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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帝王A分化成Omega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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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奉行神圣皇帝旨意, 以陛下和圣子之名,为作出卓越贡献的帝国战士授以无上功勋……”

磅礴的交响曲再一次响彻太阳宫。

长长的蔷薇吊旗自巨型拱顶垂落,旗帜之下, 是一排排如刀剑般肃立的帝国军官。

正殿内容纳着数十万余人, 但除了交响乐和礼官致辞,再听不见其他人声。

无数双被战火磨砺过的坚忍双眸, 齐刷刷抬起, 静默仰视蔷薇王座上的盛装帝王。

镇压大贵族的帝国内战,波及领星范围广,参战者数量众多,许多年轻军官都在这场战争中斩露头角。

因此为这场战役举办的授衔仪式,足足持续了三日,好让所有有资格面见皇帝陛下的将领, 都能佩戴上皇帝亲手授予的勋章。

尼禄利用这场授衔仪式, 恰逢其时地给予武将最大的尊重, 也使此前御前议会改制带来的落寞感,在王都将领们心中一扫而空。

晋衔仪式到了第三天, 走入太阳宫正殿的, 就是真正能左右帝国战争形势的核心人物了。

“以陛下之名, 以圣子之名,陛下亲笔敕令——授予:赫尔曼·海德里希,功勋帝国元帅军衔, 赐予帝国元帅权杖。在此,诸神与世人见证, 承载这份至高无上的荣耀, 宣誓将力量与荣光带给你的士兵, 宣誓为帝国献出……”

礼官的致辞尚未结束, 不知是谁先开始,正殿中逐渐响起热烈的掌声。

尼禄扶了一把王座扶手,依靠尾椎处的神经动力机甲站起。

这是卡厄西斯皇室的传统。

九百年帝国史,历代总会诞生大量建立功勋的元帅,但每任君主亲自任命的第一位元帅,会享有极高的地位和荣耀。

虽然时常跟海德里希拌嘴,但尼禄作为君主的判断并不会因此动摇。

海德里希的能力和功绩,确实值得起这份荣誉。

而作为对虫族威胁的唯一知情者,他心知在这时诞生一名功勋元帅,时机也算恰到好处,对尚且年轻的帝国驻防军队,无疑也是巨大的鼓舞。

系统一通软磨硬泡,总算求来看热闹的机会:【好家伙,这估计是元帅粉最想在现场的一幕了!六边形这下可是真正的帝国元帅啦!】

持久不息的掌声中,黑发将领一身崭新的元帅军装,自正殿门廊处稳步走入。

元帅制式的授衔专用礼装,跟帝国各级军衔都有很大不同。

银叶肩章下方,扣着长而厚重的礼装披风,披风由黑色天鹅绒和金丝绒织成,尾部饰有卡厄西斯皇室的蔷薇花样式,繁复精致非常。

他一步步踏上王座高台,礼装披风一寸寸曳过座下的台阶,如同一道幽黑暗涌的瀑布。

在走上倒数第二级台阶时,海德里希便俯身下跪,低垂头颅,温顺等候。

尼禄从礼官的托盘里,取走一枚沉重的银质权杖,然后走到高台边缘,面无表情地将权杖平举在海德里希上方。

元帅权杖大约只有半米长,不像蔷薇权杖那样可以实用,但却有巨大的象征意义,代表皇帝陛下已将重要的帝国军权交托。

“……铭记帝国赐予你的荣誉,以绝对忠诚勇敢侍奉你的君主,引领你的士兵走向胜利……”

礼官的声音,在更加热烈的掌声中艰难隐现。

海德里希抬起双手,郑重握住权杖两端,从尼禄手中将元帅权杖接过。

直到此时,他才抬起一双微微含笑的蓝眸,仰望向台阶上的银发皇帝。

尼禄却没有如他所愿,说一些令人心潮澎湃的宣誓词,然后将那只被他悄悄吻过数十遍的手递给他。

少年暴君将递出权杖的手收回,叉在自己细韧的腰身上,然后微微偏过头,似笑非笑地俯视他:

“满意没有?嗯?”

海德里希从对方惊人的美貌中回神:“……陛下,我不——”

尼禄学他讲话:“‘陛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愿恪守职责,效忠帝国,以承载这份无上荣光。’”

海德里希:“……”

尼禄:“伊娃什么时候生的病?米弥尔每日给我撰写的汇报中都没有提及,驻守镜泉的医官也不知情。是因为兄长需要在宫宴中表演什么戏码,所以才恰到好处生病了吗?”

海德里希:“……”

尼禄:“负责照料加涅大学士的医官居住在王都北隅,你的府邸在太阳宫以南,且附近就有以医治神经专科出名的王都医学院。每日绕路几千公里求医,王都总司令的职位看来也算清闲,是不是?”

海德里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却有很淡的笑意。

他认定追随的君主,自然是难以被这种小伎俩蒙骗的。

男人很干脆地认栽:“陛下英明。”

少年终于勾起唇,哼地笑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

海德里希仔细揣摩对方声调,感觉不太像是恼怒,似乎也未对他的邀宠行为感到不满。

他立刻得寸进尺:“陛下,这一切并非为了元帅功勋。只是那天与您的争吵,确实令我寝食难安,所以此后种种罪行,都是因想要确认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尼禄皱了一下眉。

他总感觉这些话听起来怪怪的,但又说不上哪里怪。

只是他发愣的那一秒,就感觉鼻端飘过熟悉的青草气息:

身后一直沉默的白狼骑,又开始释出极具威慑性的信息素。

而这一次,海德里希却丝毫没有退让。

他双眸幽深地盯住小皇帝,话音也一刻未停:

“……我想,正因为陛下对我的意义特殊,才会令我如此患得患失。”

极淡的信息素气味一变,又涌入了凛冽的雪松气息。

两股明显不友好的信息素,就在谁也看不见的空气中沉默对抗。

尼禄没有分化,对信息素的感知能力只比Beta好一些,也没法判断此刻身周的信息素到底有多浓。

但他眼见距离王座还有三五米的狼骑,被呛得在盔甲里“啾”地打了个喷嚏,眼灯困惑地往这边瞥了瞥。

尼禄蓦地冷下脸来。

很显然,因为他屡次警告,这两个人之间的对抗,就从明面转为地下了。

以为他们的君主是个未分化的Alpha,理应觉察不了这场信息素之间的斗争,竟然就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用信息素威慑对方。

“拿上你的元帅权杖,退下吧。”尼禄淡淡对海德里希说,“再过几分钟,连镜泉的Omega都要闻到了。”

海德里希蓦地抬起蓝眸,道:“陛下,我想是您的骑士先——”

“退下吧。”

“……遵命,陛下。”

阶下的人们只知道陛下在对元帅细细叮嘱,又见元帅起身退开,不由再度爆发出掌声,完全忽视了海德里希吃瘪的脸色。

尼禄这才从高台边缘转身,眸光像刀一样刮过白狼骑的眼灯。

白狼骑本能一哆嗦,迅速在王座旁单膝跪下,信息素也随之收敛干净:

“请您恕罪,陛下,他的言语确实有冒犯之处……我……我一时……”

“哪句?”

“……”

白狼骑突然滞住。

他意识到,或许是因为刚刚信息素的对抗,让尼禄忽略了海德里希那句相当露骨的自白。

他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随即又紧张起来:

他根本不可能再替海德里希重复一次。

“问你呢,哪句?”

尼禄已经回到王座坐下,半天没听见白狼骑回答,不由压低声音,微微磨着犬牙道:

“我应该跟你说过下不为例了,笨狼。我不想再被自己的大臣当面指责偏私,狼骑在政治集团中保持独立的重要性,你不会不懂的。”

白狼骑一愣,深深低下头去。

他心中像是炸开了一枚甜酸苦辣交加的夹心炸弹。

小主人亲口承认是偏心自己的,这让他觉得被突如其来灌了一嘴蜂蜜,顺着喉管流入心脏深处;

但明明知道有多人对尼禄抱有超乎君臣觊觎之心,却正因为他持有同样想法才能察觉,导致他根本没有勇气直白指认。

眼看海德里希越发不打算掩饰自己的侵略性,他却被骑士守则牢牢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这让他心中实在苦涩难言。

“怎么不高兴了。”尼禄听着礼官致辞,抽空瞥了他一眼,“我又没有说什么重话。”

“……不,陛下。”骑士回过神,“我没有。”

下一个受命踏上阶梯的人,倒是缓解了尼禄的不快情绪。

作为军团领袖,阿撒迦的正式礼装,也是帝国权杖的铠甲,肩后延伸出雾气一般飘逸的长长光帜,行走时像头威风凛凛的兽王。

帝国杀神的威名早已响彻银河系,殿中的掌声久鸣不息,他沉稳走上台阶,然后屈膝在王座前方单膝跪下。

他的体块相较尼禄太大,哪怕已经把脑袋压得很低,强壮的肩背也几乎要与银发皇帝视线平齐。

上回就在这里挨了尼禄的批,还痛失自己当做宝物的袖扣,阿撒迦这回跪在尼禄跟前,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有金眸在眼眶里微微震颤着。

“……陛下亲笔敕令,任命阿撒迦为:帝国军事建设大臣,帝国最高军事总教官,晋为帝国特级上将,授予银叶英勇勋章。在此,诸神与世人见证……”

回到阶下的海德里希,蓝眸微微眯起。

他略微思忖了会儿,抬眸扫过正殿前方的角落。

白发秘书官正站在一个不易被人注意的位置,安安静静地仰着头观礼,唇角仍勾着万年不变的弧度。

“陛下,我认为从现在起,将军队的征募权、训练权与指挥权逐步分离,会更有利于您对未来军事力量的掌控。”

当叶斯廷带着他的秘书办,第一次成功让尼禄的工作时间在九点准时结束时,他在临走前回过头,轻声细语说。

“您目前所辖的直属军队规模,已经是帝国历代帝王的顶峰,且仍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增长中。但从帝国各个领星征募的军队,并不能等同于从小效忠的狼骑。若继续对军队实行狼骑军团的管理模式,可能会有将领对军队拥权过重的隐患。”

尼禄微微蹙起眉。

他其实也有过叶斯廷的想法,只是他自小接触过的战士,都是极尽忠诚的狼骑,对帝国军人自然有爱屋及乌的信任。

何况分权一定程度会影响军队效率,因此他一直没有实施。

叶斯廷能看出他眼神里的不赞同。

他知道自己看到尼禄时,总是会不自觉萌生出过强的保护欲,只能低声道:

“陛下作为参考即可。我经常过于防备猜忌,担心被笃信者实际心怀叵测,暗中发展势力,最后危害到您。”

尼禄不动声色抬眼:“跟你的过往经历有关?”

叶斯廷面色恢复如常:“是,陛下。因为我在星际间漂泊行骗,时常见人被坑骗得倾家荡产,所以会谨慎些。”

这段日子以来,这样的试探与推挡早在他们之间发生过无数遍。

两人之间分明只有一层窗户纸,可任由尼禄千方百计,始终不能瓦解叶斯廷的防线。

他真不明白叶斯廷死不松口的缘由是什么。

分明在读着二哥最喜欢的书,像二哥小时候帮他赶作业一样处理政务,像二哥一样无比在意他的身体健康,可每每要到突破口,他就会像突然清醒,抽身而去。

尼禄看着他再次致礼离开,暗自磨了磨犬牙,脑中开始飞快构思下一次的试探计划。

……

银发皇帝从礼官的托盘里拿过勋章,整理了一下绶带,准备往阿撒迦脖子上戴。

结果他刚一抬手,就把阿撒迦吓得一抬眼,不住地偷瞄他。

凶名赫赫的帝国杀神,居然在他面前露出这种怕挨打的大狗狗眼神,让尼禄错愕的同时,又莫名有种被逗乐的感觉,不由道:

“你怕什么?”

阿撒迦把脑袋垂得更低,讷讷地:“陛下,上回我在御前失言,惹得您生气。我……我担心又会做错什么。”

尼禄闻言,不动声色剜了阶下的海德里希一眼——这才是最正确的认错态度。

相比起某些人,阿撒迦的温顺沉默反倒很能取悦他,自从被从斗兽场带回,他就在战场屡立奇功,还从不主动讨赏,像极了勤勤恳恳服务帝国的牯牛。

尼禄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此前确实有忽视帝国功臣的嫌疑,就将声线放软了许多,低声说:“不,你最近的表现确实不错。”

想起曾经他在病房里对阿撒迦说的那些话,尼禄微微勾唇,问:“告诉我,现在我赐予你的荣耀和未来,是你想要的吗?”

他说得轻松,金眸男人却像被闪电劈中一样,猛地抬起头来!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那场在病房里的谈话,那句“你的荣耀和未来,仅有皇帝能够赐予;你的过去和罪孽,由皇帝一人背负”,那个背对夕阳余晖、傲然注视他的少年身影,就是他崭新余生的正式起点。

他从没想到尼禄还会记得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就像自己誓死铭记的那样清晰。

心跳骤然过速,阿撒迦微微张开唇,渴慕地颤声说:“陛下,我……”

他的话音突兀地截住了。

因为尼禄见他抬头,就倾身过来,将银叶勋章给他戴上。

因为男人高大强壮,他戴得也有点艰难,上半身不由向前多倾了些,阿撒迦甚至能看清雪白下颌上的透明绒毛。

蔷薇信息素从少年的领口处扑面而来,侵袭他本就敏锐的嗅觉,勾扯着他不断压抑的渴求,他本能地滚动喉结,大手用力抓住了自己的腿甲,好像觉得不抓点什么东西,两只手会不听使唤一样。

……他真的好喜欢主人。

喜欢到连被碰到一下,灵魂都会迅速灼烧爆裂。

可他又很笨,除了拼命打仗,再也想不到其他能接近尼禄的办法。

眼看尼禄直起身离开,他甚至不自觉地,从喉咙间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呜咽声。

“?”尼禄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在意,“阿撒迦,作为最高军事总教官,你将开始接管军校和军营的训练事宜。在明天的御前会议上,我会对你和帝国权杖进行下一步安排。”

阿撒迦只听见明天还能见到尼禄,金眸又慢慢亮了起来。

“好的,主……”他低声又雀跃地说,“陛下。”

等他乖乖离开王座阶梯,白狼骑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松开几乎要被自己捏烂的枪套。

持续三天的晋衔仪式,在王都日落前结束。

仪式结束后,尼禄命侍官准备菜肴,如前两日一样,款待今日获得晋升的军官。

席间,不少人过来关怀海德里希妹妹的病情,海德里希不得不提前从席上溜走,回到夜色降临的太阳宫广场去。

他立在蔷薇庭院中,遥遥望着尼禄寝宫的方向,思索今夜能找什么借口拜访。

“报告长官。”

就在这时,他的智脑讯息响起。

他不着痕迹地环视四周,抬步走向蔷薇庭院深处,又将一枚微型通讯器贴在耳廓,然后道:“说。”

海德里希在宫外自闭多日,倒真没有尼禄所说的那样清闲。

除了每天去偶遇加涅大学士,以及处理王都和赫卡的军务以外,他还秘密遣调了一批心腹下属,前往帝国南境搜寻情报。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放任一个身份可疑的皇室冒充者接近尼禄。

与尼禄不同,他对卡厄西斯家族完全无感,因此不吝以最冷酷的方式揣测真相。

已知卡拉古先帝患有疯症,尼禄患有疯症,那么剩余的其余皇子皇女,也并不一定就那么幸运。

既然能获得皇室活体组织,那么制造一个克隆体,才是获得替代品最安全便利的方式。

不选择克隆一个替代品,只花费巨大心力植入一个小小的基因嵌合工程,是因为那个真正的制造者,并不想让事态真的超出自己的掌控。

嵌合体工程完成后,再加上阿西莫夫项圈的强力控制——一个完美的、绝佳的替代品,就这样完成了。

若是真以这种残忍的方式诞生,那么这个人对皇室怀有恶意的可能性……极高。

一旦他确认那个家伙接近尼禄是怀有恶意的,不论用什么手段,甚至不论尼禄情愿与否,他都会立刻将其从生物层面铲除。

“长官,我们在南境边陲找到了当年的帝国老兵。”

下属在耳机中报告,“卡拉古先帝时期,帝国南境遭星盗骚扰的情况严重,皇长女殿下和二皇子殿下在童年时都曾随先帝出征,在军营中学习军务,管理后勤。当年在军营见过二皇子殿下的老兵,如今仍有一些退居南境,安度晚年。”

海德里希不作声。

他走在静谧的蔷薇庭院里,只在智脑中敲字回复:

【继续。】

下属语气有些犹豫。

虽然不明白长官为什么突然开始搜集二皇子的情报。

但涉及皇室成员,不管因为什么理由,都是一种严重僭越。

可对面是他们效忠的海德里希长官,下属犹豫再三,还是咬牙答复:

“老战士们跟我们谈了一些往事。据说皇长女殿下年纪轻轻,便作战骁勇,曾有过驾驶着格斗机甲,打翻军营全部成年战士的壮举。但相较起来,军营中好像更畏惧二皇子殿下多些,哪怕当时他还是个未满十岁的孩童。”

海德里希顿了顿脚步,回复:【畏惧?】

“长官,您听说过‘十一抽杀律’吗?当年卡拉古先帝在前线征伐,后方军营因有人鼓动,营中的驻兵发生大规模哗变。

“二殿下命狼骑军团将他们强行镇压,然后连带同班、同寝士兵一起,分十一人为一组,直系亲属、朋友、同乡分在一起,然后每组抽一人,再让组内其他人将其鞭打至死。

“自此往后,只要有二殿下在的军营,再也没发生过临阵脱逃和哗变事件。”

下属说着说着,语调越来越迟疑,“呃,我明白,如果是海勒姆先帝的话,这种做法倒很正常……但,但是,当时的二殿下确实未满十岁……呃,或许正因为这点,才让人觉得敬畏有加……吧?”

