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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喜

番外二

丰华镇的冬日没有热烘烘的太阳,咸漉漉的海水气味,更没有摩登的建筑和生活,只有潮冷到骨头的水汽——从王洛英到丰华镇后,还没来得及走亲访友,雨水滴滴答答了好几天。她被困在王崧之家专门腾出的阁楼中,无聊时瞧瞧楼下院内嶙峋的大石头和枯萎的花池,或者听听外街米行纸市传来的热闹乡音。

王家待她的态度是热情珍重的,餐□□美,嘘寒问暖,连这处暂时独属她的小院子都被命名为“英圃”,据王崧之说春日里这小花苑那才叫一个姹紫嫣红到夺目,花的品种就不下二十种。等天气好些,再找唱戏的班子来家里唱几出,让头次回乡的王洛英体会下江南风致。但现在天儿太冷,家家年前又忙着收尾迎新,等到正月闲松下来再互相走动不迟。

王洛英着实无聊,就问镇上可有报纸卖?王崧之的表情闪过迟疑,“现下……孝同哥那里有报纸,明天我去借些来。”

第二天,王崧之过来捧来一大裸报纸,从《南京新报》到《楠城新报》,甚至还有《丰华新报》,报报皆“新”,字字都臭不可闻。王洛英被“中日提携”、“宣抚亲善”还有“东亚共荣”这些字眼给熏得火气冲头,摔下报纸就踢翻了脚下围着她一圈的黄铜火笼,炭火四散在地板上,吓得月妈赶紧清理,用广东话埋怨她,“唔好发烂渣啦。”让她脾气不要太大,入乡随俗,人在屋檐下,又是要守完丧期要嫁人的主儿,还是要兼顾脸面。

王洛英只晓得,从南京到楠城再到丰华,这一张张只为日本人说话、奴化中国人的报纸才叫没了脸。回国前她不是没考虑过楠城丰华镇被日占的问题,王家严家轮番上阵打包票:“丰华不同的,日本人没有驻-军。”但她只在阁楼上通过这些铅字就明白了,日本人要驻的是本地人的脑袋心灵。

“月妈,将报纸都烧了吧。”王洛英侧躺在床上生闷气,又被屋内炭火熏得头热,不一会儿就跳到窗前,两掌推开窗户,任冷星星的雨点打在脸上。月妈说这样会着凉,王洛英却说闷得胸口不舒服。

王崧之紧张了,请的第一位老中医还只说王洛英只是风寒伤肺导致气喘,月妈这次强硬地关了窗户。可王洛英在床上躺了两天,喝了几副方子却没见好转,反而全身发起疹子,喘得更加厉害。于是换第二波丰华镇的老中医来看,一眼瞧出她和麻-黄不对付。妙手回春不消三天,王洛英疹子褪去气也不喘,只是咳嗽一直没断,老大夫说这是因为她本来就因为燥邪犯肺加上一路颠簸加剧了,得养段日子。她还想到一个问题:有这么位医术高明的老中医在,那个冷得要命的女人在丰华镇开诊所有生意吗?

她问王崧之,这个堂弟却开始摆出一家之主的姿态,对开始不安分的堂姐说“她的诊所只是家里养着她的一处地方罢了”,眼下之意,贺绚家里只是给女儿置办了场过家家的地方。王洛英听了后心里便闷闷不乐,既像因为贺绚职业的华而不实,又有对王崧之态度的不悦。

等屋内的火笼从四个减少到两个时,丰华镇死寂寂的春节总算到了。王洛英和王崧之家里人渐渐熟悉,也知晓了些不一般的事儿:为什么她只能读《新报》?外县有报匠贩卖新报之外的报纸,被肢-解后扔进大溪中;除夕之夜为什么几乎听不见成片的鞭炮声?因为县公署只批准少数几家可放鞭炮烟花。为什么贺绚和严孝同解除了婚约?——她终于听到个接近事实的答案,贺绚在上海时蹲过牢房。

家风清正的贺家向严孝同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严孝同考虑到两家世交的面子欣然答应,而严家家长则收了贺绚做干女儿。

