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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人之屋

第9章 0.1%都没有

第9章 www.youx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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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镇并不大,只有纵横四五条街巷,蔡满心很快转了一圈,镇上只有一所小学,她到达的时候,孩子们正在上课间操。

学校没有围墙,操场和路边的人行道用花坛隔开。蔡满心绕到背阴的房檐下,给米黄色的二层校舍拍了张照片,有几个小孩子发现了她,不断扭头看过来,顽皮地拌着鬼脸。蔡满心耸耸肩,学着他们的姿势比划起来。这是她没学过的最新一套广播体操,难免和标准动作南辕北辙。有个小男孩憋不住,“哈”地一声笑出来,被站在队伍前面的老师狠狠瞪了一眼。

蔡满心吐吐舌头,抓起背包溜之大吉。

“我在那儿出生,上小学;在峂港读初中。”他说。

那时候的江海是怎样的孩子,淘气或是寡言,应该很聪明,但也向来不守纪律的吧。

蔡满心想要仔细看看他的故乡,一条街一条街地又走一遍。不知他家在哪里。那么多老旧的房子,棕褐色木质凉棚斑驳了颜色,白墙上经了雨水,一条条黑色的印记。从墙角蔓生出茁壮的绿色植物来,大朵的夏花开在风里。

她沿着穿过镇中心的主路一直走下去,路边的屋舍渐渐稀落,出现了大片的农田和果园,继续向前十余分钟,公路旁转过一条舒缓的河流,灰黄色安静地流淌,如果不是河流中间沙洲上有随水漂曳的水草,几乎看不出它的流向。对岸出现了扎根在水中的茂盛树木,根系密集而发达,从水面上都可看出交错纵横的支柱根。

蔡满心激动起来,沿着公路一路小跑,片刻后来到公路的尽头,翻过土埂,一片泥泞的滩涂将海面阻隔在视线边缘。她的背脊已经被汗浸湿,额头上渗出晶亮的汗珠。

这里和海风拂面的峂港相比,有一些濡湿闷热,空气中的味道似乎都是不同的。

让她想到江海的怀抱,这是属于他的故乡,他的童年的味道。关于他的一切,她想知道的更多,她想走过他曾经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回到镇上,才觉得口干舌燥。蔡满心在一家茶寮前站下,掏出手机来看时间,一瞥之下,居然一格信号都没有。她无比惊诧,抬起头,身边的白墙上赫然六个蓝色大字――“神州行,行神州”。蔡满心不禁笑出声来,坐在茶寮外择菜的阿婆也抬起头,对她友善地微笑。

她坐到室内吹着风扇,要了一杯凉茶。三三两两的顾客进来,都对她报以好奇的目光。有人捧了茶壶坐到她邻桌,打量许久,用蹩脚的普通话试探着问:“你从哪里来?”

“北京。本来是到峂港旅游,听说这里有红树林和瀑布,想过来看看。”

有三五个人围过来,七嘴八舌描述着镇子附近的风物,蔡满心听不懂他们自以为是的普通话,但也能看出他们是争先恐后地要带她去看瀑布,难免受宠若惊,略带尴尬向后仰身,都要贴到墙上。

“你们别吓到人家小姑娘!”一个抱着幼儿的少妇大喝一声,“等会儿放学了,让阿海带她去。”又转身安慰满心,“别紧张,他们没有恶意,白沙镇很少有外地人来旅游。这里的人都是很热情的。”

凉茶喝完,一个小男孩飞跑进茶社,书包“啪”地扔在屋角,捧起水杯咕咚咕咚仰头畅饮。唤作阿海的小男孩被少妇训斥了几句,飞速吃了一碗粉,将嘴一抹,歪头看着蔡满心。

“我姐说你想去看瀑布?”

“嗯。”她颔首,学他的样子歪着头,“能带我去么?我请你吃冰激凌。”

小男孩被这个许愿收买,对满心立刻热络起来,还去房后的院子里摘了两只芒果给她。

“你叫什么名字?”在路上,蔡满心问前面蹦跳着的孩童。

“陈定海。”他大声回答,“你呐?”

“要叫我大姐姐。”

“切,大姐姐也是有名字的啊?”

“哦,你叫定海,我叫神针了。”蔡满心笑,“喂,你的小名叫金箍棒么?”

