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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曳在星期天晚上

出逃者

时间以悠长平和的波纹流动。

回忆却肆虐拉扯,生拉硬拽着两个人,倒退回五年以前,种种光景。

那年晚夏,风像少女浅寐的吐息。

调子轻缓柔软,织叠万物绚烂,摇曳起潮湿又生机蓬盈的绿。

琅溪市,便浸泡在这最后一场绿意中。

“师傅,修车。”

大学城,盛欲一个甩尾手刹住摩车,横停修车铺门口,双手摘下头盔,随意拨弄两下白金短发,冲店内老板扬声喊了句。

没人应声。盛欲撩眼望去,视野里恍然刺入一辆哑光黑重磅机车,几乎占据修车铺外大半个院子。英伦式复古轮毂,车身线型钝厚奢华,喷薄昂贵浮夸质感,宛若一只战兽优雅小憩,傲然睥睨。

她观赏了会儿那辆气势磅礴的机车,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坐骑”,微微挑眉。

一对比,她的黄色小摩车……

像个玩具。

难怪老板没空理她,头也不抬一下,充耳未闻般蹲在机车后,专注焊装零件。

正想再次开口,手机在这时发出震动,盛欲从车上下来,瞥了眼来电显示,接起:“说。”

“盛姐!招新要开始了,你人呢?”那端响起男生的急切询问。

「琅溪美术学院」

外行人眼里的普通一本,却是业内久负盛名的,

——“艺术界黄埔军校”。

作为国内最具包容性的艺术学府,琅溪美院人才荟萃,汇聚了全国各地精通百般技艺的佼佼者。他们想法很多,行动力更强。

新学期军训结束,学生会便组织其下各部门,声势浩大地发起社团招新活动。

盛欲身为【异方绘社】社长,当然不能缺席。

“半路车坏了。”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间,还剩二十分钟,盛欲吩咐那边,“不用等,你们先开始。”

说完就准备挂电话——

“等下!”副社长宋睿再清楚不过盛欲的性子,挂电话比谁都快,紧忙出声拦她,“你那边还要多久,你不在我担心抢不到那位‘医艺双刀流神人’。”

“一个什么泥石流?”

旁侧,焊接声音噪耳,盛欲干脆开了免提。

“?不是吧老大,校网一点没看吗?今年跟咱美院的高校交流项目来了位神级人物,个人履历都在论坛首页头版飘红三天了。”宋睿强调说,

“他叫江峭。”

“江峭?”盛欲下意识重复这个名字。

电焊声响一秒停滞。

蓦地发觉始终蹲在机车后方修理的男人,在这时忽然有了动静,他仰起头,略微活动两下颈骨,而后,歪头朝这边缓慢投来视线。

对方并未起身,脸上戴着副绿色的防护眼罩,叫人瞧不清长相。

唯独。

唯独男人湿感精致的背头发型,发泽浓茂黑亮,张弛饱满优越的颅顶,额前两侧碎发松散微乱。

野性,狂放,尤为扎眼。

略感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盛欲倒也没什么在意,见对方只是看过来却没有动作,她忙拍了几下自己的小摩车示意,讲电话的空隙里说了句:

“师傅快点,赶时间。”

转头又继续问宋睿:“哟,还神级人物呢,怎么个神法儿?”

宋睿迫不及待接话:“听说是北湾医科大学的高材生,来咱们学校交流半学期,在校主修生物医学工程,辅修药学,大学五年双专业年年拔尖,手握十几项【脑疾】相关的药品研发专利,甚至有不少都已经投入临床了。”

饶是搞艺术的盛欲也该知晓,

北湾医科大学,国内医科大学的天花板,每年录取率跌破认知。

生物学与药学,更是北湾医科大的两大王牌专业。

“他一个学医的,跑来咱们美院交流?”

