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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田信长的岛国战记

第44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大膳已经记不得这是自己第几次睁开眼睛。

醒来对他来说,不过是从一片陷于沉睡的黑暗里,换到另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绝望深渊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何处、目前到底是被何人关押?更不晓得自己会被关在这里多久?

自打在清洲城外挨了泷川一记苦无而佯装死去后,大膳就当即被泷川麾下的士兵抬走。

当时他就隐约感到不对劲——

以泷川在信长麾下的晋升速度,以及出手透露出的武道修为,不可能察觉不到他在装死。

而且他还是彦五郎的重臣,按战场上兵不厌诈的规律而言,泷川亲自上前查验他生死的真伪,并再往他身上补上几刀,这才符合战国乱世的常态。

可泷川非但没这么做,反倒还立刻下令士兵将他和彦五郎的“尸体”搬离现场,似乎存在刻意要避开丹羽和孙三郎耳目之嫌。

事实证明他推测得没错。

泷川的士兵们将他抬离现场后,马上将他塞入一个木箱,大膳还没反应过来,他的眼睛就立刻被布料罩住。

“把嘴巴张开。”他听到一个浑厚的男声威胁道,“不然我就往你身上捅几个洞,不会让你这么快死,但保证让你生不如死。”

受制于人的大膳才刚张开嘴巴,士兵们就立刻动作熟练地堵住了他的嘴。

紧接着他的耳朵也被士兵们利索地封住。

曾经身为清洲城第一重臣的大膳,刹时沦落为一个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嘴不能言的人偶,只能逆来顺受地被人任意操纵!

当士兵们关上木箱盖子以后,大膳就被切断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所幸木箱上特意留了供他呼吸的小洞,大膳只能从箱内稀薄的空气里吃力的呼吸着。

他从木箱的移动次数和频率,来判断自己被搬上了一辆牛车,接着又似乎被四名男子抬着疾行了很长一段路途。

最后木箱被打开,他像一件物品般被丢到硬木地板上,全身骨头都像被锤子敲击般疼痛。

地板上似乎早按着“大”字形的方向,在上下左右钉好了四根小木桩。

大膳刚落到地上,立时就有四人分别制住他的手脚,并牢牢地捆绑在四根小木桩上。

这时候的大膳已因失血过多而意识模糊,不过费尽心思把他运送到这里的人,显然并不愿意放任他被死神夺去生命。

于是大膳被关进这个房间后,立刻得到了悉心的治疗。

虽然侥幸与死神擦肩而过,可他却从此坠入身心饱受煎熬的地狱。

被绑住的他每天都动弹不得,不要说翻身,就连挪动一下也变成了奢望。

蒙住他眼睛的布料纵使被取下,但被囚禁在这间连半点光线都没有的漆黑房间里,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在他清醒的时间里,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片黑暗。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分辨不出这个房间到底有多大。

大膳只能从一天两顿餐饮的安排里,来推断出时间的概念,但他连最基本的用膳权利也被剥夺,每顿都由专人负责喂食。

他只能机械地张嘴、咀嚼、吞咽、又再张嘴,来人喂完清粥后,又粗暴地将水灌入他的口里。

有时候水灌得太急,大膳经常会被呛到。

于是水便流到地板上,他只能躺在一片湿润之中,直到这些溅到地板上的水渍自然风干。

无法动弹、终日置身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这样备受折磨的活着简直比死了还要痛苦一万倍。

以风雅品味闻名清洲城的大膳,很快就陷入到蓬头垢面、非人非鬼的状态,他肌肤蒙上厚厚体垢,身上更是散发出难闻的异味。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些异味全天候地伴随着他,并且一天比一天更发臭不堪。

“这是哪里?把我关在里面到底有什么目的?”有天他终于情绪决堤,疯狂地大吼大叫,“故意把我弄到这里,肯定是有理由的对吧?”

“要让我做什么就尽管说啊!如果不说,我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喂,听到我的话吗?我愿意和你们谈判,听到了没有?至少派个人进来和我谈判啊!”