王洛英这才知道,她的模糊情敌已经变成契小姑。

契不契的,和王洛英关系也越来越远,而正月里,丰华镇街头又恢复了种似模似样的熙熙攘攘。载行里的挑夫吆三喝五成群结队,豆腐坊里的豆香气重新飘荡,蜡烛坊前总有虔诚的嬢嬢来为神佛请香火……她在初步熟悉了亲友口中的丰华镇后,顾不上看“英圃”里已经盛开的墨兰和腊梅,趁着月妈打瞌睡时溜出王家的侧门。

踏在大溪一侧的石板路上,出于躲人耳目的担心,王洛英转向人迹较少的巷弄,但下意识中她避开了“严家中弄”,却不知不觉转到“贺家大弄”——弄大弄小,就已经将各家的地位分出。贺家大弄外侧均是店摊,往里走就是座座马头墙隔起的房宅。四处安静极了,最惹眼的就是白墙上贴上的一张张纸。王洛英上前瞧,发现尽是各种“新报”,她数过去,发现这些报纸一路贴到贺家大弄最里头。

而贺家大弄最终被一扇小门封住,看起来像是某个人家的后院。小门斜对面却树着一道木牌,写着“丰华镇教化宣传处”,她愣住,当即转身就想跑。却听到身后有声小小的“吱呀”声,王洛英闪到旁边巷口片刻,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随后越走越急,还伴随着“嘶——哗——”的阵阵撕纸声。

她好奇地探头时,却和一个人猛地打了照面,王洛英的心都要跳出胸膛,双眼却被一双黝黑澈亮的眸子锁住。四目相对,王洛英没挪开眼。倒是来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怀抱,她捧着一团碎破纸张,神色有些紧张。发现自己的举止落在王洛英眼中后,嘴唇似乎动了动,却没说话——贺绚,这个刚刚撕扯掉丰华镇汉奸宣抚报纸的人,只是紧捏着纸张。

两个人谁也没开口,也没挪步,直到贺家大弄的弄口又传来说话声,“人呢?”

贺绚脸色已经大变,王洛英却连声咳嗽起来,又毫不迟疑地从她手里扯下报纸,冲着说话的人道,“我……咳,我在这儿,撕了报纸呢。”

走出巷口的姑娘和来寻她的王崧之碰面,对着语气着急的堂弟用带着广东口音的楠城话嘟囔,“不就是撕几张报纸回家看么?”

王崧之解释这个不能揭的,也罢,他会向孝同哥解释,以后有新到的报纸也给你送一份。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后,贺绚才走到巷口远远望着王洛英的背影,那姑娘和堂弟走上五孔桥头时却也回头,又和她对上这一眼,那一眼不似贺绚的冷,却喜滋滋又得意洋洋的。王洛英很快甩了辫子扭头,步子似乎迈得更轻快。

贺绚微微一笑,站在原地想了片刻,返家洗手喝茶休息了片刻,才慢慢重新踱出门。她在大溪旁的点心铺子,买了些百合梨糕红枣糕。又回到被火笼包围得暖洋洋却几乎空荡荡的诊所,小心地从药柜中取出藏在夹角内的药物,再套上件厚呢子大衣,挎上诊箱慢悠悠地出了门。

路上不时有人和她打招呼,“贺大夫出诊呀?”“贺医生又替哪家孩子瞧病啊?”

贺绚含笑淡淡点头,浑然不觉身后早就跟了人。她顺着王洛英踏过的石板路,稳当当踩在一条条缝隙上。又步上刚刚那个南洋姑娘得意回头的五孔桥,衣角偶尔拂过桥栏。

王洛英才回阁楼不到三刻,依然听着月妈用广东话数落她不该乱跑时,王家人忽然告知她,“贺大夫来了,说您约了她看咳嗽。”

王洛英那句“我什么时候约了她”差点出口,她脸色僵了片刻,随后不理会月妈古怪的眼神,说“请她上楼吧。”话音落下,她又忙喊,“别……等会儿再请。”她觉得可能需要重新梳头,必然还要洗去手上的沾着的油墨,最好再换件气度婉和大方的衣裳,她还被“不能输”的执念缚住手脚时,门口已经立了一人。

