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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却东风,负了春

20-30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轻飘飘一句, 沈明酥眼里的光芒暗淡下来,眼?底尽是失望。

可比起?那份失望,更让她恐慌的是真相。

什么样的人, 才能让他如此不惜一切地瞒着她?

她?想亲耳听到杀沈家的人是谁,想知道月摇在哪儿,退后两?步, 她?护在冯肃身前,同?封重彦道:“放他们走。”

封重彦没?动。

看出来了他是成?心想杀人灭口,可她?沈家的事, 到底同?他一个姓封的没?有半点关系。

她?不?需要他的保护,她?有权利知道真相,谁也不?能阻拦, 包括他封重彦, 沈明酥五指紧紧地握住匕首,再一次提了起?来, 对准了他。

封重彦看着她?那把今夜第二次对着自己的刀尖,眼?中的质疑和凛凛寒霜相交, 把那双眸子染得极为可怖。

沈明酥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立誓之时,只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如今方才知道她?的感情实则也经不?起?半点考验和磨难,在与他之间,她?终究还是先选择了自保。

所以?, 她?是真想杀他。

今夜对他生了两?次杀心, 封重彦也没?必要上前去验证一番, 她?会不?会当真给他一刀。

“抓活的。”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就算她?要恨他,他也无所谓。

突然侧身抓住她?的手腕, 手肘轻轻一碰,沈明酥只觉胳膊一阵发麻,手中的匕首脱力而落,封重彦弯身接住,再从她?袖筒内拿出刀鞘,替她?装好后放了回去。他可以?当适才什么都没?发生,她?还是那个无论何时都爱着他护着他的阿锦,用着极轻的语气,几?乎是哄着她?道:“我们回家,回家再说。”

“我没?有家。”沈明酥突然一声,喉咙里透出了微微哽塞,“我知道是谁。”

封重彦一顿。

她?知道梁耳背后的人是谁了,也知道是谁杀了父亲和沈家十几?条命。

她?再不?愿相信,事实便是如此。

“我早该想明白,这?朝中还有谁能让你如此忌惮,你身居高位,位及人臣,也唯有‘忠义’二字,能将你牵绊住。可你这?般瞒着我,我并不?觉得感激,活着的每一刻,对我来说都是在折磨我,若可以?选,我宁愿与他们换,我死,换他们活。”

她?曾无数次地想,为何逃出来的人不?是月摇,而是她?,这?样她?就不?会对母亲食言,不?会对她?愧疚。

如今是她?活着,又?能做些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

沈家的十几?条人命,只能白死了,她?抬手挣脱出他的手掌,“不?用提防我,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连你都不?如。”

封重彦的手无力地垂下,看着她?一人步入漆黑的夜色中。

黑夜在她?的背后仿佛敞开了一道深渊的口子,越扩越大,甚至能听?到深渊底下的风声在耳边怒吼,迫不?及待地要把她?一口吞噬。

他这?一年来的保护就像是一场笑话。

封重彦自嘲一笑,回头一把提起?了地上的冯肃,揪住他衣襟,看了一眼?被卫常风和乔阳围攻的务观,眸色如利刃,喊道:“凌国?师,聊一聊吧。”

冯肃中了麻药,动弹不?得,凌墨尘一对二,加之卫常风和乔阳两?人极为难缠,一时半会儿还真无法脱身,闻言求之不?得,爽快地应道:“好啊。”

临河一处酒楼的雅阁内,坐着两?位当朝的风云人物。

世人常把两?人来拿作比较。

封重彦救驾有功,门下有无数大儒贤士,国?师凌墨尘祈福国?运,能替陛下炼丹药,一个负责皇帝的门面,一个负责皇帝身体。

要说谁更胜一筹,还真分不?出伯仲,就好比是在问皇帝,江山重要还是身体重要。

凌墨尘脸上的面具已?经取下,主动提酒壶替封重彦满上,举杯敬他:“省主辛苦了。”

封重彦目光落在他脸上,人既然坐在了这?儿,也没?必要再同?他虚与委蛇,单刀直入问他:“我与国?师有仇?”

“省主是指什么样的仇?”

封重彦问道:“我是杀了国?师的父母,还是灭了国?师的妻儿。”

凌墨尘一愣,笑出声,“省主这?气起?来,骂人爹娘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尚书省省主该有的风度,要是被底下的言官听?到,下巴恐怕都要惊掉。”

封重彦不?理会他胡扯,“既如此,国?师为何要对我下死手。”

“省主此话我听?不?明白了,我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本事啊,封省主权倾朝野,为人刚直不?阿,没?有半点把柄,哪里来的死穴让我来下死手?”

封重彦坦然一笑,“这?不?还是让国?师找到了吗。”

“你是说沈明酥?”凌墨尘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脸意外,好奇道:“省主不?是不?喜欢这?位沈家娘子吗,前不?久我还听?康王府的荣绣郡主说,你们已?经退了婚,过不?了多久,省主就要与康王府联姻了”

察觉到对面封重彦的面色越来越沉,凌墨尘及时掐断了话,疑惑地看着他,“假的?如此说来,我这?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无意之间竟捅了省主的马蜂窝了?”说着抬起?衣袖看了一眼?被乔阳削去的一块袖角,叫苦连连,“惹封省主的下场可不?好受啊,我险些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底下人一时手重,国?师还请见谅。”封重彦往他酒杯里续了酒,“天色晚了,咱们还是言归正传。”

“陛下中了一种毒。”凌墨尘倒是说收就收。

封重彦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这?毒已?经在他体内潜伏了十几?年,正如上回周小公子到内侍省打听?到的消息,一年前陛下的腿便无法行走。那是陛下身上的毒头一回发作后留下的症状。”凌墨尘手指头敲了一下酒杯,“前不?久又?发作了第二回。”

封重彦眸子一动。

“短短三日,手指有三根失去了知觉,此毒无药可解,我也没?有办法。”凌墨尘看向他,说:“但?听?说有一物能解,是什么东西,封省主应该不?用我说了。”

雲骨。

沈壑岩藏着的那块雲骨。

点到为止,凌墨尘一脸被迫无奈,“所以?,省主应该明白我的难处,臣子为君生为君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封重彦没?发话,半晌后突然问:“沈月摇在你手上?”

凌墨尘愣了愣,夸道:“省主果然本事了得。”

“在哪儿?”

凌墨尘不?答了,“你猜。”

封重彦拇指扣紧,脊背绷直了一些,神色却不?显半分,笑着问他:“不?知国?师想要什么。”

凌墨尘端起?他续上的那杯酒,抿了一口酒,反问他:“我想要的省主就能给吗?”

“不?妨说说。”

凌墨尘缓缓放下酒杯,胳膊搭上案台,倾身对上他的目光,轻声道:“我想要你死。”

身后卫常风和乔阳脸色遽变,齐齐摸向腰间弯刀,封重彦朝后扬了一下手,看着那双狡诈的目光对上,不?慌不?忙,“那可能有点难办。”

凌墨尘叹了一声,身子仰回去,“确实难办,五年前暗养私兵的罪名,都没?能让你封家覆灭,倒了一个封国?公,起?来了一个封省主,到头来白忙乎了一场。”

封重彦抱歉地道:“让国?师失望了。”

“如今封家的威风已?然盖过了五年前,我也没?有那么蠢,非要去找死,与其两?败俱伤,何不?互惠互利?想必康王在省主手里也活不?了多久了,我要省主的户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出身贫寒,穷怕了,还望省主别见笑。”

户部,那便是梁家。

他当国?师缺钱?

封重彦不?确定?他说得是真是假。

“有钱才能配药,谁知道那雲骨是真是假,传得那么神奇,东西到了手上不?管用,我岂不?是死路一条?省主也懂得一些药理,以?省主的本事,你觉得一个中了几?十年毒的人,当真能被一截骨头治好?”

封重彦不?说话。

凌墨尘继续道:“你瞒着沈娘子也不?是办法,我告诉她?真相,便是想让她?知道危险,早些离开昌都,她?人不?在,东西拿不?到,我便也不?用担那个责。”顿了顿又?道:“这?也是沈月摇的意思,姐妹两?人感情深,不?愿意看到她?遭劫。”

见封重彦眼?里又?浮出了冷意,凌墨尘赶紧撇清,“当年沈家的血案,省主可早就查清楚了,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梁耳去得早,等?我赶到,只见到了沈月摇一人,不?是我不?想把她?交给省主,而是她?不?想见你们。”

“至于原因”

封重彦眸光一厉,紧紧地盯着他。

凌墨尘摇头一叹,“我也不?知道,毕竟是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惨死,吓到了,害怕。”

从酒肆出来,乔阳愤然骂道:“这?狗东西,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

卫常风也觉得玄乎,问封重彦,“省主以?为他那一番话,有几?分可信?”

他一个字都不?信。

但?他今夜来见他,有一点不?假,他确实想从自己手上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只不?过是什么,他没?说实话。

时间一久,总会暴露出来,与狐狸打交道,他急不?得。

出了酒楼,封重彦没?往马车前走,吩咐两?人,“你们先回去,我一人走走。”

此时已?过半夜,街头冷冷清清,三两?盏阑珊灯火从青楼的方向照过来,化作一团模糊的光雾,仰头一层云雾遮天,不?见半点月光。

封重彦沿着河岸,一步一步往前。

穿过柳巷桥梁,看见了桥头下睡着的一群孩童,停下脚步解下了腰间荷包,弯腰轻轻地放在了几?人的枕头边。

夜色的沉静将他一身凌厉退去,身上再无适才的杀气,恍若又?回到了两?年前,还是那个借住在沈家的少年郎。

他继续往前,走着江十锦每日走过的路。

魏铁匠的铺子,王嫂子的茶叶蛋摊位,脚步停在了她?唱弄影戏的铺子前。

眼?前仿佛又?看看了那张脸,端坐在影壁后,双手拉着小人儿,凄怆的腔调缓缓响在耳边,“满池细碎浮萍,可是杨花,非也!那是离人泪啊”

离人泪吗。

可她?能走到哪儿去?哪里都不?安全,只有把她?放在自己身边才最安全。

不?知在铺子前站了多久,又?原路返回,寻到了她?的小院门前,透过门缝看到了里面一抹隐隐的灯火。

他知道她?痛。

但?还有更痛的在等?着他们。

他转身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喉咙里不?自觉轻轻滚出一声,“阿锦。”

他们该成?亲了。

自那夜后之后,沈明酥连续三日都没?再见到务观。

本以?为他不?会再出现,一回头,却见他一身白衣立在黄昏的光晕里,冲她?扬了扬手里的一条羊腿和一条鱼,笑着道:“鱼羊一锅鲜,我来做。”

沈明酥笑了笑,“好啊。”

务观挽起?衣袖,立在茅草屋下的灶台前忙碌,沈明酥替他打着下手,谁也没?提那夜的事。

“十锦,剥一颗蒜。”

“好。”

“再洗点葱,切几?片卮姜。”

剥蒜洗葱她?会,但?她?不?会切,沈明酥拿着菜刀犹豫了半天也没?能落下去,还是问了务观,“卮姜怎么切,切多大?”

务观手里正提着洗好的鱼,立在那眯眼?看着她?,“好好的一小伙子,长得也不?错,怎么就不?会做饭。”

沈明酥笑笑,不?会就是不?会,没?什么好辩解的。

务观走过去,用手指划在了她?面前的一块卮姜上,“切成?片,吃辣吗?辣椒配葱花,再蘸羊肉,可谓一绝。”

沈明酥倒能吃辣,看了一眼?他手,“手指好了?”

“十锦公子的药膏好,一日就好了。”

沈明酥想问那她?的绢帕呢,是不?是该还给她?了,见他忙着,到底没?开口,问他:“务观很会做饭?”

“儿时母亲多病,常年卧榻,家里的活儿都是我干,做饭自然不?在话下。”

他几?乎脱口而出,没?有半点停顿,应该是真的了,沈明酥看着他身上的白衫,端详了一阵,“看不?出来。”

“人不?可貌相,光看样貌,我也不?知道你不?会做饭。”伸手夺了她?手里的菜刀,“好了,去备碗筷,等?着吃饭。”

务观确实很会做饭,天色一黑,铜釜里一锅鱼羊便炖好了,满院子溢满了香味。

见她?立在灶台似乎挪不?动了,务观怀疑地看着她?:“你不?会吃了三天的卤蛋吧?”

“面条也吃。”

“还真不?挑食。”务观把铜釜挪到了木桌上,拿勺替她?添了一碗,“尝尝?”

“多谢。”

两?人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动筷子,身后便传来了“砰砰——”几?道敲门声。

沈明酥一愣,务观也回过头。

“十锦兄”

十全。

务观眼?皮一跳,脸色不?太好,直接道:“别开。”

“十锦兄,我是十全,麻烦开下门。”

沈明酥还是起?身把人放了进来。

十全手里抱着一个大箩筐,里面似是装了不?少东西,压弯了腰。

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铜釜,笑道:“原来真是十锦兄这?儿,好远我便闻到了香味,还道是谁家在煮好吃的专来馋人。”

沈明酥请他进来,“十全不?介意,就坐下一起?吃吧。”

“那我有口福了。”十全将手里的箩筐放在了灶台边上,一面打水洗手,一面同?沈明酥道:“那日我本要来,家里也不?知道哪个嘴碎的同?母亲告了密,害得我被禁了足,今日好不?容易脱身,赶紧给十锦兄报个平安,免得十锦兄担心”

洗完手过来,同?务观点头打招呼,“务观兄。”

务观没?理他。

挺会给自己长脸。

十全掀起?袍摆,坐在了他身旁,屁股落下去,叩叩峮幺污贰尔齐伍耳巴一还有肉文车文补番文哦却陡然一空,人险些摔在了地上,慌乱抓住了桌沿,稳住下盘。

沈明酥伸手去扶,关心道:“怎么了?”

十全没?料到会出丑,耳朵都红了,“没?事,是我没?看清,惊到你们了。”

“坐吧。”沈明酥把碗筷推给他,“务观做的。”

十全早被勾起?了馋虫,见桌上没?酒,一时兴起?,“人生得意须尽欢,如此美?食,定?要小酌一杯,正好我带了一些酒过来。”

起?身又?去箩筐里拿酒,回来一人添了小半碗,“正宗的蓝桥风月。”怕他们没?听?过,解释道:“这?酒名缘于魂断蓝桥的故事”

话没?说完,身后的门扇,“咯吱——”又?被推开。

风从外灌进来,桌上的雾气蹁跹起?舞。

三人皆望了过来。

看到那张脸时,十全手里的酒壶险些没?稳住,嘴张着愣是没?发出声儿,想转过身躲一躲,可已?经来不?及了,封重彦正看着他。

他想不?明白封重彦此时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但?多半是来抓他的,情急之下只能先对他摇头。

比起?回去后受到的惩罚,此时若揭穿了他,往后可就再也不?能同?十锦称兄道弟了。

还没?想好该怎么圆场,对面的封重彦已?从他脸上挪开了目光,走过去坐在了沈明酥身旁。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务观手握住酒碗, 神色同样呆住,愣愣地看着?封重彦,这算什么?

众妖齐聚?

目光轻轻地飘向沈明?酥, 沈明?酥神色倒很平静,从容地替封重彦添了一副碗筷,备好了酒碗, 回头看向十全,“十全,倒酒。”

“啊, 我”

十全完全不知什么情况,生怕封重彦一个暴起,拧住他耳朵, 把他揪回宫, 正犹豫要不要赶紧辞别,便听封重彦开口道, “麻烦了。”

语气生分客套,看样子?是不打算戳破他身份, 十全松了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替封重彦满上。

“多谢。”

十全笑得僵硬,封先生平日应该也不会来这等地方,十锦和务观应该不认识, 正想着?同两人介绍, 说是府上请来的先生, 谁知旁边的务观先开了口?, “封大人也是寻着?香味来的?”

十全一愣。

务观认识封先生?

封重彦扫了他一眼,带着?警示, “务观公子?好手艺。”

凌墨尘了然,这倒霉孩子?误入妖怪窝,还?不自知,抬头唤住十全,“不用怕,我与封大人有?点私交,今夜是我邀请他一同来饮酒,不谈公事。”

十全没料到务观认识封先生,脑子?倒还?灵活,头一反应警惕地看向务观,那他是谁?

可既然不认识自己,便不是朝堂上的人。

谁没个江湖朋友,封先生人脉甚广,认识也不足为?奇。

知道封先生不是为?了抓自己而来,稍微放了心,既然封先生要装作?不认识他,他也当作?不认识,走过去坐回了位置。

沈明?酥着?实饿了,没去看三人的神色,夹着?一块羊肉,正要往嘴里送,务观瞧见及时提醒,“小心烫。”手边上一碟提前凉好的羊肉移到她跟前,“都凉好了。”

沈明?酥还?没来得及致谢,身旁封重彦抬起胳膊,又把碟子?原封不动地推给回给了务观,笑了笑,“羊肉要趁热吃,不是吗?”

