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

2016年情人节清晨，叶鑫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梦里她坐在一列火车上，周围没有人。长久的颠簸中，她斜靠着窗户，盹住了。突然，车厢底部发出剧烈震颤，侧前方一列火车正迎面驶来。

她张开眼的瞬间，望到了对面车厢的窗户上，映出一个男人苍白的脸，他的右手贴在玻璃上，手上缠着绷带。

她的心脏开始颤抖，用力拍着窗，呼喊他的名字。然而那列车风一般远去了。

只在一刹那，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远去的列车在拐角处爆炸，车身燃起熊熊大火……

叶鑫在床上躺了许久，直到心悸的感觉退去，才拿起了床头的手机，页面弹出了一连串的消息，第一条是方庭毅的邀约：晚上一起吃饭吧，泮溪餐厅？

紧随而来的便是新闻头条撩拨人心的标题：《此时此刻》今日全国上映，此时此刻见证爱的降临！

叶鑫丢开手机下了床，喝水的空隙顺手打开新闻电台，这是她当了记者以来养成的习惯，有时权当做一个背景音，在大大小小新闻事件的播报声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她一边听着新闻，一边点进方庭毅的消息栏，准备编辑信息回复他。

不料主编孟茹的电话半路杀出——“叶鑫！突发事件，高华集团一名员工坠楼身亡。你要不要去现场！”

叶鑫立即应下，草草收拾准备一番便奔下楼去，跳上车的刹那，叶鑫知道，这个周末又要泡汤了。

二十分钟后，高华集团200米高的办公大楼已雄倨眼前。现场拉起了警戒线，死者已被运走，冲洗过后的地板仍残留着血迹。

一堆记者围堵在大楼入口处，前推后搡，吵嚷着要去采访高华董事高鸿建，数名大楼保安拦在前面，对这群拿着长枪短炮，饿狼扑食般的记者严防死守，横眉冷对。

一位警察受一边拨开人群，一边大声呼喝道“集团今日不方便接受采访，大家回去等警方通报，一切以官方消息为准，万万不要造谣杜撰！”说罢，嘴角向下一撇，面色冷峻，山一般面向记者。

大家苦等无果，只好做鸟兽散。

一位挤在前排的记者，半天下来颗粒无收，恨恨道“不采了！回去把网络上的东西拼凑一下算了！”

旁边一位记者听了这话，露出不屑的神色，啐道“媒体风评就是被这种道听途说的记者败坏的！等不来高华的人，死者家属总得采一下吧！”

叶鑫拉住他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去采访家属，有联系方式吗？”

那人戒备地后退一步，摇头道“你哪家的？别问我，自己弄去！”

叶鑫环顾四周，就地采访了几位路人，但是收获甚微。

她只好打了一个电话——“喂？敏之姐，我今天来做高华集团员工坠楼的现场采访，你们警方那里有没有什么线索啊？暂时还没有啊。好，那我晚点再联系你。”

叶鑫抬腕看了看手表，决定先回一趟光霁社再做打算。

钻进车里后，她在后视镜里匆匆一瞥，看到斜后方静静停着一辆蓝色别克，驾驶座上的司机一袭黑色，黑衬衫，黑色鸭舌帽，黑墨镜，叶鑫看不清他的眼睛，但直觉到他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叶鑫心里不安，连忙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叶鑫又暼了眼后视镜——黑衣人并没有跟上来。

光霁社的白炽灯大亮，每个办公桌上都堆着小山高的文件资料。虽是周末，但仍有许多同事在单位办公。

叶鑫一进门，发现邻座的张树海正斜在椅背上，眼睛半开半阖，手边是一碗吃剩的泡面，汤汁上浮着一层油腻，他睡得昏沉，半天才察觉身边的人影，吓得一颤，慌得挣开眼，叫道“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鬼啊？”

叶鑫斜了他一眼，“大白天的，只有鬼才能看见鬼！”

孙树海咧开嘴，讪讪道“哪有这么好看的鬼？嗳，从高华回来的吧？有没有收获？”

