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和火柴

01

初秋的傍晚，夕阳渐退，远处空中还残存着好看的缤纷色彩；天地还清明地敞亮着，白日的热气也消了，恰好的温度辅着恰好的微风，让人身心都爽快。

季节更迭变换，城市依旧车水马龙。

那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黄昏。

杨言从干洗店取出洗好的套装，走向地铁站，那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她也不急，慢悠悠晃着走着。走到一个路口前，绿灯闪烁着，只差几秒就要转为红灯，对面的机动车们都蓄势待发的样子，杨言懒得争抢这几秒，气定神闲地站定，等一个红灯就是了。

等红灯的间隙，她看天看地、左右张望，把左手的袋子腾到右手，再转两圈脖子，可红灯还有一分钟。杨言忘了这个路口的红灯有那么长，她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或许不该贪那几秒舒服的。她不再做什么动作，只是把目光紧紧贴在那几块红色灯牌上，盯得眼神都快聚焦不了，灯牌背后那条路清晰地显出来。具体来说是那家店。

川行茶斋。

是家新开的馆子，红绸还在牌匾上挂着，在秋风里绵密地荡漾出红波。

杨言心里咯噔一下，身后的人拥着向前走，挤到她身边低声说一句“借过”，她这才意识到红灯早已转了绿灯。

脚步已不听使唤地拐了个弯走到那家茶馆门前，木质牌匾上虬劲地刻着的“川行茶斋”几个字真真切切映入眼帘的时候，杨言还是不敢相信。

两个月前。

杨言北上参加京市政法大学的夏令营，开营前她提前约了一直线上指导她的宋嘉宁老师。那天是晚上，宋老师却定了个茶楼，说是品味一流，名字是川行茶斋。

杨言生于中原一带的湾城，幼时长于国外，全然不懂广式茶点的门道，点餐的任务交由宋老师一个人完成。提交完菜单，二人刚寒暄几句，杨言就看见宋老师脸色顿了顿，透过她直直看向后面的楼梯口。杨言没有回头去看，直到随着宋老师的目光由远及近收回，一个男人来到他们桌边。

“姐，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讲一声。”那男人走过来，跟宋老师短暂拥抱了一下。

宋嘉宁拍拍他的肩：“嘉川，你怎么今天也在店里？”

“嗯，恰好在。”那男人只抛出几个字，不再解释什么。

宋嘉宁着实没料想过这幅场面，她这个弟弟一向行踪不定的，她从来就没碰上过宋嘉川来自家店面吃饭，但出于礼貌还是向对面的杨言介绍起来：“小言，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弟弟，宋嘉川，这家店的老板。”

宋老师又向那男人介绍杨言，眼里满是赞许：“嘉川，这小姑娘叫杨言，特别优秀的孩子，来自湾城，来参加我们学校的夏令营。”

宋嘉川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气质干净的女孩子，面庞饱满温润，目光灵动且熠熠闪光，眉眼却透出一股淡然却自信有力的韵味，整个人浑然是俏皮与沉静两种气质的交融。

杨言也望向对方，他站在那里，看似漫不经心但身姿板正，一张脸棱角分明的，尤其是一双眉眼架构耐看，此刻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只是眼神里的淡漠不用掩饰，一切都只是恰到好处的礼貌。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他刚走近的时候手里把玩着一块纯黑色打火机，杨言只看得出材质不凡，其他的多一分毫也看不出，如他本人一般沉稳内敛又暗不可测。

“宋老板，你好。”杨言向他点头致意。

“你好。”宋嘉川同样的言简意赅。

宋嘉宁了解自己弟弟，眼看着氛围到这儿再往下就要僵住了，及时说道：“行了嘉川，你回去上面自己吃吧，我跟小言还有话要聊呢。”