沈明?酥默不作?声?。

务观看了一眼推回到自己跟前的碟子?,抬头对上封重彦的目光,闷笑一声?,“是,封大人也吃。”

封重彦今日着?的是宽袖,轻挽到小臂,拿起竹筷,手里的碗却是沈明?酥的,夹了几块带皮的羊肉,默默地放在了她跟前,再端起酒碗若无?其事地敬务观,“务观兄,喝酒。”

务观拿碗相碰。

夜风拂动,铜釜内白茫茫的雾气在四人脸上来回的飘,十全的目光转来转去,这会脑子?已经全乱了。

见二人饮完了一碗酒,自己被晾在了一边,只?好主?动端碗加入,“今夜月色好,美酒佳肴,难得与诸位相识,我先敬三位。”

说完一口?闷。

饮完余光瞟见沈明?酥也端起了酒碗,阻止道:“十锦兄不必一次饮完,这酒名字虽好听,但入口?有?些辣,慢慢品尝更佳。”

话音一落,务观放在嘴边的酒碗停了动作?。

封重彦手里的酒碗也没再动。

十全神色一顿,意识到自己那话里的偏袒,忙赔罪,“务观兄,这位大人,你们都随意,我一人干。”

随后又倒了一碗,仰头饮尽。

喝得太急,酒水火辣辣顺着?喉咙而下?,拿起筷子?夹了几块羊肉,看到了鱼肉,又提醒沈明?酥,“十锦兄,小心鱼刺。”

务观笑了笑,饶有?兴趣地看向身旁作?死的孩子?。

十全却套问起了他:“务观公子?是如何认识这位大人的?”

“缘分啊。”务观语气捉弄。

“确实,说起缘分,我与十锦兄也乃”

“十全。”话没说完,沈明?酥出声?打断,“天色完了,你要不先回去,改日我再邀请你。”

若是封重彦刚进来那会儿,沈明?酥说这话,他一溜烟就能跑出去,可如今不行,封先生在,还?有?这位务观兄不知是何方人士,一桌人唯独十锦兄一人身份寻常,他不放心。

十全婉拒道:“天色尚早,十锦兄不必担心,我陪你们再饮一会儿酒。”

本是让他别掺和进来,他不走,沈明?酥也没办法,继续埋头吃。

木桌是务观买的,许是没料到将来会有?客人来,买的并不大,如今坐上四人,碗筷拥挤,沈明?酥尽量不占取多余的位置,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自己面前的酒碗。

酒水一瞬沿着?桌沿流到了她身上,她起身刚避开,跟前三人几乎同时递过来了一块绢帕。

风停了,铜釜里的雾气也静止了,三人神色各异,个个都不说话。

沈明?酥抖了抖袍子?,谁的也没接,抱歉道:“你们先吃,我进屋收拾一下?。”

人进了屋,十全才把绢帕收回来,放进袖筒,正欲再入座,便听对面封重彦道,“小公子?,还?不走吗?”

十全向来不服管教,可唯独怵封重彦,只?因?自己的小心思,每回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听封重彦亲口?赶人了,十全已经不敢再呆,可心底又不安,目光往沈明?酥的方向瞧去。

“早些回吧,莫让令尊令堂着?急。”

一提到太子?和太子?妃,十全立马焉了气,“那在下?先失陪了,近日天色凉,两位也早点回去歇息。”到底不放心,暗示了一句封重彦,“大人,这位十锦公子?,是一位唱弄影戏的寻常百姓,遵纪守法,乃良民。”

封重彦没吱声?。

十全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子?。

人走了,封重彦又看向务观。

务观瞧出了他眼里的意思,怔了怔,“封大人不带这样过河拆桥的,我好不容易做了一锅,这还?没开始动呢。”

封重彦揶揄道:“你还?缺这一口?吃的?”

“自己做的哪能一样。”务观为?难地道:“且皇命难违啊。”他如今是可带着?密旨接近沈娘子?要雲骨得,不能走。

封重彦目光一冷。

务观苦恼地揉了一下?太阳穴,似是经过了一番艰难的抉择,“行吧,今日我就卖封大人一个面子?,来日我要有?什么事求到封大人跟前,还?望封大人记得今日的恩情。”

沈明?酥再出来,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封重彦。

沈明?酥也没问他们去了哪儿,坐回位置上,继续吃,一锅鱼羊来得不容易,不能再浪费。

吃饱了才放下?竹筷,问还?坐在身旁没打算走的封重彦,“封大人有?事?”

“吃饱了?”

沈明?酥点头。

封重彦起身,开始收碗筷。

沈明?酥目光动了动。

母亲和月摇虽喜欢做饭,但不喜欢洗碗,药童们不在时,洗碗的活儿都是父亲在做,后来封重彦到了沈家,就变成了封重彦。

沈明?酥见他挽起衣袖,熟练地叠起了酒碗,出声?提醒他:“封大人今夕不同往日了,不再是寄人于篱下?的可怜之人,没要必再如此委曲求全。”

原来世上再亲密的两个人,时候到了,也能互相伤害。

风裹着?利刀子?,猛然刺入耳朵,还?没反应过来,疼痛已经钻入了心口?,封重彦缓缓回头,沈明?酥面含微笑地看着?他。

那笑容不再似从前,满眼的凉薄,没有?半点感?情

初到幽州时,他一双断腿,遭受到了无?数非议。

“听说是今年的新科状元,竟然落到了这步境地。”

“估计是站不起来了,看来封家要多个残废了。”

“天上云变成了地上泥,可怜”

种种屈辱,逼得他难以入眠,头一次尝试站起来,以失败而告终。

昔日骄傲的矜贵少年,跌进泥潭,却再也爬不起来。

表公子?嘲讽道:“都废了,就安心坐在轮椅上罢,瞎折腾什么,非要弄这么狼狈,让大伙儿来可怜?”

她把他扶起来,告诉他:“人一辈子?,谁没有?走投无?路之时,封哥哥不过是被暂时的局势所困,如今你身上的泥水,不是坟墓里的淤泥,而是让你生根发芽,涅槃重生的土壤。且封哥哥这么厉害,才学?无?人能力,哪里可怜了?谁要说封哥哥是可怜人,我头一个不乐意。”

往日的不堪,被她再提起来,重新以嘲笑者的姿态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晚春的夜凉起来,也有?寒冬的感?觉,封重彦紧紧地盯着?那双眼睛,一向看不清的眼底溢出几分沉痛,哑声?道:“好好说话。”

“那我该怎么说?”沈明?酥咽下?喉头,偏过头,“说我感?谢封大人帮我洗碗,要封大人留宿?”

月色被云雾遮去,光线暗淡,鼻尖的呼吸也被带走了一般,两人久久沉默。

封重彦忍痛弯唇一笑,“我倒希望你能一直这般尖酸刻薄。”

“案板上的鱼不也得挣扎一下??”沈明?酥笑笑,转身进屋,“封大人请便,门关不关无?所谓,对封大人来说有?门无?门都一样。”

她不也是可怜人?

卑微低贱,那道门无?论什么人,什么时候都可以闯进来。

翌日一早,又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沈明?酥推开门,院子?里的茅草房正“嘀嗒嘀嗒”滴着?雨水。

底下?的灶台上,整齐地堆放着?碗筷。

往后几日封重彦没再来,务观也不见了身影,所幸雨势断断续续,没有?影响到沈明?酥的弄影戏。

收购茶叶的老板也回来了,铺子?比以前更热闹。

今日沈明?酥收摊早,天色还?未黑便跨上了木箱,同铺子?里的老板打了一声?招呼,“张叔,我先走了。”

“这么早?”

“唱太多,嗓子?受不了。”

“是该好好歇息。”送了一袋茶叶和几个罗汉果?给她,“拿回去泡水,润润喉。”

“多谢张叔。”沈明?酥接了过来,又去王嫂子?的摊位上买了几个鸡蛋揣进兜里。

回到家刚进屋,头顶的青瓦便被豆大的雨点砸得噼里啪啦。

沈明?酥点了油灯,用张叔给的罗汉果?泡了一壶茶,坐在窗户边,再从兜里掏出了鸡蛋放在桌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

也不知道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每年的今日,父亲总会同她坐在一起泡一壶茶,煮一盘饺子?,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俩人,一起说着?贴心话。

“你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说话的吗?”

她摇头,“不知道。”

“九个月。”父亲一脸自豪,“九个月你就会叫爹爹了,你不知道我听到那么一声?,有?多感?触。”

她讶然,“我竟然这么聪明??”

“是啊,咱们阿锦聪明?伶俐,谁不喜欢?”

“母亲也喜欢?”

“当然喜欢,饺子?都是她做的呢。”

可惜,她不会做。

天仿佛被戳破了个大窟窿,雨势越来越大,沈明?酥看着?桌上的鸡蛋,耳边隐约听到一道声?音,以为?是错觉,直到透过雨雾看见院子?里的那扇门晃动的节奏不太对,这才反应过来,刚拿起屋里的油纸伞,门扇已被撞开,只?见雨雾底下?一柄带着?桃花的油纸伞,快速地朝他奔了过来。

到了屋檐下?,伞下?的人才仰头露出了一张脸。

十全手里抱着?一个食盒,满身湿透,发丝上都滴着?水珠,冲他一笑,“十锦兄,好大的雨啊。”

沈明?酥一怔。

知道这么大的雨,他还?来?

正因?为?大雨,没人算到他会偷溜,把伞收好,立在墙边,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十全不请自入,进去把食盒放在了桌案上,看到了桌上的几颗鸡蛋,庆幸自己来了,“那日不辞而别,还?望十锦兄见谅,今日我特意带了吃食来,咱们借着?雨,咱们好好聊聊。”

沈明?酥见他一身都湿了,“要不要换身衣裳?”

“不用,年轻着?呢,淋这点雨算什么。”说完从袖筒内掏出帕子?想擦把脸,可惜帕子?也是湿的。

沈明?酥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手里拿了一套干爽的衣裳,递给他,“年轻也不能湿着?身聊,我穿的都是粗布,你要是不嫌弃,进去先换上。”

“不嫌弃。”十全一下?站了起来,从他手里接过衣衫,耳根不觉又红了。

出来时,沈明?酥已经替他倒了一杯茶。

十全个头比她高许多,衣衫穿在身上袖口?短了一大截,袍摆也短,模样极为?滑稽。

见她憋着?笑,十全脸色赤红,“十锦兄想笑就笑吧,在十锦兄面前丢脸,我心甘情愿。”

他这么一说,沈明?酥倒笑不出来了,“这么大的雨,你就不该来。”

“你不会做饭,又下?雨,我怕你没吃的,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十全坐在了她对面,揭开食盒,一身都湿了食盒却是干干爽爽,盖子?上一点雨水都没沾到,伸手从里端出碟盘,推给了她,“旁的东西不好带,我让人煮了几盘饺子?,方便。”

十全连筷子?都备好了,递给了他,“芥菜味儿的,也不知道十锦兄爱不爱吃。”

见她半天不接,整个人似乎呆滞了,以为?她不喜欢,忙道:“芥菜虽有?点苦,但入口?甘甜,不腻,十锦兄不妨尝尝?我路上走得快,还?是热的。”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沈明酥还?是没动。

十全有?些忐忑, “十锦兄要是不喜欢芥菜,我还?备了其他口味,咱们换”

“喜欢。”沈明酥忽然接了他手里的筷子, 夹了一个放进嘴里,热的,芥菜, 甚至连味道都一样。

“咱们阿锦最喜欢吃的就是芥菜饺子了。”

“姐姐也不怕腻。”

“不?腻,我能吃一辈子。”

“孩子她娘听见?没,咱让她吃一辈子的芥菜饺子。”

十全一直看着她, 见?她慢慢地嚼着,也不?说话,正?欲问味道如何?, 冷不?防见?她她脸庞上?无声地落下了两行泪。

十全一怔, 慌了,“十锦兄这是怎么了?”起身想去掏绢帕, 可衣裳都换了,袖筒内什么都没有?, 急得脸色都变了,“是不?好吃吗?”

沈明酥摇头,咽下喉咙,笑道:“好吃,像我母亲和妹妹做的。”

“那, 她们呢。”

“死了。”都死了, 就她一人?还?苟且活着。

“对不?起。”十全没料到会如此, 顿时手足无措, 绞尽脑计安慰,“我, 我也没有?兄弟姐妹,要是十锦不?介意,可以把我当兄弟。”

说风就是雨,迫不?及待地问她,“十锦是何?年何?月出?生?”

“卯兔四月十六。”

十全一愣,“我竟还?比十锦大半月,往后便也不?能再叫十锦兄了,我就叫你十锦,既是兄长,十锦有?何?困难,大可同我说。”

沈明酥抬头,桌上?的灯光照在跟前少?年的眉眼之间,眼里的赤城热烈,昭然可见?。

从俩开沈家后,她见?到的每一张脸都藏着尔虞我诈,揣着各种目的,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这般清澈的眼睛了。

沈明酥一笑,“好啊,十全兄。”

十全脸色红了红,这一声十全兄实在是当之有?愧,若不?是知道了他的年龄,单凭两人?的谈吞,自己哪里有?当兄长的样。

如今知道自己是兄长了,个头似乎都高了一截,端出?为人?兄长的模样,“好吃,十锦便多吃一些,等下回我来,再给十锦带。”

“好。”

“趁热,赶紧吃吧。”十全捧着她倒好的茶水,看着她吃,外面的雨如瓢泼,桌上?一豆星火,屋内陈设简陋,心头却?暖和,抬头瞧见?了对面的那间房,有?些话他早就想说了,这会儿有?了身份,更应该提醒她,委婉地道:“十锦,那位务观公子,我瞧着怕是来头不?小,往后你与人?相处之时,还?是谨慎一些。”

沈明酥笑笑,“多谢十全。”

那他又是什么来头呢。

沈明酥终究没问,一盘饺子吃了一半,搁下筷子,同他喝了一会儿茶,出?于回礼,也劝了他一句,“十全兄觉得关?云长是英雄吗。”

十全点头,“自然。”

“但被他杀去的那些人?,因此而失去依仗的家庭,他们的孩子妻儿不?会如此认为,只会当他仇人?,是魔鬼。是以,不?必去在乎别人?的想法,每个人?立场不?同,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都会不?一样,十全兄对关?云长的尊敬,一颗诚信足以。”

十全羞愧,“十锦说的是,是我短浅了。”

院门外,福安已经站了快半个时辰,手里的伞似乎随时都能被雨点砸出?窟窿来,看了一眼立在门槛外,手里提着食盒的封重彦,想不?明白,这么大的雨小殿下居然还?能偷溜出?宫。

这几日主子找了不?少?事给凌国师,如今防过?了凌墨尘,却?没能防过?小殿下。

不?知道站了多久,雨势总算小了。

屋内终于传来了动静声。

十全撑开伞,止住了身后相送的沈明酥,“天色晚了,十锦早些歇息,不?用送了。”

“好,路上?小心。”

湿衣留在了屋内,十全身上?穿着的还?是沈明酥的那套,今日能与十锦更亲近一步,心头很是高兴,低声道:“明日我再来还?十锦的衣裳。”

走出?院子,十全便没忍住,嘴角上?扬,脚步格外轻快。

姚永被太子妃带走,没有?替他打掩护,今日出?来,身边只跟着一位小宫女阿月。

到了马车旁,见?她举着伞还?立在那,知道自己耽搁久了,心中有?些愧疚,上?前和声道:“让你等久了。”

“殿下厚爱,奴婢应该的。”

十全不?吝夸道:“你做的饺子很好,下回你也教教我。”

“多谢殿下。”阿月替他拂起车帘,轻声道:“饺子做法简单,殿下想学,奴婢告诉殿下法子便是。”想起了什么,见?他手里空空,阿月便问:“殿下的食盒呢?”