叶鑫道“别提了。在人堆里挤了半天，一片羽毛也没等到。根本没人愿意见我们。”

张树海倒也见怪不怪，“发生这种事，他们自然不愿声张，巴不得花钱毒死媒体。”

手机上弹出一个微信好友申请，名字叫“宴之敖”，附注为“高华集团员工”，头像是漆黑底色上一片恣意火焰，叶鑫眉头一展，立刻同意了。

点进他的主页，却有一道灰线阻拦，除此之外，空空如也。叶鑫输入文字：你是高华集团员工？是有信息提供吗？

——无人回应。

副主编孟茹从办公室走出来，段磊紧随其后，他穿着宽大的旧衬衫，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应该是很久没打理过了。脸上的胡子也没有刮干净，高耸的额上隐隐透出一道疤——那是很多年前，一场车祸留下的。

方才二人的谈话，孟茹已听在耳朵里，她清了清嗓子，说，“下午还有一场警局记者会，余一杰已经在警察局等着了。我们现在需要尽快联系上死者家属，有联系方式吗？”叶鑫应声答道，“目前还没有，我会尽快弄到。”

孟茹道“我和段磊掌握到一些基本信息。死者叫郑宇，高华集团营销部员工，12年入职，网上传言他业绩突出，有望升任总监，可惜职位被人半路截胡，听说这个人和高雪琪关系匪浅。”

张树海若有所悟，“看来是关系户引发的一场血案。”

孟茹继续道，“有人猜测因为郑宇失去总监一职后，消极怠工，导致业绩下滑，集团领导层想赶走他，郑宇得知后心存不满，与领导层爆发冲突，一气之下选择自杀。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猜测，还需要联系事件双方，进一步核实。”

张树海有些按捺不住，抢白道“再核实下去，这新闻都成旧闻了，现在会上网的都能是媒体人。依我看，稿子先发出去，等官方通报出来后，我们再来一新闻反转，就是两篇报道了，岂不美哉？现在哪家新闻媒体还像我们这样，一遍遍采访核实啊？多浪费时间！”

末了，他重重地感叹了一句，“时代变了，同志们！喏，以前我们还能下馆子吃大餐，现在只能吃泡面咯！”

段磊哼了一声，“时代变了，我们就要变吗？你没看到前几天有人披露云茵晚报的记者，他们做水灾报道，根本没到现场采集信息，直接拿两年前的现场照片，以旧充新。为了抢新闻，做这种虚假的事，丢不丢人哪！新闻永远要求真求实，不能以讹传讹！”

张树海反驳道，“十年前可以这样讲，十年后可就行不通了——我们也要吃饭哪！况且，哪里就以讹传讹了？我们只是把大众的猜测报道出来，又不是给这事下判断。咱们就该切中读者痛点，这样才有卖点，才有业绩嘛！”

叶鑫道“那也要等调查核实之后才能发，不然跟那些无良媒体有什么区别！”

张树海见自己孤立无援，悻悻道，“得！我们就保持清高，继续吃泡面吧！”

叶鑫的手机连“叮”了几声，“宴之敖”回复了，消息一条条弹出：

我是高华员工，也是郑宇的朋友。

郑宇可能不是自杀。

郑宇父亲是郑有良。

郑宇妻子叫苏玉梅，电话是13789652135.

“郑有良？”这个名字让在场的人都皱紧了眉头，“郑有良不是六年前红河药厂的厂长吗？”

叶鑫神色一凛，心头渐渐发紧。六年前她到红河药厂做过暗访。

段磊抱着双臂踱到窗口，俯瞰着办公楼楼下的车流。

孟茹拨通了苏玉梅的电话，长长的嘟声响起，无人接听。

张树海满面疑云，“倘若郑宇是他杀，那杀人者的动机是什么？跟他父亲有关？莫非郑宇手上有什么把柄？”

段磊目光上移，望向窗外的天空和楼宇，“我始终认为当年的红河假药案存在蹊跷。红河制药公司倒闭后，高鸿建的集团立刻收购红河药企，拿下了原属红河的大片土地，也就是殷山那里，那片土地半年后就被划为旅游开发区，高华趁势将药厂改建成度假村。高华集团每一步都赶在了风口，犹如天助。”

