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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溺

40-50

第41章 交织

“你觉不”

“你是说刚”

他们两人同时开口, 想说的话撞在一起。

“你先说。”

时祺温声,将发言的机会谦谦相让。

“是刚刚那位客人。”

好像正午燃烛一般不合时宜。

他原以为温禧会被那枚梧桐叶勾缠,想起他们曾经的约定, 会愿意好好同他聊一聊, 却没想到她只字未提。

数年未见,她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却越来越好。

他的眉尖情不自禁地拢起。

陌生的琴谱他视奏一遍就可流利, 艰深的合约他沟通一遍也可顺遂。唯独昔日恋人,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觉不觉得刚才那位唐女士有点奇怪?”

因为话题岔得生硬,温禧便更仔细地去观察时祺脸上的神情, 果真看见时祺面色不豫, 心像落入空谷的小石, 虚不见底。

可是言语自由,再加上她也不算说谎。

温禧暗中给自己寻找合理的注脚。

她现在是在说正事。

从调律以来,温禧与各式各样的客人打过交道, 但却没有一个是像她这样充斥着矛盾感的。

温禧又想起时祺作线人的经验,最擅长观察人之相, 应当对每个人所表现出的端倪更有了解。

“我跟你有一样的想法。”

罢了, 还能怎么办, 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吧。

时祺答。

“是不是?”

她寻到有人认同自己,心情瞬间激动了几分。

“虽然我这些年调律, 也遇到很多不一样的客人。”

温禧边说,边将放在桌上的那份提货单找出来,看见上面写的“唐金”两字与一串地址,像模像样地开始整理思路。

“首先, 普通人不会对家中的地址这么陌生, 其次,她这个年纪不像有这么大的女儿, 还有,我看她明明会弹钢琴呀,却在我面前说自己不会。”

居心叵测,温禧在心中定调,眼巴巴地盼他的肯定。

“南江警队没有雇佣你真是屈才,当时要是知道你有这样的天赋,我就应该推荐你一起去工作。”

时祺无奈,干笑两声,说了句玩笑话。

孰料温禧顺着杆子往上爬,眼神晶亮。

“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就等着看我有没有观察出来。”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时祺摇摇头,刚说的话好像对牛弹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我没有这样的职业病,即便是做过这份工作,也不可能对见到的每个人刨根问底的。”

再说,温禧站在那里,他的注意力就全在她一人身上。

便再没有余力顾及其他了。

时祺曾经做过线人,在察言观色上应当比她更上一层楼才对。如果他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那事实的真相应该是三个字。

想太多。

“啊,这样,那不用管我,”温禧强按下心中的几分疑问,脸上失落:“算了,可能是我想多了。”

“没有,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时祺艰难地挤出几个捧场的字。

温禧又飘起来,又严谨地思考了一番。

“所以你刚才失踪的时候,是去找证据了?”

她的联想越来越不着边际,他连忙往回拽一把。

“找什么证据,”时祺的嘴角带笑,似乎在笑她的幼稚:“我跟她一点都不认识,怎么会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就跑去找证据。”

先前温禧接待顾客,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就在工作室后转了转,却意外发现了一个秘密。

“不过。”

时褀话锋一转。

“我是找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休息室,糟了!

之前还有客套的虚礼,现在他随意去她的休息室,连一句礼貌的抱歉都没有了。

“倘若说证据,也是你与我之间的证据。”

温禧的心又悬崖勒缰,摇摇欲坠。

“你想要的那台钢琴,大不了我不收你的钱,”温禧痛心,想赶紧堵住这个话口,开始慌不择言:“我把它当作送给你的礼物吧。”

“我还没有挑好。”

时祺慢悠悠地说,继续将话说完。

“我刚刚是去了里面的休息室看了看。”

他欲言又止,留温禧自己体会。

温禧在自己的休息室里也藏了一台钢琴,是他们当年在出租屋里留下的那一台钢琴。

后来他们分手,时祺出国又出得仓促,她自己过得浑浑噩噩,因为租房合同是用她的名义签的,直到房东打电话来询问她要不要续租,她才反应过来还有行李留在那里。

收拾行李又是锥心刺骨的痛,那台钢琴她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又舍不得卖掉,兜兜转转,最后就搬到琴行里来。