然而即使他狂吼到喉咙沙哑,所迎来的也只是更令人绝望的寂静。

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漆黑环境里,他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从气急败坏转变为疲软无力的声音。

大膳慢慢地就不再去计算被囚禁的时间,也放弃了和下令将他关进这里的幕后之人沟通。

他每天机械地被喂食,尽管喂食的人从来不与他交谈,却让他得以感受到这个房间还保留着那么一丝与外界的联系与生机。

由于长时间没有活动,大膳甚至感到自己肌肉正在逐渐萎缩,他怀疑自己将会如同一棵杂草般在这个房间里慢慢枯萎。

他放弃了所有希望,机械地等待着死神在某天降临。

然而每天奉命观察他的喂食者,察觉到他情绪与心境的转变后,及时向幕后之人进行了汇报。

于是有天这个房间突然有了光亮。

首先是大门被忽地打开,大膳眼前的漆黑中,意外地出现了一道细小微光,让他诧异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两个人接着走进房间,大门很快就被关闭,其中一人执着蜡油灯,伴着另一人信步向他走来。

大膳现在唯一能活动的只有脖子,于是他非常艰难地侧过头,努力张大眼睛试图看清楚来者。

这一瞥,他整颗心顿时被拎到了嗓子眼。

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是浓姬和泷川!

对他来说,实在没有比看到这两人更加可怕的事了!

执着蜡油灯的是泷川,燃烧着的灯芯是映亮整个房间的一道微光。

与他齐步而行的是神情冰冷的浓姬,两人一并在大膳身旁伫足而立。

混杂着各种异味的房间早就恶臭不堪,浓姬在踏进这里之前早就作好心理准备,竟未表现出任何的不适应。

她低头俯视着大膳,将他从头到脚像打量商品般地仔细审视了一遍,然后将目光锁定在他憔悴清瘦的面容上。

“是你……原来是你。”大膳恍然大悟地喃喃道,“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你发现了什么吗?”浓姬戏谑地问,“不愧是昔日清洲城的首席重臣,不妨说来听听。”

“哈哈哈哈哈,我早该想到的。”大膳无奈苦笑,“只有女人才想得出这么残忍的折磨方法。”

浓姬一头乌黑顺直的长发自然地披落下来,像黑色锦缎一样光滑柔软,但看在大膳眼里,此刻的她却和夜叉没有任何区别。

他索性避开她的视线,声音沙哑地说了下去:

“我当时假死倒地后,泷川马上命令士兵把我抬走,那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如今看来,他是要刻意避开丹羽和孙三郎耳目。”

“如果我躺在原地的时间再久一点,就会多上一份被丹羽或孙三郎上前查看的可能,到时候他们或许就会发现我根本就没有死。”

“这就表示,泷川执行的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的计划。”

浓姬安静地聆听着,并没有打断他的话。

她望向他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只待宰的公鸡一般,这给大膳带来了很大的挫败感。

“非但他们不知道,甚至很可能连信长都被瞒在鼓里。”

“所以把我囚禁在这个房间里,应该是件除了你们俩之外,其它人都毫无察觉的大秘密。”

“很厉害啊,你这个女人。”大膳没说上几句,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你让泷川费尽心思把我弄到这里,应该是有要用到我的地方吧。”

浓姬不置可否,她接过他的话问了一句:“那你也一定知道,我为什么会选在这时见你吧?”

“我想我该是知晓的。”

大膳凄然而笑,那笑容比哭泣还更痛苦难受。

“你算准我的意志已被消磨殆尽了,在这时候提任何要求我都很难拒绝,对吗?”

“难道不是吗?”浓姬淡淡问道,“难不成你以为自己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她这句反问,犹如挥着打刀砍向他的心坎,瞬间便将他的自尊摧毁殆尽。

最悲哀的是他还无法否认。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只要杀掉一个人,你就能从这炼狱般的处境里解脱出来。”

“要是我说不呢?”

“你要有胆量说不,我还真会敬你是条汉子。”浓姬甜美地笑起来,“不过你真有勇气拒绝吗?”