十全一愣,他忘了,“无妨,明日再去取。”

阿月垂目应了一声“是”。

福安本以为小殿下走了,主子便能进去,谁知他竟转身往回走了。

“主子”

封重彦把食盒递给他,“太子妃已禁了他足,查查他是怎么出?来的。”

“是。”

十全走后,沈明酥也没再坐,回到桌边才发现食盒还?在。

饺子没吃完,沈明酥没地方放,重新放进了食盒内,拿了边上?的盖上?盖子,手握住边缘,正?打算推到里侧,油灯的光芒忽然照在她手指的位置,那里隐隐露出?了半截字迹。

沈明酥目光顿住,手指一点一点地挪开。

很快,字迹完全露了出?来。

‘东宫’

沈明酥久久没动,呆呆地盯着那字,没了反应。

桌上?的油灯快要燃尽,火焰不?断地挣扎,光线时明时暗,最终还?是熄灭,屋内伸手不?见?五指,瞧不?见?她的脸色。

直到天边的一道光亮闪过?,匆匆一瞬照在了脸上?,才看清她脸色已然苍白。

闪电过?后雷鸣声传来,沈明酥无力地坐下,突然一声笑,肩头慢慢地颤抖,埋下头泪水一涌而出?。

她果然命中带煞。

所有?爱她的人?相继离她而去,她一个都留不?住,如今唯一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却?是东宫的人?。

小殿下,赵佐凌。

那个要了沈家十几条命的人?的子孙。

沈家人?的命不?是草芥,但他们的死,就像是茫茫世界里的一粒尘埃,没有?人?会在意,也不?会对他们有?半分影响和撼动。

塌掉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天。

耳边的雨滴声,像是要把她往地底下带去。

她哪里来的福相。

泪眼痴痴地看着漆黑的夜,双脚已经滑到了深渊的边缘,喃声道:“父亲,菩萨没有?保佑我。”

她无人?相伴。

但即便是独身一人?,也得把这一条暗无天日的凡尘路走完。

翌日依旧是阴雨天。

沈明酥没有?出?去,把那身湿衣叠好放在了桌上?,泡好茶,备好了茶杯,之后一直坐着屋里等。

天色一黑,十全便来了。

穿了一身月白的交襟长衫,发冠高束,跨过?门槛迈步进来,脚步带着一股风,十足的翩翩少?年。

“十锦的衣裳昨日我让人?洗了,天气不?好,还?没干,待干了我再给十锦送过?来,我这里有?几套偏小的衫子,还?未曾穿过?,十锦要是不?嫌弃,先拿去穿着,待兄长过?几日再替十锦做几身你喜欢的。”说完把手里的包袱放在了桌上?。

沈明酥没吭声。

十全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方绢帕,轻轻展开推到沈明酥跟前,笑道:“看我还?给十锦带了什么?莲子糖,十锦喜欢吗。”

沈明酥看着被绢帕包住的一堆糖,每一颗都裹着糖霜,晶莹剔透,不?用尝也能想象得到一定?很甜,甚至连那绢帕上?绣着的都是金丝线。

沈明酥唇角一扯,“贫与贱,差别果然大。”

十全一愣,没听明白。

正?欲问,消失了几日的务观忽然走了进来,“两位在聊什么呢?”

走近见?到十全手里的糖,径直拿了一颗放进嘴里,点头赞赏,“嗯,甜。”

十全笑笑,招呼了一声,“务观兄。”想再递给十锦,被务观拦住,一把夺了过?去,“她不?爱吃糖,给我吧。”

十全还?没反应过?来,糖已经被务观装进了袖筒,挨着沈明酥,坐在了他对面。

“十锦原来不?喜欢吃糖,我记住了。”

沈明酥没搭话,拿过?他跟前的茶杯,提起茶壶,茶水潺潺地流入杯中,茶叶是她今日才新泡的,随着流水倾入不?断地翻滚。

务观静静地瞧着,看着她将茶杯缓缓地推到了十全跟前,“喝茶。”

“嗯。”十全端起茶杯。

她面色始终平静,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眼见?十全就要送到嘴边,务观倾身一把夺过?,连杯子带茶一并扔到了门外。

十全怔住,恼怒地起身,“务观兄,你”

“茶凉了,让十锦重新泡一壶。”

十全觉得他不?可理喻,那茶水分明是热的,不?知他发什么疯。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不等十全再发作, 沈明酥开口道:“我一个靠唱戏的寻常百姓,收入绵薄,日子清苦, 今日只?有这么一壶茶,公子让我倒了,我又去哪里再找一壶茶来。”

十全听她?如此?一说, 忙道:“我明日带些好茶给十锦。”

沈明酥一笑,“公子尊贵,喝的茶自然是好茶, 不仅是茶,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好,我这等无名小卒怕是无福消受。”

十全终于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对, 愣了愣, 虽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英雄志高, 担心他是把自己的诚心当成了施舍,赶紧解释, “我不是十锦想的那个意思,我拿十锦当亲兄弟,身为兄长应当”

“你我姓氏不同,家族不同,不过是各自披着?一张假皮, 靠着?虚情假意虚与委蛇, 做做戏就罢了, 何?来的兄弟之说?”沈明酥看着?他渐渐苍白的脸色, 笑了笑,“十全公子莫非还当真了?”

十全从?未见过她?如此?神色, 那笑容藏着?讽刺和凉薄,刺得他心口阵阵发疼,一时只?顾呆呆地瞧着?,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务观也安静地看着?沈明酥,一声不吭。

沈明酥把?桌上的包袱和昨儿他留在这儿的衣裳,一并推给了他,“十全公子拿回去吧,我十锦还没到需要向人?讨衣穿的地步。”

十全瞧着?那包袱,只?觉心疼得厉害,脸庞一热竟是流了泪,哀伤地看着?沈明酥,“你明知我心意,为何?还要如此?伤人?。”

沈明酥冷笑,“十全公子的心意如何?我怎得知,且十全这名字想必也是假的,你我连真名都?不敢相交,谈何?心意?”

十全嘴角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十锦行走在泥潭,一身污泥,但双手?干净,公子的这些东西我怎知道是不是踏着?尸身踩着?白骨,还是饮着?人?血?”沈明酥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淡去,盯着?他那双矜贵的眼睛,以?前?觉得亲近,如今只?会让她?生恨。

“在你们这些高贵的人?眼里,人?命是什么,是一文不值随手?可捏死的蝼蚁,还是手?持利刃,禽兽食禄,残暴生灵的暴徒?”沈明酥眼中红意泛出,“我与公子路不同无法为友,我是地上的淤泥,日日活在黑暗中,夜半被孤寂和亲人?离去的悲痛惊醒而也不能眠,而公子是站在云端的高贵之人?,你的亲人?健在,你可以?高枕无忧,肆意挥霍。”

她?讨厌他那张茫然的脸,瞥开头不去看他。

他无辜,可她?呢。

她?何?尝不无辜,她?的父母没了,沈家的十几?条人?命没了,每个药童的家庭都?跟着?支离破碎,他们就不无辜吗?

十全一动不动,泪眼看着?她?,很多话想说,想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想辩解自己?并非他口中那样的剥削暴戾之徒,他虽身居高位,却未曾伤害过任何?人?,可这样一句话他以?什么立场来说?十全的所有一切他可以?告诉他,但赵佐凌不能,斟酌良久,终究只?吐出了两个字,“抱歉。”

她?不需要道歉,她?要的是血债血偿。

“衣裳,食盒都?拿走,这里就不要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十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双脚麻木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任由雨点从?头浇淋而下,一身很快被淋透,雨水顺着?他脸庞往下滴,挂在鼻尖下颚,他似是没有了知觉,一副失魂落魄。

阿月撑着?伞,远远见其怀里抱着?包袱和食盒,也没打伞,脸色一变,迎上前?伞撑在他头上,“殿下,这是怎么了。”

十全没说话,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塞住,开不了口,木讷地爬上了马车。

何?为禽兽食禄,残暴生灵。

马车内有一盏羊角灯,照得他脸色雪白,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跟前?的包袱和食盒,食盒上挂了一层水珠,水珠缓缓地往下滚动,穿过了盒身上隐约刻着?的两个字迹。

‘东宫’

十全目光陡然一顿,眼里的迷茫渐渐地清晰了起来,湿透的背心这会才觉得发凉。

原来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可为何?她?要那般恨他?

脚步声离开了院落,听到了院门合上的声音,沈明酥眼里的神智才收回来,提起茶壶往自己?茶杯里倒了一杯,迎头饮尽。

务观神色一顿。

沈明酥笑笑,“务观公子以?为我会下毒?”

务观不语。

屋外空阶下又有了雨声,沈明酥轻轻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笑了笑,缓声道:“让我来猜猜,务观公子今日为何?而来?”

务观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务观公子不知道从?何?得知,你们小殿下的身份已经暴露,这般匆匆赶来阻止我,是怕我情绪失控,毒杀了小殿下,乱了你的计划。”

务观笑出了声,“还有呢。”

“我今日若是情绪失控,抱着?能杀一个是一个的心态,你必然会劝解我,报仇不该如此?,我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与小殿下虚与委蛇,利用他的身份,接近他的亲人?,然后再一个一个地解决,那样岂不是更痛快,而不是这般只?为图一时痛快,真正的仇人?还没见到,便?葬送了自己?。”

耳边雨滴声越来越近。

沉默片刻后,务观一笑,提着?茶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抿一口,叹道:“所以?,咱们十锦还是心太软了。”

沈明酥不说话,转头看向雨雾。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油纸伞下露出的那张被雨水淋湿的笑脸。

务观见她?不出声,继续问道:“那你说说,我这么做的理由。”

这不简单,沈明酥道:“你不想我死,我还有你要利用的价值,至于是什么,应该是你们那位陛下的身体又出了问题,要你来我这儿讨药,但有了前?车之鉴,不能再像两年前?那样说杀就杀,换了一种更温和方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让我乖乖地把?药给你们。”

沈明酥侧目,看着?面具下那双狭长深邃的桃花眼,冲他笑了笑,道:“你说是吗,凌国师。”

突如其来的一道称呼,把?周围嘈杂的声音都?撇在了耳朵之外,务观送到嘴边的茶杯一顿,缓缓放下,抬眸与她?目光对?上。

沈明酥眼里带着?笑意,就像是第一次在柳巷的石桥底下见到他的那一日,没有任何?波澜和惊愕。

凌墨尘纳闷了。

那日封重彦也没当着?她?的面揭穿他,她?怎么认出来的?

“沈娘子果然聪明。”凌墨尘笑起来,请教道,“何?时认出来的?”

沈明酥没回答,只?道:“锦衣卫冯肃是你的人?。”

“在京兆府的地牢里,你用一招苦肉计,故意当着?我的面扯下了锦衣卫的腰牌,后又主动送上门,一步一步地把?我引到了锦衣卫身上,且提出帮我去找冯肃,但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你没了耐心,或许是不再介意自己?的身份会不会暴露,随性破罐子破摔,让我很轻易地找到了冯肃,逼问得也很容易。但梁耳不过是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若无人?撑腰,他还没那个胆子一口气屠杀沈家满门,其中的道理你我皆知。”

务观等着?她?继续说。

“即便?后来封重彦及时赶到,阻止了你,但你知道已经成?功了,成?功让我心头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不再存有半分?侥幸,你这么做,不外乎是想告诉我屠杀沈家满门的凶手?,想让我复仇。”

沈明酥顿了顿道:“但光凭这些,我确实猜不到你的身份,可你忘记了在地牢里,你曾喂过我一颗药丸。”

“我医术虽是半吊子,但身为沈家长女,那药丸是什么还是能辨别得出来,护心丸,当朝国师凌墨尘的独门秘传。”

原来如此?。

“啧。”凌墨尘做出一副痛心的模样,悔不当初,“瞧吧,人?果然还是不能太好心,这不搬石头砸自己?脚了。”

沈明酥一笑,“国师若有心要欺瞒,我不可能知道你身份,但国师从?一开始就不怕自己?暴露,不过是在等着?我去揭穿。”

凌墨尘不再说什么了,慢慢地凑近她?,面具下的眼睛近距离地看着?她?的黑眸,“沈娘子怎么又想起来,今日要揭穿我了?”

一缕寒风跨过门槛,灯芯了弯腰,缕缕光芒映在两人?的眼底,无声的寂静暗暗弥漫。

沈明酥答:“因为比起十全,你更适合。”

“何?意?”

“国师想要的东西我没有,国师也知道没有。”沈明酥看着?他,缓缓道:“又或者说,国师不想我有。”

滴滴答答的雨声,不止不休,凌墨尘眼底的眸色渐凉,抬手?五指轻轻地落在她?的肩头,拇指蹭着?她?的颈项,雨声越来越密,他道:“沈娘子可知,太聪明了也不好。”

“知道,国师想要杀我了?”

“想了。”

“国师舍不得。”感受到颈项传来的窒息,沈明酥神色不慌不乱,平静地道:“我还没起到利用价值。”

凌墨尘看着?她?,这双眼睛当真的和赵佐凌很像,但又完全不一样,除了与生俱来的矜贵之外,还有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厉。

竟也熟悉得很

“阿爹,我不想离开娘”

“阿观去吧,去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手?指的力道有些失控,指腹往下按去,直到沈明酥脸色涨红,屋顶上突然传来一道瓦片的响动声,凌墨尘才猛地松手?,眼里的戾光一瞬散去,似乎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恢复了一双含着?情意的桃花眼,笑着?问她?:“说说我为什么比十全更适合。”

沈明酥猛喘了一阵,喝了几?口茶,呼吸才平稳,实话实说,“他没有国师阴险狡诈。”

凌墨尘一愣,“沈娘子真会夸人?,比起阴险狡诈,封重彦不是更适合?”

沈明酥摇头,语气惋惜,“他家里人?不喜欢我,不愿意替我准备十里红妆。”

凌墨尘疑惑地瞧了她?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他封重彦一朝宰相,竟然连这点嫁妆都?不愿意出,没关系,你要多少,我帮你出。”

“好啊。”沈明酥应道:“那凌国师,接下来想要我做什么。”

当天夜里,赵佐凌发了热,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东宫忙得人?仰马翻,底下的人?不敢再瞒着?,立马禀报给了太子妃。

这会子已到了后半夜,夜雨频滴,太子妃被叫起来一刻也不敢耽搁,匆忙披着?衣裳,冒雨赶到了麒麟殿,姚永也跟在了身后。

见太子妃来了,底下的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太医已经在替他诊脉,屋内灯火通明,太子妃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见其脸色发红,急着?问太医:“怎么样了?”

太医起身行礼道:“回禀太子妃,小殿下是染了风寒,奴才先开一剂药,让殿下出出汗,小殿下身体底子好,睡上一夜,也就没事了,太子妃不用担心。”

太子妃松了一口气,坐在他身边,赵佐凌还睁着?眼睛,似乎烧得太厉害,目光没了神色,太子妃见他如此?模样,也不忍心斥责了,只?轻声道:“你是要吓死母妃吗?”

赵佐凌也不说话。

从?小到大,他虽不服管教,但对?太子和太子妃自来孝顺,即便?是生病也不会让他们忧心,这还是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

太子妃路上听说了,他今日又偷溜出了宫,还淋着?一身雨回来。

太子妃忍着?没法作,先治病要紧。

太医开好了药方,阿月和姚永一道出去煎药,药煎好了,阿月捧着?碗上前?,舀了一勺,凉好了才喂到他嘴边。

赵佐凌却没张嘴,而是看向了太子妃,突然问她?:“母妃,咱们做过错事吗?”

阿月手?中药勺轻轻一晃。

太子妃以?为他又想为底下的人?求情,软声道:“生而为人?谁能无错,知错便?改,你三岁时白阁老便?教过你了,怎么还问。放心,等你养好身子,母妃再来盘问。”

赵佐凌却摇头,“错误改了,那些被错误而伤害过的人?呢,怎么去弥补,还能弥补得了吗?”

十锦同他说他没有了家人?。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为何?会如此?恨他。

他不蠢。

他看着?太子妃,满眼悲伤,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大邺以?贤治国,十几?年来国泰国民?。

围墙之内,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围墙之外,十多年间未灾变,天下朋友皆胶漆。

太平盛世,为何?要说禽兽食禄,残暴生灵。

太子妃未曾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怔了怔,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接过阿月手?里的药碗,亲自喂他,“先把?药喝了。”

一发热人?容易疲倦。

药喂完,赵佐凌便?闭上了眼睛,等他睡沉了,太子妃才起身去了外屋,把?所有人?的叫到了跟前?,“看来上回二十个板子,你们还没长记性。”

底下个个头点地跪着?,都?不吭声。

太子妃也没功夫同他们耗着?,直接问道:“今夜跟着?皇孙出去的人?是谁。”

阿月以?膝盖走了两步,上前?磕头,“奴婢有罪,请太子妃责罚。”

太子妃一愣。

上回赵佐凌偷溜出宫,她?把?姚永调走,担心其他人?伺候不好,便?亲自挑了一个机灵点的丫鬟送过来。

她?记得她?叫阿月,在自己?的殿里呆了一年有余,负责看顾庭院里的花草,本分?又机灵,来之前?还亲自叫过去同她?一番交代,嘱咐她?要好好伺候殿下,不能让他胡来,没料到竟然会是她?。

太子妃不想此?时去追责,遣散了其他人?,单独问她?:“皇孙今夜见了谁?”

阿月回禀道:“奴婢不知,殿下只?让奴婢在宫墙外候着?,没让奴婢靠近。”

太子妃深吸一口气,他胆子了得,出去还不把?人?带在身边,一时气笑了,问:“那他今日这般,是没人?知道原因?”