“哈!”定海学着小猴子抓耳挠腮的样子,“他们都叫我阿海。”

“我能叫你阿海么?”她问。

“那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蔡满心。”

“阿心。”

“不,听起来怪别扭,满心就好。”

“满心,满心,满心!”他重复了几次,“我记住啦!”

“我也记得你了,阿海。”蔡满心笑。她随定海转入路边的小径,穿过一片树林,淌着清澈的小溪逆流而上。她一个踉跄跌倒水里,膝盖蹭破了皮,裤筒衣角都湿透了,清凉的溪水驱散暑意,她不禁咯咯地笑起来。

回到镇上,已经错过了当天返回峂港的班车。当地并没有什么正规的旅店,定海的嫂子芳姐留满心在家里住下,说第二天是每月一次的大集,不妨去看看。

“为什么想到来白沙镇?”吃过晚饭,芳姐问,“我只知道现在去峂港旅游的人越来越多。这边好多人都在峂港和儋化打工。”

“我想看萤火虫,有一个朋友家是白沙镇的,说这里有红树林。”

“但现在可能看不到萤火虫。”芳姐摇头,“因为围海养殖,很多树林都被砍掉了。但这边的海货销路还不好,一些养殖场也成了荒废的泥滩了。我小的时候,河边真的是一树一树的萤火虫,那时候不觉得有太漂亮,现在还挺怀念呢。”

“那个朋友也觉得我少见多怪。”

“哈!对了,你说的朋友叫什么,镇上的年轻人,我们应该都认识。”

“江海。”

“是阿海啊。”芳姐大笑,“他和我,还有我老公阿德,都是小学同学啊。我还和他作过同桌,他总是写不完作业,每天一早抢我的来抄。他小时候很淘气的,没有女生愿意和他同桌。”

“看他现在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真想不到呢。”蔡满心饶有兴致支着下巴。

“他沉默?哈!”芳姐又笑了一声,“上课的时候属他最能说,老师在台上讲,他就在台下讲,还给我看他捉的蛐蛐,没少被老师罚站,还问他,‘你说你,是不是有多动症?’”

“我下次好好问问他,还有这样的把柄。”

“不过……”芳姐叹气,“自从阿海的父亲过世,他的确就话少了。那时候他妈妈身体也不好,到了初中,家里的果园基本上就是阿海自己打理了。初中学校又设在峂港,忙的时候他每天骑车往返,那时候又黑又瘦的。不过他还是很聪明,我们这群人里,最后考上大学的也只有他。像我们,初中毕业就没有继续读,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

蔡满心笑:“只是生活的道路不同而已,就算上了大学,现在也回到了峂港啊。”

“他大四那年母亲去世了,好像学校那边也遇到什么问题,总之挺不顺心的。”芳姐摇头,“详情也不知道。阿海很少说自己的事情,就像你说的,他后来真是沉默呢。谁想得到,以前是那么多嘴乱动的淘气孩子。”

蔡满心望着趴在桌子上做功课的定海,他显然也为芳姐不断提到的阿海感到困惑,时而抬头看过来。蔡满心想到了童年的江海,淘气又倔强。如果光阴能够逆转,她能穿梭时空看见那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一定会将他紧紧拥入怀里。

当时她并不懂得,当自己如此温柔地心疼怜惜着另一个人时,便已经心甘情愿,做好了被他伤害的准备。

定海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把他的房间让给满心。墙上挂着两幅大玻璃画框,里面夹了许多照片。一瞥之下,还有定海和同学去峂港旅行时的合影,在成哥的店里吃海鲜。背景中,有熟悉的身影叉着腰,和店员交待着什么。她饶有兴致地继续看过去。芳姐和定海已经睡下,蔡满心不想房间里一直亮着灯,于是举起手机,借着屏幕微弱的荧光一张张看过去。还夹杂了一些芳姐婚礼的照片,新郎有些面熟,江海也站在宾客间。

手指隔着玻璃,反复划过他的面庞。

你并不了解我,可能05都没有。他曾这样说。

蔡满心扬扬下巴,笑着自语:“喂,小淘气,多动症,www.youxs.org。”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没有海风驱走濡热,只能开了风扇,吱吱呀呀响了一晚。天蒙蒙亮时,听到芳姐出入厨房的声音,蔡满心睁开双眼,半梦半醒间听不到熟悉的海浪声,一时恍惚,才想起自己并不在峂港。