盛欲觉得离谱。

琅溪美院校史悠久,自创校以来就有与其他高校交换优质人才、共享教学资源的传统项目,合作方自然都是艺术类院校。

这次与医科大学跨界交流,还真是创新得足够载入校史了。

“要不说他神呢!”宋睿忽然在电话那头激动起来,神秘兮兮的,“还记得去年「万象雕刻赛」的白金奖得主吗?”

“是他?”盛欲记得,当时入围的雕塑系专业生提出和对方加赛一轮,结局仍是惜败。

宋睿肯定应答:“就是他!现在【手工社】和【联席会】正在论坛对赌,其他十好几家社团也都跟着下场抢人,咱们……”

“就算咱们社黄了也不去抢。”盛欲径直截断他的话,撇了撇唇。

为一个人争来抢去,是全天下没其他人才了吗?闲得慌。

语调侵灌傲气,她不屑轻哼,“管他千年的玄武还是万年的鳖,爬行速度没区别,我佛慈悲,冤种留给有缘人当。”

字音落地。身侧光斑倏然被吞噬,暗影倾投,温度走失,高挑精实的男性阴影在这一秒完全困罩住她。

盛欲稍愣,在这道陌生的注视下回望。

男人正拎着扳手垂头看她,护目镜全然遮蔽眉眼,袒露鼻挺薄唇,颌骨锋锐晰厉。

机械绿眼罩对撞墨绿冲锋衣,后扬背头,耳骨银饰迸泛冷光,颇有神秘朋克风的撕漫美感。

多年绘画历练出的目光如炬令盛欲惊觉,这修车师傅的体态比例,甚至胜过她平时花钱找的人体模特。

惊叹归惊叹,盛欲也没忘了正事,赶紧扭头头指着车告诉男人:“啊对,就是这里,总是发出异响,今天后轮直接转不起……”

“砰——!”

凶狠的一声巨响。

在盛欲刚刚伸手指向后轮的刹那,猝不及防地,身旁男人抬脚将她的车猛然飞踹倒地。

听动静摔得不轻。

盛欲懵怔两秒,看着自己瘫倒在地的小黄车,张嘴忘了后话。

似乎是旁侧传来一声轻嗤,她徒然惊醒,诧异回头望过去。

可对方已经转身,扳手在他掌中被悠哉抛起,又精准接住,脚下迈着浪荡步调,走远了。

走向修车铺又脏又乱的门口。

“老板,你这钻机弹簧芯坏得厉害啊。”

那人朝里面招呼了句,口吻懒痞,好似含沙射影着说盛欲心眼坏。

里头走出个跛脚的汗衫大爷,盛欲这才搞明白,年轻男人不是修车的,而是车主。

到这儿盛欲也回过味来了,她说了江峭坏话,拿江峭比作鳖,这人故意报复她。

说江峭呢你急个什么?还踹车什么意思?

江峭这么快就有粉丝了,还这么容易破防?

盛欲来了火,眯眼瞧着正和大爷交谈的男人,背影遒劲挺拔,落拓不羁。

视线转了个弯儿,又落在他插着钥匙、只是熄火却没拔掉,并且刚刚修好的摩托车上。

她只考虑了五秒钟,眉尾一挑,轻笑:“坏我车是吧,你也别想好过。”

“啊?你说什么盛姐?”喋喋不休的宋睿被她整蒙了。

盛欲丢了句“马上到”,便速度掐断电话。

手机一个流畅揣进裤兜的动作,三步并作两步,甩腿挎上那辆华贵的复古机车。

左脚跟踢起撑杆的同时猛拧右手油门,发动机即刻应声,炸起张狂威风的轰鸣。

男人正准备掏钱结账,这时候,身后猛烈刺耳的启动声瞬时打断他的动作。

他停下来回过身,下一秒,目睹他的机车被女孩娴熟操控,疾速甩出一个漂亮的震动摆尾,后车轮擦地喷起尾烟。

骄阳下,金光跳跃。

盛欲戴着男人职业级的贵价头盔,回过头,挑衅的眼神昭然若揭。

“江峭这人行不行啊?你找他来跟我碰一碰。”

她得意地露出笑容,声音悠扬意气风发。随即一把拨下纯黑护目罩,绝尘而去。

“那是你的车吧?”大爷也蒙了,“用…用不用帮你报警啊?”

