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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囊男人

第 24 章

有些事情处理起来需要漫长的几个月, 甚至几年,比如完成一个项目, 适应另一种状态的生活。

有些行为,却只需要一个念头。

段从离开旧房子时的脚步无比潇洒,不告而别的人对他而言,确实只需要滚远就够了。

可转天经过商场,他突然想给姥姥买点儿东西,鬼使神差地就进去买了个足浴桶。

没让人家店里专门的物流部去送, 也没约快递,他将东西放进车里, 直接车头一转,驶上了回老家的高速。

在看到言树苗的上个路口,韩野刚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今天有没有时间,晚上女朋友过生日,包了个场子一起聚聚。

听段从说他给老太太送足浴桶来了,韩野先是“啊”一声, 想想, 又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啧”。

“今天突然想着回家看老人去了?”

“有问题?”段从语气淡然。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韩野冷冷一笑, 都懒得拆穿他,“人家不走都没见你想着回去, 还跟真的似的弄个破足浴桶……不年不节的,也不怕给姥姥吓着。”

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儿, 段从当然也无法说服自己。

他也挺烦的,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意义,也不知道究竟想得到怎么样的结果。

——明明像之前的五年那样,彼此毫无音讯, 不再有任何交集,这辈子或许就这么过去了。

为什么偏要回来,还选择回到他所在的城市、他能看到的地方,又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一言不发悄悄离开,还默默转了几个月的钱。

仿佛他言惊蛰才是那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人,以这样的方式,给段从留下满屋子空荡荡的心烦意乱。

种种纷杂的心绪交织一路,抬眼看见路边的言树苗,段从的眉心缓缓皱了起来。

言树苗正在心里数数,从1到100,他数到八十几的时候容易卡壳,有时候卡不过来,就再从1开始数。

这是言惊蛰教他的方法,一个人没有事情做,不知道多久才能等到爸爸时,数一会儿时间就会过得很快。

数到第三次87时,终于有人来到他面前,言树苗赶紧抬头,认出段从后,惊喜又开心地喊:“叔叔!”

段从的目光先在他额角的伤口上停顿两秒,又看向老旧破落的校门,轻轻摁了下小孩儿的脑袋:“在等你爸爸?”

“嗯!”言树苗点点头,“爸爸一定又忙了,我已经等好多分钟了。”

“住你爷爷家?”段从问。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偏头望向路口。

这会儿连午高峰都过了,正午饭点的时间,县城偏僻的街道上几乎见不到几个人影。

段从想想,伸手拎过言树苗的书包:“走吧。”

他是打算把言树苗先送去言瘸子那儿,毕竟顺路,不能扔把小孩自己扔在这儿,陪言树苗在这儿等着也不像回事。

言树苗很想坐车,但是犹豫一会儿,他还是摇摇头:“爸爸不让我乱跑。”

段从耷下眼睛看他,掏手机拨出一串号码,扣在言树苗耳朵边。

言惊蛰给最后一个顾客取完件扫完码,手忙脚乱地收拾收拾,正准备摘掉围裙去接孩子,门外又进来两个人。

这个时间,言树苗已经放学二十分钟了。

他急得一脑门汗,想喊老板来帮忙,扭头见她也刚从超市那边出来,端着饭盒往嘴里扒,只好重新回到货架前。

手机铃声响起来,他都没来及看来电人,接通了直接往颈窝里一夹:“你好,萤火虫超市。”

“爸爸,”言树苗在电话那头脆生生地喊,“叔叔要带我坐车,我可以坐吗?”

“什么叔叔?”言惊蛰心里一紧,“你别跟别人乱跑,爸爸马上就去了。”

“就是段叔叔,”言树苗的声音里带着期待,“可以吗爸爸?”