阿月伏地不敢吭声。

旁人?不知,但姚永知道。

适才跟着?太子妃一同过来,见到躺在床上赵佐凌,心疼又着?急。

想起殿下上回同他说起的那句话,猜想今夜殿下如此?,定是和那位十锦公子脱不了干系,早就担心过殿下太善良会被他人?欺骗,如今出了事,姚永不敢再隐瞒,跪在了太子妃跟前?,“奴才有罪。”

姚永什么都?说了,“殿下半月前?在桥市结交了一位唱弄影戏的公子,两人?志趣相同,相见恨晚,殿下前?些日子出去,便?是与这位公子相交。”

太子妃倒是不意外,“哪个唱弄影戏的?”

姚永回禀:“桥市柳巷,人?称十锦公子。”

临近黎明的青光透出门窗溢进来,太子妃突然一瞬僵住,脸上的颜色快速退去,半晌才会,“你说他叫什么?”

“回禀太子妃,此?人?姓江,名十锦,在桥市柳巷还有些名头,殿下尤其喜欢听他唱斩关羽”

江十锦,十锦。

“嫣儿,是对?龙凤胎,你看看,两兄妹长得多像。”

“之前?取了名字,如今倒是不够用了。”

“这有何?难,哥哥叫十全,妹妹就叫十锦。”

殿外围满的火光,快把?人?眼睛都?要灼伤。

钦天监跪在地上,磕破了头,“太子殿下,臣今日即便?是一死,也不得不说,双生子,阴年阴月阴时出生,乃大凶啊。”

“还请殿下以?天下为重,社稷为先。”

“殿下请三思。”

“殿下请三思”

高昂的声音,响彻了殿堂,像是一把?把?明晃晃的刀,直指屋内的两个婴孩。

她?躺在床上,紧紧地抱住才出生不到一个时辰的婴儿,哭着?哀求,“殿下,他们是我们的孩子。”

殿外太子被逼得拔出长剑,指向地上的钦天监,厉声质问:“今日太子妃诞下的是一对?龙凤,此?兆乃天降祥瑞,何?来的阴年阴月阴时之说,你们到底是何?居心,是想要谋害我儿”

“臣一心效忠于大邺,还请太子殿下明鉴,新帝初登记,大邺根基尚未安定,命数经不起折毁,殿下三思,留不得啊。”

“谁敢!今日谁敢踏进来一步,我手?中之剑便?取谁的性命。”

“臣愿意一死,以?一命唤醒太子殿下。”钦天监突然扑向了太子手?中长剑,剑尖穿喉而过,血溅三尺。

大殿上乱成?一团,宫女的尖叫声惊醒了两个婴孩,齐齐哭啼。

“陛下有旨”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娘娘, 陛下的旨意来了。”

“都不能留了吗?”

嬷嬷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娘娘,把小殿下们交给奴婢吧”

外面太子的声音传来, “儿臣恳求父皇”

无边的绝望将她包裹,已经无路可走了。

她把孩子交给了两个?亲信嬷嬷,匆匆交代道:“哥哥叫十全, 妹妹叫十锦,带着他们从?暗道出去,嬷嬷们的救命之恩, 我李嫣这辈子铭记在心。”

嬷嬷们抱着孩子躲进暗道,婴孩的哭声彻底听不见?了。

殿堂外无数宫娥涌入,先?跪在她跟前行了礼, “太子妃得罪了。”

“住手。”太后突然立在殿外, 厉声道:“荒谬,太子妃早在月初一卯时便诞下了皇孙, 哀家亲眼所见?,只有皇孙一人, 何来的皇孙女,又何来的阴日阴时,我看你们之中莫不是还藏着前朝欲孽,想让我赵家断后?”

“娘娘,皇孙抱回来了。”

“皇孙女呢。”

“太子妃节哀, 阮嬷嬷没能逃出去, 到太医院时被?擒, 太医院当值之人一个?不留, 阮嬷嬷被?逼无路,抱着皇孙女跳了井。”

第二日太子命人把人捞了上?来。

“井里只有阮嬷嬷, 没找到皇孙女。”

“那就还活着,殿下,她还活着”

太子不吭声,良久才?道:“去找个?死婴同阮嬷嬷一并下葬,记住,太子妃从?未诞下过皇孙女。”

时隔十几年,噩梦里的惊恐和绝望依旧清晰,太子妃坐在那,如一尊石人,面色雪白,手脚已冰凉。

姚永见?她半天没有动静,斗胆抬头窥了一眼,“太子妃?”

“娘娘?”

太子妃恍然醒过来,雨滴声重新?入耳,凉意钻进了骨头缝,她望了一眼屋外,谁也没有责罚,似是抽干了力?气,轻声道:“都?下去吧。”

凌墨尘夜里留在小院子,睡得并不好,一个?晚上?总是被?头顶的瓦片声吵醒,第二日起来无精打采,捂嘴只打哈欠。

他封重彦就是个?魔鬼。

摇摇晃晃走出门槛,便见?沈明酥站在了茅草屋底下的灶台前。

“会做饭了?”

沈明酥看了他一眼,招呼道:“国师昨夜睡得可好?”

凌墨尘道不好,托着疲惫的脚步朝着她走去,边走边道:“也不知道是哪只耗子在屋顶跑了一夜,今儿晚上?十锦回来,帮我买包老?鼠药罢。”

沈明酥没应。

“煮什?么呢。”凌墨尘凑上?前,看着铜釜内泡着的几颗圆溜溜鸡蛋,饥饿感一瞬消失,直起身从?袖筒内掏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了她,“既没这方面的天赋,便不用再?浪费时间,去外面买点吃的。”

沈明酥愣了一下,“国师何意?”

“看不出来吗,我想养你。”身份虽说?被?戳穿,凌墨尘还是戴着面具,虽瞧不见?他脸色,但桃花眼里的风流尽显。

沈明酥笑了笑,“国师的银子可不是人人都?能给的,我该用什?么身份?”

凌墨尘似乎来了劲儿,抱着胳膊问她:“十锦想要什?么身份?”

“我说?过想要什?么了吗。”沈明酥没被?他绕进去,也没接他的银子,仰头望了一眼天色,“国师不去早朝?”

天色确实不早了,凌墨尘往外走去,几步又回头来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沈明酥头也没抬,“国师今夜还是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凌墨尘愣了愣,抬手摸了一下眼睛,这么明显?

等沈明酥抬起头,院子里已没有了人影,鸡蛋煮好,捞起来放进碗里的凉水中,进去泡好了茶,坐在院子里正打算用早食,半敞的院门外,又进来了一人,立在门槛外,踌躇不敢往前。

那身影在眼前晃了好一阵,还没入内,沈明酥才?诧异地望过去。

冯肃。

“见?,见?过十锦公子。”冯肃没敢与她对视,尴尬地低下头,提着食盒进来,“主子让小的替公子买了早食。”

沈明酥见?到冯肃也有些意外,他凌墨尘还真?是破罐子破摔,一揭穿,随性装都?不装了。

那夜的一包麻药,和抵在他喉咙的刀子,冯肃至今还心有余悸,到了跟前也不敢靠近,快速地把食盒放在她桌上?,退后几步垂目道:“主子还说?,十锦公子日后若有什?么吩咐,可随时差遣小的。”

上?次自己险些要了他命,沈明酥也挺抱歉,语气柔和,“多谢。”

“十锦公子不必言谢,小的应该的。”冯肃后退两步,脚步如风出了院门。

凌墨尘进宫时,大殿的门已开?,众臣子正陆续涌入。

到了前排位列,意外见?到了消失一个?多月的太子。

凌墨尘轻轻瞟过去,正瞧着,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脸上?,回过头便对上?了封重彦的视线。

瞧那眸色,也是个?熬了夜的人。

他心眼就是根针吧,自己睡不着,别?人也别?想睡,凌墨尘不慌不乱,冲他扯唇微微额首。

“启禀父皇”

封重彦这才?瞥开?视线。

太子呈上?了手里的折子,“儿臣此次微服南下,去了鄂州,江州两地,其地方官员设置的户籍有故意提大年龄之嫌疑,百姓为逃赋税,已出现了不少福手福脚。”

大邺所有人都?知陛下仁厚,爱民如子,先?前微服之时,路上?遇到了一个?乞讨的小姑娘,一时悲伤,抱着她痛哭,回来后自己绝食了三日,岂能容忍这等事情发生。

“大邺如今四海太平,竟还有此事。”皇帝沉声道:“呈上?来。”

高安匆匆下了御台,弯腰从?太子手里接过奏折,拿回给了皇帝,皇帝越翻脸色越难看,最后一把将折子扔到了户部尚书面前,“梁爱卿,你最好也瞧瞧。”

户部尚书乃梁家的大公子,梁清恒。

适才?听太子说?完,梁清恒脸色就变了,此时见?皇帝发了怒,伏地跪在地上?,也没去捡那折子,而是喊着冤枉,“陛下明察,臣三月前便听闻了此事,臣不敢耽搁,立马派人前去查明了情况,并与两月前将折子呈报给了封大人。”

封重彦乃尚书省省主,六部都?在他之下。

他若拆穿,与梁清恒对峙,便是今日这殿堂上?笑话。

不拆穿乃失职。

上?回梁耳之死,梁馀又被?封重彦当着京兆府人的面戳破了手掌,至此梁家便与封家结下了梁子,今日这番是打算撕破脸了。

这回换凌墨尘瞟向封重彦,等着好戏看。

殿上?一片安静,谁都?不敢吭声。

“臣两月前确实收到了梁尚书的折子。”封重彦并没反驳梁清恒的话。

梁清恒伏在地上?,紧绷的神色微微一愣。

封重彦继续道:“臣也拟定好了方案,提出重新?登记户籍名册,由临近府邸之间相互督察核实,折子当日便呈报给了内侍省。”

御台上?高安原本还垂头听着热闹,闻言脊背一僵。

他,他何时收到过?

正要矢口否认,突然惊醒,他要是没收过,便是封大人说?谎了。堂堂一朝宰相为了个?折子会说?谎?不会,没人相信。

陛下也不会相信。

高安背心一层汗,惶恐地跪下,“陛下,是奴才?疏忽。”

封重彦此时才?上?前,跟着一道掀袍跪下,“此事乃臣督查失职,臣一并领罚。”

真?了得,一口气牵连了两员大臣,皇帝突然不知道该把火气撒在谁身上?了,怒意烧得他紧紧捏住双膝,很想把桌上?的东西一并扫袖,但他不仅待百姓亲和,待臣子更?是尊重,从?不冤枉任何人,每回的抉择最后都?得让众人心服口服,缓了缓,平静下来,看向封重彦,“封爱卿说?说?,具体该如何推进。”

封重彦回禀,“禀陛下,臣以为户籍官登记之时除了记下姓名、籍贯、家庭成员、出生年月之外,还需记下每个?人的相貌特征,登记完由户籍官画押留档”

早朝结束,高安便是一头的冷汗,从?人缝之间盯了一眼梁清恒,恨不得剥了他一层皮。

梁家一群尽是些猪脑子吗,他梁家要寻仇,把他牵连去干什?么?

封重彦那一番回答滴水不漏,若非提前做好了准备,怎能做出如此详细的方案,如今到底是谁没有递折子,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了。

是他,内侍省高安。

高安恨得咬牙,梁清恒却没敢抬头,怏怏出了门,梁馀的脸色更?难看,拖着脚步走在了最后。

忍气吞声这么久,被?梁清恒这一闹,到底还是同封家撕破脸了。

清恒户部尚书的职位,怕是保不了多久,梁馀忙从?人群里去找凌墨尘的身影,却见?凌墨尘同太子说?着话。

“凌国师,此次孤去鄂州,还寻到了一物,想请国师过目。”太子从?袖筒内拿出了一株草药,递给了他。

凌墨尘接过,仔细瞧了瞧,意外地问道:“敢问殿下,这可是活血草?”

太子点头,“对,此草通经活血,还望凌国师找到一个?最佳入药的法子,缓减陛下的症状。”

凌墨尘想的却不是这个?,“此草极为难寻,只生长在万丈悬崖,太子殿下是如何”

且鄂州也没有活血草,此草生长在川蜀。

太子一笑,宽袖下的一双胳膊缓缓背于?身后,“都?是机缘,从?一位药农手里买来。”

凌墨尘点头行礼,“殿下放心,臣这就去入药。”

“有劳国师。”

封重彦也被?皇帝叫了过去,朝堂上?福手福脚之事已经议论完了,皇帝叫他过来是问青州的情况。

“康王这是杀敌上?瘾了,上?回派人回来禀报,说?想要继续留在青州,朕没回复,今日又差人送了一封信,说?是胡人有内贼混入了青州,为了大邺的安危,在查明真?相之前暂不回京,不知封爱卿怎么看?”

与上?回康王去青州一样?,皇帝心里实则早就做好了决定。

赵家人丁单薄,康王又名声不好,急需一个?去边关洗清污名的机会,康王提出来要去青州,皇帝求之不得。

如今也一样?,青州战乱多年,刚平静下来,需要重新?树立威信,任何他姓之人他都?不放心,包括封家。

今日来问他,是怕康王拿了青州的兵权,他封家会心生芥蒂。

封重彦答:“王爷能有此份杀敌之心,乃大邺百姓之福,封胥在青州呆了两年,也该回来了。”苦恼道:“陛下不知,婶子常在臣耳边念叨,怪臣耽搁了他成家。”

他一脸无奈,说?得轻松。

皇帝也听笑了,“这与封爱卿有何干系?封家公子上?阵杀敌,护的是天下苍生,下回你婶子再?埋怨,便让她来找朕,朕替他做媒。”

封重彦跟着他车轮跨入殿门,“倒是许了一门亲。”

“是吗,哪家姑娘?”

“水巷姜家。”

水巷姜家,也是武将之后,不过近几年家族男儿无人再?习武,逐渐埋没,家主是个?七品芝麻官。

皇帝皱眉问:“怎是姜家?门户也太低了。”

“亲事早定好的。”

“倒是委屈封二公子了,等他回来朕再?替他补偿。”说?着皇帝突然看着他,“朕怎么听说?,封爱卿与沈家娘子退了婚?”

封重彦脸上?竟头一回有了茫然,似乎从?未听到这样?的话,忙解释道:“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不过近些日子确实在同臣闹脾气。”

“封大人也不要只顾着忙朝堂上?的事,抽点空闲,多陪陪人家姑娘。”皇帝难得八卦起来,“到底是因何事?”

封重彦顿了顿,垂目神色不动,“嫁妆之事,是臣没考虑周到。”

今日天晴,沈明酥把上?回泡的羊皮拿了出来清洗。

去毛,晾晒,忙了一日,夜里才?挎着木箱去铺子,到桥头时外面的板凳上?已坐了一部分人。

这一块的妇人都?喜欢她的唱腔,怕没位置,提前来占座,正嗑着瓜子聊天见?人来了,招呼道:“十锦公子,咱们今日唱什?么啊?”

沈明酥还没答,边上?的人先?点起了曲,“还是关羽吧。”

“慢斩公子今儿可不在,你也听不腻,我倒觉得上?回那首‘思夫’挺好,十锦公子能否再?唱一回?”

“听说?这回康王把那胡人的脑袋都?砍下来了,战事早就结束了,再?过几日屋里的人都?回来了,你这还思什?么夫呢。”

“我就思了怎么了,你不思?”

“不害臊。”

“行了行了,你俩别?吵了,十锦公子唱什?么咱们便听什?么。”

沈明酥笑了笑,走进铺子,把肩膀上?的木箱取下来,拿油灯去旁边卖茶叶的张叔那引了火。

捧着灯再?回来,适才?那张在夜色中模糊不清的脸,在灯火的映照下,清晰了许多。

灯火昏黄看不出肤色,只能瞧见?轮廓,下颚消瘦,脸如巴掌大,虽是头一回见?,可那股熟悉的感觉却扑面而来。

边上?一位蓝衣粗布的妇人,紧紧地盯着,如同痴呆了一般,直到窗边的幕布落下挡住了沈明酥的身影,才?回过神,轻声问身旁的人:“她就是十锦公子?”