江峭虚敛着眸,挑眼凝定女孩消失的方向,半晌,阴恻恻地低头笑了声,慢条斯理打开皮夹,

“不急,先算我们的。”

利落点下刹车踏板,盛欲把车停在中央图书馆附近,一路小跑到社团嘉年华招新现场。

社团市集在创想草坪举办。

阳光褪色,晚霞燃着绸缎般如火的云波,飞鸟游弋,草坪绿意阔荡绵延,晚风温柔。

上百个社团纷纷撑罩起印有自家徽标的摊位架,行列纵横交错,色调不一,饱和紧密得彷如俄罗斯方块。

人潮喧嚷穿梭于摊位间的空隙。

一切都是自由与未知,精彩纷呈。

花花绿绿中,盛欲一眼找到自家摊位,跨进去时只有两个没课来帮忙的社员,宋睿不见踪影。

“老宋人呢?”

她坐到主位上,车钥匙随手往桌肚里一丢。

两个社员对视一眼,小徐轻声回答:“副社长出去派发传单了。”

说是碰到你的倔驴脾气就头疼。

这句小徐没敢讲。

盛欲毫不知情,“哦”了一声,搬来箱盒,从里面拿出工具,开始动手雕刻作为小礼物的橡皮章。

两名社员继续整理轻纱帘。

神仙打架的招新市集上,她们“异方绘社”的摊位别具一格,十分典雅脱俗。

拱形架高低不一,简单围放,架上披挂山水花鸟纱织长卷,墨色轻透的屏纱隔开左右邻居摊位,似有结界般浑然天成。

【异方绘社】

顾名思义,社团旨在用创新各异的方式绘画。

用于搭建摊位的纱织绘卷上,只有黑白两种色调。可这墨色委实来之不易。

近到城市垃圾处理站,远到种植作物的乡村,社员们将辛苦收集来焚烧产生的炭黑,混合防腐脂作为颜料共同完成绘画。

倡导环保的价值已经超过了观赏本身。

摊位正前方,还插着一杆旗。是社长盛欲独立绘制的稼禾青幡。

社员将目光移回盛欲身上,油然升起一股敬佩。

“宋睿这小子要真浪费时间去找那个江峭,看我不拧断他的腿。”

盛欲自言自语念叨着,一口气吹掉橡皮屑。

“……”小徐打了个冷颤,敬佩心被瞬间击散。

社长做什么都努力,艺术素养卓绝不说,更是整个油画系公认的系花。

就是性格吧,阴晴不定。

骨子里带的叛逆劲儿,又疯又酷,说一不二,谁都不服,所以没人敢惹她。

盛欲继续埋头苦干,社员整理好摊位,同时负责接待一些前来咨询社团的新同学。

“盛学——姐——”

远处嘈杂中,似是隐约传来少女清越的呼唤。

盛欲坐着刻章许久,久到以为是幻听。

耳尖微动,等到这呼唤一声叠一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起来,她才抬睫应声望去。

远处少女元气靓丽,脖子皮肤因军训有些晒黑的色差,一路小跑喘声呐喊:

“学姐我想入社!我从小学绘画,基本功很强的,给我留个名额!”

坐在摊前的盛欲下意识站起来,却只是单手叉腰,困惑地胡乱抓了把头发。

作为社长,她知道自己在学校里有些知名度,不过褒贬不一。

这么强烈的个人崇拜,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思考间,少女已经挥舞着报名表跑到近前了,动作间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学姐在刻橡皮章啊,好可爱哦能不能给我一……啊!!”