当她笑得最动人的时候,手中已然多了一把匕首,蹲下后轻轻一划,就在大膳右臂拉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鲜血和痛楚同时涌现,孱弱的大膳死命咬紧嘴唇,费了好大气力才阻止自己失声惨叫。

“你当然可以拒绝。”浓姬温柔地说,“不过从今天开始,我会让人每天从你身上非常小心地割下一块肉来。”

“你大可以放心,我会挑选出优秀的剑客,确保你在露出内脏后仍能继续活下去。”

“到时候你就会发现:像这样陷入黑暗间动弹不得,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因为你永远不晓得,接下来还有什么更残酷的事情在等着你。”

“我也许会继续让人每天从你身上割下一块肉,也可能效法中国汉朝的吕后将你做成人彘。”

浓姬的声音,犹如出谷黄莺般清脆悦耳。

然而听在大膳耳里,却比催命魔咒还更加可怖。

她顿了一下,眉角含笑地告诉他:

“要是你仍决心拒绝,那我们也没必要浪费时间再谈下去,我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

浓姬话音未落就站了起来,立马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泷川亦执着蜡油灯紧随她的步伐,两人竟再也未曾回头多看大膳一眼。

由于长时间处在纯粹黑暗之中,大膳听觉因此变得异常敏锐,仅听着他们脚步声,便能推断两人距离大门还有多少距离。

随着浓姬和泷川离门口越近,大膳越发提心吊胆。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每天被活活剐下一块肉的情景,那是何其生不如死的惨烈情景!

“我做!”他惶恐失措地嘶吼出声,“我什么都做!要我杀谁都可以!我一定不会失手的!”

浓姬蓦地停下脚步。

有那么短暂一刻,她既没向前迈步,也没转身走回大膳身旁,让他彻底饱尝提心吊胆的滋味。

她暂且停步的时间其实很短,但对大膳而言却犹如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浓姬转身带着泷川重新回到大膳身旁。

“从今天开始,你会被松绑、会接受最好的治疗,也会获得重新练习剑术和武道的机会。”

她再度俯视着已全然放弃尊严、逆来顺受的大膳,犹如笼罩着迷雾般的剪水双瞳,冷冷地直盯着他失魂落魄的眼睛。

“不要妄想逃跑或做出些不该做的事。”

“因为你每天的饮食都被下了慢性毒药,如今毒素在你体内累积到了一定程度,这也就是我为什么选择在今天见你的原因。”

“你们在我的饮食里下了毒药?”大膳震惊地竖起眼睛,“竟然能做到这等缜密的程度?”

“你每天喝的粥里都掺有慢性毒药。”浓姬甜美地微笑着告诉他,“而给你灌下的那杯水里,则放了能缓解这些毒药的特殊粉末。”

“若两天内你没能喝下经过调剂的水,就会由里到外、从头到脚溃烂地痛苦而死,那种死法应该也算是一种凌迟吧?”

她用最动听的声音,说出最残酷的威胁。

见识过她手段的大膳,完全不怀疑这番话的真实性,他完全被震慑住,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可以告诉我,我到底被关在哪里了吧?”

“你被囚禁在泷川的府邸里,我们很快就要全搬往清洲城,泷川也会把你带到他的新府邸去。”

“清洲城?”大膳这一刻简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哭好,“你们居然要带我回清洲城?”

“你会在泷川的府邸里休养与修习剑术及武艺,在适当的时间,我们会告诉你要去刺杀谁。”

“万一……”大膳迟疑着,“万一我成功刺杀了对方,你们就会放我一条生路么?”