没曾想又被他看见,明晃晃地,就这么自证了旧情难忘。

时间凝滞,她的内心便又这么坦诚地暴露在时祺的面前,无比后悔没有将休息室的门反锁。

他像个观察细致入微的侦探,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抓住了把柄。

大概是把以前所学的那些技巧全用在她身上了吧。

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温禧想竭力掩饰,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使劲。

这幅窘迫的模样倒映在时祺眼中,为他添上几缕笑意。

他承认自己的卑劣,每次看见她慌张的模样便会有隐秘的快乐。

因为早有前车之鉴,现在的他反复多次地确认、验证,他足够分量,可以牵动她的一颦一笑。

像是溺水之人抱上浮木,至少这一刻让时祺感觉,她是属于他的。

发现话题终于转回正轨,时祺抬了漆黑的长眸,饶有兴致地提醒她:

“你记不记得,你曾经为我买过很多很多台钢琴?”-

当然记得。

那是温禧胡闹生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之前时祺想把她甩掉的态度展露无遗,在暴雨中说了让她离开的狠话。从那次经历生死考验之后,他似乎突然开始听温禧的话,也不再拒绝她的靠近。

她每日跑到医院去探望他,以为苦尽甘来的大小姐分外开心,觉得有机可乘,自然不会放弃。

只是可惜她没跑几天,还未修成正果,就先被温良明的一纸严令送回家看管。

每日上课下课准时派人接送,其余时间便看着温禧在别墅里。

温良明从没这么不近人情过,偏偏在时祺的事上,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她被温良明教训了一番,从暴跳如雷到苦口婆心,但说过的话穿耳而过,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他那日在失乐园受伤,手机就在混乱中遗失了,温禧每天连联系他都做不到。

等她翘首以盼,终于等到可乘之机时,市医院早已楼去人空,他的病床干净整洁,犹如没住过人一般。

最终在放寒假的最后一日前,温禧见到时祺。

少女穿着粉色的短羽绒服,格子裙,厚底靴,将自己包裹得像个圆雪球,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如玉琢粉雕,因为奔跑后微微喘息。

“时祺,时祺。我不是故意这么久不来看你的。”

她着急地去拽他的衣摆。

他还是一如既往未变,落拓高挑,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挑出来。

“之前爸爸不允许我出门,我跟爸爸抗争,但他最近出差不在南江,也没有办法时时刻刻看着我,所以我终于自由啦。”

温禧的眉眼鲜艳,好像刚获得自由的笼中鸟,奔向广阔的蓝天。

她有一百种与管家抗争的办法,晓之以情,动之以礼,都不如最后胡闹,将家中折腾得人仰马翻。

“你。”

时祺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却看清她脚腕上的纱布。

“怎么受伤了?”

他蹙眉,轻易地就戳穿温禧的谎言。

“我翻墙出来,不小心摔了。”

少女白皙的脸变得更红,不肯承认她的自由是以两败俱伤作为代价。

“他们带我去医院,我趁着拍片的时候,从后门跑出来的。”

在温禧夸张的嚎哭声中,管家手忙脚乱地就将她送去医院,却没看见她漂亮的眼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狡黠。

将计就计。

“我会想办法把你的医药费还上。”康复后的时祺与她再见,神色泠然,先说的又是钱的事:“我找了一份工作。”

“时祺,你最近在哪里工作呀?”她心生好奇,忍不住又问他。

“我在琴行,帮他们销售钢琴。”

“嗯,在琴行做销售不错呀。”温禧重重地点了点头,对这份正常的工作很满意,觉得至少比在酒吧中做招侍要强得多。

“这样多好,你告诉我琴行在哪里,以后我有空了去找你玩。”

时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发皱的名片。

“我寒假会一直在那里工作。”

“不过为什么要当销售呀,”温禧不解地问:“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胜任琴行的指导老师,这样工资不是更高吗?”