“是啊,你是头一回来吧?咱们柳巷的弄影戏就数十锦公子唱的最好,价格也便宜,每回只要三个?铜板,要去别?处,起码得要十个?铜板,还不定有十锦公子唱的好听。”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蓝衣妇人客气地道:“多谢。”

那说话的?声?音柔和?, 格外好?听,柳巷街边的?妇人哪个不是粗嗓门儿,冷不丁遇上这么个?讲究之人, 妇人的嗓门也跟着收了不少,“不客气。”

“铛——”

戏曲开始了。

妇人的?目光不由偷偷瞟向她,单是半边侧脸都能看出其倾城绝色, 身上虽穿着粗布,却没?能压住她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雍容气质。

这样精致的?人,一瞧便知并非寻常妇人。

桥市里什么人都有, 只怕这又是哪个?官家商富屋里的?人来体验民?情,妇人怕说错了话,不敢多说, 转头默默地听戏。

沈明酥还真唱了《思夫》。

期间不断有叫好?声?, 身旁的?蓝衣妇人也?跟着一道?鼓掌,一场戏从头头到尾, 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那块幕布,听得极为认真。

今日凌墨尘不在, 戏曲结束,十?锦自己拿着托盘出来收铜板。

在座的?看客都懂,她收价每人三个?铜板,给多了,她会提醒, 给少了或是不给的?, 也?不会强求。

一圈走完, 到了最后一排靠河岸的?位置, 身旁的?妇人先起身丢了五个?铜板在她托盘里,不待她提醒便道?:“多的?就当给十?锦公子的?打?赏, 除了十?锦公子这儿,还能上哪儿去听这么精彩的?戏曲。”

“多谢柳婶子。”

“客气什么,明儿我再来。”

“好?嘞,柳婶子慢走。”就差最后一位了,沈明酥转身看向了蓝衣妇人。

从她一出来,蓝衣妇人的?目光便跟随着她,看着她拿着托盘从每个?人身前走过,陪着笑点头哈腰,态度卑微却不卑贱。

如同?此时这般,她看自己的?眼神带着真诚,并非奉承。

她是在靠着自己的?努力讨生活。

蓝衣妇人袖筒底下的?手紧紧相握,细细端详她,那双眼睛和?太子真像,尽管黄泥挡住了她的?容颜,她却仿佛曾无数次地见过这张脸,熟悉得让她揪心?。

生下来后,她只见过她一个?多时辰,婴孩的?模样早在她反复回?忆中已经变得模糊不堪,她不知?道?她的?长相,却能一眼就认出来。

十?七年了。

她没?死,还活着。

是谁救了她,对她好?吗,她过得好?吗

沈明酥的?托盘递到她面前放了一阵,见其只顾盯着自己,并没?有要掏钱的?动作,大抵猜到了几?分,这类乔装打?扮的?贵人都有一个?通病,出门不知?道?带钱。

“无妨,夫人下回?过来再给。”沈明酥起身,打?算收摊。

“等等。”

沈明酥正要转过脚步,蓝衣妇人及时叫住了她,从袖筒内掏出了一个?荷包放进了她的?托盘,抬头冲她笑了笑,轻声?道?:“你唱得真好?听。”

沈明酥看了一眼那荷包,胀鼓鼓的?,应该不少。

上一个?连荷包都给她的?人是十?全。

沈明酥没?收,还给了她,“在下做的?是小门生意,夫人头一回?来,许是还不知?道?价位,一场戏就三个?铜板,夫人不必给这么多,若是没?带散钱,下回?来再给也?无妨。”

蓝衣妇人看着她把荷包重新塞回?自己手里,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她手心?,温热的?触感隔了十?七年,再次传来,即便是一瞬,也?足以让她心?肝寸断。

她打?开荷包从里取出了一粒碎银,递给了她,依旧面含微笑,“这回?总该收下了?”

沈明酥递上托盘,“多谢夫人。”

身侧柳梢的?冷风扫在两人身上,她见她缩了一下脖子,在她转身时,蓝衣妇人也?起了身,挡在了她左侧,脚步不动声?色地跟上她,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江十?锦。”

“十?锦”妇人喃喃念了一声?,“好?名?字,谁取的??”

“父亲取的?。”沈明酥笑笑,也?不止一次去解释的?名?字:“父亲是想让我什么都会,这样才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寻得一份生存。”

蓝衣妇人却摇了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

沈明酥一愣,侧目看着她。

蓝衣妇人缓缓地道?:“十?锦,乃十?全十?美,锦上添花之意,你父亲想让你这一辈万事顺遂,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沈明酥还是头一回?听人重新解释了自己的?名?字,寓意是好?,可并不适合她,笑了笑,“多谢夫人,我没?那样的?命。”

蓝衣妇人脚步忽然顿住。

天气凉,她得回?去了,没?再与她闲谈,沈明酥回?头同?她辞别道?:“我要收摊了,夫人想听戏明日这时候再来。”

收拾好?木箱,同?茶铺王叔打?了声?招呼,见那蓝衣妇人还立在那,便冲她微微额首,转身上了桥梁。

人走远了,福嬷嬷才从暗处走过来,低声?唤道?:“娘娘,该回?了。”

太子妃久久不动,“你看到了吗。”

福嬷嬷顺着她目光看去,瞧见了那道?快要消失的?身影,“奴婢看到了,小殿下很健康。”

她也?认出来了。

“可她活得不好?。”

太子今日刚回?来,一堆的?事要忙,会见完大臣天色已晚,正捏了捏那只受伤的?胳膊,外面的?人进来禀报:“太子殿下,凌国师求见。”

“快请。”

凌墨尘是来回?禀回?血草之事,知?道?他?着急,一坐下来便道?:“太子殿下的?活血草臣已剔除了里面的?毒性,余下的?药性拿来做成了五枚药丸,今夜过来,便是先为太子殿下试药。”

说完便将五颗药丸一并递给了太子。

太子从中随意拿了一颗递还给他?,帝王进口的?药,马虎不得,为此宫中配了不少试药人。

凌墨尘接过,却没?递给身后的?人,而是直接放进了自己嘴里。

太子没?料到会如此,神色一愣,“国师这是”

凌墨尘一笑,平静地道?:“殿下放心?,臣自有分寸,制药人若是自己不尝试,又怎能清楚毒性和?功效。”

太子与凌墨尘接触不多,比起自己,他?同?康王爷更为熟悉,但作为一国国师,他?暗里自然也?查过他?的?底细和?品性,此人在外的?名?声?虽不好?,炼制的?丹药和?医术,却是让无数太医望尘莫及。

一个?玩蹴鞠的?穷困小子,没?有一点本事,怎可能会坐到一国国师的?位置。

太子佩服道?:“凌国师此番医者仁心?,令孤无地自厝。”

“殿下谬赞,不过是臣这副身子早就百毒不侵,多一样也?无妨。”如今这颗药丸是安太子的?心?,皇帝进口前,还会再当面试一回?药,凌墨尘没?再说这事,忽然问:“听说小殿下身体抱恙?”

太子今日回?来,确实听太子妃提起过,后来一忙,便抛在了脑后,此时听他?提起,才猛然想起来。

也?没?功夫再细谈,“如此说来,孤得过去瞧瞧了,改日孤再约国师。”

“太子看小殿下要紧。”凌墨尘跟着他?起身:“殿下若不介意,臣也?一道?过去,为小殿下把把脉。”

平日里国师只是皇帝的?御用医师,专为皇帝炼丹,其他?宫殿的?人请的?都是太医院的?人。

今日恰巧撞上,又听他?主动要瞧,太子自是乐意,“能得国师相看,孤求之不得。”

两人过去时,赵佐凌正坐在案前翻看着京兆府近几?年的?案件,听到外面的?太监似乎唤了一声?:“太子殿下。”神色一紧,慌乱把手中的?案薄藏了起来,起身去外面迎,两人也?有一个?多月不见了,赵佐凌高兴地唤道?:“父王。”

正要叙旧,意外地看到了太子身旁的?凌墨尘,怔了怔,招呼道?:“凌国师。”

“臣见过小殿下。”

一场烧之后,赵佐凌精神大不如从前,今日进食也?少,一眼便能瞧出憔悴。

太子打?探了他?一圈,“怎么回?事。”

赵佐凌一笑,“染了一场风寒,并无大碍,让父王担忧了。”也?把他?端详了一番,关心?道?:“听母妃说父王今日早上才回?来,这一趟可还顺遂。”

“孤倒是顺遂,你好?好?地呆在宫里,还能把自己折腾病,看来还是锻炼少了,等病好?了,多去校场跑几?圈马。”

“父王教训的?是,儿臣记住了,待病好?后儿臣好?好?操练。”

太子笑笑,伸手刮了下他?额头,这才为身后凌墨尘让出了位置,“有劳凌国师了。”

凌墨尘上前把脉,赵佐凌乖乖地坐在床边,挽袖

忆樺

伸出了自己的?胳膊。

赵佐凌与凌国师也?不相熟,只听过其在民?间的?传闻,不是很好?,是以每回?见到他?,都有些?畏惧,但这份畏惧和?对封重彦不一样。

对封重彦,他?更多的?是敬佩,而对凌墨尘

视线轻轻瞟过去,凌墨尘却垂着头没?让他?看到脸,把完脉,将他?的?衣袖盖好?,起身转过头同?太子回?禀道?:“小殿下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臣另开一剂药,小殿下拿去煎水服用,能强身健体。”

“多谢国师。”

“殿下言重了。”

凌墨尘退下去写方子,阿月跟着他?一道?去取。

到了外物书案,凌墨尘坐下拿起了狼毫,叩叩峮幺污贰尔齐伍耳巴一还有肉文车文补番文哦阿月立在他?跟前这才低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凌墨尘头也?没?抬,“你不是已经看到了结果。”

“她果然还是下不了狠心?,为何不利用他?入宫?”

“错了,她的?心?可狠了。”

阿月一愣。

“她和?你一样,选了我来下菜。”凌墨尘缓缓地掀起眼皮,“合着我就是个?冤大头?”

“国师说笑了,国师梦寐以求,怕是笑都要笑醒了。”

凌墨尘被她噎住,一声?冷嗤,定定地看着她一阵才埋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可擅自行动。”

他?知?道?那食盒是她故意为之,先戳破赵佐凌身份,事后再找上自己,为的?便是劝沈明酥进宫复仇。

探望完赵佐凌,又送走了凌墨尘,天色已经不早了,太子没?再处理公务,直接回?了后殿。

进屋后却没?看到太子妃,疑惑地问身边的?宫女:“太子妃呢?”

宫女们谁也?不敢吭声?,姚永正欲上前回?禀,身后便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太子妃走在前,福嬷嬷手里提着一盏羊角灯跟在后,两人前后脚跨入殿内。

“这么晚,上哪儿去了?”忽然察觉了她身上的?衣裳不对,太子眉头微皱,还没?来得及细问,太子妃却上前忽然一把抱住了他?,“殿下”

太子一怔,伸手抚住了她的?后背,“怎么了?”

太子妃头靠在他?怀里,沉默了好?一阵,才凑到他?耳边轻颤道?:“我看到了十?锦。”

太子神色一僵,立马屏退了周围,“都下去。”

等人都走了,太子才低下头问她:“嫣儿出宫了?”

太子妃忍了这一路,心?口又疼又闷,唯有此时才得以宣泄,在他?胸前轻轻点头道?:“我看到了她,她眼睛长得真像殿下,她在唱弄影戏,唱得很好?听,演得也?好?,还会变声?,只要三个?铜板”

“嫣儿。”太子打?断她。

“她同?每一个?人都在点头哈腰,人缘极好?,不少人给她打?赏,还冲我笑了,我碰到了她的?手”太子妃越说越呜咽,“她还活着,殿下,我是她的?亲生母亲啊,我该怎么办”

“好?了,别说了。”太子紧紧地抱住她。

太子妃满脸是泪,胸口堵住的?那股气息顺过来了,才察觉出太子的?反应不过,缓缓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殿下早就找到了?”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

是以,一月前他?才会出去替陛下找药。

但愿能治好?。

熬了半宿,太子的?眼睛本就有了疲惫,此时隐隐透出了几?道?血丝,哑声?道?:“嫣儿,冷静一些?,默默看着便是,别去接近她,我们不能害了她”

夜里凌墨尘没?来,沈明酥安心?睡了个?好?觉。

那套斩关羽和?华雄的?皮子弄坏了后,一直没?能续上,大雨后连续晴了两日,今日起来后,冷意退了不少。

沈明酥把之前凉了一个?多月的?皮子取出来,坐在小院子的?木墩上,开始勾勒图像。

今日光线明媚,画图像正合适,刚坐下不久,跟前的?那道?房门便传来了几?道?敲门声?。

光顾她这儿的?人,除了十?全之外,没?人敲过门,十?全定不会再来。

沈明酥觉得奇怪,并没?有起身,道?了一声?:“请进。”

外面的?人却没?有反应。

本以为人已经走了,又听到了敲门声?,猜着是旁边的?邻里,沈明酥只好?起身去开门。

门扇一打?开,却是封重彦,手里提着食盒,立在门槛外看着她道?:“我敲门了,能进去吗。”

意思是上回?她说的?话,他?都记住了,没?有再不请自入。

倒也?没?有必要,毕竟曾经在沈家,自己也?是想什么时候见他?,直接推门而入,也?从未没?问过他?,自己能进去吗。

对此他?不曾有过怨言,如今她突然计较起来,显得小气。

沈明酥让开了位置,“封大人请吧。”

封重彦跨步进去,看到了她铺在桌上的?皮子,问她:“在画人物?”

“嗯。”还没?开始。

“先吃饭。”封重彦捡开了她桌上的?皮子,腾出一块,从食盒内端出了一碗肉粥和?一盘饺子,推到了她跟前。

沈明酥是还没?用早食,但并不饿,想委婉拒绝,可话到嘴边又变了味,“封大人这一顿太丰盛了,是来还恩的?吗?”

初在沈家时,他?腿脚不方便,吃食都得让人送到房间,最初是表公子送,后来看到表公子把土沙参进了他?的?吃食里,沈明酥便亲自相送。

每日三餐,连续送了半年。

沈明酥原本也?没?想提起这桩,更没?有讽刺之意,但话已经说出来了,收不回?来,只能作罢。

正打?算摊开羊皮,提笔继续画,便听封重彦道?:“对,我吃过阿锦不少东西,该还。”

她抬头诧异地看向他?。

封重彦面色平静,催她道?:“吃吧,快凉了。”

她不吃,他?似乎不会罢休,沈明酥没?再客气,拿了勺子,冲他?笑了笑,“多谢封大人。”

适才那句话她没?刺到他?,如今这一句多谢,倒让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封重彦没?再去看她,拿起她桌上的?皮子,选了几?张合适的?,再挪了挪木墩,坐在她斜对面,拿起笔,一笔一笔地画了起来。

封重彦今日没?穿官服,也?没?穿颜色张扬的?对襟衫,一身浅色圆领长袍,伏案坐在那,一动不动。

坐得久了,恍惚之间似乎真回?到了两三年前。

饺子依旧是芥菜馅儿,沈明酥吃完了又喝完了粥,说好?碗筷打?算去洗,还没?起身,便听封重彦道?:“放那儿,我来。”

“我和?封哥哥一道?洗吧,洗得快。”

“阿锦的?手,不是拿来洗碗的?,放那儿,我来。”

“那是拿来干嘛的?。”

他?没?说话,却对她一笑,伸手轻轻地牵住了她。

她知?道?了答案,是用来给他?牵的?。

但后来,同?样也?是他?先甩开了她攀过去的?手。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又后来, 她这双手沾过了至亲的鲜血,爬过?淤泥,翻过?垃圾堆里的剩饭剩菜, 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珍贵的?

“封大人不在?,我是不是就不吃饭洗碗了?”

看?得见的心疼, 以往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呢

他这双眼睛挺会长,避开了所有她需要的依靠,选在?了独身一人站在寒冬雪地之时, 给了她一碗凉粥。

既果不了腹,也扛不住寒,唯有舌尖唇齿尝过?了味道。

沈明?酥见他手中?的笔顿在?那半天没动, 笑?了笑?, 起身拿走碗筷,去灶台后打了一盆水清洗干净, 再给他放回了食盒。

封重彦以往每回作画,一旦拿起笔便从?不会停, 直到一副画像画完为止,等沈明?酥擦干了手看?过?去,却见他还是停在?了刚才的地方。

一笔未动了。

沈明?酥看?了他一眼,坐在?他斜对面,劝道:“封大人画不下去就别画了。”她也不缺那一两块画稿。

封重彦便也搁下了笔, 侧目看?着她院子里的那颗崭新的绿柳。

一场漫长春雨后, 久违的阳光格外干净, 四?处都?透着新, 连她破旧不堪的院子,都?有了几分可看?性。不知道他要待到什么时候, 沈明?酥也没耽搁他继续报恩,拿过?皮子,开始自己画。

刚动笔,封重彦便开口道:“凌墨尘此人高深莫测,身份来历皆是谜,你不是他对手。”

沈明?酥淡淡一笑?,看?向?他,“所以封大人今日来,是来告诉我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劝我好好活下去?”

若是那样,倒不必浪费他口舌。

封重彦从?柳树上收回视线,落在?她被阳光沐浴的脸庞,没有了他熟悉的天真烂漫,被几分冷艳取代,他知道她已身在?深渊,他拉不上来,要么陪着她一起粉身碎骨,要么永远地失去她。

眼中?一抹伤痛之色,没有刻意?隐去,不吝让她看?得清楚。

沈明?酥意?识到自己又在?咄咄逼人了。

在?沈家的那三?年里,两人从?未有过?间?隙,也没有起过?任何争执,心思相通,彼此爱着对方。即便是到了昌都?,他冷落自己的那一年多,最后他也给出?了解释和态度,身为封家长子,他有自己的苦衷,也有他报恩的底线,但并不是不报。

比如像今日这般替她送一餐饭还是可以。

他不欠她,她不该用这样的态度对他,更不能去得罪他。

“多谢封大人好意?。”沈明?酥很快端正了自己的态度,冲他笑?了笑?,收回视线,埋头继续瞄着画像,回答他适才的话,“可我还有选择吗?单凭我,以卵击石,蚍蜉撼树都?算不上,顶多是自取灭亡,倒是让封大人为难了。”

一边是忠,一边是恩,真到了那一步,他会怎么取舍?