耳机里的声音,就在这时突兀停止。

“晚上好,元帅大人。”

海德里希摘下通讯器,回过头去。

叶斯廷站在宫殿前的台阶上,正负手站立,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虽然在笑,但那双逆着光的狐狸眼中,却丝毫看不见笑意。

熟悉的压迫感,正自他身上沉沉传来。

海德里希稍稍辨认了一下,与当时尼禄失踪,他在王都议事厅面见所谓东境的“二皇子”时,感觉一模一样。

那是常居高位者才会拥有的气场。

“晚上好,阁下。”海德里希收起通讯器,平静地打了个招呼,“我正要回府邸去。”

“是吗。”叶斯廷从台阶上往下走,姿态很放松,“看来今晚的菜肴,似乎并未让元帅阁下满意。”

海德里希:“并非如此。公务繁忙,不得不提前离席罢了。”

叶斯廷已经站定在他面前。

“若陛下想要知晓什么,他自会派狼骑调查。身为外臣,未经陛下许可刺探皇室情报,是对陛下的重大僭越。”

白发秘书官眉眼微弯,似乎说出的并不是定罪,而是今晚的气温尚佳。

“我入宫不久,的确有些好奇:是今日晋衔令您勇气倍增,还是您其实早已习惯在陛下视野外处处僭越?”

“敢问阁下,”海德里希眸光转冷,唇边露出讥讽笑意,“您又在以什么身份质问我?我听说全息面具在脸上戴得太久,大脑就会逐渐忘却佩戴面具的记忆。您是否需要再检查一遍?”

“我的身份?自然是帝国的御前秘书官啊。”

叶斯廷完全没有被他激怒,温和的笑容甚至没有破裂迹象,“同样身为陛下的臣子,难道不配告诫您吗?”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直到被一群从晚宴回来的将领打破。

海德里希率先转过身,登上穿梭艇,设置驾驶路线往自己的府邸。

穿梭艇升空,他侧眸向舱窗外看去。

就见叶斯廷仍立在原地,一双绿莹莹的狐狸眼带着寒意,一路目视他远去。

第142章

晋衔仪式过后, 尼禄开始再次提升对外防御军备的建设速度。

叶斯廷的到来,很大程度替他分担了内政压力,让尼禄得以把精力全部放在应对虫族的准备上。

从大贵族手中强行征收的资源和税金, 使作为防御体系核心的锚点覆盖率, 从平叛战役前的18%,一口气蹿升到现在的65%。

一个完全按计划建成的锚点星, 内部包括军营、军校、军科局和星舰工厂, 基本就是能等同赫卡星系的军事重星。

在最紧急的情况下,还能将星系能源全部集中,成为行星级别的跃迁点。

尼禄收回大贵族的领星统治权后,将领星中原有驻兵解散重组,并重新征募一批尖兵,集中在各分区的锚点行星上训练。

如今再没有人能阻挠帝国军队建设的进度。每日早晨醒来, 尼禄都能看见数百份报告从各个锚点涌来, 告知他皇帝直属军队的规模, 又比昨日翻了恐怖的整整一倍。

“锚点N41-3,目前共驻舰群12个, 每个舰群约含舰队280余支, 每支舰队包含星舰约25000艘, 已达到容纳上限。建设费用加总军费开支:1013万亿信用点。”

赫卡税务官站在自己的席位前,一板一眼念自己计算好的数字。

尼禄听取叶斯廷的建议,有心想把这个数字狂魔慢慢培养起来, 好填补帝国财政大臣的岗位空缺——上一任帝国财政大臣瓦伦侯爵,已经被他流放到边陲挖野菜去了。

“此前从贵族领主手中没收的财产, 平均每个领星约8910万亿信用点。相当于每个领星星系, 能供8个锚点行星正常运作。”

“有些少。”尼禄说, “原驻兵部队储备的星舰和机甲, 都纳入军费开支中去了吗?”

税务官立刻铺了一桌草稿纸,趴在桌子上重算起来。

今日的御前会议,尼禄只召集了海德里希、阿撒迦、叶斯廷、加涅大学士、国防科技大臣和税务官。

按帝国传统,日常情况下的御前议会,其实一般不会超过七人,只有战争和重大改革时期才会传召更多人出席。

因为昨晚9点就被叶斯廷哄上床了,他实在不适应,就在凌晨3点翻身起来继续工作,于是今天早早抵达了议事厅。

他看着税务官算开销时,奉召出席会议的其他人也到了。

尼禄示意白狼骑拉开自己右侧首席的椅子,先让加涅大学士落座,然后跟白狼骑说:“你也坐下吧。”

白狼骑:“好的,陛下。”

加涅大学士已经坐在尼禄右侧首席,国防科技大臣也推开桌上税务官的屁股,在右侧第二席落座。

叶斯廷是秘书官,一如既往向侍官借了凳子,在尼禄后方的墙角处安静坐下。

骑士便转身走向左侧首席。

这个座位离尼禄最近,方便在紧急情况下及时护卫尼禄周全。

然而,当白狼骑准备拉开左侧首席的椅子时。

侧方同时伸出两只手,也抓住了这把椅子。

白狼骑:“……”

阿撒迦:“……”

海德里希:“……”

加涅大学士正在跟尼禄商议:“陛下,我听闻德尔斐星系的教众正在游行抗议,想把德尔斐驻防部队逐出,并求取德尔斐及周边星系的星系自治权。信徒来自陛下统御的各大领星,政治诉求不会如此强烈,想必又是红衣主教在背后挑唆。”

尼禄皱了皱眉。

他现在只要听见德尔斐,脑袋就会微微作痛,也不知是上回险些身死德尔斐的后遗症,还是那个诡谲莫名的圣洛斐斯留下的阴影。

想起上回部下报告圣子失踪,尼禄问:“圣子殿下现在身在何处?”

“敬禀陛下,圣子殿下早已回归圣殿,照常履行圣职。”

“……吱嘎。”

左侧首席的椅子发出轻微细响。

叶斯廷目光从光屏上抬起。

三个人立在椅子后方,谁也不说话,但手里却都在暗暗用劲。

一张平平无奇的宫廷座椅,在他们手中发出濒临散架的呻yin。

“红衣主教已经不是第一次利用平民要挟皇室了。”

尼禄冷笑,“德尔斐在星律中属自治区域,但居然想将周围的资源星系也纳入圣殿的管辖范畴,圣殿是准备在帝国内部再建一个宗主国么?”

加涅低声:“圣殿一直都在利用圣子殿下的影响力。若不是圣子殿下诞生于德尔斐,又长久居住在圣山,他们不可能如此猖獗。”

“吱嘎吱嘎——”

椅背出现一条细细裂缝。

阿撒迦眉眼微沉,小臂上结实的肌肉块块隆起。

他知道自己在尼禄眼中的分量,肯定比不上另外两个人,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是特别想挨着主人坐,或许跟他蠢蠢欲动的易感期依恋有关。

然而随之而来的,就是白狼骑盔甲的低沉“嗡嗡”声——

骑士将盔甲动力提升了一个量级,也紧紧攥着椅背,寸步不让。

叶斯廷:“……”

他皱眉凝视相持不下的三人,眸中闪过一丝狐疑。

上回在疗养院时,他们三人间也是这样不友好。

可如果纯粹是为了争名逐利,连一个席位都舍不得放手,就太夸张了。

目光掠过白狼骑时,他又觉得自己的猜测过于荒谬。

便暗自摇头,将这个念头压制下去。

“我确实有过整顿完大贵族,就着手解决这批红衣主教的想法。”

尼禄沉眸思忖,“德尔斐虽然没有军队,但由卡厄西斯皇室一手扶持起来的贵族,跟在帝国根深蒂固的宗教势力完全没有可比性。要想对圣殿动手,免不了要伤筋动骨……”

更重要的是,帝国没有余裕再来一场战争了。

……该死。难道要就此忍耐退让,直到虫族战争结束吗?

他正兀自烦心,就听耳边“咔”地一声脆响。

惊愕回头时,就见自己左侧首席的木质椅子,从中间生生辟出一条裂缝。

尼禄简直大型迷惑:“……你们在做什么?”

方才还紧攥椅背不放的海德里希,却在尼禄视线扫来以前,就早早松开手,面无表情地后退几步。

于是,白狼骑和阿撒迦一人一边,手里抓着开裂的椅背,几近无措地迎接主人的目光。

“或许是上次在训练场还未分胜负,今日想在陛下面前分出高下吧。”

海德里希淡淡回答,语气神态极尽自然。

“毕竟无论骑士阁下还是首领大人,作战能力都位列帝国前十,可以理解时刻想要切磋的心情——哪怕是在陛下的御前会议中?”

白狼骑慌了,扑通一下单膝跪地,眼灯微微闪烁:

“……不,陛下,不是的……我只是……只是……”

阿撒迦更慌。

他只是想挨尼禄近一些,从没想过会发展成这样。

眼看又要惹主人生气,他手里握着开裂的椅背,竟然在试图往回拼。可是椅背已经微微变形,不管他怎么努力,都再也拼不回去了。

他垂下头,失魂落魄地站着,像个等着被罚的委屈大狗。

尼禄深吸一口气。

他的脑袋还在为德尔斐的事发疼,现下被他俩气得更疼。

但还没出声,就听见坐在墙边的叶斯廷,轻飘飘说了一句:

“我看元帅大人倒是乐在其中呢。或许比起御前会议,观看两位阁下相争更让您觉得有趣?不然您应该不会专注观察许久,不是吗?”

海德里希骤然回头,蓝眸中几乎像能射出冰刀:

“您的言下之意是一项相当严重的指控,秘书官阁下。如果您认为我有意撺掇陛下的部属内讧,请您向审判庭正式提出调查申请,并且对自己的所有发言负责。”

国防科技大臣见气氛不对,赶紧想办法打圆场:

“额,咳咳、我想应该也不是这个意思……”

叶斯廷狐狸眼弯弯,唇角温和勾翘:

“既然如此,陛下刚才谈论到哪个议题了,元帅大人?”

海德里希:“……”

“……还不赶紧落座。”

尼禄扶着额,咬牙切齿低声道。

他们在叶斯廷和加涅大学士面前闹腾得欢快,却让他这个招揽者实在感到丢人。

“有什么事,会后再说。”

三个男人知道,小皇帝这是要准备会后算账,只得默默拉开左侧剩余的空椅子,各自坐下参会。

白狼骑再不敢入座,索性还是立在尼禄身后,寸步不离地守卫着。

德尔斐的事情讨论过好几轮,一直没能议出能令尼禄满意的应对办法,最终只能选择冷处理。

接下来是税务官算好锚点的总开支,从桌上爬下来报告,于是针对锚点的覆盖范围和军事训练,众人又集中讨论。

等时针转过中午12点,尼禄命侍官送进午餐,午餐结束后又一个小时,才将帝国近期的内政改革方案确定完毕。

“诸卿辛苦。”尼禄整理桌面的光子笔和光屏,“如无紧急事务,下次御前会议,会在下周同一时间举行。”

众人起身向尼禄致礼,然后准备离开议事厅。

叶斯廷收起光屏,望向尼禄左侧的几个男人。

他很想确认一件事。

但这件事确实荒唐,因此他每次想起,都不禁暗自皱眉,将想法彻底打消。

叶斯廷在议事厅整理会议记录时,尼禄已被白狼骑抱着离开。

来到议事厅门前时,银发皇帝却见加涅大学士等在门口,踌躇不决,像是很想跟他说什么。

尼禄:“老师,您还有话要说吗?”

加涅大学士定了定神,突然躬身致意,喃喃着说:

“陛下,我心知这是皇家内务,由我提出,实在太过僭越……”

尼禄淡淡地:“无妨。我既然已经没有直系亲属,而老师又侍奉家族多年,执管皇家内务,没有任何不妥。”

加涅看他神情淡淡,心里又开始暗暗抽痛。

但他明白,当今整个帝国,也就只有他有资格提出这种谏言了。

“陛下,如今帝国境内已基本平定,您统御的军队又在茁壮发展……”

他说着说着,有些结巴起来,显然确实不太习惯置喙这方面内务,“我在想……帝国的君后事务,其实也是时候该提上日程了……”

尼禄愣了一下,显然并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听到有关帝国君后的谏言。

他正要开口回答,却感觉白狼骑的手臂猛地收紧,不由奇怪地回头看了骑士一眼。

却见骑士姿态正常,只表情隐藏在头盔后方,看不清楚。

“陛下,德尔斐刺杀事件在帝国造成的乱象,已充分展示皇室血脉的重要意义。”

加涅大学士望着小皇帝,神情极其认真,“我本想在您度过分化期以后,再找时机向您谏言……但皇室血脉的延续问题,确实时常让我感到焦灼不堪。

“卡厄西斯家族自统治帝国伊始,从未有过皇室只剩下一名后代的情况,否则延续血脉的重任,本来不应该只压在您一人身上……”

他阐述得十分艰难,说完后,就想颤巍巍地单膝跪下去。

对未分化的尼禄说这些话,他甚至有种道德绑架小皇帝的负罪感。

可身为大学士,他的职责就是无论何时,都必须向陛下提出有利帝国发展的谏言。

尼禄制止他:“老师,先起来。”

加涅低着头,不太敢看他。

皇室婚姻从来不如平民自由。

AO的高匹配度,通常意味着稳固的帝后关系、优秀的卡厄西斯王储,而这两项是君主的重要职责,必须无条件排在自由意志之前。

他辅佐过三代王储,年轻王储大多冲动好战,不愿意被婚姻的条条框框束缚,也更不喜欢与一个强塞给自己的Omega共度余生。

所以早期多会叛逆反抗,直到被上一代帝王按着头接受为止。

倘若卡厄西斯家的皇子皇女们还活着……

他不由再次感到心酸。

那尼禄大概率不会是王储和君主,而是一个统御广阔领星的亲王。

亲王的婚姻自由度自然比帝国君主高得多,他完全有时间接触和感受真正的爱情,并在兄姐们的祝福中,跟自己真心喜爱的Omega步入婚姻殿堂。

“我明白您的意思。”

尼禄打断了帝师的思绪。

出乎意料的是,尼禄的嗓音中没有厌烦、抗拒和排斥,只有例行公事般的平和。

“为帝国诞下健康强壮的王储,本就是作为君主的责任。但现在我的分化期还未来临,应该是暂时无法繁衍子嗣的。老师有什么建议吗?”

加涅大学士一愣,赶忙说:“陛下,虽然您尚未分化,但您的腺体已经开始发育,可以提取出浓度较低的Alpha信息素。

“我建议,先使用您的信息素进行匹配,在帝国婚配期的Omega中确定君后人选。等到您的分化期结束,您就可以立刻举办帝国婚礼。”

“好,可以。”

尼禄说。

他能感觉白狼骑的手臂越收越紧,甚至还在微微发抖,不由奇怪地扭了扭身子。

“老师,您愿意全权负责这件事吗?我没有挑选君后的经验,家族也没来得及传授于我,只能全靠您来操持了。”

加涅大学士闻言,深深俯跪下去。

他不顾尼禄再三提示他起身,只垂着白发苍苍的头颅,声音微微沙哑:

“陛下,能拥有您的无上信任,我……我深感荣幸……”

“还有一点,”尼禄想起什么,“不要大张旗鼓宣传。确定君后人选后,也暂时不要声张。一切等我顺利分化后再议。”

加涅大学士的谏言的确点醒了尼禄。

叶斯廷的身份待议,但他的确没有皇室血统,自己仍然是卡厄西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早先他写遗诏给加涅,表明如果自己意外身亡,就把帝国交给狼骑军团。

但德尔斐事件暴露的事实是,对帝国贵族领主而言,卡厄西斯正统的重要性异乎寻常,全凭一纸遗诏,确实很难压得住刚被镇压的大贵族。

如果有可能,他当然希望自己能给帝国留下子嗣。

就算未来他因为疯症或战争死去,狼骑军团和他的直辖军队,将会继续效忠他的王储。

只要有正统继承人,帝国贵族再怎样兴风作浪,也依然是名不正言不顺。

但最令人头疼的是,他的分化期是跟虫族战争同步进行的,很难保证他不会先在抵抗虫族时死去。

加涅现在就开始挑选他的伴侣,自然是明智的。

但为了不让那个素未谋面的无辜Omega,在他战死后不但守一辈子活寡,还可能成为众多势力争抢的工具,尼禄决定先让此事秘密进行。

加涅再次深深俯首:“谨遵您的意愿,陛下。”

尼禄目送老帝师离开,才不由踢了踢小腿,瞪圆红眸看白狼骑:

“喘不过气来了,笨狼。”

白狼骑慌忙将收紧的手臂松开。

但他低垂着眼灯,并没有像往日那样一迭声致歉,而是默默环抱住小主人,缓步登上等候在殿前的穿梭艇。

他如此失魂落魄,因此甚至没注意到,在门柱后方露出的元帅斗篷一角,以及更远处蹲伏在石阶后方的高大身影。

尼禄处理完一整天的公务,便让白狼骑帮他洗漱更衣。

他穿着柔软的睡袍,盘着腿坐在洗手台的软垫上,红眸困得眯成一双细缝。

骑士则捧着小主人的脸蛋,小心翼翼地给他刷牙。

而直到此时,尼禄才突然想起,骑士今天好像一句话也没说。

“你今天……”

尼禄含着满口泡沫,白狼骑递来水杯让他漱口,他才得以顺畅地说下去,“你今天有心事?”

白狼骑低下头清洗杯子:“没有,陛下。”

尼禄光听语调就知道他撒谎。

而对付不诚实的笨狼,他自有一套“逼供”方法。

但这一次,他的指尖才刚摸到头盔后方的卸甲按钮,手腕就被骑士轻轻攥住。

“……陛下,”骑士的声音在头盔里略显低哑,跟往日听起来的声线不太一样,“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放过我吧。我现在的表情或许会很难看,我并不想让您看到。”

尼禄皱起眉,又盯了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灯一会儿。

但他很快收回手:“好。我当然会尊重你的意愿。”

“感谢您,陛下。”

白狼骑把他抱到大床上,俯身拉好被子,又去关房间的灯。

王都正值雨季,窗外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让房间内的氛围莫名静谧。

尼禄可能觉得黑暗会让骑士打开心扉,在床上躺了没一会儿,就翻身滚到床边。

他碰碰坐在床边的骑士膝盖,用气声说:

“阿列克谢,跟我一块睡。”

可白狼骑却沉默着不动。

被小主人又碰了两下膝盖,他才俯身过来,把掀起的被角重新掖好。

“这并不公平。”尼禄生气道,“在东境时我什么都告诉你,但该轮到你倾诉时,你却对我一言不发。”

“……陛下,请您宽恕。”良久,骑士才在黑暗中低低开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想起今天御前会议的闹剧,依旧觉得面上无光罢了。”

“你说抢椅子的事?”尼禄还想问白狼骑怎么回事,可对方明显情绪低落,让小皇帝又把话咽了回去,“我又没有惩罚你。你为什么在意这么久呢?”