时祺沉默,温禧又想起来这里的正事。

“时祺,我想清楚了。”

她长话短说,抓紧时间将所有的一切都厘清:“都这么久了,我还是喜欢你,所以我想在你的身边,不觉得是在犯傻,也不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温禧眼若弯月。

“无论你是不喜欢我,还是觉得配不上我,那是你的事,我也没有办法控制。”

她多少有些强词夺理,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又不敢看他,低头看自己的足尖。

被伤过的那颗心还在隐隐发疼。

“说好了,你现在不能拒绝我了。”

也不准单方面再将我推开。

“知道了。”

很久以后,时祺依然记得这一幕。他不记得自己跟温禧说了什么,却记得人群如鸦聚,朝思暮想的小姑娘逆着人潮,不管不顾脚腕上的伤,朝着他的方向跑来,眼中只有他一个人。

她怀璧于身,将重新拼凑好的一颗真心献给他。

他寂静的心城,忽然多了一盏孤灯。

于是他敞开心扉,决定勇敢去爱。

第42章 表白

“我要是再拒绝你, 岂不是太不识好歹了。”

少年千回百转的思绪终于通透,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心底一片释然。

压在胸腔的那些沉闷倏然卸去, 心空天朗气清。

他做不出重若千钧的漂亮誓言, 只暗自赌咒自己会拼尽心力,即使对抗世界, 护她平安无虞。

情知其所起,又终有归处。

经历过生死考验,他也改头换面, 想那些喜欢无法放弃, 索性就负责到底。

此刻相拥, 就有此刻的幸福。

“你说什么?”

猝不及防,温禧心中沉寂的风铃又被晃动,碰撞出浪漫的铃音。

她难以置信。

“我说, 温禧,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时祺重新将否定句换成疑问句, 他乌黑的眼中散着笑, 像是白昼里的星。

骤然听见这句话, 温禧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脚踩绵云。

她分明一抬眼就能看见时祺清俊的脸,却还是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够近。

要再近一点。

于是温禧就一头扑进他的怀中。

行动是他能收到最好的答案。

苦尽甘来, 时褀这么抱她,好像将一朵绵软的云抱进怀里,落在她腰上的手便情不自禁地收紧一些,再紧一些。

紧到将羽绒服里的空气都挤压殆尽, 贴上温禧柔软的腰段, 恨不得能将她揉到身体里。

两人的身高差,让时祺的下巴堪堪放在女孩的柔软的发顶上, 他们好像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又撞在一起,重新缠上命运的红线。

最大的区别在于,这次是他心甘情愿。

她听见胸膛温热的心跳,与她自己的同频共振,终于笃定。

“没有在骗我吗?”

等温禧的心绪平稳下来,便从时祺的怀中抬头,小而尖的一张脸,杏眼里清波摇曳。

“没有。”

时祺眼神坚定。

“真的没有在骗我吗?”

惊喜从天而降得太过突然,虽然不知时褀为何转圜,但温禧却很开心,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确认他的心意。

当初被拒绝时她反复问了数遍,现在梦想成真时她也难以置信。

“我是认真的,真是怕了你了,公主。”

温禧看见他眼中的神色软下来,又叫她的名字。

“叫我小满吧。”

少女冻红的鼻尖在他怀中缓了一会,绯意未褪,反而在脸颊上又浮起瑰丽的云霞。

啊,还是矜持些好。

她想了想,预备起身。

刚刚肆无忌惮地将身上的所有重量都倾在时祺怀中,现在骤然挪回来,她又觉得吃力,踩上自己不知何时散开的鞋带,一时没站稳,微微趔趄了一下。

细小的动作没漏过时祺的眼,他出声提醒她。

“你的脚还想不想要了?”

闻言,温禧佯装摔跤,果真被时祺大为紧张地扶住手臂:“你想来找我,先把自己保重好,再想办法。”

“你下次想出来玩的时候,不要翻墙了,我来帮你。”

时祺挑眉,颧骨也跟着上扬,说的话有几分嚣张与自得。

“真的?”

温禧想到时祺上次在失乐园中与凶徒搏斗时的矫健身姿,他对这种旁门左道应当很精通,想个办法带她出去玩,对他来说应当不算什么困难的事。

“先把鞋带系一下。”

时祺看见她散开的鞋带,便俯身而下,视线停在她柔软的皮靴上,认真地为她将鞋带系好。

单膝跪地的模样,好像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上来吧,我先送你回医院,让你自己走路,我不放心。”

时祺将她从怔愣中唤回神,将背朝给她,却看见温禧迟缓地没有动作。

“怎么了?”

“最近一直在家里,吃胖了好多。”

她踯躅不前,轻轻咬唇。

要是他背不动自己,那可太丢脸了。

“我还能背不动你吗?”