是把她身份公众于世?,看?着她像父亲那般被活活打死,从?而谋得一份忠孝的名声,光耀他封家的门楣;还是看?着她手刃仇人,封家背负上匿藏逆贼的罪名?

天下没有忠义两全之法。

他要是聪明?,就不该念着那份恩,该同她断干净,公布两人退婚的消息,就算将?来她出?了事,也与他无关。

但他要是聪明?了,与她而言就不利了。

同样,她若聪明?,就不会阻拦他的靠近,也不会同他撕破脸皮,应该利用他对沈家的恩,让他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她安静地瞄着画像,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回答,却又不再出?声,给他开口的机会。

“你有。”

沈明?酥手中?笔锋一顿,疑惑地看?着他。

有什么?

封重彦俯身望入她眼底,深邃凛冽的眸子此时揉进了太阳,露出?他原本褐色的瞳孔,退去了在?人前?的算计和危险,光线的灼热甚至把他眼底烫生了几抹红意?,他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利用我啊。”

沈明?酥不动,呆愣了片刻,对他坦然弯唇一笑?,“封大人看?出?来了?”

两人不过?相隔一尺,却被她唇边凉薄清冷的笑?容隔出?了一座山一片海,越离越远,远到他快要抓不到她了。

他终于明?白,他们的过?去已经结束了。

眼底像是被刀子划过?,干涩发痛,他瞥开视线,替她分析,“那人身上的毒,已经发作了两次,四?肢只剩下了一双胳膊能动,凌墨尘正在?寻雲骨,虽不知他是什么目的,但你的身份瞒不了多久,就算他重新再给你换个身份,把你带在?身边,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让你靠近那人,且即便你接近了他,你拿什么去报复,你的毒药连我都?骗不过?,更何况御前?的试药人。”

“而一旦你失败,凌墨尘便会拿你当弃子,私吞雲骨,而你一死雲骨消失,那位的生死自然也不能归于他身上。”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沈家雲骨并非空穴来风,确实有,她见过?。

沈明?酥没说完,止住了话头,去解答他所说的疑虑,“封大人说的这些我也想过?,所以,我得嫁给凌墨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确保在?他帮我报完仇之前?,我若有事,他也不能苟活。”

她说得平静,没有半点犹豫,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胸腔内还未平复的痛楚夹着一股没来由的怒意?,激得他脑子一阵一阵发疼,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炸开了一般。

这就是她这些日子想出?来的法子。

沈明?酥却觉得这是目前?来说最好的法子,她冷静道:“不是我不想嫁给你,而是你娶了我,反而会因我的身份缚住手脚,皇帝会防着你,你的家里人会防着我,我还如何复仇?而我一旦复仇失败,你封家会因为我而被诛九族,赢了,你封家的忠烈之名,也将?付诸东流,不划算。”

“但凌墨尘不同,他无父无母,孤家寡人,我嫁给他,不怕牵扯无辜的人命,也没有人管制我,我该干嘛便能干嘛,不会担心被人识破身份。且我虽与封大人有过?婚约,但在?封大人和凌墨尘之间?,皇帝定愿意?我嫁给凌墨尘,这样既能保住他最忠心的臣子,还能将?我这个沈家人困在?自己的掌心,乐意?而不为呢?”

头头是道的理由,将?两人的过?往和感情,可谓是撇得干干净净。

不仅是过?往,往后也断了个干净。

雨后的日头乍暖还寒,烤得人心烦意?燥,四?肢却发凉,封重彦脸色已无法做到好看?。

“当然这样的做法确实会让封大人失信,可报恩有很多种,封大人没必要因为一桩恩情,去葬送自己的家族,真想报恩,封大人立场保持中?立,我便很感激了。”

她不确定他会不会答应,但依上回自己受伤一事来看?,他的那番反应,应该对她还是有些感情在?。

有感情比没感情好办。

至少他不会在?短时间?内,看?着她眼睁睁地去死,而她也尽量让他的这份感情维持得久一些,不去得罪他,当成友人相处。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无不在?他心口插刀子,封重彦觉得她真是高看?了自己,他没有她想的那么大度,恐怕要让她失望了。

控制住情绪,他道:“我不会同意?退婚,你再想一个更简单的。”

“为何?”

封重彦转头看?着她那双疑惑的眼睛,像是要把她的心剥开,好瞧瞧如今那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是因为封大人喜欢我?”沈明?酥忽然道,说完又摇头,“应该没到无法自拔的地步,我也喜欢封大人啊,可封大人曾经告诉过?我,这世?间?唯独感情最不值钱,你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不该有感情牵绊。”

这是她同他第一回表白后,他拒绝她的理由。

那时她不明?白那话的意?思,一直对他纠缠,爱一个人就是爱了,从?此一辈子相伴,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如今她也走上了他当初的那条路,身在?其中?,感同身受,便也明?白了。

没有什么感情,能值得一个人放下所有,付出?所有。

她对他的感情,也早在?那日河岸边的一别之后已经结束了。

耳畔不知道哪儿来的几道鸟鸣,两人双双沉默,封重彦静静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扯唇一笑?,“沈明?酥,你刀起人来,可真狠。”

他知道她从?来都?不好惹的人,不过?以前?她的狠,都?是对着那些与他做对之人,如今朝向?他了。

“封大人言重了,我都?是为了我们好。”

两人的话再次被她堵没了。

沉默一阵后,封重彦忽然道:“嫁给我,我为沈家翻案,你杀了他,是弑君,不仅报不了仇,你还会搭进去一条命,不只一条,你二叔全家都?跑不掉,沈家也会背负弑君叛贼之名,世?人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沈明?酥抬头,意?外地看?着他。

“梁耳死了,但还有知情人,替沈家讨回公道,不比你拿沈家所有人的命犯险来得痛快?”

沈明?酥有些不太明?白,他既能做到这一点,那为何之前?的一年多要瞒着她,但她没去问他理由。

因为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就是要他的报恩,不只是一餐饭,一盘饺子那么简单,“封大人说的我都?要心动了。”

封重彦看?着她嘴角淡淡的笑?容,眼底恍如被阳光灼伤透出?几缕红意?,“这不就是阿锦,要利用我的最终目的?”

沈明?酥没说话。

之前?父亲一直夸他聪慧,领悟性好,她如今是见识到了,果然聪明?的人一点就通。

封重彦从?袖筒内掏出?一串钥匙,放在?了她跟前?,“嫁妆我已备好了,十里红妆,水巷八号石榴院。”

封重彦起身,提起了食盒,最后道:“别再提退婚,大不了最后大家一起玉石俱焚。”

她要疯,他陪她。

封重彦转身离去,沈明?酥没抬头去看?他的背影,而是侧目瞧向?了适才他盯了好久的那颗绿柳。

一场雨后,留下了满地的柳絮,是杨花吗,非也,那是离人泪

“封哥哥,我先保护你,等你腿好了,换你来保护我好不好。”

“好,封哥哥保护阿锦。”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今生今世?,我沈明?酥,阿锦,只爱封重彦一人,永远爱他,永不相负。”

“今生今世?,我封重彦,伯鹰,只爱沈明?酥一人,永远爱她,永不相负。”

两年前?幽州山顶上的那场风,仿佛穿越过?千山万水吹进了她的小?院子,轻轻地拂在?她脸畔,一样的暖。

眼前?的物是人非,说不清到底是谁先食了言,不过?是年少无知,不知许誓容易守誓难。

封重彦走出?院门,便看?到了靠在?墙边的凌墨尘,见他看?了过?来,凌墨尘也没觉得自己听墙根有多可耻,笑?了笑?,“看?来确实是封大人的死穴。”

“那就请凌国师捂好你的死穴。”封重彦没再看?他,转身出?了巷子。

等凌墨尘进去,沈明?酥已经画完了人物,就差最后的点睛,见她提起笔来迟迟不落,凌墨尘出?声道:“你说关羽是怎么死的?”

沈明?酥并没意?外他的出?现,“马忠?”

“是自负。”

沈明?酥愣了愣,父亲说关羽重情重义,十全也说关云长忠心耿耿,却没人说他是怎么死的。

“眼睛里不能缺了傲气。”凌墨尘指点她道:“你要是不知道怎么画,刚才封重彦的眼神总瞧见了?就是那样的。”

沈明?酥:

凌墨尘掀袍坐在?了她对面的木墩上,等了她好一阵,见她还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主动问道:“不是说要嫁给我吗?怎么不开口。”

沈明?酥没去质问他听墙根,反问:“我敢嫁,国师敢娶吗。”

凌墨尘摇头,“不敢,怕封省主的玉石俱焚。”

“也说不定,咱们是不是玉石还不知道呢,等哪天说不定沈娘子当真爱上我了,就把你给娶了,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换个身份。”

凌墨尘从?胸前?拿出?一块腰牌,放在?了她面前?,“你这儿已经暴露,不能再待下去,从?此刻开始,你便是我的药童,不知道沈娘子对这个身份满不满意??”

一国国师的药童不简单,意?味着她可以进宫。

凌墨尘排除了她的后顾之忧,“那疯子只说了不退婚,没说要限制和干涉你的生活。”

“成。”沈明?酥接了过?来,问他:“凌国师找到治病的法子了?”

“太子寻回来了一株活血草,暂时能减缓他的毒性,咱趁着这段时间?,先办一件事。”

“何事?”

“找十七年前?从?太医院消失的那批太医。”

封重彦说得对,杀了他那是便宜了他。

身、名、利,少一样都?不行。

天色一黑,那位蓝衣妇人又到了柳巷茶叶铺子,当夜却没等到人。

连续来了三?日,一直没见到,只好上前?去铺子里打听。

这几天打听的人不少,张叔嘴巴都?说干了,“十锦公子已经不在?这儿了。”

蓝衣妇人一愣,“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家里给他说了一门媳妇,说是回老家成亲去了,铺面都?退了,以后多半不会再来唱戏。”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夜深已久, 梁家别院还掌着灯。

远近几处商行的账房都被叫了回来,梁馀在屋里踱步,梁清恒一个一个地盘问, “账本何时不见?的?”

何时不见?的,还真说不出具体?的时间,要不是前?几日早朝康王的人回来要军粮, 户部梁清恒主动站出来应了?二?百两?万的数,再?回来从几个商行里调取银钱,底下的人还不知道暗处藏着的账本已经不翼而飞。

一个商行也就罢了?, 可布桩,百货桩的账本都不见了。

更要命的是盐桩。

在周家坐拥天下之时,梁家便靠着祖传的凿井手法, 掌控了?昌都所有的井盐资源, 若非赵家近水楼台先?得月,顺景帝死后, 哪里轮得到他赵家坐上皇位。

可还是晚了?一步,赵良岳背信弃义, 仗着太傅之便,绞杀了?周家的小天子,自?己登上皇位。

原本他梁家也不怕,但坏就坏在封家站了?队,站了?他赵家, 从此让局势偏向了?赵家, 赵良岳那一坐, 江山还真就坐稳了?。

赵家一当权, 梁家便开始夹着尾巴做人,但毕竟是当年最大的世家, 一时无法撼动,赵良岳便想了?慢刀子割肉的法子。

十几年过去,梁馀从门下省省主,锦衣卫指挥使,变成了?京兆府尹,而梁家的大公子梁清恒归在了?封家封重彦手下,以供他们随时从梁家的钱袋子里拿钱。

手中权势被剥夺,只能任由人宰割。

本不想与封重彦有何过节,但先?是在京兆府梁耳刑审了?沈娘子,梁馀因此破了?一只手,之后他封重彦再?杀了?梁耳。

即便如此,梁馀也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奈何梁清恒沉不住气,在大殿上公然对?封重彦使袢子。

事后不仅没能伤到封重彦半分毫毛,反而惹了?一身骚,连着内侍省高安也一道得罪了?。

每年梁家的盐田纳给?朝堂的税额,数以千万两?为记,即便如此,也只是高山一角。

除了?应付朝廷之外,每个商行都有一本绝对?保密的账本。

此账本锁在了?库房里,以五把钥匙上锁,梁家老太太一把,梁馀一把,梁家大公子一把,梁家家臣陆凛方一把,另一把则是各商行的掌柜拿着。

五把钥匙锁着的东西,竟然不见?了?。

梁馀深知此事的严重,怕落到封重彦手里,连夜去找了?高安,高安却连见?都不见?他。

梁馀一脸焦灼,听着梁清恒审问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回头烦躁问道:“陆凛方这么久还没来吗?”

话音刚落,适才去请人的仆从一人回来了?,匆匆禀报道:“大人,陆掌柜不见?了?。”

梁馀一愣。

什么叫不见?了?。

梁清恒神色也僵住。

这节骨眼上人不见?了?,还能去了?哪儿,两?人齐齐变了?脸色,上月各大商行才查过账,陆凛方也在,那可是跟了?梁家几十年的老人啊

梁馀脑袋一阵发黑,忽然抓住大公子的胳膊,“快去找凌国?师,这回无论如何也要救咱们一回。”

大公子人还没走出去,门房急急忙忙闯进来,脸色慌张地道,“大人,御史台周大人带着人马围了?院子,手里拿着账本,说,说要缉拿大公子”

账本丢了?后,梁清恒提心吊胆,极为煎熬,进了?地牢后,心反倒平静了?。

那些账本,大不了?让梁家再?折他一个进去,但梁家的商业根基摆在了?那,没人能动得了?。

尤其是凿盐的本事。

看到封重彦进来时,梁清恒甚至还能笑得出来,“不愧是省主,属下佩服。”

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陆凛方乃我?梁家几十年的老家臣,不知道省主给?了?他什么样的条件,才会说服他背叛。”

封重彦一身青衣坐在牢房外的木椅上,面上一如既往的带着笑,“你?猜猜。”

梁清恒甘拜下风,“属下猜不出,我?梁家的钱不应该满足不了?他,不知省主给?了?他多?大的数目。”

“这有何难猜。”封重彦道:“不要钱便是要命,一年前?陆凛方生了?一场大病,后来是不是突然就好了??”

梁清恒眉头一皱,倒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有人救了?他命。”封重彦没同他卖关子,拿起手里的账本道,“这本账目并非我?从陆凛方那儿得来,也并非从你?们商业偷取,而是从咱们那位凌国?师那顺手牵来。”

梁清恒一怔,脑子里翁然一声,不敢置信,立马反应了?过来,“我?梁家与凌国?师的交情本就不多?,省主不必在此挑拨。”

封重彦一笑,又问他:“你?们梁家可有想过,梁耳当初为何会忽然刑审我?的未婚妻?”

梁清恒心头一紧。

“一年前?梁耳带人灭了?沈家,高安传的原话乃‘请’,但梁耳却杀了?沈家十几条人命,若是旁人便也罢了?,沈家好巧不巧与我?封重彦关系匪浅,五年前?,前?太医沈壑岩于我?封重彦有救命扶持之恩,并与我?封家定下了?亲事,此事一出,你?们知道无法善后,派高安来找我?,让我?把沈家的十几条人命算到了?前?朝人头上,这事原本已经平息,我?没找你?们梁家清算,你?们梁家也将此事隐瞒得很好,一年以来,没有半点泄露,为何突然就沉不住气了??”

梁清恒慢慢变了?脸色。

重彦继续道:“梁耳不缺胆识,但他缺的是脑子,这点你?们比我?更清楚,若没有人替他出主意,他不会想到用动我?未婚妻的法子,来逼我?出手,破坏咱们之间的平衡。你?父亲和你?自?然也没那么蠢自?掘坟墓,那到底是谁指使的梁耳,我?想梁公子稍微想想,便应该明白。”

梁清恒面色如蜡一般,瘫在地上。

见?他迟迟不说话,封重彦又问他:“如今,梁公子还想找他求救吗?”

梁家与凌墨尘的关系隐藏得很好,平日里很少走动,只有梁耳同他最亲近,梁清恒不是没怀疑过,但他觉得不可能。

凌墨尘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地位,梁家比谁都清楚,且他已经站了?康王爷,他怎么可能害梁家,他图什么?