“……不,不仅仅是蒙羞。现在突然清醒过来,我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

白狼骑的声线更低,甚至轻轻地笑了起来,“说到底,我们之间的这些赌气争斗,其实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意义。对我来说是这样,对同为Alpha的他们来说,也一样如此。”

……怎么会突然扯上Alpha?

尼禄只觉心中疑虑更深。

可之后的骑士便守口如瓶,再也不愿倾诉更多。

尼禄忙了一天的政务,精力也不能再支撑更久,追问无果,就埋进枕头里睡着了。

白狼骑安静坐在床边看他,像黑暗里静默守护的雕塑。

午夜,王都的雨势依旧不减。

海德里希迟迟无法进入工作状态,索性倚在窗侧,看街道上来回行驶的穿梭艇。

不知道为什么,从早上的御前会议后到现在,他一直觉得喉间微微发苦。

男人拉开一旁的抽屉,抽屉里是早先他与大贵族逢场作戏时,旁人送给他的礼盒香烟。

海德里希家族的将领烟酒不沾,素日也惯于严苛律己,只为保持最清醒的头脑。

但今晚,他的确需要一些东西麻痹情绪。

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捏开烟盒。

男人低下头,薄唇衔住滤嘴,然后“嚓”地一声,在黑暗中点亮打火机。

燃烧的烟丝,却让他感到更加苦涩。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

他们与尼禄的距离看似近在咫尺,实际遥隔星河。

这样的距离,甚至不能靠努力、忠诚、心机,或是碾压情敌的争斗就可以拉近。

而是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只有斩钉截铁般的绝无可能。

这件事,海德里希从动心起就明白,可他还是无可抑制地被太阳吸引,并在向烈火坠落时甘之如饴。

饱受爱火折磨的信徒,在绝境处滋生幻想。

总以为自己是最特殊的,是帝国最懂他的,是能被亲手托付执剑人重任,与他并肩前行的唯一人选。

但是到头来,加涅大学士一句“帝国君后”,就能将他满腔妄念浇灭。

再接近又能如何。

他永远都不能夺走那个他最想要的位置。

那个——真正可以深深凝视那双炽热红瞳,吮吻那丰糜湿润的唇瓣,并且如果此生有幸,还能听少年在耳畔笨拙吐露爱语的位置。

海德里希冷眸微敛,指间的烟蒂抖落一层薄灰。

……真该死。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沦落到妒忌自己的亲生妹妹——

她生来是Omega,虽然腺体受损,但仍然可以被加涅大学士纳为信息素匹配的候选人。

而他——一个成熟的Alpha,连能被考虑的可能性都是零。

男人在桌上用力按熄第五支烟时,王都训练场的灯光也彻夜未熄。

“……已经可以了吧!!要死人了,要死人了长官!!”

帝国权杖的士兵齐齐贴在墙根处,像一群被提溜起来准备挨刀子的烤鸡。

训练场中央,阿撒迦正将第三百二十一个被打飞上天的战友接住。

身为特种战士,日常体能训练自然跟机甲战斗训练一样严苛。

阿撒迦是新任的帝国最高总教官,需要短时间内研究出一整套培养尖兵部队的作训方案,帝国权杖的战友们也踊跃报名成为他的陪练。

但今天的训练强度完全不一样。

战友们起初以为是训练摸鱼被发现了,首领在故意责罚他们;

但后来发现,阿撒迦根本不是有意折磨。

而是因为今天心不在焉,导致没控制住那怪物一样的力量。

“……现在几点了?”

男人像是如梦初醒,回头去看训练场的全息时钟。

一整天的高压对练让训练场躺了一地士兵,却只让阿撒迦出了不少汗,便抬手扯掉身上的迷彩背心,用来当抹布胡乱擦脸。

帝国杀神那具仿佛生来就为了搏斗的完美躯体,自结实的公狗腰间一路延伸出神秘金纹,每一块活动的肌肉都坚硬滚烫,如同蕴藏无限爆发力。

他没注意到士兵们羡慕嫉妒的眼神,只抬眼确认过时间,便低声朝自己的士兵道:

“抱歉,我没注意时间。你们回去吧。别让家人着急。”

部下们互相对视一眼,能动的把不能动的搀起,就开始三步一回头地往训练场外走。

帝国权杖作为尼禄手中最锋利的尖刀,经常需要承担最危险的前线突击任务,数百次死里逃生,全靠对首领和彼此交托后背的信赖。

他们发现,虽然自己的首领不爱开口说话,战场上完全就是个说一不二的黑面战神,但对待包括部下在内的帝国军人却极好,每次都为战友们垫后不说,私下还时常会流露出细心温厚的一面。

“长官今天怎么回事?是不是失恋了?”

“开玩笑吧……那可是砍瓜切菜追杀蝎尾的阿撒迦耶,你以为都像你小子这样,沉迷世俗欲望不能自拔?”

踉踉跄跄离开的士兵们偷偷回头。

训练场里的人正在逐渐散去,阿撒迦却仍然没有离开。

他的宽肩上挂着破抹布一样的背心,一个人坐在场内的台阶上,低着头,对着手里一个空荡荡的丝绒盒子出神。

战场上对敌人抽骨喋血的帝国杀神,此时的背影,却显得黯然又落寞。

“……嗯,肯定是失恋了。”

“……嗯,很有可能。”

阿撒迦望着手里的空盒子,想起这是他为了让主人的蔷薇袖扣有配得上的容器,咬牙预支一个月新兵补贴买回来的。

如今他买回的丝绒盒子还在,偷偷捡的袖扣却已经物归原主。

到头来,不属于他的终究不会留下。

能留下来的,也就只有他那无所依归的一腔爱慕了。

他心里十分难过,但又心知自己其实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种,让他看起来更加可悲。

王都的雨水彻夜未停。

而叶斯廷离开仍亮着灯的训练场,搭上了返回府邸的穿梭艇。

……所以。

他在御前会议上那个极尽荒谬的猜测,大概率就是真的。

白发秘书官望着舱外的夜雨,想起今天看见那三人失魂落魄离开的模样,唇角的弧度未减,却已开始暗中磨牙。

很好。

……好极了。

第143章

“……而Omega与Alpha最大的不同, 则在于第二套发育成熟的生殖系统。”

书房内,加涅大学士正开着全息图,给他最年轻的学生补上缺席十年的生理卫生课。

尼禄低头记笔记, 听得很认真。

自从将君后事务交给加涅处理后, 他这周每天会给加涅留出半小时时间,了解血脉延续的相关知识。

当加涅打开Alpha的生理解剖全息图时, 尼禄制止他:

“不, 直接从Omega开始吧。我稍后还有公务要处理。”

加涅只好切换全息幻灯片,在书房中央投映出两个人体结构图。

他一边旋转结构图,好让尼禄全方位看清楚,一边解释道:

“在帝国Alpha、Beta、Omega三类性别中,第一性别为男性或女性的比例是1:1,因此陛下需要同时了解男性Omega和女性Omega的特征。顺带一提——”

他小心地询问:“陛下, 您倾向于挑选哪一性的Omega作为自己的伴侣呢?我会纳入君后候选人的考虑中。”

尼禄想了一下, 说:“我都可以。”

加涅怀疑小殿下根本不知道伴侣的意义:“……您确定……都可以吗……?”

尼禄奇怪道:“AO的匹配度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吗?目前根本无法确定跟我匹配度最高的Omega是哪种第一性别,我要如何给您答复?”

加涅:“……”

确定了, 小殿下就是啥也不懂。

他没办法, 只能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 先将全息幻灯片拉近,用教鞭指着向尼禄阐明。

讲到男性Omega时,加涅特别划出了教纲里的重难点:

“男性Omega第一性别发育的生育器官, 与女性不同,而第二性别的生育器官, 是在第一性基础上发育的, 所以生育腔和孕囊的位置, 都与女性不同。

“简单来说, 男性Omega在发育成熟后,新生的生育腔将深埋在尿道后端、紧邻膀胱的位置,平时紧密闭合,只有易感期到来时才会打开。

“生育腔的末端与孕囊相连,孕囊则位于前列腺上方,是Omega孕育胚胎的地方。”

他停顿了一会儿,等着尼禄继续向他提问。

但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才发现,尼禄正在认真默写教学图。

加涅:“……陛下,倒也不必默写。”

尼禄扳过光屏,让加涅看自己默画出来的结构,举手发问道:“因此,我履行职责的正确顺序是:第一步,咬破Omega伴侣后颈的腺体,并注入自己的信息素,使对方进入易感期,生育腔开启;第二步,我进入他的生育腔,并在孕囊内部留下精zi;第三步,着床完成,胚胎发育。”

加涅:“……”

他教过的学生中,每每听到这节课时,有红着脸夺门而出的,有跟同伴羞恼打闹的,总之大多年轻人还是羞于面对。

……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像制定战术计划一样列一二三四。

加涅:“……流程上是这样的。但陛下,请恕我直言,只对Omega做出这些举动的人,不是将Omega视为生育工具的下品贵族,就是完全将其当做玩物的星盗。

“卡厄西斯家族的教育理念,是Alpha始终尊重自己的终生伴侣,并对他/她如狼骑对自己一样忠诚。且Omega大多体质柔弱,性格敏感,不管是否处于易感期,都需要Alpha的照顾和安抚,否则很容易引发精神和生理上的问题。”

尼禄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是我考虑不周。若为帝国繁衍子嗣是一场战役,那么我的伴侣就是唯一能给予我支援的战友,且他/她为此承受的折磨远比我要多。我会尽快学习如何照顾一个Omega,尽自己作为Alpha的责任。”

加涅有些艰难地:“……嗯。说得……很……不错?”

……就是那个战役和战友的比喻,怎么还是感觉哪里怪怪的……

他还想解释伴侣和战友的区别,尼禄看了眼报告数量,就抬手打断他:

“老师,如果没有更多要紧的事情,您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加涅:“……好,好的。”

因为涉及隐私,加涅在书房内授课时,白狼骑一直守卫在房门外。

他跟两个狼骑在书房门口站岗,叶斯廷则踏着九点整的钟声,准时来到书房门前。

白狼骑拦住他:“陛下正在密谈,请在这里等候。”

叶斯廷:“好。”

他还是穿着整洁的宫廷礼装,绿色绸带束着一绺白发。

在门前立定等候的姿态,既雍容又优雅,跟华丽的宫廷装潢毫无不相容之处。

不知为什么,白狼骑总感觉今天对方好像一直在打量他。

他转过眼灯,果不其然跟叶斯廷的视线碰上。

但奇怪的是,既然已被抓个正着,叶斯廷应该立刻移开视线才对。

但白发秘书官并没有。

他只是始终带着那副浅淡的、似笑非笑的神情,笔直盯着白狼骑的眼灯,目光里既有重新审视的冷意,又有某种复杂的隐晦情绪。

白狼骑在头盔内皱了下眉。

他对这个受尼禄信任的秘书官并没有什么喜恶,只是被对方这样盯着,他莫名有种立在卡厄西斯家族画像前的心虚感,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可以进来了。”

房门里传来尼禄的声音。

加涅大学士推门而出,跟叶斯廷点头打了招呼。

叶斯廷微笑致礼,然后推门而入。

“德尔斐驻防军队来的紧急报告。”

他一进门,就见尼禄把光子笔往桌上一丢,将椅子旋转半圈,“德尔斐发生小规模暴动。”

前几日的御前议会上,尼禄就知道德尔斐的红衣主教们在搞事。

见皇帝留在德尔斐的军队迟迟不撤,他们在信徒间敛财的生意严重受到影响,就开始怂恿狂热的信徒发动抗议。

尼禄训练出来的帝国军队,枪口只允许对准入侵者和叛军,从来没有对准平民百姓的时候。

因此面对手无寸铁的信徒,德尔斐驻防部队陷入被动。

为了大局起见,几日前尼禄难得压住自己的暴脾气,选择忍耐下来。

除了想为虫族战争保存实力,还因为宗教问题本身处理起来相当复杂,跟靠武力强势碾压星盗和贵族不一样。

但圣殿却将他的忍耐视作懦弱,再次得寸进尺。

尼禄翻看德尔斐发来的汇报时,发现被挑唆的信徒提出了比前几日更广阔的自治范围,美名其曰听取神谕,需要建立众神的栖息地。

“虽然暴动只发生在德尔斐的一个街区,但现在就是该介入的时候了。”

尼禄果决道,“被误导的民意若放任不管,就会迅速发展为吞噬理智的巨浪。若现在不切断源头,后续就会愈发不受控制,直至将所有人裹挟其中。”

“我有些在意他们说的‘神谕’是什么。”

叶斯廷指尖点着桌上的报告,若有所思,“据我所知,只有圣子殿下才有资格对信徒做出谕示。所以圣子殿下觉得众神对目前的居所不满意,想让圣殿统领德尔斐周边所有星系?”

他们在光屏上方隔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能”几个字。

尼禄不知道叶斯廷怎么想的,他只是一想到圣洛斐斯,脑中就自动开始回荡系统的魔音:

【智力障碍……智力障碍……】

“……如此接近人类欲望的表述,大概率是红衣主教们在借圣子之名,向信徒宣泄自己的真实想法。”

尼禄冷笑一声,“而且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圣洛斐斯虽然贵为帝国圣子,在圣殿中却毫无实权。红衣主教若视圣职如敝屣,想必圣子在他们心中的价值,应该还不如私人庄园中的一座翡翠雕塑。”

干掉这些主教倒是没有难度,德尔斐驻防部队有尼禄的授意,早就将主教们堪比大贵族的奢靡作风、贪财好贿的罪证调查清楚,方便尼禄日后对他们动手。

也正因如此,才会激怒红衣主教鱼死网破。

但困难的是,如何让圣殿清洗这件事尽可能平缓发生,最好能不动用一兵一卒。

更好的情况下,尼禄其实还想利用这次事件,反过来将宗教势力控制在自己手中,为接任自己的王储或狼骑扫平障碍。

“我现在召海德里希过来。”尼禄沉吟,“与他商议,偶尔会碰撞出很好的想法。”

他话音未落,就听门口的狼骑报告:“陛下,海德里希元帅已在宫门处候召。”

尼禄挑了下眉,倒没料到对方这时会跟自己想到一块去。

他正准备让狼骑放他进来,就听叶斯廷在办公桌后很轻地笑了笑,温和道:“陛下,跟我就碰撞不出来吗?”

他问得自然温柔,一点也不咄咄逼人,像是日常随口调侃,却又莫名带着一点掩饰窘迫的自嘲。

尼禄望着那双绿莹莹的狐狸眼,神情明显掠过一丝动摇:“……我不是这个意思。能力方面,我知道你跟海德里希不相上下。”

“我听说太阳宫最近的防御基地,今晨在进行例行演练,海德里希元帅或许是百忙之中抽身前来。”

叶斯廷微笑道,“不如上午先由我们进行商议,元帅大人回去指导演练;等演练结束后,再来参与议政。陛下认为如何?”

尼禄思忖片刻,点头:“也可以。”

狼骑领命,去向宫门处的海德里希回话。

王都的清晨还在下小雨,黑发元帅撑伞立在雨线中,静静听着狼骑给自己的答复。

男人没说什么,下颌微微绷紧,遥遥望向书房窗口的方向。

良久,他还是沉默转过身,在雨水中离开。

“陛下,要打压在人类史上历史悠久的宗教掌权者,最好的做法并不是将其骤然击破。”

叶斯廷说,“人的认知总是倾向保守,若现实与自我认知有太大出入,民众宁肯选择继续相信自己的判断,从而不惜背弃真相,做出为腐朽掌权者摇旗助力的举动。

“最好的方法,是在让其逐步自我崩溃的过程中,一点点在民众心中植入更纯粹、更尽善尽美的教权组织。当然,这个教权组织的背后掌控者应该是您。”

尼禄微微眯起眼,脑中似有灵光一闪,阻塞他好几日的阴霾。骤然散去:“……帝国圣公会,如何?”

