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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的加冕[无限]

9. 魔术师

树下的土壤显得异常松软,仿佛没有在彻夜的雨水浇灌下变得瓷实,而是前不久还被人犁过一样。

程禹用钉耙越挖越深,有一种奇异的预感在冥冥中指引他:就是这个位置,他会挖到想见到的东西。

大概又挖了三五下,土地深处渐渐露出了某种黑色的碳化物质。

程禹握着农具的手指紧了紧,他将其周围的残土大致扫去,果然窥见了一些带有灼痕的人骨。

考量了一下祝容回来大概的用时,他只踟蹰了一瞬便继续深挖。

他要将这具暂时无名的尸体完整挖出来,并进行复原。

头骨,胸骨、脊柱、肋骨、肱骨……甚至指骨。

它们被从树下带回地面,重见天日,可日光的直射仿佛是一种伤害,让骨头显出更惨淡的冰冷。

安静的庭院中一时间只有重复到显得机械化的劳作声。

程禹在这头倾注着体力,侧耳听见院墙的墙头上有些动静,一转头,只见一个穿着红色裤子的下半身挂在他家墙壁内侧。

下一秒,完整的身影有些笨拙地跳下来,痛呼着仰倒在地上,露出上身橘黄色的毛衣,也彰示着此人的身份。

该如何称呼他呢?

……傻子鬼?还是,愚人?

程禹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来人,因为分心他的钉耙甚至不慎在刚出土的头骨上留下了一道刮痕,可他手下的动作未停,继续有些粗糙地挖掘着,制造尸骨表面的更多损伤。

他的心中有一种难以明说的情绪,或许可以称之为暴虐,如果不是有人突然出现进行了打断,也许他会用铁器试试那头骨的坚硬度,试探它能否被他直接凿穿,凿穿又会有何种影响。

他甚至想将它们全部砸得粉碎,如同打碎某些坚硬、固化、向来如此的东西,如同破坏一座伫立于神殿的石膏像。

仿佛尸骨的荡然无存将代表着某些刻板秩序的消逝,仿佛能释放出他内心似有若无且时隐时现的困扰和焦躁。

傻子鬼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惶恐地和他对视一眼后,就呆呆地看着他挖地。

一直到他将骨头全部刨出来,进行“拼装”。

了解人体骨骼构造对他而言是一种基本功,也可以称之为天赋,完成这件事好比拼图爱好者完成拼图,不需要耗费过多的时间与心力。

他很快发现骨头少了一块。

程禹皱眉看向尸骨手臂的位置,是手前臂少了一截尺骨。

不过不影响,完整版人骨已经足够让他辨认出死者是谁。

或者说,在动心要开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预设了树下埋着的人的身份。

了却了心中的一个疑问,程禹仰头望着李子树,忽然伸长手臂将头顶上垂下来的一截李子树的树枝折断,把它放到了尸骨手臂上空缺的位置。

交握的手臂与树枝,这会是第四幅照片吗?

“呃呃——”傻子鬼吼了两声,凑到他面前,和他一起看着地上的尸骨,有些害怕地摇着头。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程禹这才对这名特别的客人开口道。

“呃呃——”

听不懂的回答。

程禹抿了抿唇,有些乏力地将那些骨头不成型地扒拉回地里,又将残土大致覆盖在上面。

院子里被大面积挖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可他并不介意,也不认为祝容回来后发现这一处变化会有什么影响。

他的动作稍显急迫,因此变得敷衍,甚至让钉耙在骨骼上造成了不少磕碰,是实实在在的对死者不敬的表现。

不过又有谁在乎呢?

那是他自己啊。

他就是被埋在李子树下的死人,是靠树木镇魂安乡的鬼魅。

插着未燃香的米饭是他自己的饭食,绿色春联象征的死者是他自己,作为大山禁军,以鬼魅为食的山魑在大队外蹲守追逐他,只因为他是它食物谱系中的一环。

他尚且如此,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死去,困守在村中执念于逃出,那么,这个村子里的其他“人”又真的还是正常的人吗?

唯一能肯定的是,傻子鬼一定不是。

“你是怎么死的?”程禹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臂,走到水池前让流水冲刷,随口问道,“还记得是谁对你动的手吗?

傻子不会骗人,甚至不会骗自己。

不会骗自己还活着,他是唯一还记得自己的死亡的人。

傻子鬼眼中的世界还保持着某种诡异的真实,因此看见了他身上熊熊燃烧的火,自以为在施救般地用水泼他。

而他挖出来的自己的尸骨,显然能看出来死于火烧。

如果他想找到答案,只会说真话的人就是最大的突破口。

傻子鬼愣了一下,用手拽了拽自己的毛衣,忽然摆出了小猴的姿势抓耳挠腮。

他嘴中喊着无意义的调子,手臂放下来,横在自己的脖子上磨动了两下,脸上露出了傻呵呵的笑。

他仿佛在对着程禹表演,把这当做一种玩乐,哪怕他表演的内容是自己的死因。

“耍猴郎?”程禹微微扬眉,不动声色地又问:“其他人也是这样死的吗?”