芳姐已经备好早餐,又将整理好的两只大编织袋放在门厅,抱怨道:“你说阿德,知道今天有集市,昨天还是那么晚回来,根本不能指望他早起帮忙。”

“我帮你拿过去吧。”

“没事,我先带一部分过去,等阿德起来,会把另一半带过去。他要是上午赶不过去,看还有没有午饭吃!”虽是抱怨,语气里也带着亲昵的娇气。

集市在白沙镇的边缘,热闹非凡,肉类禽蛋、瓜果蔬菜,服装鞋帽、日用百货,一应俱全。旁边还有动物市场。蔡满心目不暇接,帮芳姐摆好货床,便自在地闲逛去了。走走停停,转回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芳姐的摊床前多了手提大包的男人,蔡满心在照片上见过,正是她的丈夫阿德。芳姐戳着他的胸口,嗔道:“懒鬼呀,要不是我当时走了眼,谁会嫁给你。”

“被朋友们拉住了么,好在昨天没有多喝,”阿德拍着妻子的手臂,低声哄劝,“你看,我还是记得今天的集市,不能误事的。”

蔡满心在几步之外站下,双手揣在口袋里,耸了耸肩膀,眼睛从左转到右,自忖还是不要插嘴。

“逛完了?”芳姐看见她,“没什么可看的吧。”

“不会呀,很好玩。”蔡满心应道。

阿德转身,面露惊讶:“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芳姐奇道:“你们认识?”

蔡满心在记忆中搜索:“好像见过。”

“在成哥的店里,我们一群人,”阿德“哈”地笑了一声,“不过你一直看着阿海,没注意到我吧。”

她脸颊发热,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阿海的女朋友啊,挺好的一个姑娘吧。”阿德拉着芳姐,“我和你说过的,你还说八成又不是什么正……”

芳姐狠狠瞪了阿德一眼,他把后半句生生吞了回去。

“不是,别误会。”蔡满心摆手辩解,“我们就是普通朋友而已,成哥、阿俊,还有江海,比较照顾我,带我在峂港四处转转而已。”

“你怎么忽然跑到这儿来了?”阿德问,“他们起初都以为你回儋化了,但后来发现东西还在陆阿婆那里。”

“在峂港呆了太多天,想出来转转而已。”蔡满心暗想,他们,他们都是谁?他有没有问起我到底去了哪里,还是他根本就不关心这个问题?

“你给阿海打个电话吧。”阿德说,“阿俊说你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原来你在这儿,难怪,镇上的发射塔前些日子被台风吹倒了,临时机站总是不稳定。”

“我想不用了,再过一两天就回回去。我给陆阿婆留字条了啊。”

“还是打一个吧,老人家哪识字啊,搞不好当废纸扔掉了。我昨天看阿海喝酒的时候总掏出手机来看,八成是在担心你。”

你又以什么身份担心我?兄长,朋友,路人甲乙丙丁?蔡满心自嘲,不要自作多情了,或许他只是担心她会弄出什么更大的麻烦来增加他的压力。

这一点现在已经显现,隔壁的摊主听说江海的女朋友来了,都寻机过来探视一番,带着好奇或品评的目光。

“都是老街坊了。”芳姐解释,“你别介意啊。”的

芳姐继续照顾摊位,阿德和定海要去果园收芒果。蔡满心好奇心起,也不想再留下被更多的人围观,于是搭着阿德的小货车,和兄弟二人一同去河畔的芒果园。

一排排齐整的果树,圆圆的树冠,浓绿光滑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蜡质光泽,枝叶间缀着青绿的芒果,有一些渗出淡淡的黄绿色。

“这些树也就6,7年,产量不是特别高。”阿德指着远处一片蓊郁高大的芒果林,“那边啊,都是10多年的成龄树,亩产比这边多一多半。那一片以前是阿海家的,后来他去儋化上高中,离得太远,就转给别人了。”

“那怎么贴补家里?”

“他妈妈开了个小杂货店,而且,阿海那小子啊,可是个人精。”阿德笑,“有什么能难住他?”