言惊蛰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去看来电人。

那串熟悉的号码映入眼帘,他惊愕之余,脑海里瞬间翻涌而起的,却是那句冷冰冰的“我嫌你脏,言惊蛰”。

“你别,你等爸爸,我一会儿就……”

言惊蛰心里一慌,手底就不利索,墙角摞起的一堆快递被他碰倒,砸了顾客的脚。

“哎哟,”被砸脚的小姑娘夸张得蹦起来,“小心点儿啊。”

言惊蛰忙拿下手机道歉:“抱歉,不好意思。”

电话那边像是段从将手机拿走,说了句什么,言惊蛰没顾上听,等他匆匆扫完码再将手机拿起来,通话界面已经被挂断了。

等言惊蛰匆匆赶到家,言树苗没在院子里,言瘸子骂骂咧咧,从屋里砸出早上喝粥的碗,骂他是不是想饿死自己。

搪瓷碗破碎的动静让人心惊,一小块碎片从言惊蛰颧骨上飞过去,划开一道血口,险些伤到眼睛。

言惊蛰没心思管,扭头往段从姥姥家跑。

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也回来挺久了,段家的院门对于言惊蛰来说,始终还是带着一层无形的壁垒,仿佛院里院外是两个世界。

门前果然停着段从的车,言惊蛰心慌意乱地探头进去,还没到里屋,就听到阵阵欢声笑语。

“吃这个,吃这个。”段从姥姥已经吃过饭了,她笑眯眯地坐在餐桌旁,给言树苗碗里夹炸鸡块。

言树苗塞得半边腮帮鼓鼓的,手里还攥着半尾虾,小声道谢:“谢谢奶奶。”

姥姥和舅妈“哟”一声乐开了,段从坐旁边闲散地拨着米饭,也笑了笑。

“你得喊太奶奶,喊奶奶可差了辈儿了。”舅妈教他。

言树苗不懂,腼腆地重新喊:“太奶奶。”

老人家到了一定岁数,都喜欢小孩儿。

姥姥拖着嗓子“哎”了声,又推段从的胳膊:“快吃,你也吃。突然跑来一趟,也没说提前打个电话。”

段从正要夹菜的筷子一顿,有所感应地扭头看向院子,言惊蛰正好从门外进来。

“爸爸!”

言树苗到底还是小孩儿,见到言惊蛰才活泛起来,起身喊他。

见到言树苗,言惊蛰提着的心才松懈一半,另一半立马又在一屋子人的视线中拎起来。

他身上还粘着快递站的灰,整个人都很局促,硬着头皮跟姥姥和舅妈打招呼,唯独在跟段从对视时避开了眼睛。

段从盯着他,眉心微微一拧。

“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下班晚,小孩子不懂事跑过来……”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想赶快把言树苗带走。

没等说完,舅妈突然“哟”了声。

“脸怎么了?”舅妈靠近两步,瞪着眼瞅他,“要么说男人带孩子不行呢,这爷俩儿,一人脸上落一疤。”

“爸爸……”言树苗也不吃虾了,过来伸着手就想摸。

“划着了吧?别让孩子碰,一手油。”

姥姥假装没听到舅妈后面的碎嘴,示意舅妈去小药箱里拿药水:“还冒着血呢,给小言抹抹。”

言惊蛰忙一叠声地拒绝,摆着手:“奶奶不用,姨别麻烦了,我还是先带言树苗回去,我爸还在家没吃饭呢。”

成年人划碰点儿小伤口也确实不算什么,真在别人家抹药只显得矫情。

舅妈也当姥姥是客气,嘴里说着小药箱好像收楼上去了,站在原地没打算动。

一直沉默的段从却在这时候突然站起来,转身朝楼上走,问舅妈:“哪个屋?”

“啊?”舅妈有些尴尬,“好像是在卫生间吧?”

姥姥知道自己外孙子心善,配合着催促言惊蛰:“快去。去贴个创口贴,弄一脸不好看,再吓着孩子。”

言惊蛰还想拒绝,段从迈上两阶楼梯,回头面无表情地盯他一眼,言惊蛰无声地张张嘴,心里一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小时候每次走在段从姥姥家的楼梯上时,言惊蛰的脚步都放得很轻很慢,那时候段从姥姥家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代表着“好”。

不论是宽敞的屋子,和睦的亲戚,还是能和段从呆在一起的时光。

即便到了现在,这些对于言惊蛰来说仍然很好。

只不过那时候段家的楼梯又长又多,从小孩子的视角来看,上下一趟需要要很久。现在重新从楼梯上走过,才发现早就不是记忆里的感受了。

一前一后的两人谁都没说话,段从直奔卫生间的橱柜里拿药箱,言惊蛰就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几米,默默站在门外愣神。