时祺微微一笑,看穿她的担心。

于是她便乖乖就范。

时祺背着她,走起路来依旧步履轻快。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次的经验,她悬空时也不再紧张,只是一个劲地在他耳畔絮絮叨叨。

“好了,既然你已经答应我了,那我问你一些问题,你要告诉我答案。”

他心虚,以为温禧还在记挂当初的重重疑点,在独处时又发现了什么端倪。

但小姑娘在背上磨磨蹭蹭,酝酿了半天开口,最终却问了个基本信息。

“时祺,你家住在哪里呀?”

“时祺,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时祺,你的爸妈都叫什么名字?”

他们分明已亲历生死,现在又从头开始了解对方。

温禧叽叽喳喳地问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连查户口都没有她详细。

少年却顺着她,缓声慢语,一个不漏地回答完毕。

问完她才恍然发现,时祺的生日要到了。

他们才走到校园门口,就引来路人的纷纷侧目,却也正好遇到管家一众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看见失踪的温禧,面色终于和缓-

观澜庭的别墅灯火通明,温禧难得胃口好,感觉连餐桌上如常的菜色都鲜艳了许多。

管家看见她食指大动,又体谅小姐摔伤,今天虽然出逃却也并未做太多出格的事,在晚上跟温良明汇报时,也识相地缄口不言。

时祺的生日将近,温禧在思考送什么比较好,没有主意,就又找来她在恋爱道路上的唯一军师,跟一起陆斯怡远程合计。

“我要不送一个什么礼物给他吧?”

“温小姐,你都快被你爸爸关起来了,还有空担心这个?”

电话里的陆斯怡取笑她所剩无几的自由。

“你们现在算什么关系,是在一起了吗?”

陆斯怡在电话那头问。

“应该”温禧转了转圆润的杏眼,嗓音甜得要沁出蜜:“应该是在一起了吧。”

“什么叫应该啊?”

陆斯怡扶额,生怕她被人卖了数钱还不知道:

“他生日是什么时候?”

“三月二十四吧。”

温禧飞快地回答。

“还有三个月,你着什么急?”

陆斯怡头疼,想起自己异国他乡孤苦无依,生日又即将来临,幽幽地长叹:“小喜,你还记得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吗?”

温禧这才一拍额,想起好闺蜜的生日就在最近几天。

“鹿鹿,你什么时候才回国,”温禧隔着电话跟她撒娇:“你要是在我身边就好了,可以帮我一起出出主意。”

“之前我不是教过你,要投其所好了吗?你好好想想。”

陆斯怡觉得她的挚交好友一点都不开窍,她又跟在旁边敲打。

买台钢琴吧

温禧灵光一现,曾经的主意又在心口徘徊。

“可是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

温禧又陷入跟前段时间相似的纠结当中,他对钢琴的态度很古怪,她撞见时祺练琴许多次,他却不肯承认自己对钢琴的喜爱。

就连当初微电影作品说让他展示一段,最后在她的百般请求之下,时祺方才同意。

当时他们夜晚一起被困在琴房,她提起买钢琴,时祺脸上的神色也不像开心的样子。

“你管他愿不愿意,”远在国外的陆斯怡悠哉悠哉,窝在沙发上给她支招:“先送再说啊,只要他不把你的礼物退回来就行。”

“但是我怕他不愿意收。”

温禧苦着脸。

“这好办啊,那你给每个人都送一个就好了。”

陆小姐大开海口,浑然不觉自己随口给出的建议会掀起轩然大波。

这个办法好啊。

既然每个人都有,再送他一份,这样就不算什么特殊待遇了吧?

温禧深以为然。

既能给他送去相宜的礼物,也能给他创造销售业绩。

温禧花钱的行动力一流,为了将这个谎圆得漂亮一点,不仅自己家的各处宅邸没有放过,又给每个朋友都精心挑选了一台钢琴。

寒假温小姐依然被关在家中反省,却丝毫没有阻碍自己远程消费的热情。

“我都不出门了,就想买几台钢琴也有问题吗?”