“他是有点老奸巨猾。”蔡满心评价。

阿德大笑:“对了,他一会儿开车来接你,再过半小时就能到,你去路边的小码头等他吧。”

“你告诉他我在这儿?他怎么说。”

“他说,那挺好的,就在那儿呆着吧。清净。”

蔡满心扯扯嘴角:“你语气都学得很像。”

“他就那个臭样子。”阿德了然的神情,“末了还不是说,‘让她别再乱跑,我一会儿开车过去’么。话说回来,他以前真没带女孩子来过白沙镇。”

这次也没有。蔡满心暗想,是我自己跑来的。他肯定又是一副拧着眉不耐烦的样子。

蔡满心从没想过,自己会坐在白沙河畔渡口的长椅上,等江海的到来。河水在面前安静地流淌,听不见涛声,看不见激流,在不远处舒缓地汇入大海。有两个当地人经过,放下扁担在凉棚下休息,同她打个招呼。他们用方言聊着天,听在耳中无比亲切。她带上耳机,低头听歌,陆地上的熏风没有海边的湿润凉爽,脑门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来。

反复听着那首《勇气》,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是爱么?蔡满心自问,她无法用爱情来定义自己对江海的感觉。然而她很清楚,自己深深迷恋着他,想要见到他,甚至可以为了不确定的未来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

等了片刻,一辆吉普车在小码头前停下,江海推门下来,和旁边的当地人打了声招呼。

蔡满心在他面前站定,歪着头,看他蹙眉的样子,和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不禁笑出来:“你是不是想说,你怎么这么麻烦。”

“刚才我路过镇上,居然有人和我说,你的女朋友在这里。”江海挽高袖子,“我哪来的什么女朋友?”

难道气急败坏要打我?蔡满心一脸无辜:“我又什么都没说。”

“你不该来这里。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是你说的,这是我自己的旅行,想什么时候走,想做什么都随我。”她低头嘟囔一句,“关你什么事?”

“太任性了。总要和陆阿婆说一声,知道她昨天多担心么,我们大家都在找你。阿俊说你坐车去儋化了,但行李都还在,彻夜不归,耍什么小姐脾气?”

“我知道,陆阿婆担心我!”她重重地念着“陆阿婆”三个字,“所以我留了字条给她,我承认,是我想的不周到,回去我会道歉。”

“想的不周到?”江海伸过手来,覆在蔡满心前额上。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她心头一悸。

他稍一凝滞,重重推了一下:“你说,你的聪明劲儿都哪去了?”

蔡满心有些委屈,但又忍不住笑出来,“你这样推我,会越来越笨的。”

“阿德在果园里?”江海对她的无赖相无可奈何,“我去和他打个招呼,咱们就回去。这是朋友的车,回头你要付他油费。”

二人穿行在芒果林间,甜美的果香扑鼻而来,已经有熟透的黄色果实落在地上。江海自低矮的枝头摘了一颗嫩黄绿的椭圆芒果扔过来,蔡满心拨开皮,咬上一口。深黄色的果肉细腻润滑,浓郁香甜,汁水四溢。

她啧啧地吮着手指,江海在前面轻笑,配音一般咂着嘴,“嗯,好吃,好吃。”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芒果!”蔡满心断言。

“北京的都是催熟的。六七分熟就摘下来了,否则没办法运输,所以口感很差,而且味道呛嗓子。”

“你以前肯定吃了很多,都吃伤了吧?”

“还好。”江海捉着她的手腕,低头咬了一口她手中的芒果,“只是不觉得希罕罢了。”

“那时候很辛苦吧?”蔡满心问,“你自己怎么撑得下?”

“忘记了。”江海淡然道,“我不会再做什么辛苦自己的事情。”

蔡满心把着树干一棵棵绕过去,在林间画起了8字。阳光丝丝缕缕穿透茂密肥厚的叶片,她微扬了头。

你不会辛苦委屈自己。

我是如此的一厢情愿啊。或许一切停留在这里,随炎夏的尾声一同终结,未尝不好。她叹息,这是事情的本来面目,蔡满心啊蔡满心,你看得清一切,为什么还冥顽不灵?

回去时江海将车开得飞快,蔡满心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无照驾驶?”