直到段从沉着嗓子喊他:“进来。”

水龙头被打开了,段从站在洗脸池的台子前翻着药箱,流水声与翻找声交织在一起,缓解了狭窄空间里让人局促的距离。

言惊蛰在靠门的那侧贴墙停下,还走了个神,闻到段家卫生间里的清新剂是橘子香型。

可当段从高大的身型一转过来,他立马又浑身紧绷,躲避着垂下头。

段从看他两眼,嘴角与流畅的下颌线条也一点点绷起来,他捏着蘸了酒精的棉球杵在言惊蛰面前,语气不容抗拒:“抬头。”

言惊蛰的脑袋抬起来点儿,依然不与段从对视,想伸手接棉球:“我自己来。”

话音刚落,他眉骨上方倏然传来凉丝丝的辣意,段从直接将棉球摁了上去。

两人上次这么直接的接触,还是言惊蛰断腿的时候。

他顿时就重温了那天的反应,同时想起的仍是那句“我嫌你脏”。

言惊蛰心底一慌,下意识想躲,可他的脚后跟已经贴墙了,抬眼就跟段从深不见底的目光撞在一起。

“躲我?”段从嘴角动动,就这么盯着问他。

“生气了?还是伤自尊了?”段从声调平静,眼都不眨,“你有资格躲我吗,言惊蛰。”

言惊蛰无声地张张嘴,棉球里的酒精像是顺着伤口流进了血管,从心口到手指尖都蛰疼得厉害,圆睁的眼皮哆嗦着,鼻根不受控制地发烫。

段从毫无起伏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反应,将棉球丢掉,扫了眼伤口大小,偏头在药箱里翻翻,又拿出一瓶紫药水。

收回去的胳膊减轻了让人窒息的压迫感,言惊蛰重新埋下头,后背紧贴着墙,手指尖还在细细地颤。

“……房租和住院的钱,我会还你的。”他嗓子嘶哑,透出难得的倔强,“可能时间会久一点儿……我会还完的。”

段从将泡完紫药水的棉签摁上言惊蛰的头,嘴角扯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然后呢,”他故意加重了手劲,语气里满是无所谓,“光韩野的钱你还了多久?我的钱你又打算用多久来还?”

言惊蛰被摁疼了,转转脖子想扭头,被段从用手指一推就挡了回来:“别乱动。”

如果他只是纯粹的冷漠,只说刻薄的话,言惊蛰都能承受。

他最受不了的偏偏就是这样的段从。

言惊蛰从小到大吃惯了苦,明确知道自己和段从没有可能后,这一丁点不经意的温柔,对他而言恰恰是最难以背负的重量。

在段从面前,言惊蛰的心思从来都遮掩不住。

复杂的情绪从眼底漫出来,他没有再躲,在段从手底下愣着神看他。

言惊蛰一露出这样的表情,段从突然就感到了烦躁。

他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像是很嫌弃,把棉签往言惊蛰手里一丢,转身洗手:“自己抹。”

言惊蛰捏着棉签,眼睛重新黯淡下去。

成年人的世界或许就是一部完善的情感处理机器,没有汹涌起伏的情绪,也没有电视里那么多的歇斯底里,没可能就是没可能了,现实的意义唯有接受。

流水的声音填充了空白的无声,楼下言树苗的声音若隐若现,段从洗完手点了根烟,率先离开。

“是言瘸子吗?”走出去两步后,他又停下来问。

言惊蛰透过镜子望着段从鼻梁高挺的侧脸,知道他问的是伤口,这没什么好隐瞒的,点头“嗯”一声

“言树苗额头上也是?”

段从又想起言树苗站在那所小破学校门口,满身是土,孤零零的模样。

言惊蛰对于自己的伤口无所谓,他早就习惯了。但提起言树苗,他的神色飞快地晦暗起来。

“不是,”他告诉段从,“老师说在学校跟别的小朋友闹着玩,磕着了。”

言树苗的性格别说言惊蛰了,段从都清楚,只有挨欺负的份儿,几乎不可能主动跟人闹别扭。

这一点随铁了言惊蛰。

段从没再说话。

又抽了口烟,他将烟头捻灭下楼,不咸不淡地开口:“跟我回去,这边的学校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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