少女话没说完,就被人潮推挤得脸色骤变,错乱里又脚下绊住,迎面扑摔过来。

盛欲已经反应很快了,但还是没有接住摔倒的人,也没能阻止她摔在外沿拱架上。

本就小成本的单薄架身,摇晃两下便向后倒去,随后一个接着一个,多米诺骨牌一般层层倒塌,砸出“嘭嘭”连串的声响。

最终斜倒在邻居的铁硼屋顶才算停住。

水墨轻纱披挂而成的小屋,前一秒还道骨仙风,缥缈得不落俗尘,转眼间屋顶整个掀翻。

徒留那杆青幡迎风站在黄昏里,遗世独立。

当事人和围观群众都傻了眼。

人类的悲欢却并不相通。华丽艺术品隐蔽遮掩的后方,江峭只觉得吵闹。

<朱丽叶的百花窗>,

这次【手工社】参与嘉年华招新的代表作。

左右开合式马赛克玻璃扇叶,近两米高,被吊装在黑色金属滑条底座,尖头方底,繁复瑰丽,十分标准的中世纪哥特风。

窗后小角落,放着张乌金木欧式摇椅,供人休息或拍摄。

江峭慵懒瘫靠着摇椅,姿态惬意,长腿交叠搭翘在小桌上,手里捏着各家社团的宣传单页,十分厚实的一沓,都是有意无意收来的。

他记得他们在电话里的交流,说要参加社团。

那么她,一定会出现在这里吧,骑走他车那女的。

那么又会是,哪一家社团呢?

略微仰着头,薄密眼睫懒洋洋掀起。

他瞥过单页上的信息,一目十行地阅览每张传单上的活动照片,不需两秒停留,确认没有自己的目标便松指丢弃,张张淘汰,页页分翻。

纵使,外面陡然爆发女生的尖叫,紧接一连串碰撞的剧烈声响,也没能惹起他半分动容。

反而令他耐性耗光,更加迅速地翻起传单。

分明只是宣传单而已。

可他表情倨傲,眼色锋利阴沉,仿佛在翻找确认死亡名单上的出逃者。

直到——

“我靠盛欲!咱社被人抄家了啊?!”

刚回来的宋睿看见根据地成了半片废墟,两眼一黑,险些兜不住手里厚厚一沓蓝色宣传小海报。

同一秒钟里——

百花窗后江峭指尖动作顿滞。

捏在手中的这张宣传海报,蓝底白字。

女生方寸照片旁的宣传词落笔潇洒,醒目飘逸:

“异方绘社欢迎你的加入

社长:盛欲”

盛欲。

被这个名字正中下怀,

江峭从摇椅上腾身直起,一把推开玻璃花窗,视线逡巡锁定。

晚昏的浮光粼粼旖旎。

盛欲就站在这场落霞的余温里,与光同频,淌入他浸透探究性的眼底。

白金色及耳短发,叠合残阳橘与紫的明度晕染,更反衬她肌肤的瓷白丰腻。姜黄色露脐背心下搭同色阔腿长裤,极尽粉饰玲珑身段,细腰薄肩,曲线纤盈挺翘。

凉风幽荡,山青水墨纱绢迭起飘摇,盛欲站在中央,成为这清寡的黑白调里,

唯一热烈着色的存在。

敏锐觉察到伏藏审量的目光,盛欲移眸过去。光影涌动,两人在这一秒眼神相撞。

江峭稀微挑眉,饶有兴致地半睨着她,然后单手支撑窗檐,轻巧一个借力就纵身翻越而下。

从不被注意的角落大步走进人群视线,江峭对旁人更激烈的议论声置若罔闻。

或是讨论盛欲破损的摊位,或是被他吸引了视线。

盛欲拉起摔倒的女生,同时蹙眉紧盯着他的动作。见他抬手从后方按上宋睿的肩,一把将人拨开,步履未停,径直地走向她。

他站定在不过一米的距离外,拎起宣传单页,两指轻弹。

盛欲无意识凝眸过去,看到传单上自己的油墨印黑发免冠照,正随之掀动扑闪。

“找你半天了。”他弯起唇角,敛低眼睫,腔调懒懒沉沉地,叫出她的名字:

“想跟我怎么碰一碰?盛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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