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森林

陈余有点不高兴，因为罗浦豪连着叫了好几声“哥”。

这个称呼对陈余来说很特殊，两滴融不进的血，是他窃取来的温情，他从不叫别人哥，所以楼听也只能给他当哥。

都是独一份。

他和陈慧心住进楼秋生家的时候，起初两年都没见着楼听，只知道有出息，光宗耀祖。楼秋生喝醉了还是要提起他，一会儿说是去美国了，一会儿又颠三倒四地说是去英国了，根本说不清。

“楼听”二字一出，不用细听，屁股后面肯定一串儿好词。

陈余坐在灰布织的旧沙发上走神，脑袋空空，时间和空间全错乱了，那些光点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乱跳。

楼秋生抽走了陈余的作业本，攥一根只剩小半截的铅笔，几乎只剩了个笔头，两端削得尖尖的，楼秋生手大，握着就戳虎口，他用得不爽利，对着陈余骂脏话。

“瞎货，不起烂山！”

没眼色，没出息。陈余听得懂，除了睫毛还是哪都没动。

楼秋生呼哧咳了几声，没有继续骂，而是把笔扔到了桌腿边，又驱了一脚，铅笔无声无响地滚到了沙发底下。

陈余看见掠起的薄灰落在自己鞋面上，仍然没动，静得像颗小葱。

楼秋生又抄起一支圆珠笔，紫壳，上面印了行蓝字，“半州水电”，后面几个字掉了，应该本身就不牢靠。他满嘴酒气，两腮红得反光，在陈余的语文本封皮上涂写。

‘10000x12=120000’，然后是被一笔带过的草迹，楼秋生把手里的易拉罐捏得噼啪响，眼中精明的光在亮度恍惚的吊灯下闪烁。

“老美赚美元花美元，美币值钱，你可知道啊小谁？楼听一个月不给我一万块钱就滚出家门！”

陈余聚精会神到失焦，世界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模糊，视野里肉粉色毛绒拖鞋又污了一层，还是他妈三十六码的脚穿剩下的，泡沫底裂了个口，走起路来像蛤蟆张口。

陈慧心二十五六嫁给四十岁的楼秋生，难道是图他酗酒？图他家暴？图他兜里一个子儿没有还分文不赚？

她十八岁在男人身上栽了个大跟头，肚里连哄带骗地结了果，少女情窦初开的那朵小花儿迅速腐烂，埋到脚下成了养分，那些不切实际的情啊意啊早被崎岖的生活磨没了幻想。

日子只绕着一个过，钱。

陈余六岁要入学，户口没地方落，借读费也凑不出来，想托关系无门，说来说去都是钱，没钱。楼秋生是她傍上的大款。

真话，那时候李佳荷四处奔忙，存下了不少，四万块，东拼西凑再借个两万块就够买房了，从楼听奶奶留下的老屋搬出去，住进真金白银自己买的房，挺直腰杆，不在过年的饭局上受小叔子冷眼。

结果楼秋生夜里偷了这钱去赌，他这么些年好吃懒做，兜里没钱，越是在家呼风唤雨，吆五喝六，就越像个没兵的山大王，总觉得李佳荷瞧不起他。

不同于往常，那些钱扔赌桌上连个坑都砸不出来，这次他在小卖部门口看见了一双腿。

小腿修长，大腿丰腴，在雨里雪白如霜，踢踏双坡跟拖鞋，几根细条红皮带箍在莹白圆润的脚指上，不松不紧，指甲也是红的，油亮，像聚在底端的血色。

陈慧心靠住玻璃窗，上半身倾进去和老板嬉笑，屁股翘起来，脚指勾着拖鞋晃了两下，又抬起来蹭另一条小腿上的泥点子。

这一下，楼秋生浑身酸沉，那些泥点儿在他身上钻空子，然后凉而脏的雨溢进来、缠绵的野花又把它们搅浑。

他被晃得眼花缭乱，一时间分不清是橱窗上的港风女星嘴唇更艳，还是陈慧心的脚指甲更红。只知道自己掏出全部的四万块，惊天动地人模狗样地数了七遍，递出一张捋平了的红钞，老板转过身不干不净骂一句，找给他九十八块五。

“拼种，买个盐汽水给张这么大的！”

一叠零碎的旧钱摊在公共电话旁边，楼秋生手指压住一端，一寸一寸移向陈慧心藕段似的小臂，抵达终点时戳了两下她的嫩肉。陈慧心掐着点娇疑一声，歪仄脑袋，脸压得很低，眼波流转，上面铺了层细细的金粉，在眼皮掀起来时被褶皱隐了大半。

陈慧心用妩媚的余光斜看楼秋生。滑腻的手就贴上来，蹭过纸币，贴上那双同样压住钱的手，蛇精一样打了几个圈。

手指甲也是一样的红，果然。楼秋生咂了咂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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