他把驾照扔过来,打开来,是五年前的照片,他还留着长发,在脑后束起来。

“看不出,摇滚青年么。”

“哦,那时候和朋友组了个乐队。”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蔡满心坐在后排,额头抵着江海的座背,侧脸看窗外的田野和棕榈树,便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是好的。此前她一直在想,对于江海的感情,是否只存在于峂港那样的氛围。然而在彼时,她只想要和他在一起,在什么地方,是否有碧海蓝天,似乎都是无所谓的。

路口的牌子上有反向的两支箭头,指向儋化和峂港。通往白沙镇的这个转弯,只是主路上的一个岔口,甚至不是一个驿站。

峂港一带连日来水气丰沛,常常入夜便大雨倾盆,第二日清晨白雾渺渺,到了中午复又艳阳高照。沙滩上积了败枝落叶,齐翊吃过早饭,便推了独轮车,带上竹耙去清理海滩。房客带来的两个小孩子跑来凑趣,爬到独轮车上,任齐翊将他们从爬满了马鞍藤的沙滩边缘推到海边,然后从车斗里直接翻到柔软的白沙中。车轮半陷在沙滩中,走得歪歪斜斜、左右摇晃,小孩子便兴奋地大叫大笑。

桃桃站在露台上,唤满心过来看:“他们玩得好开心,我们也过去吧!”

“你去吧,我还有事要做。小心不要再扭到脚,”蔡满心叮嘱,“让天纬陪你吧。”

“我才不去。”何天纬晃过来,揪着桃桃的发稍,“就知道去玩,不知道满心要写项目申请吗?还不留下来帮忙?”

“我上次有帮忙啊,是你说我都在帮倒忙!”桃桃把头发抢回来,反驳道。

“你说是不是越帮越忙?”何天纬笑了两声,“给你中文材料你看不懂,有解释给你的时间我自己都翻译好了。就算你懂了,好多术语也不知道怎么讲。”

“难道你就知道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学生,满心姐问你的单词,你不是也不知道?”

“她是经济学专业,我不是啊!”何天纬辩驳,“至少我不像某些人,自己看不懂,还把档案翻得乱七八糟。”

“我想按年份排列好啊。”

“哈,你只会看图片玩。”

“你们两个还是去帮齐大哥吧。”蔡满心将两个争执不休的大孩子推到门口,“我先自己把申请书整理出大概框架来,下午你们再帮我把关,如何?”

二人互相抱怨着,打打闹闹来到海滩上。齐翊听了个大概,便问:“什么申请书?”

“一个国际组织提供的环境基金项目。上次考察团来的时候,满心帮忙做过翻译。结果大部分后续工作也都请她来帮忙,报酬也不高,和作义工差不多。”

“满心姐才没有那么小气。”桃桃插嘴道,“她说峂港这边就和自己的家乡一样,当然希望它越来越好。”

“是他们好福气,满心不仅有语言优势,也有idea,她在世界银行做过实习,知道类似项目申请的流程和重点。”何天纬耸耸肩,“我堂姐就说,这样也好,不会浪费满心的才华。而且如果当年她没有去世行实习,或许就不会来到峂港。这是生活的循环,冥冥中早有安排。OK,我姐有点宿命论。”

桃桃问:“我记得你说过,你堂姐和满心姐是很好的朋友。”

何天纬点头:“她们是大学同年级的,大一就认识了。”

“那她知不知道满心姐的心上人是什么样子?应该就是去年我见到的那个和她拥抱的男生吧,她当时哭得那么厉害,那个人为什么不肯留在她身边呢?”

桃桃提出的一串问题让何天纬应接不暇,他抱着手臂,不耐烦地挑眉:“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吗?”

“你也不知道吧?”桃桃大乐,“你是不是问过你姐姐,她就这样说你,‘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吗?’”

何天纬作势打她,两个人又闹作一团。

“我去看看屋顶要不要加固。”齐翊将海滩清理干净,“你们一会儿带小朋友回去。”

“如果要修缮满心住的地方,最好和她说一声。”何天纬提醒,“上次我好心帮她清理,想要换个栏杆,把用旧的贝壳花盆扔掉,她跑到垃圾堆翻回来,好长时间没理我。”

拾阶而上,风轻巧地在庭院里打了个转,几朵开败的鸡蛋花落在草丛中,白色花瓣边缘有些枯萎,花蕊附近还是明媚的嫩黄。

蔡满心坐在临窗的长桌旁,面前摊着一沓文件和几本英文原版书。她头发束高,额发用发卡固定在头顶,戴着黑框眼镜。齐翊走到厨房,泡了一壶花茶放在她面前。

“哦,谢谢。”蔡满心抬头,“真的忘记了,现在才觉得口干。”

“还有许多要做的么?”齐翊在她身旁坐下。

“还好,能写的都已经差不多了,还有一些术语我不确定,已经发信问在美国的同学了,让他们找有学科背景的,帮我再润色一下。”

“天纬说,是一个项目的申请书?”

