒙哥进驻石子山,亲自督阵攻城,传被流石所伤,七月二十一日,“刚明雄毅”的蒙哥皇帝在合川北边的军营中不治身亡。谁都未曾料到日落西山的大宋朝廷仍然能在正面战场上取得如此大的胜利,消息一出,天下震怖,元廷内部乱作一团,此时仍在湖北的忽必烈急忙班师维持大局,灭宋的计划因此被大大延后了。

安承听闻皇帝死讯时人在宿州,闻讯后连夜赶到战场,悲愤交加,认为自己没有尽到护驾的义务,于是一蹶不振,准备以身殉国。

江浙大都督郭侃是孟祺旧日同僚,当日亦从东方赶来合川,他一见到安承,便抚着他的额头说道:“刀兵非文人所长,徒祭刀耳。汝以忠死,国业若何?”

安承听后才渐渐放弃轻生的想法,不过这一番话也直接导致安承投笔从戎,从此远离朝堂。

六年后的今日,孟祺已经辞官出家,安承从前线回归,衣内佩铠,腰上挂刀,手上青筋暴突,眉宇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儒雅书生的模样。

“参军后,学生以为略通经纶又研习过几分朝野之道,能对军旅有益。因此自认为与其他将领有所不同,可是随军愈久,就对军人和战争了解的愈深,慢慢觉得这些东西非但无用,甚至有害。文臣武将,各司其职,万不可混淆。否则祸从中起,不知要耽误多少战事,枉死多少生灵。”安承抿了口茶:“战场上生死瞬息之间,如若再有一丝一毫瞻前顾后的心思,非但误了大局,连学生自己也怕是不能坐在这里聆听老师的训导了。”

孟祺低眉微笑,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拿手指沾了几滴热茶点在安承的眉间和嘴角:“此处和此处,杀气外露,凶!”

安承怔了怔,不知是无奈还是愧疚,也撇了撇嘴跟着笑起来。师生二人时而品茶,时而望着江面,一时没了话,偌大个房内只剩下炉子煮水的咕嘟声。从殿门向外望去,庙里的三座石塔伫立,正好把视野分成了四段,四段江水合着天,山,县城,景象各有风格,互不相同。香客们取名为“四小洞天”,与后院的一颗巨型连香树“金光凤凰”齐名,并称后华庙两大胜景。

寺庙原只是战乱年代出家的和尚打的三个山洞,上一下二,坐落在石壁中间,位置选地极为巧妙。后来和尚成佛,传闻上山打柴的樵夫偶尔看见霞光自云中显现,一来二去竟也成了一块灵气十足的风水宝地。除了老师之外还有十余人于此出家修行,分水县的香火不多,好在仍能勉强维持生计,便一直在此了。

暴雨依旧,蜿蜒百里连接天线的江面上烟波浩渺,空无一物。声势浩大的雨点将绿镜似的分水江面击碎成浑黄的颜色。远远望去,有一艘黑色的蓬船停靠在洄湾里,这种纤细的小船吃水不深,摇摇晃晃的在回湾里打摆,船尖没入很深的水里旋即又探出头来,仿佛落水挣扎的乌鸦。

孟祺指了指洄湾处的:“那是你的船吗?”

“嗯?老师如何知道?”

“建德的雨已连下数月,分水江上的船只从夏天开始就已经进坞避洪,连鱼户的浮标也见不着一个了。如今这小船孤零零的一艘,只可能是外来人的了。”

安承点了点头:“学生从温州一路乘舟而行,入了浙西便一直是大雨,江面风大浪急,小船虽万幸足够坚固,仍然用了四日才到建德。皇帝急诏,大军从温州平阳开拔,可能要去福建。李庭命我为募兵官,到浙西一带征募兵员,随军南下。学生路过建德,便借机来看看老师,未曾想建德的大雨如此之大,竟有隐隐成灾的趋势。”

“建德堤坝坚固,暂时并不打紧,只是周边邻近江岸的村庄农田可能会受涝,怕是会影响今年的收成。”孟祺摇了摇头,评论道:“之前朝廷缺兵都是拿色目充数。虽有派发汉军,但除了本地汉人之外,占领地区征募的汉军对元朝多有芥蒂,短期内并不能得到皇帝的信任。浙西又是汉人居多,这些人只能北上屯田,于战事无用啊。”

话刚说完,有一股静静隐蔽在角落里的气息几不可闻的一颤。

“有刺客!”此前自己竟对此毫无察觉,安承内心大震。考虑到老师年数已高,露出如此破绽实属危险。于是立即弹

起离席,右手摸向刀柄,准备先用身躯护住老师,然后横斩逼退来敌。

然而刚才还边喝茶边说话的老师,忽然作势离席。

安承一愣,下意识弯腰去扶。然而此时那股气息逼近过来,撑开的油纸伞凭空出现,提前自己半步罩在了老师头顶,老师的步子正正好好迈出房门,雨水浇在油纸上被分离开来,银线似的落到安承肩甲上。