帝国当前主流信仰是信奉诸神和神之子,但德尔斐圣殿却不是唯一的圣职团体,其名下还有许许多多旁系派别,甚至有大贵族家族自行组建的教会。

只因为圣殿本身诞生于德尔斐,拥有接触并服侍圣子的先天优势,所以大部分教派仍以圣殿为首,以德尔斐为教派圣地。

其中,帝国圣公会是在帝国高速扩张初期,在卡厄西斯家族的支持下组建起来的圣职团体。

圣公会由皇室圣职人员、学者、神学院导师组成,专门负责在帝国刚征伐下来的领星传授教义。

后来,帝国领星规模逐渐成型,圣公会便转向负责王都和领星教会的行政事务。

与创建于旧联邦时期的德尔斐圣殿最大区别是,圣公会自建立起便是银河帝国的从属组织,并在仅以侍奉圣子为主要职责同时,承认皇室权威,视卡厄西斯帝王为最高领袖。

叶斯廷笑眯眯地把他捧上天:“陛下,您真是颖悟绝人。王都如今天才云集,可陛下从来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尼禄猝不及防被夸,面上一热,连雪白的眼睫都抖了一下。

他转头清了清嗓子,让声线恢复往日的冷漠成熟,道:

“这件事不适宜动用武力,避免给圣殿留下把柄。如果可以,更不能让皇室被牵扯其中。”

叶斯廷:“自然。不若陛下将我秘密派遣至德尔斐如何?我想去找部分红衣主教,或是信徒中的德高望重者‘谈谈’。”

叶斯廷有过仅凭谈判就拿捏劳德公爵和帝国大贵族的战绩,尼禄知道,他所谓的“谈谈”,当然不会是闲话家常那样简单。

尼禄凝视他一会儿,果断道:“如果需要筹码,随时可给我发送密讯。”

“遵命,陛下。”

“说到底,关键还是在于圣子。”尼禄按不住溢出的野心,他确实也容忍圣殿的不忠很久了,“现今所有教派地位再高,也不过只是挂着虚名的神之子侍奉者。若德尔斐圣子本身能为皇室掌控……”

“遵……陛下,那确实过于困难。”叶斯廷无奈道,“我擅长的是与人类论辩利弊,而不是与诸神使者磋商。”

尼禄也知道难为他。

一是圣子的确不像能跟听懂人类语言,二是除了帝国君主,或那些诡谲的圣坛神侍,旁人也极难有机会接近。

系统却伸嘴脑补:【确实呀,狐狐只擅长给圣子大美人讲故事捏。】

尼禄把它按回小黑屋里去,然后淡淡道:“去准备吧。”

叶斯廷敏锐地察觉,尼禄的心情就在刚刚那一刻变差了。

他将自己说过的话全部在脑中过了一次,仍不能确定是哪句把尼禄惹得不开心。

于是,他便默默记在心中,躬身告退:“好的,陛下。”

自叶斯廷组建秘书处,他便在尼禄的书房隔壁,拥有了一个独立办公间,用来跟下属们远程议事。

下午,尼禄被白狼骑抱出书房晒太阳,隔壁办公间的门没关,就见白发秘书官站在一圈高高低低的光屏中央,正向各级秘书官细细叮嘱他离都后的工作安排:

“……我离开王都后,政务处理工作照常进行,流程与往日没有变化……因我有其他公务在身,有时无法及时回应诸位的问题,如有难以判断斟酌的情况,请将议案备注代办,发送至我的智脑中。

“……需注意的是,每晚9点后是陛下的休息时间,任何理由都不得擅自叨扰……帝国如有紧急军情,狼骑会直接转达陛下。在每晚9点到次日6点间接收的领星报告,依旧统一发送给我处理。次日清晨6点前,我会将所有议案审阅完毕。”

“好的,阁下。”

确认一切宫廷事务都安排妥当,叶斯廷这才收拾行装,登上去往德尔斐的穿梭艇。

出发前最后一次来到尼禄书房,叶斯廷在俯身告退前,再次沉默盯住白狼骑的眼灯。

骑士正要疑惑回视,却见他早已收回目光,一如往日优雅躬身,道:“陛下,请容许我告退。”

叶斯廷进入德尔斐后,一切都在按计划发展。

早先率先呼吁信徒听取神谕、致力将德尔斐军队赶出星系的信徒领袖,突然在某天夜里带着信徒,潜入德尔斐边陲的神秘庄园,将其中正在亵玩幼年Omega的红衣大主教捉了个正着。

据称那座庄园平日守备森严,连一只蚊子都放不进去。

可在那一晚,负责守备的侍卫长恰巧想起要举办升职庆功宴,又恰巧喝倒了一众守卫,供应整个庄园的能源核心,更恰巧在那一天发生故障。

于是连最孱弱的德尔斐平民,都能在当天夜里翻越高压电屏障。

据称在目击主教淫行的那一幕时,许多人受不住刺激,当场昏厥或呕吐起来。

紧接着,就是席卷整个德尔斐的风暴。

愈来愈多高级神职人员的丑行,被“民众”自发挖出,赎罪券资金的账目流向,也被圣殿内部的神秘“供职者”曝光。

贫苦信徒为筹钱购买赎罪券,已经到了抽髓卖血的地步,只为在死后进入极乐的诸神之巅。

可是现实却像冰冷的尖刀,狠狠刺中他们的心脏——

他们用命换来的钱,不但没有赎走自己的罪,反而变成了雌伏在主教身下的Omega、佩戴在游娼肚皮上的天价宝石脐钉。

除部分神学院的底层修士仍在恪守圣职,只要是在德尔斐有头有脸的高级神官和主教,在深挖下都难以掩藏过往欺瞒虚伪之事。

而目前在圣殿任职、甚至有资格接触圣子殿下的主教教团中,竟然还有几名是数十年前的帝国罪犯。

他们靠自己的贵族家庭背景,逃到德尔斐躲避星律制裁,又一路靠巨额财产买通,一步步混成红衣主教,摇身一变,就成了受信徒拥戴的“德高望重之人”。

“你们该立刻出动,将他们一个个吊在审判庭枪毙!!”

满街游走呐喊的暴怒信徒中,有些人甚至冲到德尔斐驻防部队的基地砸门,“居然还在这有闲心站岗值勤?!”

驻防战士被他们指责怒骂,只低声解释:“抱歉。陛下旨意,驻防部队的职责范围仅为抵御外敌入侵。德尔斐是星律规定的自治星系,我们有不得干涉圣殿事务的军规。”

“呸!”

争执中,莫名有人一口唾沫吐在他的盔甲上。

又有人滚倒在地,抱头痛哭:“我们可怜的圣子殿下……圣洁的圣子殿下啊!!竟就被这群肮脏虫豸日夜包围!!他会如何向诸神控诉人类的罪行?诸神又会如何降罚于我们!!”

“……”

驻防战士沉默,却也只能用披风擦擦干净,继续原地值勤。

不过几日后,驻防部队获得尼禄的秘密授意,还是在基地周边建立起收容区,用以保护在暴乱中难以顾全自身的老弱病残。

德尔斐风波逐渐从星系内部扩散,扩大至帝国各个领星的信仰团体。

各系教派都是惊怒交加,群情激奋,却在奔走呼吁革除红衣主教圣职时,遇到了最大的阻碍——

因为圣殿在宗教界至高无上的地位,唯一被允许审判渎职教徒的宗教裁判所,也是德尔斐圣殿的内部组织之一。

“……难道要继续看他们自赏自罚?德尔斐神职人员如今腐烂到根部,就因为裁判所和圣殿狼狈为奸、猫鼠同眠!”

愤怒气氛到达顶点时,帝国圣公会主教站上圣堂讲台,疾声高呼。

“不要因惧怕诸神惩罚人类而包庇祸患!倘若神最终选择惩处我们,那也是因神的圣洁和公正,是像父母管教犯错孩童,最终为了将我们引上正途;只要人类真诚悔改,以完善的圣职裁判制度管控罪恶,诸神必会将我们赦免!”

圣殿引发的风波,令帝国宗教界掀起狂风骇浪,却鲜少有人注意到,卡厄西斯皇室在这起事件中,基本处于隐身状态。

叶斯廷对人心的掌控程度,有一种先天天赋与后天训练共同造就的驾轻就熟。

若不是尼禄每日都会接到叶斯廷的秘密报告,他甚至也要花费一点脑筋,才能推测出哪些事件是由叶斯廷暗中活动触发,哪些是信徒被风波推动做出的自主选择。

德尔斐局势瞬息万变,王都却风平浪静。

尼禄每天日常处理政务,审阅锚点建设和虫血研究进度,定期检阅军队训练,例行召开御前会议。

连系统都受不了这种枯燥的政务生活,打游戏打得疲懒:【宿老师,最近仇恨值都没什么动静哦。你的腿腿怎么办呢?】

尼禄抽空瞥了一眼仇恨值,发现系统还真没胡言乱语。

自逐渐集齐原著“主角攻”以来,有时即便他都没跟圣子接触,阿撒迦、白狼骑和海德里希三人的仇恨值,也会出现小幅度高速波动。

只是一天下来波动频次实在有点高,尼禄索性让系统省略汇报。

估计是他们天天争斗不休,连带自己也被殃及池鱼,想到这里,小皇帝还是忍不住暗暗磨自己的犬牙。

平叛战役前后林林总总攒下来的奖励点,让尼禄的腿部健康值已经从-20000涨到了-13100。

将近三分之一的恢复程度,在废足上呈现的效果相当惊人。

尼禄原本被齐根截断的足踝上,如蜈蚣般扭曲的筋骨正在慢慢抻平,狰狞的刀伤也在淡化。

偶尔神经动力机甲使用过度,他也不再会像从前一样,疼得近乎昏厥。

虽然还是不能在无机甲辅助时触地,但每当白狼骑在他睡着后,悄悄为他按摩双足时,他那原生神经都已断裂的足掌部分,偶尔会有轻微的被触碰感,像被羽毛轻轻挠过。

尼禄心情不错,兀自在椅子上翘了会儿靴尖,立刻被白狼骑察觉了:“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适?”

尼禄:“没有。”

他再次看向四个原著人物的仇恨值面板。

他发现叶斯廷的仇恨值很奇特,在他面前总是稳定的零蛋,现下离开王都前往德尔斐,又慢慢涨回“36/35”。

小皇帝红眸微敛,勾起的唇角也缓慢拉平。

他再去看其他三人的波动图。

发现就从上次御前议会开始,他们的仇恨值波动突然成了一条直线,像极了猝死者的心电图。

系统也挠头:【怪事吔。之前他们不还是老跟情敌斗气来着,怎么突然就都心如止水了?宿老师上回开会都讲的啥?你把圣子大美人许配给路人甲了吗?】

尼禄沉默,也在仔细回想。

可想来想去,好像没发生什么特殊的事。

上次会议中他们还像个小学生一样抢椅子,按理来说,应该会有波动才对。

但看看时间点,就在会议结束后的十几分钟后,他们的仇恨值,突然停在某个数值不再变化。

……说实话,帝国也真没有比搞懂这几个人的仇恨值更难的事务了。

系统感慨:【不行啊,还是得有圣子大美人这个王炸才行。你知道奖励点掉落最多的时间点是在哪吗?还是在上回圣殿祭典,你让人亲你的那一回。】

它突发奇想:【你干嘛不带他们搬到圣殿里去办公?每天强迫圣子吃个嘴子,仇恨值不得哗哗涨?】

尼禄冷嗤一声:【王都是卡厄西斯起源之地,由历任帝王代代镇防戍守。帝国君主从王都迁到德尔斐,岂不是将家族威名屈于圣殿之下?圣子自己迁来王都还差不多。就让圣殿从此变成一具徒有虚名的空壳,日后就算我无法在位执政,他们都再也翻不出——】

话音刚落,银发皇帝的眼眸霎时眯起。

他指尖敲点着桌面,目光移向桌面上刚亮起的光屏报告。

德尔斐驻防部队正在报告信徒的暴动状况,叶斯廷则还在德尔斐暗中笼络势力,让帝国圣公会一点点接近接管圣殿的道路。

其实帝国宗教的核心人物,从来只有圣子一个人

只是圣子没有人类的欲求和理智,也无法转圜沟通,加上圣殿戒律森严,使他很难主动成为任何一方的政治工具。

对卡厄西斯皇室来说,这是遗憾,但也是幸事。

圣子的能力上限至今未有定论,没有任何欲望的圣子,总比会被轻易引诱的精神能力者更安全。

但圣子只在圣殿当个活体神像,都能让圣殿高高在上数千年;若真能让他迁居王都——

帝国将会在他执政期间,达成真正意义上的政教合一。

尼禄想得大脑发疼,可发现始终没有很好的办法。

……除非圣子本人意愿如此,否则世俗君主绝不能跨越宗教红线。

“……继续驻守保护区,保证平民安全。”

最后,他还是只能打消念头,给德尔斐驻防部队发出指令。

第144章

圣洛斐斯缓慢抚上眼部的绷带。

他的身周一片深黑。

就算是视力没有受损的人, 在这里也完全不能视物。

但对他来说当然不是如此。

他能“看”到幽黑深邃的水潭,从水潭深处延伸至足踝的铁链,狭窄陡峭的山壁, 以及被重新浇铸过的铁条。

他的脑仁非常疼, 最近的记忆也变得乱七八糟的。

只能记得一声爆炸的巨响,一些喊叫, 一片被血泊浸透的糖纸。

其余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的身体非常熟悉这种空白感, 像是早已历经许多次——说明他本身不是一个记性特别好的人。

水潭外的甬道里,一些穿红袍的人在沉默收拾满地狼藉。

他仔细一“看”,那些狼藉也是穿红袍的人。

不过已经死了,肢体断裂扭曲,胸口和颅骨处有圆形的血洞。

又一股奇异的熟悉感击中了他:

这说明他之前又做错事情了,所以才被这样惩罚。

圣洛斐斯静静倾身, 把脑袋贴在冰凉的笼条上, 想让颅骨内部剧烈作痛的地方冷却下来。

如薄雪般的长发, 丝丝缕缕从笼条缝隙中流淌出去,蔓延到水潭中。

等到那些红袍人离开, 一肢莹白触手从水潭里悄无声息爬出。

因为记忆遭到损坏, 当触手把一件物事小心塞进他手里时, 他还被自己的共生体吓了一大跳。

圣洛斐斯打开手心。

是一枚已经洗净的糖纸。

奇特的是,糖纸上竟然附有一丝属于他的、极其微弱的精神力。

难怪他的共生体如此珍惜。

如果是他被“惩罚”之前留下的精神力,那上面或许留存着一定的记忆。

圣洛斐斯将它握在手里, 额头贴上手背,忍着脑仁内的剧痛感知。

(扑通。)

是有人落水的声音。

他略一蹙眉, 水潭深处的莹白触手便闻声而动, 缠绕住那具手舞足蹈的幼小身躯, 托举到岸边来。

(……谢谢你。但你为什么……)

是孩童稚嫩的声音, 听起来抽抽搭搭的。

(……是谁把你关在这里?是圣裁所吗?!我父王的父王的父王颁过法令,圣裁所一切审理结果都要对帝国公开,禁止滥用私刑!更严禁建立秘密囚牢关押罪犯!)

人类的语言,圣洛斐斯听得不是太懂,只知道对方好像生气了。

不过应该是在换牙期,骂人时嘴巴也在漏风。

(……等我从这里出去,我要告诉父王和二哥,圣殿根本没把皇室当回事嘛,太过分了!就算是重刑犯,也要按星律审理流程来呀!阿嚏!!)

圣洛斐斯只能隔着笼条“看”他。

对方抱膝缩在黑暗里,哆哆嗦嗦的一小团,头发是非常漂亮的银白色,让他看起来像只湿漉漉的小白猫。

(……你真的有做过坏事吗?你救了我,如果不是特别坏的坏事,我还是可以为你说上话的。但如果是那种特别坏的坏事,比如伤害了别人,或者把别人重要的东西偷走了,那我就不能……)

残留的精神力很微弱,圣洛斐斯的探知总是断断续续,画面和声音也时有时无。

等下一个画面出现,他发现小白猫居然顺着笼条边缘的山石裂处,左扭右扭地钻进来了。

(……我好冷呀。你也冷吗?哎哟!这是什么……)

孩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一双小手在黑暗里摸摸索索,却摸到了地上锈迹斑斑的铁链。

铁链是深埋在潭水之中,穿过笼条栓在圣洛斐斯脚踝上的。

因为被收得很短,这让圣洛斐斯只能靠着笼条坐着,基本没有多少活动范围。

(……)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双小手向上摸索着,然后抱住了自己的脖子。

是什么意思呢?

圣洛斐斯从没被谁这样对待过,当然不知道这是一个抚慰的拥抱。

人类孩童的体温偏高,团在胸口处,像是心窝里揣着一个小火炉。

越揣越烫。

连那些冰冷的共生体触手,都承受不住似的,在水潭里翻卷着抱团。

虽然对方并没有说话,但记忆碎片里的圣洛斐斯感知到了对方的情绪。

小白猫有些难过,可圣洛斐斯并不明白为什么。

他只是好奇地嗅闻对方的银发,像是想弄明白,这种情绪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

(……我有糖,你吃吗?等阿列克谢找到我,我就能出去了。我给父王讲完你的事,就会马上回来,然后带你从这里离开。)

不知怎么的,在这片永恒寂静的冷暗中,唯独最后这句话,很轻地触碰到了圣洛斐斯的灵魂。

要到哪里去呢?

他怔怔的,想不明白。

他的记忆里,自己生来就住在这里,与冰冷彻骨的潭水和寂静的黑暗作伴。

但对小白猫而言,住在这里似乎是不可理喻的,是件错误的、应该被杜绝的坏事。

对方究竟住在怎样的世界里,才会这样作想?

他感到好奇。

(……也可能没有那么快……可能要先等加涅老头打完我的屁股,毕竟我是乱跑进来的……不管怎样,你要记得我。因为我看不见你的样子,万一这里关了许多人,你要记住你是救了我的那一个……)

怀里的火炉在喃喃发表讲话,体温愈发滚烫了,简直是在灼烧着他。

圣洛斐斯知道,自己时常会忘记东西。

怎样才能记住这个人呢?

想着想着,他突然心头一动;

一缕莹白的精神力,随即沿着银白的发丝探入,埋藏在对方浩瀚的精神海中。

他记性不好,但总可以辨认出自己的精神力。

这样等到下次再见,他还能根据这缕精神力认出对方。

(……唔……)

对方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

与那副虚软滚烫的小身子比起来,他的精神海竟意外强悍,仿佛生来便注定是坚忍的战士。

圣洛斐斯用精神力进入和疗愈过无数即将干涸的精神海,唯独在这里遭到了强硬的抵抗。

但对方毕竟年幼,精神海的巨浪翻涌片刻,就丧失了抵御能力。

他成功将自己的一股精神力埋藏在海底。

小白猫在抵御中睡着了。

圣洛斐斯便尝试环抱住他,像他对自己做的一样。

截至目前短暂的记忆中,他还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这样的人。

温暖、甜蜜、绵软,有着与生俱来的淡淡香味。

圣洛斐斯感到又新奇又喜爱,低垂着头颅,长久观察他睡着时红扑扑的脸蛋。

这必定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造物,来自那个他陌生的、每隔一段时间便短暂停留的世界。

那里有鼎沸喧嚣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抛掷的鲜花,悠长的圣钟和如洞窟般的祭坛。

但他就像个始终停留在列车上的旅客。列车会在异乡的驻点短暂停留,复又隆隆启动,而他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列车、踏上那片土地的冲动。

因为他觉得,自己从来不属于那里,他属于幽寂的水潭、黑暗的洞窟、生锈的铁链和坚硬的笼条。即便真的从列车上跳下,他也会因为没有向导指引,而成为茫然四顾的异乡人。

小白猫会愿意成为他的向导吗?

带他离开这里,走到那个喧嚣的世界中去?