“嗯,其实是很大的一个工程,峂港这边是全部计划中的一个子项目而已,涉及到峂港和周边地区的生态环境恢复,包括水质监测、红树林再生等等。”蔡满心推推眼镜,“本来,这边有很好的湿地和滩涂生态系统,不过前些年因为围垦挖塘,遭到了很严重的破坏。但也不能完全责怪当地人急功近利,只追求经济效益,谁不想改善自己的生活呢?只是没有合理的规划和扶持而已。”

“听起来很有意义。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齐翊翻看着桌上的文件,“说起来,我这几年也接触过一些国际性的非政府组织。”

“去工作?”

“不,是做志愿者。”

“哦?是那种需要到贫困国家和地区生活一段时间的?”蔡满心合上笔记本电脑,“我听说过有人去了非洲和印度,挺有意义的,但也需要很大的勇气。辞职,离开家人,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

“我在贵州一段时间,印度也去过,还没去过非洲。”齐翊笑,“我申请过,他们没要我。后来去了欧洲一段时间,帮一家熟悉的NGO作亚洲项目初期的策划。”

“已经很传奇了。”蔡满心托着腮,“有时候不顾周围的人的眼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需要莫大的决心和勇气的。”

“你不也是?”

“我?”她颔首,浅笑着摇头,“我是在逃避吧。”

“有些事情是无法一直逃避的,总要面对才可以。”

“你认为,人一定能够战胜自我么?”

“可以战胜自己的脆弱,但是……”齐翊起身,踱到窗旁:“无论走过多少地方,接触过贫困或者死亡,都不足以强大到战胜自我的愧疚。因为那需要补偿,而不是战胜。”

环境基金考察团两日后便抵达儋化,蔡满心和峂港的工作人员一同乘车去迎接。何天纬听说齐翊也会同行,大为不满,连声抱怨道:“为什么要带他,他的英语比我讲得好么,简直是ridiculous!”

“我需要有人在这里照顾旅店,你来得久,熟悉情况。”蔡满心好言宽慰,“你留在这里,比别人留下来,更让我放心。”

“总之你就是不打算带我去了。”何天纬扫了一眼齐翊,“不过倒也是,他才来多久?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你也知道这里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地方,你会照顾好旅店的,哦,还有桃桃。”

“我妈妈也要回来了。”桃桃撇嘴,“她说在普陀山还了愿,大概明后天就会回来。才不需要大尾巴照顾我。他不欺负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何天纬单手握拳,在她头顶重重捶了一下。

蔡满心和齐翊乘船从泪岛出发,已经有人开车在峂港码头等候,一行人驶向儋化。路上工作人员将更新的数据交给满心,她修正了报告中的一些细节。“今天和考察团接头,听听他们的指导意见,之后我润色一下,再交给你们工作小组,希望对你们项目申请书的成文有点帮助。”

“哪里是有点帮助?”黑脸膛的中年男子朗声大笑,“如果你不在这里,我们才像乱撞的没头苍蝇呢。”

蔡满心强自笑笑,将头抵在车壁上,面色苍白。

“不舒服么?”齐翊把车窗摇下,“是不是晕车了?”

她点点头,“大概刚刚一直在车上看文件。”

“你这两天休息得也不好,早晨又没吃什么东西。”他拍拍司机的肩膀,“小兄弟,麻烦你一会儿在路口停一下,我去买点吃的。”

“不用,我怕都会吐出来。”蔡满心摆手。

“我给你买杯甘蔗汁,也可能是开了空调,空气不流通,用冰饮润润喉咙会舒服一点。”

齐翊在路口下车,司机回头笑:“满心,你这个朋友还很紧张你呢,把握机会哟。”

“哪有?我们才认识不久。”她倚着车窗,笑着瞥一眼齐翊的背影,“他走过很多地方,还做过志愿者照顾难民,所以比较懂得关照别人。”

她将玻璃全部摇下,枕着胳膊趴在车窗上:“在这个路口转弯,就是白沙镇了吧。”