宋嘉川本也无意多留，留下一句“吃好”也就上楼了。

杨言这边却是跟宋老师聊了没几句，宋老师就被学校紧急叫回去参加开营有关事项的会议。一餐饭还没吃热乎呢，桌边就剩了杨言一人。

宋嘉川从楼上下来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女孩儿一个人坐在桌边的背影看似安静落寞，但走近看，人家津津有味吃着点心的模样好像在告诉你：想多了。

宋嘉川坐在刚才宋嘉宁的位置上，看着对面吃得津津有味的杨言：“好吃吗？”

杨言毫不生分，大大方方回答他：“好吃啊宋老板，你这店真不错，考不考虑去湾城开几家分店？”

“暂时还没考虑。”宋嘉川实话实说：“其实这家店我已经盘给别人了，最近几年时间精力不太允许，店里都不是我亲自经手在做。”

杨言边吃边附和着点头，至于说的什么原因倒也没听得清楚，光顾着嘴里的流汁的虾饺去了。

宋嘉川把纸巾盒往杨言的方向推了推说：“没关系，不用着急，慢慢吃。你们宋老师嘱咐我一会儿送你回学校。”

“不用麻烦，宋老板，这里距离学校不远，我自己就能回去。”杨言咽下虾饺，连忙摆手。

可对面的男人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她，眼神平淡，就好像没听见她刚才拒绝的话，又或者他说出的话原本就不容他人置喙。

杨言没放弃，又说道：“而且我今晚吃了这么多，我准备散步回去消消食。”

“好。”宋嘉川开了口：“那我陪你走回学校。”

杨言手里的筷子滑掉一根，掉在桌面上叮咚一声，她慌忙拾起来。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宋老板，我是说…我真的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宋嘉川望着对面急于解释的女孩儿，面颊上怎么倏地就红了，两只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好像还泛着光，焦急更是从眼眶里满溢出来。

怎么就像是他在这儿欺负小姑娘了？

宋嘉川勾了勾唇角，像是气极反笑。

“小姑娘，是这样，这是你们宋老师的嘱咐，我不敢不从，”宋嘉川试着换个轻松的语气，“你就当是帮我的忙，让我能向我姐交差，好吗？”

杨言半信半疑，点点头。

这餐饭的后半程在宋嘉川的注视下，杨言没吃的下什么，不多时便起身要走。

只是待二人行至门口时，地毯上铺满的水渍提示着门外突发的降雨以及这场雨的强度。

七月一来，京市进入了雨季，接连两日晚间雨水不断。杨言望见天上阴沉的深灰色积云落得很低，离地很近，挤压着人们行动的空间。倾盆而至的暴雨裹挟着紧实密集的热风，雨水虽落得畅快，但天地间气息却愈发凝重浑浊，不透一丝凉风，属实让人感到窒息。

宋嘉川和杨言站在廊内避雨，想等过了这阵子大雨再出发。可一段时间过去窗外雨势仍大，没有停的意思，甚至有愈发瓢泼的趋势。

雨水像利剑一般斜着落下来，已能刺进廊内外缘的区域，溅起在杨言的裙角。

有温热的触感攀上她的手臂，牵着她向后退了几步。

她回头望向他，轻声说了句“谢谢”。

“还是想散步回去吗？”宋嘉川已收回了手，双手抱胸看着她。

“啊？”杨言一下子脑袋短路，扭头看看他，又扭头看看廊外，雨已经下白了天地，万物都在雨水中模糊了。

“那还是不要了吧…”杨言为自己刚才随便扯的理由懊悔。

“带伞了吗？”

“带了。”

“走吧，我的车就在前面。”

杨言那把蔚蓝色的小小遮阳伞成了二人此刻的救命稻草，是灰黑的天和滂沱的雨中只此一片的鲜亮。

两个人挤在小小的一柄伞之下，不得不贴近了对方，行走在狭隘的方寸天地之间。杨言感受到男人的手臂虚虚环在她肩上，方才一瞬的温热触感又真切地攀附上来。宋嘉川高高握着伞柄，整个伞面都倾向杨言一边；他还适当放缓了步子，带着杨言小小的一个人儿稳健地前行，走到车前的时间雨势便放缓不少，两个人的下场还是湿了大半。杨言只是裙摆有些潮湿、脚踝溅了些泥点子，宋嘉川却是藏青色的衬衫大半边都淋成深黑的一片，湿答答粘在身上，更不用提裤脚处脏灰色的一团。