此时房间里的三人都站在了门口的光亮处,他们并排而立,除了年龄,身材和气场大体相当,居然没有多少违和感。

持伞的是一位比安承年长些许的男人,戴一顶黑色的软脚幞头,眉目的细纹一直延伸到耳前,下巴蓄着稀疏的胡茬,眼睛细长,其中的眼神却倦怠寂寥。他只是抬头看着雨雾,撑着伞,表情平静,仿佛对刚才差点就要被安承腰斩而亡的险境毫不在意。

安承也看清了此人的样貌,摒住的气息吐了出来。他后退半步严谨认真的向男人欠了个身:“学生见过谢翱师叔。”

对方没有回应,三人走进雨里,天光从重重积云的缝隙间泄露,为他们镀了层朦胧的水光。

谢翱是闽东经学名家谢钥之子,端宗改元景元那一年,右丞文天祥出兵勤王,委谢翱为谘议参军。后元军占领江西,安承与谢翱在赣州重逢,与之对阵。后来宋军大败,文天祥和谢翱也因此在章水分别。再之后谢翱就没有了下落,元廷各州各路通缉宋廷旧臣,谢翱的名字长期位于榜上。安承自己也设想过很多师叔可能的下落,却没有想到谢翱竟然藏在老师这里。

自安承参军后谢翱再也没有跟他恢复过关系,更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今天见面,他甚至不愿意现身。安承内心叹息一声,识趣的落后二人半步而行。

“你谢师叔近来肺疾复发,到为师的后华庙里来过冬养病。”孟祺倒是神色如常,毫不在乎,他从身后拍了一下安承的肩头,意有所指:“方才一直隐在房间不肯见你,也是听到了方才关于募兵的消息才漏了气息。朝廷有朝廷的法令,谢翱长年在朝廷追捕的通缉令上,我也知道你们叔侄间曾经有过并不愉快的过往,但今日是在我后华庙中,虽然我亦曾与他各为其主,现在一个剃度出家,一个流亡下野,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后华庙也许是目前你师叔最合适居住的地方,所以你也不要太过为难你师叔了。”

安承低头行礼:“是,学生不敢。”

“师兄多虑。两浙路大肆稽捕宋臣,我如此躲了几年之久,已然折了士人气节,又何必再在乎一两个小辈的刁难?”谢翱声音略显冷硬。

安承把头低的更深,温声解释道:“谢师叔言过了,学生虽立场不同,但万不敢刁难师叔。蒙人内部对宋廷旧臣的态度一直都是各执一词,如今虽说渐趋缓和,但对宋臣的通缉短期内恐怕仍旧无法取消。此外学生身在军旅,通缉的事情也不归学生管辖,还请师叔放心。”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战乱尚未平息,建德府太平安康,少无战事,这段日子还请师叔安心在下华祠养病,毋须担心其它。”

听到“渐趋缓和”谢翱似乎怔了一下,低垂的眼帘里看不清情绪,半晌开口,声音有些嘶哑:“这些话用不着你说……张弘范这条鹰犬,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回师叔,九拔都从南方回到大都后就一直卧床,学生前些日子随李庭李将军入朝觐见,得知皇帝虽派了最好的医师连日诊疗,情况却并不乐观。如今病入膏肓,恐时日无多了。”

谢翱只是点点头,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悲喜的情绪,安承皱了皱眉,却终究没说什么。

孟祺自然捕捉到了两个人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于是放下心来:“安承啊,你此次奉军令征募兵员,建德太守刘玵是郭侃的同乡,我跟他打个招呼,征募的事情就请他多费心,协助你尽快完成。这几日你就在建德府处理军务,大雨滂沱,不必住庙里来回折腾了。”

安承拱手行礼:“学生多谢老师。”

“安承,谢师弟一生忠于宋廷,此番坚贞颇具英烈之风。可蒙人追辑日紧,这样的性格于他而言是福是祸,还犹未可知。”老师说道:“他从南剑州便被通缉,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长幼有序,你作为同门子侄,有时候不必过于介怀。”

老师从袖袍中取出一个纸卷递给安承,双手接过纸卷打开,宣纸不大,狭窄的纸张只能留几行字。

安承低头看了片刻,最后行了个礼就走了,没有说话。

弱柏不受雪,零乱苍烟根。

尚余粲粲珠,点缀枝叶繁。

落笔处有一个方章,没有姓名,上书两字“宋累”。

而“宋累”正是谢翱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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