他没想明白,封重彦替他回答了?,“他出身卑微,穷怕了?,窥觊梁家的万贯家财。”这话没有参假,凌墨尘亲口告诉了?他。

梁清恒神情呆愣。

封重彦又道:“他要户部。”

他想要户部

若是以前?那是他异想天开,可如今他手里已经握有了?梁家的账本,梁家的大掌柜陆凛方,再?拿走户部尚书的位置,梁家迟早要完

梁清恒后背一阵生凉,果然被祖母说中了?,狼是永远喂不饱的,狼崽子长大了?,要反噬了?。

梁清恒再?无先?前?的冷静,越想心越凉,只可惜自?己在牢里,无法知会父亲。

若是父亲这时候找上门,凌墨尘会怎么做?

脸色终于有了?恐慌,抬头看向外面那位笑面阎王,祈求道:“省主今夜既然煞费苦心来这儿与我?对?峙,想必还是给?我?梁家留了?一个后路。”

封重彦没否认,“我?还得看看值不值。”

“省主想要什么,我?梁家定会双手奉上。”

“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省主请问,若我?知道,必然为您解答。”

封重彦双手搭在椅环上,微微俯身,问道:“凌墨尘出身卑微,不过是一介流民之子,穷困潦倒,进宫前?他连一日三餐都成问题,他是如何有资格进去的蹴鞠社,又那么巧合被陛下看中?”

梁清恒的神色一僵,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并没有回答他。

封重彦却从他的神色中大抵猜出来了?,“是你?们梁家?”

梁清恒没反驳,封重彦便接着说,“陛下登基后重用我?封家,不断打?压你?梁家,你?们不服气,既然梁家人在朝中无法与封家抗衡,那便找了?一个外姓人,是以,你?们知道陛下喜欢蹴鞠,投其所好,在民间找来了?一个擅长蹴鞠的穷困小子,送到了?陛下身边。”

“你?们确实成功了?,那位穷困小子天赋了?得,不仅是会蹴鞠还有一身医术,会炼丹,博得了?陛下的重用和欢心,于是五年前?,你?们联合起来,诬陷我?父亲私养兵马,成功搬倒了?封家,父亲被贬为庶人,而我?在幽州被你?们的人马追杀,断了?一双腿,险些丧命。”

梁清恒瘫坐在地上,背后没有墙,半弯的脊梁,已是冷汗涔涔。

如封重彦所说,五年前?确实是梁家联同凌墨尘诬陷了?封家。

封元骥被夺取官职,贬为庶人,封重彦虽留有一命,但双腿已废,本以为封家再?无东山再?起之日,谁知道沈家居然救了?封重彦,还将其双腿医治好了?,三年后封重彦靠着鲁班绝技,重新?回到了?昌都,杀了?梁家一个不备,还没来得及吞进肚子里的东西,被迫吐了?出来,比起之前?,后路更为艰难。

要说不恨沈家,不可能,若非沈壑岩,他封重彦怎可能起得来。

但要杀了?沈家十几条命,梁家还没那个胆子。

可他封重彦,成也沈家,败也沈家。

只要他牵扯到沈家,早晚有一日会比梁家更惨,梁清恒自?知逃不掉,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成王败寇,省主不管今日是来替封家报仇,还是替沈家报仇,我?梁清恒都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省主的将来的下场不见?得就比我?梁家好。”

“将来还早。”封重彦不以为然,示意边上的牢头把人带了?上来。

梁清恒五岁的儿子,从牢头怀里奔过去哭着喊:“爹爹”

封重彦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缓缓道:“眼下是你?在难熬。”

“封重彦,你?不得好死!”梁清恒面上爆出青筋,看着屋外的孩童,想冲过去抱住他,手脚却被铁链锁住,到不了?跟前?,情绪终于崩溃,跪在地上,哀求道:“省主,求求你?放了?他,你?冲着我?来,封家和沈家的事与孩童无关,你?不能伤害无辜。”

“无辜?”封重彦冷嗤一声,“沈家十几条人命,封家‘病死’的二?爷不无辜?”

“你?们确实该死。”封重彦一笑,“但我?回来已有两?年多?,为何没找你?们清算?”

梁清恒满脸绝望,他不知道,也不想猜,他只希望今夜能给?他一个痛快,看着跟前?自?己的儿子,嘴唇不断地翕动,“求省主饶了?我?儿”

封重彦让牢头把孩童带了?下去,再?看向神智已经错乱的梁清恒,惋惜地道:“不是我?要为难你?,就算把你?们梁家所有的账本上交,也不足以让你?们梁家覆灭,这点你?也知道。但你?们两?年前?怂恿陛下亲征,再?把消息递给?了?胡军,设计陷害陛下被胡军所困之事一旦暴露,等待你?们梁家的只有抄家灭族,到时可不只是你?这一个儿子,你?女儿,你?夫人,你?父母,梁家所有的妇孺孩童,还能有活口吗?”

梁清恒如坠深渊,跪在地上,双膝发抖。

“不必紧张,你?说的没错,我?今晚能过来,便是没打?算赶尽杀绝,我?只想知道”封重彦从椅子上起身,缓缓走到牢房前?,看着地上唇齿打?架的梁清恒,一字一字问道:“凌墨尘,他是谁?”

梁清恒已被恐惧夺了?心智,摇头道,“我?不知道。”

封重彦一笑。

梁清恒惶恐地道:“我?是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的父母乃一对?流民,从青州逃荒而来,当年父亲也是看到他资质极好,才以重金买来。”

“从哪儿买的。”

“牙行。”

“哪个牙行。”

“万才牙行。”梁清恒看着他,“我?说的句句属实,两?年前?陛下被困之后,我?们怕被怀疑,早已同他断了?联络,除非特别重大的事,也不会求到他头上。”

“就这些了??”

梁清恒拼命点头,“梁家知道的,我?都告诉了?省主,不敢有欺瞒。”

封重彦蹲下身,静静地看着他因惊恐而扭曲的脸,温和一笑,“为了?梁家上下几十条人命,你?且死一死如何?”

死忙的恐惧让梁清恒一时张不了?口,艰难地吞咽着唾沫,良久嘴里才发生了?声,“好多?,多?谢省主。”

封重彦起身,疾步走出地牢,卫常风跟在身后不用他的吩咐,直接朝着等候在外的福安道:“万才牙行。”

夜色渐浓,一轮下玄月落到了?东边。

马车刚驶入牙行巷子,便被起来看热闹的百姓堵住了?去路,封重彦下了?车,抬头望去,只见?前?面火光滔天,冒着滚滚黑烟,着火的位置正是万才牙行。

封重彦静静地看着火势,面上再?无笑意,眸色凛冽如寒冰,“盯紧梁馀,有人怕是要灭口,别让他死了?。”

沈明酥已在仙丹阁住了?三日。

凌墨尘进宫的第二?年,皇帝便令人在自?己宫殿的东南角修建的一座宫殿,专门给?他用来炼丹。

殿内的人不多?,算上沈明酥在内,一共就五个药童,每个药童分工明确,各自?做着事从不交头接耳,一个比一个沉默。

沈明酥看了?一眼跟前?烧了?大半的油灯,见?几人还在忙乎,完全没有要歇息的意思?,忍不住抬头问跟前?捣药的药童,“你?们不睡?”

“国?师还没回来。”

沈明酥愣了?愣,“他不回来,你?们就不睡觉?”

那药童极为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国?师还在操劳,当奴才的怎可能先?睡。”

沈明酥愕然,想说他没回来不见?得就在操劳,如此说来,凌墨尘在她院子里睡的那几日,这些人都没睡过觉?

正疑惑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鸟鸣。

沈明酥还没发应过来,周围的药童已经齐齐放下来手中的活儿,吹灯退出了?殿外。

合着还有暗号。

大半夜沈明酥确实困了?,收拾好东西,起身走出殿外正要关门,忽然看到凌墨尘靠在门前?的柱子上,一身紫衣玉带,目光眺向宫外。

沈明酥视线刚落到他衣摆上的一团黑灰,还没来得及问,便听他道:“不是想报仇吗,明日先?带你?去梁家。”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宫内虽不比宫外热闹, 但眼前层层叠叠的宫殿庄严肃穆,人?往里面一站,仿佛也被这磅礴的气势镀了一层底气, 变得无所不能了一般。

“两年前?,梁耳杀人?,梁馀掩盖真相, 梁大公?子梁清恒联合高安找了几个替死鬼交给了封重彦,如今你能动的只有梁家,梁耳已经死了, 梁家大公?子今日也将毙命,只剩下了一个梁馀,你?再不出手, 恐怕就没机会了。”

梁馀与他没什么苦大深仇, 她想先要出一口?气,就让给?她。

“以国师的作风, 想必没这么简单。”

凌墨尘一笑,回头?看着她, “你?就这么想我的?真心寒。”

沈明酥不理他?的装腔作势。

凌墨尘讨了个没趣,弹了弹袖口?上的黑灰,“对,封重彦会阻止咱们?。”

沈明酥又戳穿道:“他?阻止的应该是你?。”

凌墨尘一愣,回头?抱着胳膊看着她, “你?怎么如此聪明呢。”见她脸带困色, 一副不太想同他?周旋下去的神色, 也没再逗她, 话锋一转,颇为?无奈, “可如今我被封重彦踩住了尾巴,咬住不松口?,归根结底也是因为?擅自带走了沈娘子,再者,咱们?想要继续查下去,我总得先甩掉他?。”

沈明酥点头?,“国师累了半夜,早些歇息吧,梁家的人?命我求之不得,多谢国师相让。”

翌日早朝御史台大夫周大人?便将梁家布桩的账本拿了出来,皇帝看后震怒,短短一年,梁家竟然逃了三百多万两的税,去年夏季发大水,多少人?户被淹没了口?粮,他?梁家哭穷,还假惺惺地把家眷的金银首饰都当了补贴进来。

还有上回,他?要修缮皇宫,梁清恒跪在地上哭,说没有银子。

皇帝自然不相信他?梁家真拿不出钱,他?知道梁家有钱,但梁家的钱在哪儿他?却不知道,即便是知道,也取不出来,如今一本账本,把暗处的银子暴露了出来,皇帝心底高兴,面色不显,扫了一眼底下面如土灰的梁馀,当场便宣道:“传梁清恒。”

人?却没能传上来,梁清恒已在牢中畏罪自杀,死了。

一个月的功夫,梁家死了两个儿子,其中还包括大儿子,皇帝凭着自己仁慈的名?声,只让封重彦查办了梁家的布桩,没对梁家赶尽杀绝。

梁馀从?里面出来,人?险些没站稳,被边上的同僚礼部?邵尚书扶住,同是曾经的四大家族,邵尚书搀住他?胳膊,忽然低声道了一句,“你?当我这些年为?何不喜欢出人?头?地,这就是原因啊。”

梁馀脸色惨白,看着邵尚书的背影渐渐走远。

可为?时已晚,他?回不了头?了,身?在局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哪里还有退路。

梁馀拖到最后一个才离开了宫殿,一出宫门便看到了凌墨尘的马车候在了前?方,见人?来了,凌墨尘从?窗内探出头?,招呼道:“听说梁大人?最近得了几盒上好的茶,今夜我到府上讨一杯如何?”

昨夜梁馀派人?到宫中求救,前?去的几波人?都空手而回,此时再看到凌墨尘,接连而来的丧子之痛让梁馀的目光带了几丝怨恨。

梁家当年送他?进宫,是为?了什么?

可他?多活了这么些年,到底不似自己的儿子那般冲动,梁馀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恭候国师。”

梁清恒的死连梁耳连不如,有罪之身?,丧事都不能办。

一屋子人?哭了一轮,尤其是大奶奶哭晕死了几回,几个小娃也是撕心裂肺,梁馀听得心烦意?乱,一人?关进了书房。

听人?禀报凌墨尘来了,梁馀才起身?让人?多掌了两盏灯。

本以为?是凌墨尘一人?过来,进屋时却发现其身?后跟了一个药童,以往他?过来从?不带人?,梁馀眉头?微皱,还未发话,凌墨尘先道:“收的干儿子,名?叫小十,梁大人?不必担心,如今局势复杂,我总得找个接班人?,若将来有一日出了事,也能再有一条路给?你?们?。”

他?只听说太监干儿子,没听说国师收干儿子的。

既然来了,话说到了这份上,也不能赶人?,梁馀没什么表情?,“国师请。”

凌墨尘落了座,沈明酥乖乖站在他?身?后。

凌墨尘先为?昨夜的事情?道歉,“还请梁大人?见谅,昨夜我被封重彦困住了手脚,无法脱身?,大公?子的死,我很?遗憾。”

梁馀一哂。

封重彦在宫外,他?凌墨尘在宫内,如何能困住他?手脚?

凌墨尘知道他?心里有气,缓缓解释道:“大公?子昨夜在地牢里交代了一些事情?,封重彦趁机踩住了我尾巴,我父母的身?份梁大人?清楚,乃盗贼逃犯,一旦公?布于世,我这国师的身?份怕就要成为?众人?笑柄了。”

梁馀沉思了一阵,倒是有这个可能,心中对他?的成见慢慢地放了一些,“国师的父母不是早已归天,他?能查到什么?”

凌墨尘看着他?,微微倾身?过去,低声道:“就怕查到咱们?头?上。”

他?们?头?上,还能有什么事

梁馀脸色一变。

凌墨尘继续道;“他?封重彦是什么人?,你?我还不知道?睚眦必报,心眼比针小,梁公?子上回在朝堂上公?然与?他?做对,他?能饶过他??”

梁馀不说话。

他?梁家三人?都栽在了封重彦手里,两个死了,一个废了一只手。

梁馀心中恨得牙痒痒,当着凌墨尘的面,到底是褪去了那副伪装,咬牙道:“这笔债,我梁馀总得讨回来。”忽然问他?:“沈家娘子找到了吗?”

身?后的药童一动不动。

凌墨尘慢慢直起身?,端了木几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摇头?道:“没有。”

梁馀皱眉,“奇了怪了,我分明听荣绣说沈娘子早在一个月多前?便提出了退婚,离开了封家,从?京兆府出去住在了尚书省,伤好后也没再回去封家,昌都就这么大,她能上哪儿去?”

凌墨尘替他?猜,“许是被有心人?藏了起来。”

“还能有谁?”梁馀冷嗤一声,“还说他?封重彦不喜欢,这般当心肝一样护着,能去哪儿?多半是知道了皇帝在找雲骨,把人?藏起来了。”

梁馀这些话也不只一次同凌墨尘说,“还是老话,如今的死局,只能找到沈娘子,把她送到皇帝面前?,让封重彦同他?撕去,那才好看。”

凌墨尘不吱声,目光轻轻瞟了一眼投在地面上那道沉静的影子。

鼻尖一股淡淡的香味慢慢氤氲在空气里,凌墨尘趁着饮茶,宽袖挡脸,吞下一粒药丸。

梁馀浑然不知,也饮了一口?茶,想着眼下的局势。

越想心火越烦躁,梁馀端起茶盏灌了半盏入喉,叹了一声道:“当年梁耳还是太冲动,不该把沈壑岩打死,应该像当初封重彦那样,折断他?两条腿,再把人?接到昌都,一份雲骨,两个瘫痪之人?,你?说封重彦会怎么选?”

梁馀脑子里竟然幻想起了那样的画面,大笑两声,“我呸!什么忠良,什么大义,赵良岳杀幼帝,谋夺皇位,他?封家不仅不讨伐,还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这等助纣为?虐的家族,他?算哪门子的忠,哪门子的义?”

屋子内不觉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眼前?渐渐模糊,神智飘散,“沈家,沈家也是帮凶,梁耳杀他?们?杀得应该”

话音刚落,耳边一道声音轻轻地问道:“沈家的那位小姑娘呢,你?们?也杀了她吗。”

“我倒是想杀,可沈家那位大娘子竟然被沈壑岩培养出了一身?本事,两人?逃到了昌都,找到了封重彦”

“沈二娘子也到了昌都,没死?”沈明酥声音微微发颤。

“谁知道呢”梁馀已经没了神智,只顺着问题她回答,“一年多没见到踪影,早死了吧。”

梁馀还在遗憾,“沈壑岩死得太容易了,他?该回来昌都”

一共三十七道刑鞭,活活被打死,满院子都是血,死得太容易。

无尽的怒意?和恨意?几乎要冲破头?顶,沈明酥气息逐渐凌乱,轻笑一声,问他?:“死得容易吗?”

她没有杀过人?,也害怕杀人?,曾经连案板上的鱼她都不敢抓,可这些人?杀光了她身?边所有的人?,逼着她举起了手里的刀。

父亲,母亲,月摇,沈家十八条人?命的神灵在上,他?叫梁馀。

是她偿还的第三条命,前?两条都被封重彦杀了。

沈明酥从?袖筒内抽出了匕首,缓缓走了过去,“他?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就不能放过他?,又或者,你?们?痛快点,让他?死得干脆,也不至于打到失禁,血洒满院”

死得容易吗?