水潭里翻卷的触手似是感知到他的心绪,纷纷从笼条外推挤着进来。

它们也同样好奇地触碰孩童的脸蛋和头发,然后挂在对方暖乎乎的身体上栖息,像挂在晾晒杆上的海带。

如果对方愿意的话……

圣洛斐斯心想。

那么,他还是会很期待的。

圣洛斐斯缓缓从记忆中抽离,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共生体会不顾一切把这枚糖纸带回。

原来这里面藏着一个幻想,一片回忆,一个险些又被他遗忘的约定。

他的脑袋里已经再次空空如也,不知道现在距离小白猫离开这里过了多久。

看甬道处刚被收敛的尸骨,或许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也说不定。

于是,圣洛斐斯小心翼翼地把糖纸折叠起来,收进袍袖。

全然忽略了糖纸上,那些被折叠过千百次的深深印记。

“陛下,多个领星都在发生反圣殿游行。恳请陛下指派锚点军队介入,抓捕寻衅滋事的暴民,恢复领星正常秩序。”

太阳宫正殿,王座高台阶下,已聚集了各个星系的领主。

尼禄只收回了十个大家族的领星主权,帝国还有一半左右零零散散的星系,分属于各个中小贵族管辖。

贵族领星内没有直接听取皇帝调令的星省委员会,面对愈演愈烈的圣殿丑闻风波,他们颇有些不知所措。

“暴民?那就是你们这些无信仰者对信徒的看法?”

另一些领主与教士反唇相讥。

诸神作为帝国唯一正统信仰,虽然一直被皇室暗中制衡,但仍在社会各阶层具有影响力。

数以亿万贵族、富商、平民,乃至尼禄掌握的王都军队将领,都有出生于虔诚的信教家庭,并致力于追随诸神指引,修养自身品德,打造令人憧憬的理想社会。

在这一点上,宗教倒是始终发挥着统治者想让它发挥的作用。

“我们不远万里前来,就是想禀告陛下,他们口中所谓的‘暴民’,正冒着被贵族亲兵殴打的风险,向广大民众揭晓红衣主教的龌龊丑行!如果没有他们奔走呼吁,我们这颗偏远领星上的信徒,还在为德尔斐圣殿的附骨之疽虔诚祷告!

“敬请陛下听取民愿,调派帝国审判庭介入搜查,而非让圣殿裁决所自行审理——”

领主与教士们一边彼此争辩,一边不住仰望座上的蔷薇帝王。

他们不是供职王都的帝国大贵族,也不是由尼禄直接指派的王都将领,因此对这位少年暴君印象最深刻的一幕,还是帝国直播的加冕礼。

依稀记得那是一位弱足的银发少年,需要依靠白狼骑的抱持才能坐上王座。

尽管皇冠下的眼神异常狠戾,但年龄带来的稚嫩感,仍不能完全压制住卡厄西斯家族遗传的、盛气凌人的美貌。

然而如今,不知道是那副精致的五官慢慢长开的缘故,抑或是正被逐渐集中在手里的权力浸润,坐在王座上俯视他们的银发皇帝,跟加冕礼时的感觉又不太相同。

他甚至没有披那身繁重的王袍,只着一身蔷薇暗纹浮动的黑衣黑裤,细韧腰身被皮革腰带束住,修长双腿裹在靴裤中。

连皇冠都只戴了个简朴版的,明显是刚从军营回来,就来接见各个领星的领主。

领主们在王座下方争论不休时,他就前倾着上半身,双肘支在朝两边分开的膝头上,于上方交握的指尖抵在唇下,注视下方众人的眼神很平静,却幽深如静谧的深海。

这是一种整体很松弛的状态,甚至多少显得轻于礼数,但绝没有人再敢怀疑这个少年的帝王资格。

囤积重装军武的锚点星数量正在与日俱增,而起初不能理解尼禄斥重金建设锚点的旁观者,如今再看锚点分布星图,都会感到暗暗心惊:

那是皇帝陛下植入这个广阔帝国的铆钉。

一旦有人在领星生变,王都无需再发函征召贵族援军,皇帝陛下只消在王座上轻轻一动手指,数以万计的舰群就会立刻从距离最近的锚点涌出。

锚点体系彻底改变了卡厄西斯帝王和领星的关系,等到锚点规模真正成型,后世君主对帝国这个庞然巨物的掌控程度,将会达到令人生畏的巅峰。

但是现在才醒悟过来,已经太晚了。

大贵族终究为轻视他们的君主付出了代价,而剩下的中小贵族领主,也自知尼禄维持帝国半直辖半封地的状态,并不是因为还在忌惮什么,只是暂且人手不足而已。

等皇帝陛下的军事扩张计划结束,就该轮到他们将领星兵权拱手交出了。

“所以,他们是这样说的。”

良久,皇帝陛下终于出声了,红眸转向阶下另一波人,语气平和,“你们的意见是?”

“陛下,请恕我直言。在帝国星律中,德尔斐星系作为诸神领地,是帝国唯一的自治星系,与陛下的诸多领星不同,享有自主管理和裁决权。而且自恺撒大帝解除圣殿武装后,便承诺卡厄西斯皇室不再干涉宗教事务,除非战时出兵驻防,其余事务均由圣殿自主裁定。”

这是一群比前两派人数更多的领主和教士,年龄多在半百以上。

他们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因为自知即将发出忤逆之言,都将头埋得很低,像是害怕下一秒就被狼骑击碎头颅。

“红衣主教的丑闻固然令人作呕,但不代表圣裁所都由这样的渎职者组成,也不意味着皇室有资格裁决诸神领地的事务。世俗君主的权柄由诸神赐予,如若滥用越权,就会被诸神安排收回,届时帝国必将陷入黑暗之中。

“陛下,被激怒的信徒当然会做出不清醒的言论,但保持理智是您作为神的子民的义务。请将渎职者交由圣裁所公开审理,信徒得到满意的答复,疑虑必会消除。”

守旧派的话音刚落下,旁边的无信仰派和新教派,集体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他们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

若是加冕那时也就罢了;可现在坐在蔷薇王座上的,是仅带着一个星系兵马就跟众贵族悍然开战,还把自己亲生外公处以定律流放的暴君尼禄!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还以为尼禄要跟对付那群大贵族一样,直接下令拧掉这群人的脑袋。

“是的,这就是我的观点。”

尼禄平淡道。

“我绝不情愿令你们失望,但德尔斐始终不能与帝国领星等同。皇室轻易插手宗教事务的后果,就是像文特里斯先帝禁行赎罪券初期一样,激得无数信徒揭杆反叛。”

王座下方的海德里希,抬眸瞅了他一眼,并未作声。

守旧派的领主和教士,倒还只是兀自大松了一口气;

但无信仰派和新教派的领主们,却全都愕然抬头看他!

尼禄加冕不到一年,被他嘎掉的星盗和叛军能塞满一个王都星系——他还能怕手无寸铁的信徒暴乱?

向圣殿妥协和软弱这种事,竟真会出现在皇帝陛下身上?

“我已向各个锚点签发敕令,授予他们维持领星秩序的权力。”

尼禄的声线冷沉下来,“星律赋予人民自由呼喊诉求的权利,但绝不允许狂热者和投机者,借此机会侵犯他人财产安全。”

“可是……陛下……”

尼禄:“我承诺这起风波,会以令所有人满意的方式落幕。但在此之前,请诸卿保护好领星人民的安全。”

“……遵命,陛下。”

第145章

集议结束后, 海德里希以汇报王都军务为由,成功进入尼禄的书房。

尼禄坐在书桌后,似乎正在听取几面光屏的报告。

黑发元帅望了他一会儿, 轻笑揶揄道:

“我从防御基地过来时, 可已经瞧见正在改建的王都圣宫了,陛下。”

尼禄朝他无声竖起一根手指, 示意他暂且等候, 然后继续对光屏说:

“……为何既已有众神之神,帝国仍虔诚信奉诸神,而不将众神之神高捧在唯一的神座上?因为神界以公正秩序安排万事万物,诸神分工有序,各尽其责,即便众神之神, 也并不能干涉司法女神的职务……

“然而德尔斐主教原是圣子殿下的仆从, 却将自己高悬于唯一的圣座, 以从圣子殿下处窃取而来的审判之剑,判处其他效忠于诸神的仆从有罪……”

海德里希受家族影响, 自身并没有信仰, 但不妨碍他通过寥寥数语, 猜出尼禄正在做什么。

提图斯·劳德当初用以散播谣言、扰乱帝国秩序的渠道资源,已经被尼禄尽数接收。

结果就是刚刚还在守旧派面前妥协的皇帝陛下,现在正冒充帝国圣公会的激进派, 进一步激化神殿分权的舆论。

王都操控舆论的人才众多,原本这种事也不需要尼禄屈尊去做。

不过海德里希望着他时, 恰巧看见尼禄侧眸瞥了他一眼, 唇角随即勾出异常狡黠的弧度。

这让帝国元帅立刻得到了答案:

不为别的, 只是偶尔参与打压圣殿的行动, 能让小皇帝爽到而已。

“所以,德尔斐星系也会是您的吗?陛下?”

待光屏熄灭,海德里希微微笑着问。

“如果要将德尔斐也纳入您的掌控范围,我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尼禄微微瞪他:“说话当心,元帅大人。卡厄西斯家族双手沾染世俗尘埃,向来被圣殿鄙夷,从未想过要染指神圣的圣职事务。”

话虽如此,但是银发皇帝唇角高高勾翘,一双红眸傲然灼烧,眸中全是近乎霸道的野心。

他们彼此都清楚,德尔斐圣殿若是只履行应尽职责,承担皇室家族的加冕、葬礼、洗礼等一系列公开仪式,尼禄或许真的很久都不会对他们动手。

当年恺撒大帝允诺德尔斐为自治星区,以此为筹码解除了圣殿武装,并将圣殿骑士团驱逐出境,圣殿过了很久后,才知道中计。

但失去军队的德尔斐圣殿不甘愿就此落寞,倚仗两千年来发展壮大的信仰势力,强行认定自己与卡厄西斯皇室平起平坐。

这让王座上的历任卡厄西斯帝王,都曾跟圣殿有过不小的摩擦:

比如花费三代时间才遏制住赎罪券的全境发行;

比如圣殿暗中渗透帝国经济,皇室立刻立法禁止德尔斐与商贸星球通商;

比如皇室数次礼法改革遭到圣殿阻拦,因对方称不符合诸神规制等等。

圣殿惧怕皇室的军队,轻蔑皇室的世俗权力;皇室忌惮圣殿的影响力,又憎恨圣殿妄图建立“国中之国”的行为。

但双方又都在一定程度上利用对方巩固统治,无法直接将对方消灭,才不得不一直在民众面前维持良好关系。

尼禄原本不想在迎击虫族前节外生枝,奈何圣殿先向皇室挑衅。

虽然只是索要德尔斐周边资源星系的自治权,但对花费不少功夫才收回领星主权的尼禄而言,无疑就是在雷区疯狂蹦迪。

“我不太确定这次有没有你出面的机会。”银发皇帝说,“我昨晚为圣殿头疼时,又读了一遍帝王列传。明明是多次重读,却莫名有了新的感悟。”

“愿闻其详,陛下。”

“‘君主间歇佐以利益和强权,便能很好地治理贵族,但对子民却不能如此。对待如群星般浩瀚的帝国群众,最高明的君主会像顺应星系运转规律一样,顺应人民进退的浪潮。’”

尼禄说,“这是我最喜爱的图鲁克贤帝的名言。相比起战功显赫的瓦希尔二世或恺撒大帝,他在位的时光,是帝国史上最受人们怀念的时期。半年前我看他的列传,仍然对这句话不能理解。若君主也裹挟在浪潮中随波逐流,如何将人民引领到正确的方向?”

海德里希还是望着他,唇角笑意加深:“而现在?”

“而现在,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尼禄放下光子笔,前倾身体,以一种分享惊喜的口吻,悄声朝海德里希说,“最高明的君主,是可以掌控浪潮方向的。子民以为君主总在无限纵容他们的心愿,但却不知道他们的心愿,其实就是君主期许。

“是君主用信息差巧妙地改变河道方向,最终引导水流浇灌良田,而非以枪炮胁迫江河停止奔流。真是奇妙的体验。分明是一样的文字,可我看这些文字的体悟,却毫无预兆地变化了。”

“陛下,”倘若此刻帝国元帅的妹妹在场,她一定会被兄长眼中毫无克制的柔情吓到,“这便是阅历和磨炼带来的礼物。能有这样的感悟,说明您比从前更加成熟了。”

尼禄挑唇一笑,对重臣的赞誉照单全收。

他只顾批阅海德里希带来的军务议案,却不知道对方的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自己。

曾经,少年帝王除狼骑外一无所有,却立在帝国首个——半个锚点星上的狂烈风沙中,朝海德里希傲然抬眸。

正是这一幕将他连灵魂带自由踩进泥淖,令他此世不得翻身。

尼禄的勃勃野心,尼禄的锐意进取,曾经是令海德里希最欲罢不能的一部分;他无法否认自己与尼禄齐平的掌控欲和征服欲,也无法否认刻意藏匿在暗处的欲念,始终偏爱着少年失态难抑的喘泣和呻吟。

可他却在现实中一遍遍被对方肆意踩踏、反复折服,这种致命的反差感对一个野心家而言,简直是在烈火烹油。

如今尼禄大权在握,锚点星也不再只有当初四处凑钱建设出来的半颗。可在历经诸多残酷战役后,尼禄非但没有像所有好大喜功的帝王一样,变得愈发暴烈和张狂,反倒开始展露出他性情中柔和的一面——

不,倒不如说纯洁和柔软,才是这颗灵魂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是迸发一切强悍魄力和野心的基石。

他的君主生来柔软,却并未就此沦于软弱;世道待他残忍,却也并未沾染无情。

海德里希望着银发红眸的君主,知道自己还在陷往蔷薇泥淖的更深处。

他对尼禄的陷落简直没有尽头。

“不过,我对这句话的顿悟,应该也有赖于叶斯廷的加入。”尼禄若有所思,“他确实是个善于论辩和操纵时局的高手,只是我的确好奇,要有怎样的阅历和磨炼,才能造就这样的能力。”

“陛下,”黑发元帅眼中的脉脉柔情,蓦地冷却一大半,“请容我敬禀……”

“不用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尼禄又朝他竖起一根雪白的手指头,平静道:“你始终在怀疑我的秘书官有意加害我,所以私自调令下属前往南境探查。即便被他警告过,也没有停止。”

海德里希闻言,当即一声不吭,单膝下跪。

他英俊的头颅低垂,下颌紧绷,没有任何为自己辩驳的打算,只等承受来自主人的怒火。

“你认为我对你的纵容,涵盖了私自探查皇室秘辛?或是认为你精挑细选的下属,比得上帝国狼骑对我的忠心和调查效率?”

尼禄的声音有些淡漠。他持续转着光子笔,看向男人的神情若有所思。

“你这个人虽然喜欢邀宠拿乔,但我觉得你永远知道如何把握分寸,在惹怒我和讨好我之间来回折腾。为什么要这么做?”

“……陛下,的确是我慌了神,才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举动。”

正如尼禄所说,海德里希是了解对方底线的。

他明白尼禄憎恨一切僭妄越权,这也是为什么他不再像以往一样耍小聪明,而选择发狠般咬紧牙关,直接向对方彻底剖白的原因。

“德尔斐事件过后,我确信我绝不能容忍、也不会允许再一次失去您——帝国同理。任何接近王都的舰队,都会被我的防御部队拦下反复盘查;任何进入太阳宫的人员,都必须在帝国档案中留有行踪。作为您的执剑人,在……在那一天到来以前,我决意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您,捍卫您在蔷薇王座上的权力。

“可是,您却任由一个身份极度可疑的皇室冒充者接近您。您让他成为您的左臂右膀,进出您的寝宫,并让您的贴身狼骑对此视若无睹。我可以对您发誓,我的确尝试过,但没有任何办法忽视这件事。当初如果我在德尔斐,倘若知道蝎尾会以人质要挟您的性命安全,我必然会把人质运载舰首先炸毁。

“对海德里希家族而言,理性是最强大的武器;但对我而言——您有轻易摧毁这个武器的能力。”

他话音未落,白狼骑已几乎要将枪套捏碎!

……海德里希难道疯了?

如此露骨的剖白,就算迟钝如小主人,也一定会觉察到不对劲的!

他本以为随着君后事务提上日程,任他们再多蠢蠢欲动的心思,都会偃旗息鼓,从此即便心痛难耐,也会咬牙追随陛下和君后的脚步;

可谁能料到,海德里希这个人表面看似最冷静,实际却一有机会,就会不惜一切攻伐进取!

骑士焦灼地望向小皇帝。果不其然,尼禄微微偏过头,红眸上下打量着自己一手甄拔上来的帝国元帅,冷淡的眉眼中,难得现出一丝犹疑。

“你……”他缓慢张口。

智脑中的狼骑打断他:“陛下,御前秘书官——叶斯廷求见。”

叶斯廷被他派至德尔斐内部活动,最近正忙着按照他们议定的计划,笼络分权圣殿的关键人物。

尼禄不说话,光子笔在桌上一点,一面新的光屏便在书桌上方展开。

“陛下,日安。我刚刚从圣殿裁决所回来。今日是否有正常用过早餐呢?”

光屏里的白发青年除下兜帽,露出那张完美无瑕的俊美脸庞。一双碧绿狐狸眼在望向尼禄时,不自觉流露出更多笑意。

仿佛能在德尔斐的兵荒马乱中看见尼禄的脸,对他是件极其治愈的事。

不过很快,他就敏锐察觉到,尼禄的神情有些发怔,雪白长睫向下低垂,明显是在俯视书桌前跪立的人。

光屏是单向视讯,叶斯廷并不能看见书桌后方的景象。

但他还是骤然眯起双眸,唇边的弧度瞬间掠过冷意。

“或许是海德里希元帅正在您的书房内,陛下?”

第146章

“……嗯。”

尼禄微微眨了下眼, 对叶斯廷的精准判断有些意外。

“无妨,我们也恰巧谈及圣殿的事。海德里希也是御前议会成员,有关圣殿的计划, 都可以与他共享。”

“啊, 属下明白。”叶斯廷用一种轻快的嗓音说,“我已根据您的指令, 与圣裁所的主审官联络, 并取得了对方。公开审判日与下一次圣殿祭典日期相近,陛下请依旧扮演虔诚的世俗君主即可,其余都可以交给帝国圣公会。”

说罢,他话锋陡然一转,“不过,我听闻陛下调用一部分锚点建设经费, 在王都的卢比孔河对岸, 仿照德尔斐圣殿改建了王都圣宫。请允许我进一步参详您的旨意——那是为了圣子殿下准备的, 对吗?”