夜已黑了，雨还未停。

汽车之内，杨言静静扭头看窗面断续的雨珠，偶尔回头看一眼宋嘉川。转动方向盘的手掌老练且有力，肩臂处的肌肉在夜幕背景中呈现出好看的线条，还有棱角分明的侧脸——确实好看。

“在看什么？”宋嘉川在一个红灯间隙扭头问她。

怎么被他发现了？！

视线交汇的时候杨言压根来不及躲就撞上他的眼睛，躲闪不及干脆就一鼓作气直视着他的目光，朝他嘟嘟嘴：“看你。”

“看我什么？”宋嘉川面上还是淡淡的，心里却憋着一股明知故问的小心思，从戏谑的眼光里溜出来了。

“好看。”杨言盯着他的眼睛完整说完这两个字才不疾不徐挪开目光，装作漫不经心看向窗外。这一下可好，像是哪根错乱的神经搭上了也将错就错摆烂下去，此后再说的话都不过脑子了。

她只想着尽快跳出刚才的话题，慌乱地寻找着当下眼前的东西充当遮羞布，却慌不择路：“诶！那边有个酒吧耶，你想去玩吗？”

“嗯？”宋嘉川反问一声，有些讶异。

“那家酒吧也是我的，想去玩的话随时奉陪。”

杨言的神经彻底错乱了，她不可思议地望着宋嘉川，企图在他脸上找到线索证明这是个玩笑。

可他那神情分明如常的很，甚至已经打起了右转向灯，是向那家酒吧拐去的方向。

“不不不，宋老板，那个，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不是真的要去玩的…”杨言话越说越没底气，她心知肚明自己刚才这几句话有多荒谬。

“嗯？怎么不去了？”车子已经按下手刹，启动向右转去。宋嘉川面无表情，转动方向盘的手干脆利落。

杨言见此，心下慌张，也顾不得什么了，双手攀上他的手臂：“诶…你别转呀…”

车子在路边稳稳停下。宋嘉川本就没准备开过去。

“今天太晚了，我明天还有开营仪式，改天再去吧。”杨言深呼一口气解释道。

宋嘉川扭头盯住她，看见她一脸的窘迫，脸红如熟透的虾子，可爱的紧。

“我随时欢迎。”

宋嘉川车开的平稳，只是刚才一下右拐绕了远路，多绕出十多分钟的时间才赶回学校。

下车的时候，她向他告别，可他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挥了挥手。

她已走远了，又突然转身看向宋嘉川，他还站在那里。黑色的布景里独独他一个人站在光线里，影子拉得好长。那一刻她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遗憾，疯狂又莫名其妙。

如果就这样，不会再见面，不会有交集，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

“宋嘉川。”她叫住他，喊的是全名。

杨言笑嘻嘻地跑到他身边去，亮出二维码给他：“加个微信吧，下次去吃水晶大虾饺可以给我打折吗？”

宋嘉川看见女孩儿的眼睛晶亮亮的，满怀期待望着他。

他有些许不忍心，但还是婉言拒绝：“一定打折，其他就不必了。”

夜深，暴雨又开始下。

杨言清醒地听着雨水流淌过墙壁和外壁水管的声音，哗啦作响；还伴随着沉闷的雷声与雨夜特有的车辆的警笛鸣叫声音，所有声音乱作一团又具有独特和谐的韵律感，在这个夜晚交响。

真叫人无眠。

不过也许是晚餐在茶楼多喝了两杯普洱茶的缘故。

还是因为那个叫宋嘉川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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