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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第103章 1995·夏

月白风清的南城,素素与青豆交流以上对话时,顾弈正蹲在西城鱼龙混杂的候车大厅啃馒头。

当周围极度喧嚣的时候,人恍惚陷入没有重点的安静。

临近暑假,学生居多。大中型城市购票窗口不管白天黑夜,总排着坚不可摧的长龙。

顾弈好不容易排了四个小时队伍买到票,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蹲在正中间,借眉眼厉色,驱逐对他意图不轨的三教九流。

身后一个女人为丢失的几千元尖叫痛哭一个多小时也没停。余光不远处,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上上下下摸口袋,表情越来越焦急。

上百人或扎堆或四散,各自躺在地上。

游走攀谈的诈骗犯和小偷也是值夜班的。火车站里,金饰或镀金都不能戴,如果有人睡死过去,耳垂颈脖见血不说,醒来身上大概率是会被摸空的。

光线浑浊,气温闷热,味道极其不好。

等到清早四五点钟,火车站逐渐醒来,顾弈才揣着票,进入月台。

他昨天图爽快,买了张黄牛票,等到发车前才知道是假票,回头找那人,已经跑了。

打一桩换个地,黄牛特色。

这已经是顾弈再三筛选的黄牛了。衣着整洁、谈吐过关、思路清晰,到头来还是个卖高价还没良心的畜生。

顾弈出来上学后,经常跟黄牛接触,不得不说,像青松六子这种的倒爷真的是少之又少。多数啊,还是狼心狗肺想坑死老百姓的。难怪倒爷口碑这么差。

顾弈买的是半程,后面得补站票。旁边的大爷拿着本《中国铁道时刻表》研究,书上是密密麻麻的字节改动。

铁道广播温柔亲切,“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欢迎您乘坐”

顾弈正在比对列车次,耳边乍起惊呼,远处女生尖叫追逐,大喊:“快来人啊,抓小偷了——”

一道黑影抓着个东西不要命地狂奔,一连撞倒数人。

是月台飞贼。

贼人身窄个矮,汗衫褴褛,正好擦过顾弈。千钧一发之时,他想也没想,长臂一伸,拽过其手上的赃物。

两人迅速扭成一团,滚至月台的木踏板。周围人没反应过来,慌忙躲闪,一时不知道一高一矮哪个是贼。

此人是个惯偷,做的就是刀口舔血的工作,对一切早有准备。

顾弈与他扭打抢夺,发生过一秒对视,那是顾弈这辈子看过的最为阴鹫的眼神。也就是那一刻,顾弈忽然感到手上的力量一轻。

尖刀迅速划破帆布包。书本钱包搪瓷杯牙刷包括私密衣物,全数倾落。

同时渗落的,还有一地鲜红。

再反应过来,眼前刮跑一阵黑旋风,连同消失的还有钱包。贼果然从不空手。

顾弈两手紧捏成拳,前臂充血,所以锋刀划过,没有感觉到一点痛。等听到四周尖叫提醒,他才从帆布包下伸出手,看清一片血。

那个被偷东西的女生晕血,火急火燎跑到包前,看见地上滴滴落落的“梅花”,戏剧性地晕了过去。

月台登时乱成一团。

逃票的人趁乱上车,人群失去秩序,当然,肯定也有另一波伺机而动的早班小偷,正在伸手。

两个月台工作人员赶来维持秩序,顺便领顾弈去消了个毒。

因为要赶车,他拒绝等那个女孩醒来接受感谢。

工作人员十分热心,消毒时听说他是华西的,赶紧记录下他的见义勇为,写了封信,让他上车后把信给列车员。如果有卧铺或硬座,优先给他调节。

火车头吐着烟圈,连绵几百米。这让清晨窗外的景色越加迷糊。

顾弈的伤口不深,但面积很大,整条右前臂是极其刺眼的划伤。

进入金属腐朽腥气的火车车厢,他有点不舒服。受程青豆感染,脑子里划过一些诡异的猜想:不会刀尖上淬毒了吧。

列车员是刚刚见证了他见义勇为那一幕的阿姨,不用他给信,她就把乘务员休息室给他安排了。中间他睡了会,开始发冷发抖,到站前,借了根体温表,有点低烧。

程青豆说的没错,大夏天确实是会冷的。

他没有买到直达的火车票,中间得绕路,最终在火车上费了三天功夫。

据报纸说,这两年将迎来铁路的提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真的快一些。

再踏到熟悉的家乡,他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体温起起伏伏,吃没得吃,睡没得睡,手臂出汗,还牵连神经,发出阵阵刺痛。