“是啊,项目中提到的红树林再生,说的就是这一带河口的湿地。”

“嗯,我知道。”蔡满心点点头。

“这次考察团也要来实地调研。”中年男子说道,“镇子虽然不大,但最近有每月一次的大集,也很热闹。”

“我以前来过一次,也赶上集市。”蔡满心微阖双眼,长舒一口气,“这里也有不少变化呢,还多了候车的凉棚,几年前还是要站在太阳底下,向着儋化峂港之间的过路车招手的。”

“哦,说起来你是应该来过白沙镇的。”司机回头,“听说你认识江……”

中年男子咳了两声:“齐翊回来了,发动汽车吧。”又转向满心,诚挚道歉,“年轻人口无遮拦,别多想。”

“没关系,”她帮齐翊打开车门,“本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不想提而已。”

新鲜的甘蔗汁里加了冰块,甘甜清冽,蔡满心抿了一口,将塑料杯放在额头上,暑意大消,也不再头晕目眩。她依旧闭目养神,这一路风景已经太熟悉,公路两旁青山碧海相携而行,不多时会出现漆黑漫长的隧道。无论走过多少次,都无法消磨最初的印象,仿佛还枕在他肩头假寐,坚实的臂膀,耳朵和脸颊贴在他的纯棉T-shirt上,感觉得到他呼吸带来的最细微的起伏。

在深爱之后,惊觉自己居然记得最初相遇的每一个小细节。不知是神奇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挖掘出潜藏心底的蛛丝马迹;又或是在反复的思念中,修葺粉饰了和他相处的每一个段落。

她的眉头紧蹙,又稍舒展,随之又拧紧。齐翊抬抬手,终于克制住将她揽在怀里的冲动。他想起三年前她的模样,脸颊因为年轻饱满显得微圆,却有尖尖的下巴,挺直的鼻梁。她笑得开怀,眼睛和眉毛一同弯起来,微张的双唇似乎要倾诉什么,纵使有彷徨,却都不足以掩饰盈怀的幸福喜悦。

那是一个女孩全身心地依恋着她所倾慕的人时,最美的模样。

来到代表团下榻的宾馆,儋化林业局已经将客人自机场接来,正在办入住手续。蔡满心和众人打过招呼,简单介绍了齐翊,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其他工作人员交流着工作进度。

有些话题齐翊不知道来龙去脉,低声询问满心,她俯身一一解释。越过她的肩头,齐翊与服务台前一位身材高大的棕发男子目光相接,他一直望向满心,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从容地走过来。

“是你认识的人吧?”齐翊示意。

蔡满心转身,面露惊讶站起来。

“Michelle,果然是你。没想到在这遇到你。”男子伸出手来。

“好久不见,Oliver,”她微笑着和他握手,“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我来这家NGO一年多了,在北京停留的时候我还在想,会不会在某个吵闹的路口就看见你了。”

“我回中国后一直在峂港,这边的生活比较悠闲。”

“也有道理,如果你喜欢那种繁华的生活,当初留在美国就好。”奥利弗笑,“难怪这边的报告书比其他地方做得正规,原来你在。”

前台服务员办好手续,同伴唤奥利弗来拿门卡。

“晚上出来喝一杯吧,”他说,“还有,你留下那些中国电影我都看过了,你要再推荐几部。”

“叙旧可以,喝酒就不必了。”蔡满心微笑摇头,“早戒了。”

“不错,那样对你好。”离开前奥利弗凝视齐翊片刻,礼貌地笑了笑。

“满心你认识那个老外?”有人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探头问。

“在世行实习时认识的,算是同事吧,不过他级别很高。”

“他是这次考察团里的首席科学顾问。”众人七嘴八舌,“你认识就好说话了。”

“恐怕没什么加分的,”蔡满心耸耸肩,“他这个人很严格。不过我们的申请本身就很有优势,不用担心。”

她回到座位上,抿着唇,有片刻失神。

“要不要休息一下,我来作翻译就好。”齐翊问,“就和他们说,你身体不舒服。”

“你看出来了?……没事,我不用回避Oliver,他不是小气的人。”蔡满心顿了顿,“我们曾经交往过。”

“你没事就好,别勉强自己。”

“我知道。”蔡满心侧头,笑着看他,“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是不是太多事了?”