温禧眨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从小照顾她长大的管家。

被温良明派来监督温禧的管家虽然不知道她如今心血来潮,买这么多台钢琴是什么意思,但只要她肯在家中不哭不闹,偶尔花点钱是小事。

别家千金喜欢买包包买首饰,他家小姐性情古怪,喜欢收藏钢琴。

甚至她认真研究过每台钢琴的品牌,将品牌的调性说得头头是道,给自己的发小一台一台地送过去。

时隔多年回忆起来,她在进货时对那些品牌的如数家珍,竟是在那个胡闹的时候积攒下的信息。

温禧一鼓作气,原来在富西的发小却摸不着头脑,苦涩地给温禧打来电话:

“大小姐,求你放过我吧,我是真的一点音乐细胞都没有,你送我钢琴,我也是放在家里当个摆设。“

“当摆设就当摆设,漂亮就行。”

温禧豪情万丈,将所有的一切都包在自己身上。

当月琴行的经理战战兢兢,受宠若惊,看着自己源源不断的流水。将时祺视为财神转世,恨不得能将他供起来,再摆上瓜果蔬菜,祈祷人傻钱多的千金继续砸钱。

但身边的朋友送完一圈,钢琴销售的订单又停滞了。

开学以后,温小姐的目标又瞄准了南江大学里的活动。学校里定期要举办校园活动,拉赞助向来是学生们的苦差事。

于是温禧又心生一计,说自己愿意尽己所能赞助,唯一的条件就是将奖品都换成钢琴。

南江明明不是以艺术见长的院校,被温小姐这么一折腾,不到半个学期,就变得设备齐全,每个人听见钢琴似乎都要患上PTSD。

她恨不得将一户一琴的自创措施落实到底,最好每个宿舍都能摆上一台。

乃至后来南江大学的春季活动上,万众瞩目下的主持人在经过一番抑扬顿挫后,终于神色古怪地宣布:

“本次活动的一等奖是,一台钢琴。”

喧闹声渐渐平静,众人垂头丧气,一时鸦雀无声,谁都没有再去竞争奖项的动力。

往事不堪回首,至此南江大学的所有人,都记得当初那段被钢琴支配的疯狂岁月。

最后是时祺忍无可忍,亲自出面,制止了温禧这个举动。

“可是他们说你多卖一些钢琴,提成就会比较高。”

温禧言辞恳切,满心满眼都为心上人着想,让时祺找不到责备的理由。

他气极反笑。

“拜你所赐,”电话那头的少年音很克制,又仍旧夹杂进几丝无奈:“我这份工作都快保不住了。”

“小满,别胡闹了,我们好好谈谈。”

第43章 约会

“在哪里谈?”

“我来接你。”

寒假伊始, 温禧就跟着温良明回到富西的家中,度过了沉闷的春节,期间想方设法给时祺招揽生意。

哦不, 现在是男朋友。

跟时祺偷偷在被窝里打过的每个电话都像是野枝蜂蜜, 融进白水般寡淡无趣的假期中,微微泛甜。

新学期开始时, 温良明就因有要事出国,天高皇帝远,温禧重新拥有自由活动的空间。

但表面上还得做做样子。

她装模作样地躺在别墅里, 伺花弄草, 好似过惯了独居生活。

前脚等管家出去采买, 后脚就偷偷溜出门,屡试不爽。

“还有十分钟到。”

温禧躺在床上玩手机,闻言立刻清醒,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贝白的双脚踩在光滑的柚木地板上, 像林间绿枝上蹦跳追食的花栗鼠。

她的橡果在窗外。

少年穿着冲锋衣, 衬着尖而锐的下颌, 身高腿长,倚在男士摩托上, 碎发因头盔略显凌乱,显出几分不羁的痞意,清凌的眼一瞬不瞬地朝着她的方向,笑意悠悠。

好像一张招摇的画报。

这么快?

“你怎么骗我?”

“为了让你不用花一个小时选见面要穿的衣服, 但又不想让你为难。”

时祺意味深长。

“今天太阳挺好, 我晒一会。”

他掀眼,在彤云密布的天空下瞅了眼他心中的太阳。

明明隔着听筒, 他说的话在耳畔扩散,好像自带加温器,蒸腾出徐徐热意。

她被说中心事,脸像熟透的夏日番茄。

“你等我一下。”

“别挂电话。”

温禧依言,换下睡裙,穿上橘色高腰丝绒裙,再套丰盈的毛呢外套,最后在发尾别了珍珠发卡。

镜前的少女清新明丽,她却无心再赏,慌乱地下了楼。

争分夺秒,一气呵成,从未这么快过。

时祺听着话筒里翻箱倒柜的声音,薄唇轻抿,想起今天整装待发时。

“是去接那位小姐吧,我给你放半天假。”

琴行老板不知何时鬼魅般地站在身后,堆满褶子的脸笑眯眯的,听见时祺要请假,恨不得能将整间琴行作为聘礼打包上,送给未曾谋面的女主人。

他礼貌地点头道谢。

“我们去哪里呀?”