书房里的两个男人,都不同程度愣了一下, 又同时抬头看向尼禄。

尼禄抿紧唇瓣, 一时没有应答。

修建王都圣宫这件事, 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王都将领都以为那是皇帝陛下对王都的日常修缮。

只是那天晚上,在跟系统掰扯完是圣子迁来还是他迁过去的胡话后, 他却直至凌晨都没能合眼。

最后,在白狼骑惊愕的轻问声中, 尼禄翻身坐起, 在天光大亮前, 直接画完了整座王都圣宫的设计图。

圣宫的前身是王都天顶圣堂。

除宇宙之脐、众神之都德尔斐以外, 帝国信徒相信,众神也掌管着茫茫星海中的诸多领地。

而各星系中大大小小的圣堂,就是人间与神界相互沟通的桥梁,也是众神短暂栖息的居所之一。

他说不清自己在以什么样的心情誊画圣宫的设计图。

圣殿挑唆信徒暴动这件事,说起来不轻不重,但却提前给他敲了一记警钟。

他原以为在虫族战争前,把大贵族收拾服帖就足够了,但却忽略了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惨烈战争,都是宗教发展壮大的肥沃土壤。

要知道,人类在第一次遭遇虫族前,曾有过很长的无神论时期。

人类笃信地球文明足够先进,相信人类设计的战舰和激光,可以抵御任何来自茫茫宇宙的威胁。

直到这份笃信被虫族撕碎践踏,血淋淋地甩在人类脸上,古老的众神信仰就此复兴。

而对第二次虫族战争,他确实是抱着必死的意志去的。

就算万幸之幸,他在战争中活了下来,与可敬的Omega战友共同诞下王储,最终等待他的,也会是疯症的深渊。

如果能按照他的遗诏进行,到时就是一个幼小的、还在襁褓中的卡厄西斯王储,和他那柔弱的Omega君后,在狼骑军团的摄政监护中,在海德里希、阿撒迦、叶斯廷等一切由他甄选的名臣的辅佐下,一起统领庞大的银河帝国了。

只要铆钉般深植帝国的锚点体系,能在战后残存百分之四十,加上他已提前没收大贵族的兵权,短期内贵族是掀不起太大风浪的。

可是战后的圣殿势力,会扩张到什么地步,连他也不能完全想象。

圣殿原本就靠信徒捐赠的巨额财富和地产供养,在卡厄西斯皇室对领星掌控力最弱的时期,他们甚至能直接在被捐赠的领星内收取税金——

向众神奉献一切以求救赎的思想,是否会一路扩散到帝国的各个领星、王都军队、乃至太阳宫的近臣中?

卡厄西斯家族史上最幼小的加冕者,他的继承人,到时又能否有足够魄力应对这一切?

尼禄思虑过度,疯症又发作了,顿时又气又急,喃喃着“时间……时间!”将脑袋用力抵进枕头里。

等他清醒过来后,自己正被桎梏在骑士的臂膀中,对方金发上颤栗的汗珠,一路滴进他的衣领。

骑士用手掌抚摸他的额发,像儿时那样颤抖着哄劝着什么,可他浑然未闻。

银发皇帝抓住床单的虚软指尖松开,眼神专注地望向骑士肩后,最后伸出手,将圣宫设计图的最后一笔完成。

当年为了给后世卡厄西斯皇帝留下后手,恺撒大帝发明了贵族参觐制,让所有家族的掌事人必须在王都任职。

他们在王都锦衣玉食,享有领星无法拥有的特权和奢靡生活,然而实际身份却是皇室的人质。

而如今,他也必须为自己的王储留下后手。

即便将圣子迁入王都这件事,极大概率不会在他在位期间实现,但他留给王储的这些名臣,应该明白要如何推动。

“是的,”尼禄冷静地说,“我是想让圣子迁入王都。就像恺撒大帝以参觐之名,让贵族习惯以被圈养在王都为荣。

“我的理想是,德尔斐圣殿仍可以保有举办圣殿祭典、为新皇洗礼、培养帝国神官的圣职,但德尔斐圣子的永久居所,将变更为由众神授予权柄的帝国君主身侧。”

“……这,”连尼禄身侧的白狼骑都愣住了,“陛下,这或许会相当难以实现——”

“我知道。无论对信徒,对圣殿,对帝国贵族和子民,这都是太冒进的做法,需要持之以恒的耐心和毅力,慢慢瓦解圣殿的影响力。”

尼禄眼神一冷,闪过所有人熟悉的烈意。

“然而诸卿,只要我的愿望能够达成——德尔斐圣殿将永远没有机会与皇室抗衡。

“我自知这件事推动起来很艰难,不会在我在位期间实现。因此,王都圣宫与其说是为了圣子殿下建造,倒不如说是我留给王储的加冕礼物。”

——当他再一次提到王储时,身旁的白狼骑犹然一僵;

而跪在书桌前的海德里希,简直像被凌空抽了一记耳光。

从英俊的脸到薄薄的唇,一下就没了血色。

一双蓝眸里,因神魂颠倒而疯狂燃烧的火焰,像被猛地浇了一杯冰水,霎时只剩污黑的灰烬。

叶斯廷在光屏对面点了点头。他显然料到尼禄会将此作为长期任务,不过,他还是轻声道:

“陛下,尽管加涅大人总在催促您尽早选择君后,但我仍然对此持有小小的保留意见:分化期一过就履行皇室职责,对任何人来说都太苛刻了。您应该先花几年时间调养身体,完全恢复健康后,再考虑加涅大人的提议。”

尼禄抬眸看了他一眼。

叶斯廷再绝顶聪明,也不可能凭空猜到虫族战争和他有疯症这两件事——他也并不准备向对方暴露后者——因此,对方不能理解时间的紧迫性。

这不怪他。

于是对叶斯廷的谏言,尼禄只是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书桌前的黑发元帅仍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尼禄目光再度移向他时,就听叶斯廷在光屏里微笑说:

“我想,元帅大人应当也已理解陛下的宏愿了。显然,要实现这样空前的理想,帝国和陛下都迫切需要您的支持。您作为——”

说到这里时,他莫名将咬字加重,绿莹莹的狐狸眼发冷,嗓音也骤然变得低沉。

“——帝国元帅的支持,海德里希阁下。”

海德里希站起身来。

他甚至没有向尼禄告退,就缓缓躬了躬身,然后安静退离书房,留下眉心紧蹙的尼禄。

听见书房门关闭的声音,叶斯廷面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但当尼禄将目光移回光屏,他又下意识展露温和的微笑。

“……你知道我还在调查你的身份,对吧?”尼禄突然说。

叶斯廷不再微笑了。

他用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望着尼禄,好像在等待他说出什么。

“如果我在你主动承认前获知真相,我会非常、非常失望的。”

尼禄紧紧盯着他,斩钉截铁地强调,“在南境调查的狼骑,每天都会给我发送进度报告,而今天的密报,我还没来得及开启。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陛下,”在开口前,叶斯廷先把目光移开了,然后用很轻的声音说:“或许我会在那之前偷偷跑掉的。”

“……你敢。”

尼禄眸中掠过一丝伤怒,但很快被君主的理智压制下去。

他坐在椅子上,像个始终得不到拥抱的孩童,喃喃着赌咒:“在我没得到想要的真相前,你绝不可能就这样逃脱,我以卡厄西斯家族的名誉发誓。”

说完,就率先挂断了通讯。

白狼骑沉默着,为他递上狼骑的密报。

尼禄紧抿着唇,盯了那份文件一会儿,突然说:“所以,今天有进展吗?”

“暂时还没有,陛下。南境贵族虽然确认了叶斯廷曾在领星活动,但在此期间,叶斯廷没有透露任何与皇室有关的讯息。”

作为尼禄的白狼,白狼骑有审阅所有密报的权限。

“针对基因嵌合体工程的调查也在进行中,但即便搜寻范围已扩大至帝国境外的黑市,也没有任何关于这种级别技术的情报。”

关于叶斯廷的身份调查,狼骑虽然有更强的情报搜集能力,但实际进展却并未比海德里希派遣的下属好上多少——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现象本身也值得深思。

要知道,狼骑除了是最精锐的近卫军团,还是皇室手中最优秀的情报机构。

连狼骑都步履维艰,说明想让这件事成为永久秘密的人,拥有远比狼骑高得多的势力和权柄。

尼禄的目光,再一次落向书桌上的相框。

放在桌上的指尖,不由轻微战栗了一下。

卡厄西斯的家族合照很多,但唯独这一张,是尼禄在母后寝宫的床头柜上找到的。

兄姐们、父王和母后都坐在蔷薇花园里,朝镜头快活地微笑着。

母后则是这张照片里唯一没有看镜头的人,她怀里抱着还在嘬奶嘴的小尼禄,微微侧着脸,看向此生所有被她珍视的人们,眼眸里透着一种很漂亮的光。

鲁铂特大规模清洗卡厄西斯家族在王都的痕迹时,漏掉了早逝先后的寝宫。

于是,这张照片在床头柜上静静蒙尘,又在十年后,被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带走。

尼禄不知道母后是否反复摩挲过这张合照,才会让镜框表面如此光滑锃亮。

他只是自私地、擅自从母后手里偷走了这份思忆,想用以补足他对那被血泪模糊的幸福时光的想象。

对他而言,他的家族永远是他的骄傲,他最大的支柱,就像太阳与月亮一样辉煌高洁。

为此,尼禄几乎从未想象过,一个如此耀眼的皇室家族,将会在身后投下怎样浓重的阴影。

白狼骑只见他缓慢摩挲着相框,久久沉默不语。

他虽然不能立刻猜出叶斯廷与皇室的牵连,但凭借多年的默契,他仍然嗅出了小主人内心隐秘的煎熬。

他不由放轻声音,低低道:“陛下,就算不继续追查,您也可以继续使用他的才华。一个破解阿西莫夫项圈的人,对帝国的贡献难以估量。只要我和狼骑保持警惕,他就无法……”

尼禄:“继续查。”

“……陛下。”

“身份不明的人,是不可能被委以重用的。”尼禄说,“如果让他一生都只当最低品级的秘书官,或者终日在实验室誊写报告的实习研究员,是对叶斯廷这个人的最大浪费。

“在我的人才征募计划中,任何可能进入政治中心的人,都必须调查清楚有无前科,出身背景,乃至公开发表过怎样的言论。基于这点,对他的背景调查必须详尽。传令狼骑,追查到底。”

顿了顿,他攥紧指尖,又低声补充一句,“……即便发现牵涉皇室成员,也绝不允许回避。”

第147章

“好, 陛下。”白狼骑低下头,“谨遵您的意愿。”

又一天忙碌的政务结束。

尼禄例行检查过负责搜寻虫族踪迹的无人勘察舰报告,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手臂举过椅背, 眯着眼睛伸懒腰。

白狼骑则熟练地顺着他举高的手,把小主人上半身的礼装外套和绸布衬衫脱去, 用宽大的浴袍裹成一团, 然后直接抱向寝宫的浴池。

“我要喝牛奶……”

尼禄说着说着,就慢慢滑进热水中,让水位没过困乏的双眼和额头,只留下一串咕噜作响的气泡。

白狼骑领命,一边在池边调制牛奶,一边持续关注尼禄的情况。

在看见尼禄重新从水面冒出脑袋后, 才悄悄放下心来。

他不知道尼禄心里怎么想。

但卡厄西斯在上, 现在实际上是他一天里最喜欢的时光。

不过跟小主人在热气中若隐若现的雪白胴体无关, 也跟那被蒸得粉红的膝盖和手肘无关——或许还是有点关系的——不,就是无关——他发誓, 只有那么一点点沾边。

最重要的是, 尼禄每天结束政务, 到睡前的这一小段时间,是完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他曾经有过很多像这样的时候,可是在那些时间里, 苦难的占比实在太多,他不是在带着尼禄躲避鲁铂特的追兵, 就是在寒夜里紧紧拥抱着发抖的小主人, 疯狂祈祷对方能熬过这个长夜。

尼禄夺回王座后, 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贡献给了帝国, 给了那些贵族、领主、教士,大大小小的会议和永无止尽的政务——

以及令人厌憎的觊觎者。

但白狼骑依然能从他们那里,分来一点点甘美的残羹,而他实在对此心怀感激。

——尤其是,他所享有的这个尼禄,是任凭拥兵再多、战力再强,都绝不可能看见的尼禄。

“……唔。”尼禄趴在浴池边喝牛奶,才轻轻啜了一口,湿润的鼻尖就立刻皱起,“有点烫。”

白狼骑用手掌握住水杯的另一侧,掌心的降温器立刻开始嗡嗡运作。

“抱歉,小殿下。王都进入雨季,天气转冷,我想让您喝些热饮。”

他向主人道歉,话音却是微微带笑的,“我忘了您从小就是猫舌头体质,应该把温度控制在平均适口温度以下。”

尼禄被自己的骑士调侃是猫舌头,也懒得反驳,就着对方的手低头啜饮。

他的牛奶一直是由营养剂、钙粉和蜂蜜调制的,最近才更新过一次配方。

负责御用饮食的狼骑,把自己的胸甲拍得咣咣响,以骑士的荣誉向小主人保证,这次的新配方绝对可以长高。

尼禄当时表情冷淡,仿佛对此毫不在意。

但从那时起,他就坚持每天早晚两杯牛奶下肚,有时甚至连午饭后或晚餐前,都要悄悄咕咚咕咚灌一杯。

“是新配方的口感不错。”

尼禄非常认真地把杯子喝空,抬头才注意到白狼骑在看他。

他立即强硬解释道,“绝不是因为身高之类的幼稚困扰。只有小孩子才成天嚷嚷着比高低,成熟的帝王只会以事业论成败。”

骑士内心朝那位发明狼骑盔甲的白狼深深致谢。

头盔完美遮挡了他面上的笑意,厚重的铠甲则掩饰了他微微颤抖的双肩。

不过,声音是无法掩饰的,他不得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用稳重的声线回应:

“是的。陛下。毕竟狼骑与您从小一起长大,对您的口味相当了解——小殿下,当心您的脚,小殿下……”

那段可疑的沉默,终究没能骗过目光如炬的皇帝陛下。

尼禄一手按住池沿,向上撑高身体,另一只手迅速压住骑士头盔上的狼嘴巴。

趁白狼骑发慌扶住他腰身时,他把对方的头盔往前一压,指尖在颈后一抚,白狼骑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盔,“扑通”一声飞进浴池里。

“……陛下,请您宽恕。”

“哼!”

不过好在,没等两分钟,小皇帝就把被得罪的事忘光了。

白狼骑把他抱到壁炉前擦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闲聊。

这也是骑士最喜欢这段时光的另一个原因之一:

尼禄很少在睡前这一小段时光里,跟他谈论公务。

而是像平常人家的少年,悄悄与他议论臣子间的八卦趣事,偶尔还会被逗得露出笑颜。

这会让白狼骑觉得,尼禄只在他面前,极短暂地卸下“帝国君主”这个沉甸甸的身份,重新变回了那个与他一同长大的小殿下。

但好景不长。

“对了。你认为海德里希今天是什么意思?”

躺椅上的尼禄向后仰起头。

全息壁炉的火光里,那副生来秾艳的长相,简直就像宫廷画师精心描摹的神祇肖像。

此刻,他难得眉心蹙起,像是确实在为此犹疑不决。

“什么叫不能容忍再次失去我,或者我能轻易摧毁他的理智?这……听起来也太奇怪了。不像是在怨怼,倒像是某种……”

他顿了顿,努力想出一个形容词来,“……古怪的情诗?”

说罢,他自己都被震悚,猛地打了个寒颤。

细嫩耳根到脖颈后的透明毛发,一根根竖立起来。

……来了。

白狼骑擦拭那头湿发的动作一顿。

就在这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像是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将诚信誓言完全抛在脑后,承认心中欲念横流的卑劣Alpha。

“陛下,怎么会呢?”

他轻轻说,甚至还自然地笑了笑,“在我听来,与向您表衷心的任何一名臣子都相差不大。或许因为当时陛下要对他的擅自行动追责,才导致海德里希元帅措辞不当?”

“不可能。”尼禄摇头,“如果是阿撒迦,或者是出身军营的平民将领,因情绪激动而在我面前口不择言,倒不奇怪。但海德里希?绝不可能。

“海德里希的家族是父王时期的军事大贵族,而他作为前御前大臣的子嗣,必须要在皇家学院进修。理性与自矜是贵族礼仪课的序章,精准无误的表达技巧,更是皇家学院的必修课。海德里希是个具备强悍理智和目的性的人,不会犯这样浅显的错误。

“除非他说出那番话的本意,就是要让我知会他的某种意图……”

他还在皱眉沉思,就见躺椅后的高大骑士,突然俯下身,托住他的臀部和双腿,将小主人从躺椅上捞起来。

然后让他面对自己,坐在躺椅靠背上。

卧房里的躺椅,是慵懒的宫廷贵妇制式,靠背顶端有厚实的天鹅绒柱状枕,因此尼禄坐上去,并不会觉得硌得慌。

小皇帝无法在圆滚滚的柱状枕上保持平衡,便下意识重心前倾,两手和双膝朝前抵住骑士的盔甲,并疑惑地仰眸看他。

他还当白狼突然把他抱上来面对面,是要跟他说什么重要的事。

结果,骑士只是一手扶稳他的后腰,一手继续给他擦拭湿发,同时垂着那双温存的蓝眼睛,暗中观察尼禄的微表情:

“可是小殿下,不管海德里希元帅有什么目的,怎么也不会是对您吐露情意呀。当然,我绝不怀疑您在Omega中的魅力,若是镜泉宫的Omega见到您,一定会有无数人像米弥尔一样,对您一见倾心。

“毕竟像小殿下一样才貌出众,英勇无畏的Alpha……”

“好了,够了。”

尼禄咳了一声,耳尖微红。

他毕竟是个情窦未开的少年Alpha,不大能自然地聆听这种调笑。

“等等……我怎么记得你跟米弥尔一直不对付,居然还能记起他?你现在又不怀疑米弥尔是引诱我的间谍了?”