“没。我也没打算瞒你什么。觉得你像老朋友一样,很值得信任。或许因为你做过志愿者?让人觉得很有亲和力。”

下午工作组简要介绍了项目规划,吃过晚饭,蔡满心要和峂港的工作人员一同去林业局招待所。奥利弗向她招手:“能占用一点你的休息时间,带我四处看看么?”

“想去哪里?”

“随便,当地人的生活,夜市,什么都可以。北京上海都太国际化了,我想小城市也许更像我想象中的中国。”

“是个好提议,”考察团的另一位专家附和,“算我一个。”

“我也和你们去吧。”齐翊站出来。

夜市人声鼎沸,许多市民出来消夜纳凉,四人不能并排走。齐翊和另一人走在前面,蔡满心和奥利弗放慢脚步,隔出一段距离。

两个人随意寒暄,说了些近况,奥利弗忽然问:“他是你离开我的原因么?”

“不是,他是普通朋友而已。”蔡满心摇头,“我并没有和那个人在一起。”

“我不想很多嘴,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我只是想看看,你说‘没有办法彻底遗忘’的人是什么样子,又或者,其他什么人能够让你忘记他。”

“我没有忘记他。所以现在我宁可一个人,不会再那么草率了。”

“那我也算很幸运了,”奥利弗笑,“因为你的草率,至少那几个月中我们可以在一起。那时候我开始学中文,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然而你提出要分手。”

蔡满心笑:“你这个感性的科学家。”

“但之后上天给了我一个惊喜。”奥利弗说,“第二位中文老师,现在是我的未婚妻。”

“真是好消息,恭喜你!”

奥利弗有些感慨:“我有时会想,命运真的很奇妙。之前的坎坷波折,似乎就是为了引领你到那个正确的人身边。”

将奥利弗二人送回宾馆,齐翊和蔡满心出了大门,沿着林荫道走向林业局招待所。两旁是遒劲的榕树,枝叶交错,覆盖了一整条街,气根在风中轻摆。

“吃点东西吧。”齐翊提议,“刚刚晚饭你一直在翻译,都没怎么动筷子。”

“好啊,我知道有个地方的烧烤特别好吃。”蔡满心带他拐入一条斜巷,来到一所学校侧旁,果然聚集了许多小商贩。

“一会儿下晚自习,很多学生会出来吃东西。这里的炭烤生蚝和烤牛肉都特别好吃。”

烤肉酱里兑了葱姜末,牛肉在炭火上翻来覆去,滋滋冒着油水和香气。

“有个朋友以前在这儿读高中。”蔡满心说,“因为太淘气了,总被老师罚站,或者绕着操场跑圈。”

“我小时候挺好奇被罚站是什么滋味。”齐翊笑,“我试着闯了两次祸,不过老师都没有深究。”

“你一定是老师眼中的好孩子,怎么舍得罚呢。”蔡满心望着围栏里的操场,“我那个朋友就说,他在老师眼中已经是惯犯了。他倒是宁可出来跑圈,也不愿意闷在教室里上自习。不过后来他也学精明了,每次淘气时也会拉一两个优等生垫背,老师通常就会法外开恩了。”

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聊着,结帐时蔡满心拦住齐翊:“我请你好了,刚才谢谢你。”

“谢我什么?”

“给我和Oliver单独说话的机会。”蔡满心背着手,“知道他现在生活幸福,我很高兴。”

她在夜里做了一个凌乱的梦。彷佛还是在美国的时候,周末和同事在酒吧买醉,跑到台上去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奥利弗从乐手那里接过萨克斯为她伴奏。恍然间吉他手竟然是江海,他将琴竖在地上,钢弦统统松开,戏谑地看过来。她大声和每个人说笑,蹭到奥利弗身边仰着头喝光一杯马丁尼,顺势倚靠在他肩膀上。二人牵手、拥抱,场景变换到寂静的大街上,奥利弗低下头来吻她,她没有躲避,双手勾住他的脖颈。江海背着琴袋与他们擦肩而过,神情漠然。

蔡满心彷佛漂浮在半空,冷冷地看自己与棕发男子缠绵热吻,而江海没有回头,越行越远。

蔡满心自梦中惊醒,眼角微湿,她抱着膝,心口纠结地痛。那一切自然都是时空颠倒的梦。然而即使在梦中,他依旧是冷漠的神情。

所有浪漫暧昧的瞬间,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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