她刚一出门,便揽上时祺的手臂。

“不是说要买一台钢琴送给我吗?我带你去。”

温禧明明一个电话便可以让所有的钢琴送货上门的事。偏要大费周章去别的地方。

但心爱之人做的每件事不问缘由,都自成道理。

“我们是去海燕琴行吗?”

海燕琴行是时祺工作的地方。

“不是。”

“等会再跟你说。”

温禧不解地跟上他,但目光很快被眼前的摩托吸引。

他的头盔挂在后视镜上,平整坚实,摩托车刷着亮漆,温禧好奇,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他骑摩托车时,从观澜庭的门口途径,被保安狐疑地看了好几眼。

时祺侧首,感触到温禧的激动与好奇:“没坐过?”

“没有。”

温禧诚实地摇摇头。

“那今天试试。”

他用钥匙拧开后备箱,取出一顶头盔给她,自己又转身过去,将自己的头盔熟练地戴上。

温禧猝不及防地被重量落在头上,忍不住跟着歪了头,时祺转身看她时,她正在跟扣绳较劲。

她刚一着急,扣得太紧,感觉勒得下巴生疼。

“这样。”

时祺为她先将头盔摆正,长指将扣环调宽,又将细绳穿进扣环里捋平,意犹未尽地捏了她的脸颊。

这也是必备步骤吗?

“谢谢。”

温禧扬起灿烂的笑靥。

“不客气。”

少年回敬明朗的笑,好像不含一丝杂质的和田玉。

“为你效劳,荣幸之至。”

她的脸又被看红了。

“上来吧。”

直到时祺将她的思绪拉回。

“抱紧。”

温禧便听话地搂紧他的腰身,少年上半部分的冲锋衣被风灌满,好像一只舒展的白鸽。

他一个加速,摩托车便飞驰向远方-

最后摩托一路疾驰,时祺带她去钢琴的二手市场,停在一幢三层小楼前面。

“这是什么地方?”

“乐器城。”

他熟门熟路地推开沾灰的大门。

温禧对乐器城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只记得小时候吵着闹着要一台钢琴时,被温良明带去过那里。

但她记得富西市从前的乐器商城都只会开在专门的地方,穿过爱奥尼亚柱的气派门廊,里面也是金碧辉煌。

有西装革履的服务员带着白手套,拿着产品册,跟父亲亲切又友好地低声交流。她半倚靠在松软的皮质沙发上,喝一口鲜果汁,再往嘴里塞进一个圆蛋挞。

温禧努力在记忆的脂膏中搜刮,确认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家钢琴店的提拉米苏是真的很好吃。

她在那里吃过很多。

一楼是花市与鱼市,二楼是珠宝玉石古玩,三楼是二手乐器商店。

温禧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感觉新鲜恣意,如入乐园之境。

“要买只金鱼回去吗?”

温禧的裙摆太长,鱼市的地又不干净,湿漉漉的,浮着青绿的藻荇与乌黑的渣滓。时祺跟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将裙摆捞起来。

她将面颊贴在玻璃缸前,那些金鱼就你争我夺地来亲吻她的眼睛,仿佛也知道那是世间最漂亮的宝石。

他看见她站在鱼缸前流连忘返,便问她要不要买一只金鱼回家。

他最想将她带回家。

“不用了,不是要买钢琴吗,我们赶紧走吧。”

“好。”

时祺又细心地整理她的裙摆,让她站起身。

终于他们在三楼停下。

昏黄的日光灯下,室内阴冷潮湿。

乐器行被分为钢琴与其他乐器。左边是其他乐器的栖身之地,杂乱无章;另一边是各种钢琴头尾相接,同样毫无秩序,好像称斤论两的菜市场。

玻璃面上贴了块粗厚牛皮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

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老板在剔指甲,刚将甲面上灰尘吹开,先隔着琴身看见温禧的一双皮鞋,知道今天来的是百年难遇的贵客,赶紧一骨碌爬起来。

“给谁买啊,男的还是女的?”

他问。

他稀疏的头顶折射出光怪陆离的灯泡,几根发丝像水草一样趴在头顶,油光水滑,一瞬间让温禧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秦叔,什么时候买琴还有这讲究?”