最关键的是他咳嗽。在火车上咳嗽,要是没什么心理包袱的,还好说,张口随便咳随便吐。怎么说也受过高等教育,顾弈不好做出这样不文明的举动,只能一路憋着。

尤其夜间,车厢日光灯熄灭,留过道下方的微弱夜灯亮着。除了哐哧哐哧的火车轰鸣声,四下一片安静。过道上人挤人,竹背篓挤蛇皮袋,站票的各自歪倒,堵在道上,喝水也不方便,撒尿也不方便。

顾弈紧捂口唇,憋着咳嗽和不适,生怕打扰别人睡眠,那时候,人一度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

度过三天焦渴的炼狱日子,顾弈再出来,冒出了一个想法,得戒烟。

他喘不上气的时候,真怕就这么去了。这年头,人很容易没的。要是去了,程青豆怎么办?

程青豆能怎么办。

程青豆认真复习认真睡觉,谨慎躲避一切饮食场合。比别人更早涉猎影视剧的一大好处就是,她比别人想的多一点。

青豆把别人的眼睛想象成镜头,不管镜头外多不舒服,只要对视,走在人群里。她会无缝把自己调节成演员节奏。

她将学习的焦虑尽数暴露于脸上,表现出对期末的焦虑——食难咽寝难安,懒得吃饭,只想看书。

金津咂舌,称她高考也一顿没少吃。大学一路这么混过来了,怎么最后时刻这么认真。

青豆振振有词,道理一套一套。现在单位分配不好搞,她想去海鸥,得拿成绩单说话。大三亡羊补牢,为时不算太晚。

全宿舍都被她说服。可以说,大家对待这次考试都变认真了。

七月七号,小暑。

蝉鸣声将南城的调门调节到夏日。

金津一口气跑上楼,喘个不停,小喇叭播报:“豆子豆子电话电话!”

听金津口气,就知道是谁打来的。她的李教官羞涩,打电话跟发电报似的,惜字如金,跟青豆有点类似。所以金津每回看青豆接电话,都很羡慕,就像自己接到话多的情郎来电一样高兴。

青豆搁下笔,松了口气。

顾弈一阵猛烈关切后忽然失掉声息的几天,让人有点紧张。

照理说他肯定是不知道的,但他又实在聪明得吓人,尤其他打电话问素素“冷不冷”,把青豆吓了一跳。

她兴冲冲下楼,发丝跃动成一个烂漫的少女。

她敢保证,妇科医生站在她跟前,都看不出她有了身孕。

这边笑盈盈接起,那边冷漠如发电报:“到实验楼来。”

说完挂了。

青豆都不确定那头是不是顾弈,声音沙哑,有点苍老,不会是金津传错话了吧。

到实验楼?他回来了?还是别人?

她犹豫地往实验楼去,心中惴惴,走两步就想回头。她越想越不对,认为那不是顾弈。

穿过林荫大道旁的羽毛球场,青豆正在纠结,一道沧桑的修长由墙角转出。

顾弈改在半道等她:“那边人好多,估计都是你们摄影社的。”

明天是摄影展,礼堂聚了热情的新社员,正在准备。

青豆眨了好会眼才确认:“你怎么回来了?”他……才走没多久啊。

顾弈身板笔直如白杨树,头发理得寸短,唇上冒出微茬,正派斯文里透出股匪气。

他掩唇清了清嗓子,脱下卷袖衬衫,上前一步搭在她肩上:“你不是说冷嘛。”

冷个屁,热都热死了。而且,他这衣服也太臭了。好像刚从馊水里过了一遍水,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青豆皱起鼻子,嫌弃道:“怎么这么臭啊!”