沈明酥双眸含着泪光,他?死得一点都不容易,血染了一路,抽搐了半个时辰才落气。

刀尖往前?一送,刺进了梁馀腹部?。

这一日她等太久了。

久得她已经没了报复的痛快,她只恨,恨声问:“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们?。

这么多人?都能幸福圆满,为?何偏偏是她,偏偏是她失去了亲人?。

若非这些人?,她还在幽州,此时和父亲坐在院子里撵采药,母亲煮好饺子,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着晚饭。

如今什么都没了,只剩她一个人?还在泥潭里挣扎,翻滚,永远都爬不起来了。

制幻的香药被钻心的疼痛刺醒,梁馀慢慢地恢复了理智,惊恐地看着不知何时立在他?面前?,又是何时把刀送进他?身?体里的药童,满目愤怒疑惑。

“你?”

沈明酥眸子已燃了一层血光,手中的刀子继续往里送,目光冷冷地看着瘫在椅子上的人?,“我啊,我是沈壑岩女儿,你?口?中的沈家大娘子。”

梁馀疼得额头?冒汗,身?体蜷缩成一团,终于反应了过来,双手死死抓住她还在往里送的匕首,目光却缓缓地看向她身?后的人?,“凌墨尘你?”

凌墨尘只冲他?笑笑。

屋外突然传来了细细密密的脚步声,凌墨尘凝神一听,随后催道:“人?来了,快点。”

沈明酥终于抽出了刀,梁馀瞬间捂住伤口?,挣扎着要爬起来。

沈明酥手里的刀对准了他?心口?,再次刺了过去,却没能穿进他?的身?体,一道冷箭从?破开的窗户内,射中了她的刀刃,剧烈的力道震得她虎口?发麻。

匕首脱手而落。

沈明酥还没反应过来,又一把弯刀飞来,插|进了梁馀的胸口?。

梁馀双目呆滞,身?体从?椅子上滑下来,拖出一条血迹,再无挣扎的迹象。

沈明酥错愕地转过头?,便见封重彦手中的第二只箭已拉成了半弓,对准了她身?旁的凌墨尘。

她的手必须干净,鲜血由他?来沾。

箭头?脱靶的瞬间,凌墨尘单手撑着椅环,人?腾空而起,翻身?躲过,一把抓住沈明酥的胳膊,拽着她一面往门外跑一面喊话:“封大人?,有话好好说啊。”

门扇打开,只见门外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凌墨尘脸色微变,又拉着沈明酥往后退了一步,“封大人?,今夜这么大手笔,你?是真不把人?家这儿当家了。”

屋内封重彦没回答,因身?后的木窗内也跟着跳进来了十几道黑色身?影。

夜色死寂般安静。

跟前?黑压压的人?群后,缓缓走来一盏明灯,灯火照在提灯人?脸上,把那张肃然的面庞染得更为?可怖,“几位今夜光顾我梁府,我这个老婆子怎能怠慢。”

梁家老夫人?。

凌墨尘扫了一圈,这么多人?,得烧多少钱,梁家果然有钱。

封重彦个疯子,成功逼疯了另一个疯子。

凌墨尘捏了捏沈明酥的手腕,把她护在了身?后,“牵着我,不用怕,我会护着你?出去。”

刀剑涌上来的一瞬,屋内的封重彦也道:“乔阳,先送阿锦出去。”

凌墨尘松开沈明酥的手,掀开袍摆,从?腿侧两边抽出一对双刀。

刀剑相碰,不知是谁的鲜血溅在了她身?上,气味再也熟悉不过,她没去牵凌墨尘,也没等乔阳近身?,而是转过头?朝着门口?冲去。

没有人?会护得了她。

真心护她的人?都死了。

余下的每个人?,她都不相信。

身?前?很?快被人?堵住,刀锋封喉而来。

远处凌墨尘脸色一变,手里的一把双刀和封重彦手中的弯刀同时甩了过来。

太远了。

耳边风声恍若停止了一般。

封重彦脸上血色一瞬退尽,“阿锦!”

“阿锦,没有人?能保护你?一辈子,父亲也不能,你?要学会自保”

刀尖逼到她到了喉咙,眼见要碰到衣襟下的皮肉,沈明酥双手突然展开,左腿往下一滑,腰身?顺着刀锋往后仰去,头?顶的青帽被削去,散开的发丝随夜风搅在身?后,如流光铺在天地之间,一轮冷月映入她的眼底,清冷而冰凉。

“我为?何要学功夫,月摇都没学,父亲也和母亲一样,偏心。”

“因为?你?是我沈壑岩的大女儿,我沈家总得要传承衣钵。”

“行?吧,那我学了以后保护你?们?。”

“不能。”

“不能?我学来干什么?”

“自保。”

“你?们?被欺负,我也不能出手?”

“不能,为?父之前?乃太医院太医,性格太倔,早年树立了不少仇家,隐居在此处,便是不想惹麻烦,一旦你?暴露了功夫,只会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

“那什么时候可以用。”

“等我们?都不在了,护不住你?的那一天吧。”

一年前?的那夜,父亲血染青衣,忍着一身?伤痛,坚决地对她摇头?,“带,月摇走”

今夜她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那张布满了鲜血的脸,这一回却是在对她点头?。

因为?他?们?都不在了,再也没有人?能保护她了,她只能自保。

第 30 章

第三十章

月光在她眼底慢慢地染上了血光, 她抬起胳膊,在凌墨尘和封重彦的刀到来之前,手里匕首划出一道弧线, 从?那人手腕而过?,如同?厉刃划破了宣纸,血迹还不及浸出, 只看到了一道长长的破痕。

两把刀一长一短,也同时刺入那人的胸膛,跟前人倒下的瞬间, 她巧妙地翻身避开,脚步踩在他即将软塌的肩膀上,跃上了身前的圆柱, 躲开了又一道朝着她刺来的剑风。

夜色浓稠, 几盏灯笼在檐下簌簌摇晃。

稀薄的月光,在她飞散的长发上布了一层银辉。

凌墨尘看着她那道敏捷的身影, 愣了愣,感叹道:“沈壑岩也不算完全没良心, 还是教得挺好的,本事不少。”

见到她安然无恙,封重彦周身血液这才渐渐回?旋,终于找回?了呼吸,从?腰间摸出另一把弯刀, 朝着沈明酥冲去。

凌墨尘失了一把长刀, 胳膊上挨了一剑, 也开始往沈明酥的方向移。

可人实在是太多?, 且梁老夫人是下了血本,请来的人皆是江湖高手。

好不容易撕破的口子瞬间又被堵上, 凌墨尘看了一眼被逼回?来的封重彦,“封大?人,今夜先合作,你我之间的恩怨等出去再说如何?”

封重彦视线一直落在远处那道人影上,心底有了牵挂,无法?一心一意,腿上也挨了两刀。

卫常风和乔阳还在不远处的重围中,今夜来的人少说也有四五十人,一时半会儿想要近身没那么容易。

余光瞟见那道身影再次踩中一人肩膀,忽然跃上了屋檐,跟在她身后的刀剑无不牵制着他的注意力,封重彦眸色一紧,同?身后凌墨尘丢了一句,“断后。”

凌墨尘这才敢将后背对向他。

沈明酥已?经跃上了屋檐,脚步轻点在瓦片上,冷风从?耳畔呼啸,长发扬起,那双眼睛坚定清冷,再无半点惧怕。

身后有脚步声,她没回?头,也没出府,而是朝着梁家后院的方向奔去。

三个?月的逃亡,她学到了很多?,最大?的收获便是能克服恐惧,在第一时间内冷静下来,找出最好的脱身办法?。

前院刀光剑影,后院一片安静,沈明酥从?袖筒内掏出了火折子,对准了厨房外的一堆干柴。

涂了易燃药粉的火折子,在夜空中翻了无数道滚,落地的瞬间,一道火光瞬间窜起。

沈明酥并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跑。

每跑一处,便扔下一个?火折子,火光不断地燃在她身后,救火声响彻黑夜,最后她停在梁家的后墙上回?过?了头,那双眼睛透过?火海,看着追上来的封重彦。

两人隔着火海和夜风,四目相望

“封哥哥,我有一个?秘密。”

“什么?”

“等我去了昌都再告诉你。”

那时的她想说,她到了昌都后,不会给他添麻烦,她会很多?东西,她能养活自己,她也能保护自己。

风轻拂起她的长发,火光撩动着她的眼睛,既然她这一辈子注定了无法?安宁,那便是上天不想让她平凡而终。

她遵从?天命。

回?到炼丹房,意料之中的灯火通明,沈明酥推开门?,四个?药童齐齐停了手里的动作,扭头朝她往来。

沈明酥一愣,理了理耳边的发丝,帽子没了,她扯了一块袍摆绑在了头上,确实有点难看。

但他们?一直这般盯着,是不是不太礼貌,沈明酥尴尬地笑了笑,“师兄们?还没睡呢?”

没人回?答她,目光也没撤回?去。

有那么丑吗。

沈明酥干干地笑了两声,自问自答:“对,国师大?人还没回?来,鸟儿也没叫。”

知道没人理她,她坐回?自己的位置,刚坐下去,一人突然开口道:“过?卯时了。”

沈明酥一愣,“啊?”什么意思。

几人却?转过?头,不再吭声。

沈明酥正疑惑,耳边那道虽迟但到的鸟鸣突然传来,屋内的人个?个?动作极快,收拾好匆匆离去。

沈明酥没急着离开,坐了一阵,等着外面的人进来。

人一进门?,沈明酥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回?过?看去,凌墨尘立在门?槛处,双手捂住腹部,指缝已?被血浸透,朝她一笑,“不过?来扶一把?”

“国师坚持了这么久,不差这几步路。”沈明酥起身去替他准备止血药。

“心真狠。”凌墨尘受的伤不轻,胳膊上的几道伤口不成事,严重的是腹部那刀。

今夜是他失算,没想到梁家的梁老夫人,是个?深藏不露的硬茬,以?自己的儿子为诱饵,像来个?赶尽杀绝。

五十多?个?人,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亡命之徒,若非沈明酥的一路开花,梁家忙着去后院救火,他和封重彦今晚不会这么轻松,只会更惨。

伤口太深,身上带的止血药不够,凌墨尘一路捂住伤口尽量减少了流血量,但似乎无济于补,身上还是沾满了血。

沈明酥没扶他,他便也自己走去了胡床上躺下,看向正举灯找着药草的沈明酥,“今夜这伤值得了,有幸见到沈娘子的身手。”

沈明酥没理他,忙着寻药。

“就是不知道沈娘子的医术如何,待会儿帮我缝好看点。”语气轻松,若非那一身血,还真听不出受伤的人是他。

巧了,缝合正好是沈明酥的短板。

因她最初怕血不肯学,不管沈壑岩如何威逼利诱,手上就是不愿意沾别?人的血。

不过?这毛病后来被封重彦治好了一些。

但也仅仅是小?伤,像凌墨尘这么长的伤口,她是头一回?上手,剪开他腹部的衣料,看到里面一片血肉模糊,一时忘记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等了半天,不见她有动静,还以?为她有什么高招,睁开眼睛却?见她盯着自己伤口出神。

凌墨尘眼前一黑,合着沈壑岩尽教了她偏方,“打盆水。”

沈明酥这才反应过?来,打水替他清洗干净,后面的步骤倒没让他再提醒了,止血、消毒、上麻药缝合伤口。

殿内只剩下了她这块还燃着两盏灯,她跪坐在他身旁埋着头,灯火的光芒照在她下敛的眼睫,两边脸庞上投下了细细密密的阴影。

夜色静谧,他还是头一回?见她神情如此专注紧张。

不知道她到底缝成了什么样。

“别?动。”沈明酥胳膊压住他的胸膛,“很快就好。”

“阿观忍着点,很快就好。”

腹部的疼痛被麻药暂时掩盖,凌墨尘看向她,适才散开的发丝被重新捆了起来,捆得不太结实,几缕落在了她耳边,面色恬静,彷佛今夜在梁家的放火的人不是她。

可那满头青丝铺在月色下的画面,已?经钻入了脑海。

她就是沈明酥。

江十锦。

那个?沈壑岩十七年?前,从?太医院救走的女?婴。

凌墨尘突然问:“为何愿意救我?”

为何救他。

沈明酥看了一眼歪歪扭扭的线,‘救’一字,实在受之有愧,反问他道:“国师愧疚了?”

凌墨尘一愣。

“你能利用我,那是你的本事。”沈明酥剪断了线,拿起药瓶,往他伤口上缓缓涂着药,开解他道:“不必觉得内疚,等我哪天需要国师了,同?样也会利用你。”

凌墨尘定定地看着她,好奇道:“你不怕?”

“怕啊。”沈明酥道。

药膏轻轻地抹在他伤口上,似是随口而答,“没人天生就有勇气,有人的勇气来源于有爱他的人替她撑腰,有的则是因为走投无路,有了恐惧才会有勇气,因为她不得不活着。”沈明酥看向他,“我属于后者,国师呢,是哪一种?”

凌墨尘忽然沉默。

沈明酥知道他在看自己,但他戴着面具,有些背光,她转过?头时,没看清他眼底到底的神色。

腹部的伤处理好了,余下的还有他胳膊。

沈明酥没同?他闲谈,剪开衣袖,一处一处地替他处理完,包上纱布,已?到了后半夜。

再看胡床上躺着的人,血衣被剪出了窟窿,上半身几乎都被白纱包裹。

实在不太美观,取了他挂在墙上的一件大?氅盖在他身上。

刚缝合好了伤口不宜挪动,今夜他八成要歇在这儿了,沈明酥看着他的面具,犹豫了一阵后,还是问道:“你要一直戴着它吗?”

麻药的药效一过?,他要是疼昏过?去,指不定会被捂死。

“取吧。”

“嗯?”

凌墨尘微微抬起两条胳膊示意,他动不了。

可能是知道自己人脉广,怕被人认出来,凌墨尘的面具比十全的要大?许多?,除了鼻子眼睛和嘴巴,其余部分都挡得严实。

沈明酥手伸过?去,凌墨尘主动偏开了脑袋,让她轻松地拉到了脑后的绳子。

他是一国国师,在朝堂总不会也戴着面具,刚进来的那一日,沈明酥便偷偷问过?殿内的药童,“你们?国师长得很丑?”

那药童像是看杀父仇人一样地盯着她,回?敬了他一句,“你眼睛瞎了吗。”

她眼睛不瞎,美与?丑她比谁都能分得清。

绳子松开,面具下的那张脸随着她的拉扯,慢慢地露了出来,因伤势的原因,他脸色苍白,额头的发丝被细汗沾湿。

再往下,那双桃花眼便彻底地暴露出来,比戴着面具时清晰许多?,是一双能勾姑娘魂魄的星眸。

薄唇皓齿,不如封重彦的锋芒,也不似十全的天真。

但比她想象中年?轻许多?,眉眼之间含着风情,俊而不媚,正是时下姑娘们?最喜欢的偏偏少年?郎。

这长相与?她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

他应该更像狐狸才对。

她这副看着人不眨眼的模样,凌墨尘倒是熟悉,见她迟迟没有反应,轻声一笑,问她:“如何?后悔还来得及。”

“可惜了。”

凌墨尘眉尾一扬。

沈明酥收回?目光,“可惜这么一张脸,装着的是九曲十八弯,和我走的路不同?。”

凌墨尘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不慎蹦到了伤口,腹部又开始渗出血迹。

沈明酥生怕他再笑下去,自己白费了功夫,不敢再同?他说话,起身把面具给他搁在枕头边,拉了另一张胡床过?来,安置在了他对面,自己躺上去,“不早了,国师早些歇息,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就叫我。”

折腾了这大?半夜,沈明酥也困了,正是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又听他问了一回?:“你为何要救我?”

他指的是今夜她听到了自己和梁馀的谈话,知道自己在利用她,她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走,那把火没必要放。

沈明酥似乎睡着了,没答。

为何,可能是因为他的那颗药丸吧。至少那一刻,他是真心在救她。

即便知道两人将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她此时,没把他当成是自己的敌人。

他需要她。

她也需要他。

临近黎明时,凌墨尘烧了一场,昏昏沉沉跌入了梦境。

长空婚暝,寒云浓稠,他跪在漫天雪地里,看着那道紧闭的门?扇,声声哀求,“阿爹阿娘,我不想离开你们?,我谁也不是,我就是你们?的儿子”

可白雪淋白了他的发,压垮了他的肩头,那道门?始终没有打开。

雪化了,他又站在一场七月的雨里,昔日那个?让他骑在肩膀上的男人,跪在他跟前的雨中,捧着一罐骨灰,同?他道:“她死了。”

“陛下,你还记得先帝和娘娘的样子吗。”

“不知道。”他不知道记不记得,但他知道那个?坐在灯下为他缝衣,总问他‘务观,累不累’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您必须记得,昌都的消息传来时,先帝实则还有选择,但先帝却?选择了死守青州,他说,他乃大?邺的君主,不能拿百姓的性命去堆砌他的皇位,大?邺的敌人永远只有胡人,他相信赵良岳同?他也一样,他不会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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