“谁知道呢?”浓姬柔声道,“你更该担心的是,要是自己一旦失手,所迎来的会是多么悲惨的结果,所以只要专注去做我们吩咐你的事就好。”

她由始至终都未曾对他有过半点横眉厉声训斥,但恰恰是这份温柔相待越发让他胆战心惊。

真是可怕的恶女,恐怕整个尾张……不,甚至整个东海道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恶女来。

——乖乖臣服在她脚下的大膳感慨万千地想。

这个一度怂恿彦五郎向信长发动进攻的权术弄臣,至此已然被浓姬牢牢掌握在手心里了。

随着浓姬和泷川走出房间,被蜡油灯微弱光芒点亮的空间,又再度回到只剩下一片阴沉的黑暗当中。

“夫人请放心,我会派人紧紧地盯着他,但凡他流露出半点不对劲,我都会立刻通知你。”

泷川温声说。

他眉眼及表情间,尽是对浓姬发自内心的恭顺与信服。

“辛苦你了。”浓姬对他轻柔地点了点头,“大膳在我们的计划里非常重要。”

“由他去刺杀那个人的话,是再理想不过的安排,得手后也不会引来任何闲言碎语。”

“在下也这么认为。”泷川听罢,衷心俯首称是,“夫人深谋远虑,着实令人佩服。”

“你我的所有良苦用心,都只是为了大人而已。”浓姬嫣然一笑,“这种计策,也只有忍者出身、不受所谓武家道统束缚的你才最能理解。”

“如今看来,我还真是没有选错人。”她眼中掠过赞赏之色,眼角亦浮起微微上扬的笑意。

“夫人谬赞了。”

泷川吹熄蜡油灯的火苗,向浓姬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在下入仕时间虽不长,却敢自言侍奉主公的心意绝不比任何人逊色。”

“你的心意,我已经感受到了,那么大膳这边就有劳你监控了。”浓姬转头柔声叮嘱,“就送到这里吧,我也要回去了。”

“是。我已经备好轿笼,夫人若有任何吩咐,泷川自当全力效劳。”

“有这份心已经足够。”

浓姬轻盈地转过身去,姿势犹如花丛中闪现的蝶影般优美。

她的发丝随着清风在空中飞扬,在泷川的目送下缓步向前行进,逐渐在他的视野范围内消失。

当浓姬和泷川在暗中秘密推进着他们的计策时,由丹羽与恒兴一手操持的迁城计划也已顺利完成,信长带着一众家臣搬进了清洲城中。

他从两岁起便一直居住至今的那古野城,作为先前向孙三郎许下过“任选河东二郡作为全新领地”的承诺,在被孙三郎看中后,当即慷慨地封赏予对方。

孙三郎在获封了包括那古野城在内的河乐二郡后,无论从领地面积或石高收入都远胜于当初的守山城时期,权势也随之大幅飚升。

他搬移到那古野城后,信长的另一个叔父、原为深田城主的胜二郎,被委任为新的守山城主。

织田一族的势力重组与领地划分,就这样在信长不动声色的高明布局与巧妙推动下顺利完成。

但在铲除彦五郎一派的势力之后,信长随即又面临新的家族斗争议题——

声势如日中天的孙三郎,开始以剿灭彦五郎全族的功臣自居。

他多次在重大会议上对信长横加顶撞,嚣张跋扈的作派引发了信长亲信家臣团的侧目和不满。

“主公,那孙三郎太过得意忘形了。”利家忿忿不平地进言道,“不管他是您的叔父、还是河东二郡的城主,始终都不过是您的臣子。”

“但他如今的狂妄无礼,哪还有半点臣子的自觉?再放任下去只怕会变成第二个彦五郎啊。”

“利家,你还是年轻了些。”信长轻笑着为他续上一碗新茶,“这么沉不住气那怎么行?”

“可是主公……”

利家还想上陈些如何处理孙三郎的谏言,然而信长大手一挥,霸气地示意他结束这个话题。

“你的观察很敏锐,利家。”信长坏笑道,“但我们才刚除去彦五郎一族,现在还不是向叔父展开进击的时候。”

“在他还没做出更过分的举动之前,我们稍安勿燥,暂且静观其变吧。”

他伸手拍了拍利家肩膀,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倚向扶几。

面对孙三郎的咄咄逼人,信长不动声色,朝野之上的群臣们没人能看透他的真实想法和打算。

但在孙三郎继续扩展他的势力版图之际,浓姬与泷川的计策也在紧锣密鼓地持续推进当中。

这场着意避开刀光剑影的权利游戏,表面上一池静水,内里却暗潮汹涌,潜藏着的浓郁杀机更随时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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