他逗她:“这叫男人味!”顾弈用的是宿舍老三的话。老三不喜欢他每天洗澡,说他这样洗,把男人味都洗掉了。

“屁!”青豆拎起衬衫,甩回他怀里,“好恶心啊。”

顾弈双手接过,头埋入深嗅:“香!”

青豆作呕,脚下不稳地连退好几步。

昨夜下了场雷雨,花圃坑多。顾弈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腰,将她搂进怀里。

唔……一阵“男人味”汹涌而来!

青豆生气要躲,两脚半空使劲抡他:“臭死了臭死了臭死了!”

“坐了三天火车,谁能香着出来?”差点是横着出来的。说着,顾弈捂住嘴,偏身压下咳嗽。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数据要收集到七月底吗?”

顾弈拇指细细抚过她的眉眼,目光颇为认真:“还想吐吗?”

青豆一愣:“什么?”

他道:“我这么臭,你不想吐吗?”

确实奇怪。顾弈这么冲的味儿撞上来,她竟然没有想吐的感觉。青豆戒备地看向他:“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电话里,金津说你连着两天早上都不舒服。”顾弈一般打来电话,会有人传话上去喊青豆。要是金津路过,会趁青豆没下来,嘻嘻哈哈跟他说两句话。金津话多活泼,什么都说。青豆不舒服的事,她也说了。说的时候轻描淡写,语气与聊起爬山、复习、摄影展一样,一开始他没当回事。

青豆心头一凉:“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好久之前了。”他嗓子痒得难受,又清了清嗓子,“后来你老说冷……”

青豆脸耷拉了下来。她焦心,后来她演技到位,掩盖过去了吗?

“豆儿……”他轻声问,“是不是啊。”

“你烦死了。”

他叹气:“素素知道,是吗?”那天他特意打电话给素素,素素语气很不耐烦,有点凶。一听就是对他有气。

青豆生气:“怎么!我还不能告诉素素吗!”

“我的意思是……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会为这个回来的吧。”青豆一股怒气冲上头顶,手已经钻进他的白色工字背心,铆劲儿掐他了。“你就不能好好读书吗!这学期来来回回几趟了!回来干吗!回来干吗!”

顾弈捞着她,猫进楼道的阴影处,把她另一手也往怀里送:“回来给你打啊。”

青豆咬牙切齿,朝他小腹连撞两三拳头,撞得骨节发疼,皮肉间发出不小的响动。

打着打着,世界就下雨了。

青豆很久没哭成这样了。那几下暴力的拳头就像一根软绵绵的针,扎破她心头那只胀气的气球。她嘶嘶漏气,嗷嗷大哭。由于哭得太响,中间被顾弈扛到了三楼。隔壁楼是学校的行政楼,最近期末,有不少老师在批改卷子、登记分数,惊动他们就不好了。

青豆哭完十分舒爽,世界都清晰了,一低头,震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完了……”

顾弈看了她一眼,拿手给她抚去余泪:“怎么了?”

“流掉了。”她呆怔了。

顾弈给她擦眼泪的白衬衫上沾满了血迹。

她哭的时候,手一直掐个没停,把他这两天手臂结的疤都抠掉了。此刻月光下,血滴滴拉拉,有点瘆人。

顾弈牵起唇角,一时都没有心思开玩笑,认真把手臂伸到她面前:“没,别担心,是我的血。”

青豆打着哭嗝,手从自己的小腹上挪到他的手臂:“我这么厉害?”

说着,撩起他的背心,想看看身上有没有打紫。

顾弈一五一十:“不是,是火车上被人划了一道。”

要换做平时,顾弈肯定会逗她。但今天,他连玩笑的气,都不舍得她生。

“啊?”顾弈身上何止被划了两道长长的刀口,还生出密密麻麻过敏的疹子。青豆吸吸鼻子,再拽过手臂,多了份小心翼翼,“怎么回事啊!疼吗?消毒了吗?”