“……”白狼骑默了默,咬紧酸涩的牙根,继续往下说:“至少他还是个Omega……不,我的意思是,您的猜想确实有不合理的地方——

“尤其是,元帅大人身为海德里希家族最后的Alpha,如果他真如您所说,是个足够强悍理智的人……”

此前骑士谆谆劝导时,尼禄还是蹙着眉,一副既知道荒谬、可又想不到最优解的模样;

但“最后的Alpha”这个词一出口,他突然露出了茅塞顿开的神情,面上的狐疑一扫而空。

“你说得很有道理,阿列克谢。”尼禄笃定道,“绝对是我误解了。贵族子嗣与皇室成员相似,必须肩负家族传承义务。海德里希这种眼高于顶的家伙,绝不可能让任何事物排在家族荣耀以前——当然,帝国或许能勉强比肩。”

虽然疑惑并没有解除,但剔除了最令人头皮发麻的一种可能性,让尼禄骤然轻松许多。

他想了又想,还是凑近自己的骑士,小声警告他:“我们的对话不可让第三人知道。我不想让任何人听说,帝国君主私下揣测臣子对自己有……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不,陛下。事实上,那家伙确实对您有强烈的不轨之心。

白狼骑已在脑中将那不知羞耻的觊觎者爆头数百次,并用帝国最快的游翼艇搭载骨灰,一把扬到数万亿宙里之外的未勘察宙域。

但是看见小主人的思绪不再被另一个男人牵绊,他内心却生出一种隐秘的、叫人脊骨发麻的满足感。

是的……这样一来,除去被帝国占有的时间以外,他最熟悉的小殿下,就又属于他了。

只属于他……属于他一个人的。

骑士浑身一个战栗,突然清醒过来。

……他向尼禄说谎了。

自宣誓成为狼骑起,几乎被生生钉进他灵魂里的忠诚正直,正用罪恶感的重剑狠狠贯穿他的心脏。

可是,那股重新占有倾慕之人的极致快感,却始终像梅菲斯特蛊惑的低语,在他的体内挥之不去。

他触犯了骑士的妄语欺瞒之罪,分明应立刻跪在地上向主人忏悔;

可他的身体,却先一步靠近椅背上的尼禄,一双手掌环过纤细腰身,拢住对方背上那对精致的蝴蝶骨。

“嗯……陛下。”骑士含糊不清地说,“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您也不要再……再为元帅大人思虑了。”

第148章

尼禄毫不怀疑, 骑士抚上他的后背时,他就顺势往前一倾,跌进对方怀里。

被抱着往床上去时, 他感觉自己头顶上方痒痒的, 抬头一看,原来是白狼骑正低着头, 偷偷嗅闻他的发梢。

狼骑头盔还沉在尼禄的浴池里喝洗澡水, 于是骑士高挺的鼻尖,都快探进蓬松的银发里去。

“闻什么,笨狼?”尼禄好笑地说,“今天的洗发水也用了新配方?”

“……陛下,”今天已经向主人撒过一次谎了,白狼骑这次只能说实话, “我在闻您的信息素。”

“有什么变化吗?”尼禄想起在原著中, 他的分化期会跟虫族同步来临的事, 神情蓦然一紧,“变得更浓了?”

“嗯……是变浓了些, 但更加好闻了。”白狼骑闭眸嗅闻, “比……比之前都要好闻……很好闻, 陛下……”

对方身上的淡淡蔷薇香气,正丝丝缕缕入侵他的狼骑盔甲,溶解同样坚硬的骑士誓言。

有那么一会儿, 骑士甚至感到一种生理性的目眩神迷,不由像小狗似的把鼻尖凑近尼禄颈侧, 从耳后一路嗅闻到肩颈。

那段线条全是晃眼的莹白细腻, 还发着幽冷的蔷薇香, 仿佛一旦用手掌爱抚, 就会将掌心柔嫩地吸附。

但下一秒,他在一个趔趄中清醒,赶忙站住脚跟,并抱稳怀里险些摔下去的小主人。

“怎么了,阿列克谢?”尼禄一把抓住他的披风,还狐疑地往地上看,“地毯没有铺平?”

白狼骑:“……嗯、嗯,应该是的。”

……第二个谎言。

刺入他心脏的誓言之剑还未拔出,第二把骑士尖刀又鲜血淋漓地刺入。

刚刚那种令人晕眩的依恋感不是幻觉。

白狼骑的心脏仍在剧烈搏动,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尼禄是皇家医学院认证的原生Alpha,而他是一个成熟的、受过训练的成年Alpha。

一般来说,Alpha在真正分化完成后,就会开始对彼此的信息素产生生理排斥,而对Omega的信息素趋之若鹜。

他和尼禄之间没有发生排斥,一是尼禄还未分化,没有对他的Alpha领地意识产生威胁;

二是两人从小一块长大,近似家族成员的关系,会大大降低两个Alpha间天生的竞争感。

但是不排斥和觉得好闻,跟沉迷到险些绊了一跤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只有一种罕见的情况,同性别者会对彼此的信息素产生迷恋——即当他们是一对爱侣时。

爱情的荷尔蒙会渐渐改变自然赋予人类的感官,让他们对对方拥有的一切深深恋慕,包括本该嗤之以鼻的同性别信息素。

……而这一切,是从他今晚的第一个谎言开始的。

白狼骑的指尖完全变冷。

他触禁的惩罚降临了。

不……不能。

不可以改变他的感官……唯独这一点不能。

一旦连原生的感官都改变了……他就再也没有可以辩解的借口了。

他将会彻底沦为海德里希口中的伪君子,从前被尼禄授命所做过的一切,都将变成他满足私欲的罪证。

若他继续坚守贴身侍奉尼禄的职责,谁又能保证是否有一天,他会不会彻底沦为卑劣的感官奴隶,将小主人残弱的双足举起,凶狠地压上池壁?

“陛下。我发誓会像忠于您一样忠于您的王储,我发誓我会像保护您一样保护帝国的君后。我发誓我的誓言如星舰甲板上的铆钉,如星系运转规律一般不可转移。”

尼禄才刚坐上床垫,就见面前的骑士扑通一声跪下,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将额头抵住手背,语速飞快地低声祷告。

他没戴头盔,面上的神情竟然近似绝望。

骑士反复喃喃着王储和君后这两个词,就像是即将陷落泥淖的人,疯狂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对您和众神发誓,我对我的骑士荣誉发誓……请收回众神对我的惩罚,请相信我的誓言坚如真金……”

“……如果不是因为我才是那个时常发疯的人,我还以为你发病了呢。”

尼禄无情地吐槽。

但他很快发现,骑士压根没有听见他的话,依然埋头跪在地上念念叨叨,短时间内不像能恢复正常的样子。

他不由无奈地叹气,任由这头笨狼抓着他的手祷告了半小时。

半小时后,等那双宽厚的手掌终于有分开迹象,尼禄才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他将微微发痛的手在空中甩了甩,发现居然还是湿的,应该是沾到了白狼骑额发间的冷汗。

简直像被一条大狗用舌头舔过一遍一样。

“我当然要把君后和王储交给你。”尼禄说,“不交给你,我还能信任谁呢?”

骑士跪立在床前。

脊背绷紧,像绑缚着沉重的十字架。

“……是,陛下。”

“我也希望我的继承人能尽快负起重任。”

尼禄的声音放轻了,他向床上倒去,望着床顶的帷幕,像是在看一个从没有想象过的未来。

“我的继承人,我的……孩子?他会诞生在帝国风雨飘摇之际,所以,一切孩童乐趣都会与他无关。

“他要有比我更强悍的魄力,更坚韧的心志,能将帝国的废墟重建为乐园的勇气……这些绝不是能在温室中培养出的特质,但具体要怎样教养,我还真的完全没有头绪。”

说着,他在枕头上侧过脑袋,好奇地问白狼骑:

“你知道怎样照护一个儿童吗?我是家族里最小的那个,可从未照顾过比我更小的幼童。”

白狼骑看着他。

他的心脏在抽痛不休,却分不出是刚刚刺入心脏的誓言之剑导致,还是因为要与尼禄探讨他未来的另一半和王储;

抑或是他眼前的这个少年,明明是千娇百宠长大的皇室幼子,却必须在自己都是个尚未分化的孩子时,就要开始考虑另一个孩童的培养问题。

他双膝挪动,移至更靠近尼禄的床边,然后低下头,再次将尼禄的一只手握住。

“小殿下,请您放心。我知道该如何照护他。”

他哑声说,嗓音艰涩如被砂纸摩擦,“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会像爱您一样……深爱着您的孩子。”

他说完这句话,只觉背后的十字架轰然落地,牢牢钉进地板里。

他知道。

这句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尼禄神情十分触动。

但看看骑士表情,像是马上要哭出来的,他不由好笑地扒拉一下那头麦子似的金发:

“我小时候有这么难管吗?居然让你露出这么为难的表情?快去捡你的头盔,至少把这张嫌弃的脸遮住。”

“嗯,陛下。”骑士声线有些发颤,但他还是笑了,“我知道我现在的脸,一定会很难看。”

一夜过去,尼禄启程检阅王都军队的情况。

德尔斐风波闹得轰轰烈烈,但他从来没有忘记最危险的敌人是谁。

穿梭艇抵达王都星系的演练宙域时,他就见宽广的漆黑宙域中,如电光撕裂,数万道金色残影在陨石阵中穿梭,所到之处,模拟战舰尽数爆裂,战斗风格凶悍至极。

但偌大的宙域里,只有这些倏然暴闪的金影,其余一艘星舰都看不见。

尼禄微微侧眸,看向演练区域的边缘,发现那里正挤着好几支大型舰群,却全都停在边缘巴巴张望,始终没有驶入。

“你们不进场作训?”穿梭艇抵达演练场要塞,尼禄带着狼骑,走向正在观望的各军团指挥官。

“敬禀陛下,”众将领纷纷朝皇帝陛下致礼,一名军官面露尴尬道,“主要是,今天刚好轮到帝国权杖用演练场……”

“轮到又如何?”尼禄偏过头,“www.youxs.org,除去星系运行轨道和防御要塞,应该足够容纳诸位的防御部队。如此庞大的作训区域,只让给帝国权杖一支军团用?”

他话音未落,就见星图上方一闪,王都宙域的另一侧角落,显示出模拟敌舰的坐标。

就见数万具黑压压的金纹机甲骤停,正中央拖着长长光帜的首领机甲,沉默着点点手腕,示意战士们看清楚坐标图,然后做了个追击手势。

演练区域边缘,挤成一团的舰群们,开始不安地骚动起来。

但没等它们让开道路,就见机甲军团骤然化成数万条金蛇,以机械电子眼都难以摄下的速度,贴着星舰间狭窄的间隙迅猛游走,只一个眨眼,便出现在王都星系的另一个角落。

尼禄跟帝国权杖算老战友了,自己也是最顶尖的机甲驾驶员,但还头一回看见这种精确到极点,又壮丽非凡的机甲行军景象,不由微微挑了下眉。

“帝国权杖的机甲制式最近再次升级了,陛下。日常行军速度可突破曲速级别,搭载的能量武器为光矛和聚能电弧,当然,必须要足够强大的精神力才能驱动这种杀戮兵器。”

国防科技大臣正在演练场要塞观望,看见尼禄,便向他汇报,“阿撒迦上将带着他的参谋团,亲自确定了机甲设计图。科学局测试过,确实是基于目前帝国权杖平均精神力水平,能发挥出最大战力的方案。”

旁边有将领在咋舌:“我还不知道他连机甲设计都懂。”

尼禄勾了勾唇:“大概跟他的后勤经验有关吧。”

“啊?后勤??请容我……您、您说的是阿撒迦上将吗??”

“陛下,阿撒迦上将带的这一批全是新兵,所以我们的舰群只好暂时观望。”

一名帝国老将笑道,“毕竟跟那种人形武器库碰撞一下,整艘星舰上的舰兵都要遭殃。”

“新兵?”

尼禄挑起的眉没放下过。

他刚刚还以为是追随阿撒迦的初代帝国权杖战士,未曾想是刚进入军团的新兵。

新兵就已经能被训出这种表现了?

一个上午过去,帝国权杖结束演练,集体返航,进入要塞机甲库。

尼禄勾唇俯瞰,手掌松开观望席的栏杆,朝机甲库走去。

狼骑们立刻跟上。

一大群重甲骑士前拥后簇地拱卫着他,几乎把个头娇小的银发皇帝挡得不见人影。

没办法,白狼骑今晨替他洗漱后,突然申请临时加训。

虽然这样的情况极其罕见,但白狼骑本来就跟其他轮值换岗的狼骑不同,一天24小时都要贴身守卫,基本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尼禄不为难他,大笔一挥,就批准了。

只是白狼骑和狼骑们都没料到,尼禄今天并没有在书房处理公务,而是突然决定乘上穿梭艇,前往演练场要塞。

白狼不在,又有德尔斐事件在前,狼骑们多少警惕过度,恨不得能把小主人挤在中间走,连靴子都碰不到地。

尼禄:“……阿列克谢到底要训练什么?”

左边的狼骑垂下狼脑袋:“陛下,白狼说他要做信息素训练。”

右边的狼骑认为他答得不够仔细,也低头补充:“陛下,白狼说他要做Omega信息素阻抗训练。”

尼禄蹙了下眉,没搞懂是怎么回事。

信息素阻抗训练是狼骑的必修课,狼骑是全Alpha军团,自然要训练在高浓度Omega信息素中作战。

白狼骑一直是狼骑中的佼佼者,这种基础功课早就完成了。

怎么现在又开始训练?

第149章

他搭乘电梯, 来到机甲库时,恰好看见帝国权杖的新兵们纷纷跳下机甲。

体格魁梧的年轻战士们一落地,整个机甲库就变得闹哄哄的, 汗水和信息素的气味顿时爆裂开来。

银发皇帝站的舰桥位置很高, 这些愣头青们没有看见他。

运载驾驶员的悬浮台才刚降下,也不知为什么, 下方有两拨人突然起了冲突。

“你竟敢在演练中故意碰我的引擎?”

其中一个年轻壮汉, 一把抓起另一个人的衣领,“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搞死我?鲁德?至于吗?就因为我上次演习成绩超过了你?”

后者冷笑着推开他,“别把我当成像你一样有点什么事就唧唧歪歪的傻吊,琼恩!能进帝国权杖的,都是全银河最顶尖的战士,你问问谁稀罕在演练时搞这种小动作?”

开始只是两人推搡, 后来双方朋友开始捋袖子上阵, 有人还想冷静喝止, 结果被一肘子撞到腹部,登时火冒三丈, 立刻加入战局。

机甲库内一时嘈杂喧嚣, 好不热闹。

“喔。”尼禄没生气, 唇角带笑,俯瞰那些暴跳如雷的愣头青们,“果真是新兵。好久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了。”

他有段时间没回过赫卡星系的新兵营了, 一时居然有点怀念。

然而随着沉沉的“轰隆”重响,一具肩后拖着光帜的首领机甲飞行入库, 径直落在人群前方。

阿撒迦惯于在任何战斗中断后, 连演练也要先清点好人数, 才肯返回要塞。

机甲落地, 跪立开舱,金眸男人从驾驶舱内站起。

没等悬浮台上升接应,他直接从舱门跳下到机甲膝盖,然后金属手甲抓着机甲外壳,直接跳落至地面。

大概是近期训练事务太忙,男人嫌那头浓黑的长鬈发碍事,便干脆全剃了,变成个干净利落的寸头。

他那带着异族风格的冷峻脸庞,从此再也没有鬈发遮挡,彻底展露出杀气腾腾的英俊五官来。

男人一落地,霸道的焚香气息,霎时暴烈四溢。

带着强烈震慑意味的Alpha信息素,让这个满是魁梧战士的机甲库内,一刹那鸦雀无声。

“解释。”

“……长官!鲁德在演练中故意碰我的引擎——”

“放你爹的屁!”

琼恩一蹦三尺高,不能容忍在人人敬仰的兵王面前被人抹黑,“你爹我要真想揍你,不会搞碰引擎这种下三滥手段!”

鲁德身后的朋友及时抱住他,可另一边却没能拽住。

眼看脸红脖子粗的强壮新兵攥紧拳头,就要扑向另一侧的敌人——

然而扑到一半,他却开始犹疑地放缓脚步。

阿撒迦在两拨人中间,既不说话,也不动手。

只是一边抬步向琼恩走,一边垂着冷酷的金眸,漫不经心盯视对方眼睛。

他每靠近一步,被盯视的新兵就倒退两步,方才还怒火中烧的眼神慌乱躲闪,脚步微微趔趄,最后缩着脖子退回人群中。

人群也在悄悄地后退。

都是各星系选拔上来的尖兵苗子,浑身肌肉健硕得能打死一头牛,在原生星系内,不是军校中的格斗王,就是自己星区内的小霸主。

此刻却都满脑门冷汗,眼神游移,谁也不敢抬眸与男人对视。

阿撒迦站定在琼恩身前。

少顷,满头大汗的琼恩一咬牙,抱头蹲地,一边开始绕场蛙跳,一边高声背诵帝国权杖的军规。

“……凡军中打架斗殴者……”

没等男人回眸,另一侧的鲁德自觉蹲下,也跟在琼恩后头体训。

方才有过摩擦推搡的士兵,默默放下捋高的衣袖,在他们身后跳成一长串起伏的青蛙。

“休整三十分钟,然后开始射击训练。”

阿撒迦说,并低头嘱咐身旁的参谋官,“调他俩演练时的战斗记录。”

“……遵命,长官!”

参谋官刚调来不久,也有些不敢看他。

时至如今,帝国权杖已经是帝国人默认的王牌军团了,阿撒迦是这支顶级军团的领袖,更是帝国权杖的招牌。

跟徒手能拧掉人头的帝国杀神对话,不管是参谋官还是新兵,都觉得心中又敬又畏,既渴望可以在他手中出人头地,又怕哪句话没说对惹恼他,落得个被活生生揍成肉泥的下场。

然后,众人听见从机甲库高处,传来一个含笑的少年音。

“你把我的兵调教得不错嘛,阿撒迦。”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整个机甲库的士兵都悚然感觉,被用以震慑他们的焚香信息素,陡然产生变化。

从横在每个人头顶的冰冷钢刀,一下子变成了……

变成了粉色狗尾巴之类的奇怪玩意。

新兵们:???