单肩背着药箱的贺绚敲敲她并未合上的阁楼正门,脸上依旧冷淡淡的,只有眼睛里似乎含着丝丝笑,“不好意思,我已经到了。”

王洛英莫名脸红,低头看着自己双脚,又忽的昂起头看贺绚,“哦。”她让月妈给医生泡茶,自己则伸出黑一块、青一片的手掌,示意大夫把脉。

贺绚露齿,双眼皮的眼角斜斜笑得飞起,“我是西医。”她不慌不忙地脱了大衣搭在椅背,只穿白色的棉质衬衫坐在王洛英面前,再拿出听诊器,示意王洛英解开厚实的外套。南洋姑娘毕竟对这套不陌生,大大方方解了扣子,任微凉的听诊器在自己右锁骨附近上下挪动,她发现,这位年轻大夫的鼻尖竟然渗出了汗。而贺绚的眼睛偶尔被垂下的发丝挠痒,每次趁着换听诊位置才用手指随意挑一下,但那束头发无法被她的耳尖制住,总是桀骜不驯地重新跳出。

挑了三次头发的贺大夫总算不好意思,最后收回听诊器后坐正,拿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瞧着王洛英,像打量病人,又像在观察一个要和自己做大买卖的陌生人。王洛英注意到她的眉头习惯性蹙着,嘴角却微微挑起笑,“咳嗽多久了?”贺绚问她,说的是和王洛英父亲一样纯正的楠城话,语音黏柔,语调清冽,语气不含任何敌意。

王洛英盯着这张眉目清爽的脸庞,“刚到岸第二天就咳起来,断断续续不见好。”

贺绚点头,又示意她伸出胳膊,这次不拿听诊器,而是以三指搭在王洛英右手寸脉上听了片刻,王洛英不禁问,“不是西医吗?”

贺绚再笑,眼角再次挤细,“中西合璧。”她的视线重新落在王洛英黑乎乎的手上,见月妈下楼沏茶还没上来,忽然低声说了句,“谢谢。”

王洛英一愣,抽回手,一粒粒地扣上衣服,“哦。”

贺绚将听诊器放回药箱,取出百合梨糕和红枣糕放在王洛英面前,“这两种糕点对肺部咳嗽有缓和作用。”再取出一张牛皮纸包着的小药瓶,表情依依不舍。

王洛英看在眼里,起身就去洗手,擦干净后盯着那两袋糕点,“一点儿小肺炎罢了,我吃点糕点就行。那药那么难弄,别浪费在我身上。”

贺绚一惊,“你知道?”

王洛英已经拆开糕点,自顾往嘴里送了块,“不就是盘尼西林嘛,我们南洋侨民月捐的钱中就有相当一部分去美国买消炎药。”南洋姑娘的眼中染上一丝狡黠,“这可是军-管药,你从哪里弄到的?”

贺绚却叹气,“我老师给的,一共就四瓶,我只剩这点了。”

王洛英却严肃起来,她盯着贺绚,脸却渐渐拉下。最终,她逐客了,“贺大夫有心了,请回吧。”

贺绚漆黑的眼睛再次现过惊讶,却看到王洛英冷冷一笑,“为了试探我,你也太舍得下本钱了。”

知道眼前冰雪聪明的姑娘已经勘破自己的来意:贺绚不放心严孝同的未婚妻会不会告发她撕报纸的事,径直大胆地追到人家这儿来试探,甚至带了时下最难弄的药品来“贿赂”封口,又抠抠搜搜地舍不得真给王洛英用。

“没胆子干就别干,干了还担惊受怕的,何必吶?”王洛英不屑道。

贺绚也不生气,倒是笑弯两道乌黑的眉毛,“我还是得来,这样你出现在贺家大弄才对得上说法啊。”

王洛英眼珠子一转,忽然想明白了这层逻辑。她再往嘴里塞口红枣糕,撇过脸重重地回答,“哦!咁黐线”她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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