“没事。不疼。”顾弈指尖替她顺过发丝,“怎么剪头发了。”

“热。”

“也好。天热……那个还挺难受的。”

青豆白他一眼,“你干吗回来啊。”

“我不回来,你怎么办?”

“我好得很。”还有几天,考试周就要结束了。

顾弈无奈:“吐得厉害吗?”

“还好。”只要不死,在青豆这里都是还好。

“跟我回家吧。”顾弈拉了拉她的手。

青豆吓跑至走廊另一端:“我跟你说,你不要说什么奇怪的话。”

顾弈失落地垂下眼:“程青豆,你不告诉我,是不想让我负责,还是生怕我负责?”

“不是负不负责,是不合适。”

“我不合适?”他故意这样说。

“是是是!你特别不合适!你自己就是个小孩。”她顺着他的话怄他。

顾弈失笑,上前再次将她拥进怀里,“那你说,你想要吗?”

青豆摇头。

顾弈知道,情况确实尴尬。“我问你,如果……情况允许,你想要吗?”

“什么意思?”

“就是如果我爸能搞定学校这里,你想要吗?”

青豆认真思考,眼睛又湿了湿,冲他摇头:“不行,顾弈,不行。你别告诉你家里。”

顾弈说:“他们已经知道了。”

顾弈回家饭都没吃,拎起桌上的麻花,一边没品没相地啃,一边伸出指尖打电话。这在他家一向是被喝令禁止的没规矩行为。

邹榆心不解,“怎么突然回来了?”见他穿的长袖衬衫,又问,“你不热吗?”

所以,邹榆心自然听到了他对电话里说的那句“找程青豆”。

她问他,回来就找青豆?这么急?

顾弈没说话,上楼找户口本去了。邹榆心一直跟在他身后,看他翻抽屉,问他找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但出门时,邹榆心已经在生气了。

她追出门,问他,四月份是不是回来过?她同事在鸣宴楼看到了他。她还说不可能,顾弈在西城上学呢,同事语气十分确定。那么扎眼的大小伙,市里能有几个,哪能认错。又朝不知情的邹榆心调侃,别是交了女朋友了,没有告诉你。

隔壁教授家最近天天在吵架,因为儿子搞大了姑娘肚子。基于门第观念,他们不准许结婚。准备给笔钱,去趟医院,就这么算了。

这件事上个月她还在电话里讲给顾弈听。顾弈是能听进去的人吗,反送了她一句,“和我有关系吗?”她当时想,最好是没关系。

但现在看来,关系大了。关系很大。

青豆听说他爸妈知道了,当场崩溃。两行泪刷地又掉了下来。

她在弄死孩子之前,想先弄死他。她什么都没准备好呢。

枝头蝉鸣阵阵。树影横斜,清辉撒落。没有灯光的楼里,他们眼睛里挂着两轮圆月。

顾弈见她生气,无可奈何:“程青豆。”

青豆眼下挂着两滴泪,恨恨地看向他:“……”

他郑重又平静地说:“我们结婚吧。”

“放屁放屁放屁!鬼才要嫁给你!有病有病有病!”她要气死了!这么丢脸的事情!为什么要给长辈知道!

她气得连踹他好几脚,暴跳得喘不上气。疯子疯子疯子!想一出是一出!

“不是你嫁我,不是我娶你,是我跟你结婚。”

他没有办法在不结婚的前提下,让她怀孕。一秒钟都委屈。

“我呸我呸!”青豆失去理智,呜呜又开始哭。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漂亮高贵的邹阿姨知道我怀孕了,一定会看不起我的。我太差劲了。

“今天你跟我回家,明天我跟你回家。”他说,“我认真的。”

青豆一把揪住他的脸,“我跟你说,我也认真的。前几年的《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里写了,‘在校学习期间擅自结婚而未办理退学手续的学生,作退学处理’。”

顾弈不急反笑,疲倦的眼里漾开一圈月光。

他捧起她的脸,嘬掉她两颗悬着的泪珠:“原来你想过这事。”

那就好。

想个屁!青豆当年写老李的故事,专门去查的。她要是能想到将来自己会用上这条,当时应该就把自己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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