傻子露出呆滞的表情,半晌点点头,又摇头,笨拙地对程禹鞠躬,在地上乱爬,试图把腿绕到脖子上。

他仿佛在一人分饰多角,来回扑腾,传达出来的信息很混乱。

但程禹点点头,开口道:“我明白了。我还想问的是,我,也是因此而死的吗?”

这一次傻子鬼呆住了。

他脸上露出惶恐和心虚的神情,手又一次抓在自己的毛衣下摆上,看上去极为不安。

程禹还没有来得及安抚他,他已经一边大叫着一边用异常的跑姿逃走了。

“呃——呃!”

他倒行离开,踢到横在地上的木枝而摔了一跤,又匆匆爬起来继续逃跑。

绊倒他的东西恰好是那一截程禹为补全尺骨而放上去的树枝。

程禹蹙眉看着,没有去追,缓缓蹲下身将树枝捡起。

这东西竟然没有被骨头裹带着滚到坑里。

也许集齐图片上的东西还远远不够,还要做到使用。

他的根本死因尚未明晰,但他心中有很模糊的猜测,询问傻子鬼只是想进行排查。

他的直接死因已经非常明确,是一场火,很巧,木枝是引火的工具。

目睹在山魑死于长剑之下,且魍魉很有可能在陶瓷杯的见证下覆灭,他这名鬼魅,又象征代表着什么?树枝又将在此环节里充当什么角色?

如今已经可以完全明确他和祝容并不是同阵营的队友,毕竟,祝容很显然是个人。

甚至,有可能是整个村子里唯一的、真正的人。

也将是他做出这道题,最关键的那个解。

另一头,祝容站在室内冷冷地注视着神婆。

“你就算说出朵花来我也不可能喝那玩意儿,和信不信你没关系。”

“哎,先别着急。”神婆摆了摆手,端起那杯淡灰色的液体在室内踱步,一边走一边不经意地摇晃铃铛,“你是担心这东西有害吧?你且看我先喝一口,就知道有事没事……”

她说着便将液体一饮而尽,而后定下身来看着祝容,“怎么样,我还好好的。这药粉可以巩固你的元神,喝了不仅能保你不被魍魉上身,还能助你强身健体,远离病痛,益寿延年,祛邪祛污……”

神婆开始把他当成老年人一样忽悠,可祝容根本没有听进去她的话,他全身心只关注到神婆走路时不自觉踮起的脚尖上了。

明明之前在外面做法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当时她还保持着一个正常的人体应该有的走路姿势。

就好像这短短时间内有什么契机将她彻底改变了似的。

什么人走路垫脚?

鬼,或者被鬼附身的人。

祝容的脸色难看起来,他不怕怪人,却恐惧一切超出掌控的非人事物。

说恐惧却也不恰当,该说是无法忍受,厌恶,和妄图消除。

“你可知道这村中危机四伏,脏东西数不胜数?魑魅魍魉都指着借你的身子往生,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地域,你现在看不出来,可时间越久,那些脏东西会陆续发觉异常,届时你将沦落到多危险的境地?只要喝下我的符水,保你不被脏污入侵!”神婆说话间已经凑到他身前来,仰头盯视着他,铃铛摇得越来越响,细声道:“如何?喝了吧……”

祝容闭口不答,俯视着神婆浑浊的眼睛。

他片刻的沉默或许被当成了神志削减的象征,神婆脸上现出急色,直接用手来抓他,试图和他贴到一起。

“喝了,忘记一切烦恼,忘记一切痛苦,喝了……”她口中还疯疯癫癫地念诵着,高举起手把杯口送到他唇边。

祝容忽地一手将她完全制住,一手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陶瓷杯,照着神婆的脑袋狠狠砸了过去。

“啊啊!!你……你做什么?”

神婆哀嚎着捂住头后退了半步,那个杯子的底部立刻沾上了深重而粘稠的污血,滚落到地上啪嚓一声摔碎了。

杯子里残留的液体流出来,与污血不能相容,呈现出另一种胶状的灰白。

“手滑了。”祝容抓起还稍微干净的碎瓷片,强忍着恶心去盛那诡异的液体,端在手中就往神婆嘴里送,“来,喜欢喝,继续喝两口给我看看。”

神婆有些畏惧地看着他靠近,正要闪躲却被送了一嘴的瓷片。

“唔……”她的口腔中品味到某种极具腐蚀意味的东西,立刻呕吐着尖叫起来,身体抽搐着后缩,面对祝容又一次送来的瓷片不停甩头躲避,一直到头被甩掉了。

——尖叫声戛然而止。

那颗独自脱走的头上神婆的两眼翻白,转瞬间面色青紫,而她的身体直愣愣地倒下,露出一副被禽类啄食过的残缺相。

祝容的身体也是一僵,他仿佛霎时清醒,这才感受到手掌中传来的痛意,他扫了一眼地上的惨状,喉结一滚,收回视线大步走向门口,推门想走却发现门像是被焊死一样。

被绑在椅子上一直安静的女孩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用眼睛斜睨着神婆的尸体,脖子开始左右乱晃,如同一只鸡在进食前表现出的兴奋。

祝容看到她这副样子,手掌麻木地抽动了两下,他走上前去,粗暴地把她的嘴巴里塞着的麻布给拽了出来。

“你也想解脱,是吧?”他问道,“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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