他顿了顿，又道，“与其说是天助，不如说是人为运作。高华集团的关系网遍布各行各界，预知消息并不难，难的是光明正大地从别人手里拿走蛋糕。”

张树海点点头，追忆起了当年案件的细节，“那年红河药案曝光后，郑有良把责任都推给了红河董事长沈孟礼，说起这个沈孟礼，他当年可是有名的慈善家，称得上德高望重。违规制药的事一曝光，树倒猢狲散不说，还有药企员工检举他挪用公款，贿赂官员，哦，就是当年那个差点上任□□的药监局局长马兴国，他也因为这个事受处分呢。后来沈孟礼跳楼自杀，郑有良坐了三年牢——对了，段磊，你不是一直在盯郑有良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段磊道“三年前就出狱了，在恒海大厦做保安。可惜……”他转过身来，沉声说，“他罹患肝癌，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之前，他一直拒绝我的采访，我以为可以等待，可他却死了。至于他儿子，我之前了解不多，只听说学历并不突出，然而一毕业就能进高华那样的大公司，这其中应该有利益牵扯吧？——主编，让我来做郑宇案的调查报道吧！”

孟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段磊，你不适合。”

“为什么？”

“段磊，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红河的事情已成定局，再想翻案非常困难。你对高华集团卷入了太多个人情感，这样下去，你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你忘了自己吃过的苦头了吗？你忘了你的一意孤行，使光霁社蒙受非议吗？——所以，你不适合。”

空气凝固下来，段磊身体僵了僵，半晌才道“可是，如果之前的报道真的存在偏差，我们就有责任澄清。郑宇和红河案之间应该有所牵扯，我们何不抓住机会重新调查，或许，或许还能查出更多的案件，更大的问题。真相不能永远被掩盖。一切都不算晚，不如就从此时此刻开始。”

孟茹没有作声，她回避着段磊恳求的眼神，转身不去看他。

叶鑫蓦然想起顾业承新电影的名字《此时此刻》，这部电影恰巧也是高华集团投资拍摄的。

叶鑫仿佛听到钟表指针启动后，滴答行走的声音，此时此刻，或许已迎来契机。

她又默默拨通了那串号码，电话响了两下，有人接了，叶鑫舒了口气，清清嗓子，“是苏玉梅女士吗？”

“我是。”对方声音微微颤抖着。

“我是光霁社记者叶鑫，不好意思打搅您了，对您的遭遇我们深表同情，现在外界对郑宇死因众说纷纭……请问可否约个时间，接受我们的访问？”

叶鑫预感自己可能会被拒绝，这对记者来说可谓家常便饭。

然而对方犹豫半分钟后，直接答应了，“可以，我们可以坐下慢慢谈……”她似乎又思量了一下，“这样吧，不如我们今天傍晚六点钟在咖啡厅碰面，可以吗？”

更让叶鑫意外的是，苏玉梅末了又加了一句，“叶鑫记者，希望你一定要来。”

一切过于顺利，大家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孟茹微笑道“叶鑫，那就交给你了！”

叶鑫觑了眼段磊，鼓起勇气说道“主编，我想和段磊一起做这个采访，我们之前合作过许多次，很有默契。你放心，段磊若不老实，我一定拦着他。”

孟茹深吸了一口气，半眯起眼睛，不置可否。最后，她笑着打量了一眼叶鑫，便走回了办公室。

段磊见状，一边捞起椅背上的外套，一边推着叶鑫往外走，“那我们去了！”

“现在才四点半！”

“没事，我们在路上多准备一点问题！”

张树海看不过眼，朝孟茹嚷道“你确定让他俩一起去？他俩可是半斤八两！”

孟茹走进办公室，拨通了一个电话，“钟主编，段磊坚持要参与郑宇案的调查，我让他去了。不过我已叮嘱过，不许他胡来，您放心。”

话筒那端传来一个年长男人低哑的声音，“知道了，他是热血未凉，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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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一章 噩梦醒来 免费阅读.[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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