眼见皇帝陛下亲临机甲库,战士们有些发慌,体罚的跟傻站的撞在一块,然后齐齐单膝下跪,绷紧肩背,大声致礼:

“参见陛下!”

“起来吧。”

尼禄点点头,面对这批由自己和秘书处亲自征募的新兵,他的眼神很温和,“借用你们首领十分钟。”

通往皇帝所在舰桥的悬浮台,开始缓缓下降。

新兵们就见原本跪立前方的高大身影,一个箭步冲刺到悬浮台下方,然后焦灼又期待地踱步等候着。

悬浮台距离他头顶还有一米有余时,他就已经开始不断往上蹦跳。

最后等不及了,大手一把扒住悬浮台的边缘,不顾形象地爬了上去。

新兵们:“………”

等悬浮台接近舰桥边缘时,他又故技重施,扒住舰桥边缘,纵身跃上桥面。

然后,他就像条明明想要狂热扑到主人身上,却在最后一步生生扯住自己绳索的大狗,扑通跪在距离尼禄几米开外的位置。

“……参见……”阿撒迦俯身低头,掩住过分露骨的渴慕神情,“参见陛下。”

“我听说机甲制式升级的事了,也亲眼见过机体实战效果。”

尼禄一边翻阅机甲设计图,一边主动朝男人走近。

“做得很好。我没料到交给你的扩军任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得如此大的进展。等新兵磨合期过去后,就该让他们到真实战场锤炼了。”

“是,陛下。”

阿撒迦不敢抬头,可他的犁鼻器天生比别人敏锐得多,当银叶军靴站定在他眼皮下方时,对方身上淡淡的信息素就已钻入他的鼻腔,“一切……谨遵您的意愿。”

“正好,审判庭给了我新的审讯报告。”

尼禄唇角一挑,眸中显出冷酷的戏谑,“之前那些零星存活下来的蝎尾,最近供出了更多他们在帝国境外的基地坐标。用你的战术眼光挑一个,带这群小朋友去‘打猎’吧。”

“遵命,陛下。”

阿撒迦不敢怠慢,高举双手,接过尼禄手中的光屏发生器。

尼禄望着温顺俯跪的高大男人,思绪一时飘远。

帝国当前对虫族情报知之甚少,而按照他建立军团时的思路,一旦虫族入侵,作为帝国的王牌军团,帝国权杖就将承担起首发出击和侦察的任务。

自古以来,在太空战场中死伤数目最大的,从来都是首发侦察部队。

因为当敌方情报不明时,指挥官不能给出详细周密的反击计划,也无法确定究竟怎样的防御部署有效,无论在前线中遭遇了什么,侦察部队都只能完全依赖自己的经验应对。

作为君主,他并不舍得将帝国权杖这支顶尖军团放在首发位置。

但一来,狼骑军团的培养周期太长,虽然白狼已经重新着手恢复狼骑征募制度,可狼骑都是自五六岁开始培养,或许直到他的王储成人,才能等到属于他的白狼和第一批狼骑;

二来,只有帝国权杖这种经验老辣、又有半虫族带队的军团,存活下来的几率才会更高。

换作其他能力不够出众的军团,很可能会在虫族面前全军覆没,而且换不来任何有用的情报。

尼禄敛起雪睫,心绪涌动间,抬手按住了男人的肩。

他低声朝阿撒迦说:

“好好看看舰桥下面的那些脸,阿撒迦,然后牢牢记住他们。无论遭遇怎样残酷的战役,我都希望你……尽可能把他们带回帝国。”

阿撒迦鼻翼翕动,在浮动的信息素间,嗅到了一丝淡淡的惘然。

他蓦地抬起头,去看自己强大美丽的征服者。

银发皇帝脸庞逆着机甲库的灯光,丰软的唇线抿紧,红眸深处是晦暗不明的幽光。

……若仅看神态和眼神,完全看不出他的主人内心,存有某种不知缘由的动摇。

“遵命,陛下。”

皇帝的情绪嗅探犬沙哑道。

他真的回过头去,很认真地看过舰桥下眼巴巴张望的新兵,然后转回一双金瞳,朝尼禄笃定道:

“我记下了。无论遭遇什么样的敌人,我都会竭尽全力,为您带回属于您的战士。”

“他们不仅仅属于我。他们是帝国的儿女,是无数翘首期盼者的子孙。作为一个庞大军团的领袖,背负追随者的荣耀和未来,是领袖不可逃避的职责。你能明白吗?阿撒迦?”

“我能明白,陛下。”阿撒迦仰望着他,金眸几乎一眨不眨,“正如您亲自背负我的荣耀和罪孽一样。”

尼禄莞尔,收起他肩上的手,背回自己身后。

他带回的“任务目标”之一,如今已成了最乖巧省心的那个,不枉他当初在斗兽场亲自下场参与豪赌。

想起阿撒迦颠沛流离的身世,尼禄紧抿的唇线,不由变得柔和一些。

他轻声道:“当然,或许他们都有身居帝国的家人守望,但你却是仅属于皇帝的私人财产。履行你的职责的同时,务必牢记帝国星律的法条:任何人不得擅自损毁皇室财产,否则将被处以仅次于篡权谋逆的重刑。”

阿撒迦对战斗有着超群拔类的天赋,但脑瓜在面对小皇帝特有的关怀方式时,却总显得不大够用。

他笨笨地想了会儿,正要张嘴感谢陛下训诫,抬眸触碰到尼禄含笑的眼神,才猛地反应过来。

“我、我当然、只、只属于主人,”

他吭哧吭哧道,从粗壮的脖子根部到耳朵尖,全都涨红了,“我不需要什么亲属或家人,只希望能仆伏在您的脚下,此生都做陛下的奴仆……”

他那股渴望被主人承认和使用的欲求,在长久的空涸过后,蓦地被超乎预期地满足,一时感到头昏目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以至于当尼禄问及他想要什么奖赏,好犒劳他这段时间的卓越成果时,他竟脱口而出:

“想要您……您的一件贴身物品——”

第150章

“想要您……您的一件贴身物品——”

帝国权杖的军团参谋, 这时才费劲巴拉地赶到舰桥,想向皇帝陛下报告机甲的测试情况。

一上来,就听他们的军团长竟作出如此孟浪宣言, 惊得他差点想原地转头, 从舰桥跳下去。

“嗯?”

银发皇帝倒是并未露出被冒犯之色,他只是微微歪过头, 精致的眉峰轻挑着, “为什么?”

阿撒迦一下噎住了。

他望着主人那张漂亮到完全不讲道理的脸,本来未曾往这方面想,可却很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嗅着那枚袖扣做过的旖旎痴梦……

男人猛然惊醒!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就这样向主人讨要?!

主人的一切,明明都应属于他生命中注定的Omega……他算什么东西,胆敢从中分取呢?

阿撒迦又紧张又心酸, 结实的褐色背肌, 全都绷成了石块, 冷汗顺着脊背中央起伏的沟壑,涔涔地往裤腰处滴淌。

尤其尼禄还在问:“回答呢?”

“……陛下!或许是因、因为长官听新兵说过黑岩星系的古老传统?”

军团参谋一个滑铲, 及时滑跪到阿撒迦身边, “黑岩星系在刚成为帝国领星的时候, 环境极度恶劣,星兽横行,于是星系上的勇士会向自己最崇拜的人讨要贴身物品, 以作为征伐时的护身符——当然现在星系环境大大改善,这项古老传统也就成了传说啦哈哈、哈……”

要命,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从赫卡军科局被陛下选上, 出任帝国王牌军团参谋官的!

试任期都没过呢, 万一皇帝陛下被他们军团长惹恼了, 这份好差事可就黄了!

他担心自己一顿胡诌,会被陛下以欺瞒君主罪治罪,又赶忙找补:

“……当、当然,这只是我的单方面猜测……或许阿撒迦上将的家族传统不太一样……”

他话音未落,就见面前的银发皇帝略略思忖,就抬起手,往自己身上稍加摸索。

只是尼禄除了需要盛装面见大臣时,日常装束都相当简朴,一时居然摸不着什么可以赠送的饰品。

雪白指尖抚过阿撒迦望眼欲穿的宝石袖扣,皇帝陛下又似乎觉得平白拽掉一颗扣子有些浪费,于是继续朝礼装长外套的里面摸。

最终,银发皇帝摸到了自己的领饰。

那是一块围绕脖颈的雪白细纺布,在衬衫领口前留出褶边,再用镶嵌红宝石的花边缎带,将留出的褶皱花边系住。

早上晨起时,白狼骑还特地为他打了个精巧的蝴蝶结。

这是目前除了蔷薇袖扣以外,他身上唯一还镶嵌着贵重物品的东西了。

“这个可以吗?”

一根柔滑的、从雪白脖颈前解下的宝石缎带,带着比袖扣更加浓郁的蔷薇香气,就这样像一个美妙的幻梦,层层叠叠地、缓缓落进阿撒迦手掌里。

尼禄无视一旁目瞪口呆的军团参谋,只朝阿撒迦淡淡说:

“以你目前为止的贡献,以及未来将要建立的功勋,本该能封赏好几个帝国领星。只是我暂时不能为你分封,所以不得不以勋章奖赏你。不过在我看来,你对头衔、勋章和庄园都兴趣缺缺,才会让你主动讨要。

“别忘了,我是银河帝国的皇帝,自己的将军若想要什么赏赐,只要开口,我都能有办法赠予。”

阿撒迦捧着宝石缎带,跪成一座合不上嘴巴的石雕。

尼禄又朝军团参谋略一勾唇,眸光变得幽深了些,低声道:

“我听说过黑岩星系的古老传统。但愿它真有传说中的那般力量,能在残酷的战场中,护佑我的军团平安归来。”

军团参谋连忙称是。

“给我看看升级后的机甲制式图。”

银发皇帝转身,准备从舰桥上离开,“我会让帝国科学院参考,看是否能有猩红升级可适用的地方。”

“遵命,陛下!”

军团参谋跳起来就跟上去。

走到半路,他才发现军团长没跟上来。

回头一看,就见无论在战场或是日常训练中,均收不住杀气的帝国战神,正跪在地上,咔吧咔吧地缓慢低头。

两只金瞳紧盯手里的柔软缎带,冷峻深邃的五官,开始窸窣往下掉石头碎渣。

军团参谋:?!

他不得不趁陛下还未察觉,回头冲过去猛击阿撒迦肩膀。

直拍到手心肿痛,才让对方从那谜一样的石雕状态解除。

“长官……!您在干什么??快跟上啊!”

“……嗯,哦,好……”

阿撒迦站起来,脚底像在踩棉花,连在坚固的舰桥上行走,都有些踉跄的醉态,“我……我马上就来陛下……”

军团参谋:???

谁能告诉他,刚刚那个气场强横的军团首领到哪去了???

……

白狼骑大汗淋漓地坐在信息素密封舱里。

他的金发和衣衫已完全被汗水浸湿,紧扣口鼻的氧气罩,正疯狂灌注高浓度的Omega信息素,呛得他不停喘息咳嗽。

然而比起感官上的燥热,他的内心却一片冰凉。

完全……没有效果。

密封舱本来是信息素阻抗训练的必备道具,刚分化的皇室成员、狼骑、有军事抱负的贵族,都会在密封舱练习如何对抗自己的生理需求。

因此在Alpha之间,密封舱还有“自闭蛋”“贤者模拟器”的戏称,因为就算强悍如狼骑,在初次进行阻抗训练时,也会如普通Alpha一样狼狈不堪。

他仍能清晰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受训时,羞恼到一个星期不想见人的窘态。

连拽着披风往上爬的小尼禄都不敢伸手抱,总觉得自己哪哪都不太干净。

不过身为白狼,他在第三次受训时就已成功达到标准,比狼骑平均受训次数少了一大半。

只是不知是当年训练时对自己太狠,还是另一个让他惊惶万分的原因……

骑士湿透的金色眼睫低垂,缓慢往被汗水滴湿的裤子上看。

他的身体仍会高热出汗,呈现出健康Alpha吸入高浓度Omega信息素的体征;但其余的,就再也没有了。

“……砰。”

密闭舱内一声响动,像是有人把脑袋无力地砸在舱门上。

耗费整整一个上午,想利用Omega信息素把自己掰回“正途”的计划却完全落空。

白狼骑拖着湿漉漉的腿离开密封舱时,完全就是一只毛发尽湿、萎靡不振的自闭大狗。

尤其帮他监测腺体激素变化的狼骑,还在他离开时呱呱鼓掌:

“厉害厉害,这个定力,真不愧是你呀白狼!”

白狼骑垂头丧气,去清洁区把自己洗刷干净。

可是,尽管他已经洗得只差脱下一层皮,下午回到书房时,还是被自己的小主人嫌弃了。

“什么味道?”

尼禄动了动鼻尖,蓦地打了个喷嚏,把桌上的光屏震得集体起跳。

他四处嗅闻,然后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向侧方站立的白狼骑:“你身上有Omega的气味?”

“不是的,小殿下,我……”

白狼骑浑身一僵,他分明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却还是本能感到紧张,生怕要被小主人误解。

“我上午去做了信息素阻断训练,应该是舱内浓度太高……之后我哪也没去,直接回到寝宫了,狼骑们可以给我作证。但,但我刚刚已经清洁过好几遍——”

他的话音,被尼禄的第二个喷嚏打断。

尼禄忙着处理政务,蹙眉掩鼻道:“你选的Omega信息素类型也太甜腻了,这就是你的个人品味?先到走廊上散一会儿吧,阿列克谢,气味让我有些没法集中注意力。”

白狼骑从气息被嫌弃到个人品味,只好像小学生罚站似的,守立在书房门口,并从打开的房门处巴巴守望尼禄。

门外值勤的两名狼骑瞅瞅他,趁尼禄没注意,也伸过狼脑袋嗅嗅。

嗅完了,两人同时严肃朝他摇摇手指,转头把走廊上的窗户开得更大些。

不过,即便隔着这样的距离,骑士还是眼尖地发现,尼禄前襟褶边上的宝石缎带不见了。

难道是掉在路上了?

白狼骑郁闷地偏头回想。

他早上亲自给尼禄挑选的宝石领饰,还给尼禄系了个漂亮蝴蝶结,按理说不该那么容易遗落才对。

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呢?

但很快,骑士的注意力就被迅速转移。

“陛下,海德里希元帅求见。”

尼禄顿了顿:“让他进来。”

帝国元帅踏上走廊最后一级台阶时,骑士就已浑身竖甲,完全进入待战状态。

他当然不会忘记就在昨天此地,这个男人就在他眼皮底下对主人做出过何等孟浪的宣言。

倘若今天对方胆敢再度进犯——

即便会被小主人严厉责骂,他也要将这个狗胆包天的觊觎者丢出王都星系。

只是今天的海德里希行色匆匆。

他目不斜视走过门口值勤的狼骑,在后方扬起的军装斗篷,还带着一股很淡的烟草味。

在走进皇帝书房时,他下意识要反手关门。

白狼骑闪电般伸手,将门板牢牢扣住。

“?”

海德里希似乎这时才发现他在外头罚站。

男人唇线一扯,露出个很冷漠的讥笑。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回他竟没再趁机落井下石。

而是直接松手放开门,转身朝尼禄走去。

随后,白狼骑便明白了海德里希轻易放弃的缘由之一:

男人站立的位置离书桌极近,并将说话的嗓音压得很低,保证门外的人都无法听清。

“参见陛下。”

“你昨天没有告退就离开了,元帅。”

尼禄一边处理政务,一边抽空看了他一眼,“当时有什么急事吗?”

海德里希沉默半晌,低垂的眼神有些苦涩,像被撕开刚刚结痂的伤疤。

但很快,他定了定神,将一个星图仪摆上尼禄的书桌。

“陛下,今早我派遣的无人侦察舰群,在宇宙深空发现了疑似‘敌人’的残骸。”

海德里希说。

为了避开有可能存在的“监视者”,他使用了一个模糊的代称,知道银发皇帝必然能洞察。

果然,尼禄一抬眸对上他的眼神,便慢慢坐直了身体。

他从智脑调出脑电波检测图确认——自确认系统存在的那天起,他就将脑电波扫描装置和系统销毁程序,一同装载在他的个人智脑中。

一般在他处理政务时,系统都在屏蔽区打游戏,既保证机密性,又能让系统随时监测他的疯症状态。

但尼禄仍觉不够,便说:【统宝,休眠三个小时。我需要检查下你的能量储备。】

系统防不胜防:【等等等等先让宝存个档宝还没存档——嘎!】

脑电波检测图中,代表系统的波段停止运作。

尼禄第一个问题便是:“离帝国有多远?”

“万幸的是,很远,陛下。”

海德里希打开星图仪,“如果不是我的一支无人侦察舰队卷入时空乱流,被抛至帝国的未观测宙域,或许至今仍未能亲眼目睹这片遗迹。不知为何,旧联邦没能留存与‘敌人’有关的影像,但无人舰送回的画面,与帝国档案库里的历史文字记录很相似。

“因此,我更倾向于判断,这就是它们某个巢穴的遗迹,而不是别的什么外星物种。”

尼禄在看星图前,先轻微怔了一下。

他倒是完全没料到,海德里希会在虫族入侵这件看起来极其荒谬的事上,选择不问缘由地相信自己。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着手侦察的?”

“税法令战役开始前,陛下。”海德里希说,“您曾隐晦地告诉我,‘敌人’即将入侵帝国,而且当时,我认为您的神智处于清醒状态。您不记得了吗?”

“不。我只是有些吃惊。”尼禄说,“毕竟你是连我对一个帝国秘书官的判断,以及狼骑的情报能力都无法信任的人。”

“陛下,请再次宽恕我的僭越。”

海德里希轻轻躬身,蓝眸垂下又抬起,眸底闪过幽暗的渴慕,但再次被理智强行压下。

“但身为您的执剑人,我唯有一点笃信不疑:您只会毫不犹豫伤害自己,但绝不会选择危及帝国。

“前者正是我不能轻易信任您部分判断的原因,因为它们只涉及您的自身安危;后者则是我会无条件信任您针对帝国每一个决断的理由。”

这个理由倒是能让尼禄接受。

银发皇帝微微一挑唇,随即敛笑沉眸,望向面前的全息星图。

——这是他自获知原著剧情以来,第一次真正用自己的双眼,确认了异星劲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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