身侧猝不及防插进一道冷冽的声音,救了急。

“嗬,时祺,原来是你小子。”

只见阴影中站着的人影骤然显现,偏暖的灯光落在时祺的脸上,眼里痞意复现,好整以暇地抱臂。

“有日子没来了啊。”

温禧闻言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温禧,好奇两人的关系。

“以前天天赖在我这弹琴呢,赶都赶不走。”秦叔露了个笑,与她解释:“现在出息了,看不上我这里了。”

“哪能呢,怕您嫌我。”

时祺浑不吝地回敬一句。

温禧便跟着问好,声音像蜜桃似的,脆生生的,只说到长辈心坎里去。

“这次来有何贵干?终于舍得买钢琴了?”

秦叔问,盘起腕上檀木手串。

“是,您帮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他开心,便也愿意跟着他们多介绍几句。

“96年的,最近新到的老钢琴,手感好。”

秦叔发现时祺的目光在这台哑光黑漆的钢琴上停留,着重推荐了这一款。“你别看他现在不起眼,现在那些合资品牌到处偷工减料,还不如当初的老钢琴保真。”

“钢琴这东西,还得是从前旧的时候有真材实料。”

他好像陷入旧日的回忆中,怀念从前质朴无华的货品价格来。

“那一款是这两年的,卖得贵,不划算。”

时祺背着手在不大的空间里走来走去,一会伸手敲敲这个,一会摸摸那个,一旦发现他看中哪台钢琴,秦叔便凑上来给他介绍。

也许是因为鱼市就在楼下。秦叔的乐器行里也养了金鱼,幽蓝的鱼缸在安静地发光,燕尾金鱼在缸里游来游去,裙尾一张一合,婀娜多姿。

“秦叔,你这定价不厚道吧,隔壁双燕城都只卖两千四百元,还是九成新。”

时祺对钢琴的报价信手拈来,熟稔的好像亲自看过老板的进货价。

因是熟人,秦叔被拆台也不生气。

“哎呦,我们小本生意,哪里能跟那边比。”他听完时祺的话:“现在长本事了,学会来我这讨价还价了。我这辛苦一日,连个饭钱都挣不到,你还要在这克扣我。”

他越说越兴起,两片厚嘴唇唾沫横飞。

“干脆我不当这老板,把这店给你,看你一日能卖多少。”

“你说得没错,我最近还真在琴行工作。”

时祺这么说,虚虚实实,说的话半真半假。

“那些老主顾都想你呢,说你装的琴最好。什么时候回来再做做?”

“现在学业繁忙,没有时间啊。”

“什么学业,我看还不是”

在老板与时祺耍贫的功夫里,温禧好像被莫名的引力吸着,自己走到另一个地方。

越往深处走,潮湿的木料就散发出异样的味道,她的视线被盖着黑布的庞然大物截留。

温禧好奇又胆怯,像想偷吃鱼干的小猫,伸出手,又缩回,犹豫着不敢上前。

“诶,小姑娘,那个别动。”

却被秦叔制止。

黑布也在此刻被温禧掀开。

她红润的面色像瞬间被水洗净。

时祺察觉到不对劲,匆匆几步走到钢琴前,看见琴面上有古老的雕花,刷着红漆,或深或浅,明晃晃地,看着好像血迹,让人触目惊心。

“这个太吓人了,是原来我们老南江的一起悬案,一具女尸被分以后,藏在琴盖下。”

摇晃的白炽灯接触不良,耳边还有滋滋的电流闪过,忽远忽近。

秦叔的眼神骇人,好似在说一个鬼故事。

“买家嫌晦气,又架不住它贵,就放在我这里处理。”

温禧控制不住胃肠翻涌,那些遗忘已久的血腥气,在潮湿阴暗中卷土重来,她扶住墙角,终于忍不住往外干呕了几声。

第44章 愿者上钩

眼前的状况却好像更糟。

整台钢琴都在流血, 那些陈旧的斑痕慢慢鲜艳,变成亮色交融,在她眼前凝成模糊的血影, 潮湿又粘稠。

温禧极力控制, 才不在脑海里去描摹那具尸体的模样。

但物极必反。下一秒的自己就好似被强制在凶案现场观看,看见一条灰白的手臂, 从没盖严实的琴盖缝中伸出来。

她的心脏像一瞬间被人捏紧了,蓦然抽痛。

血珠缓缓滑过雕花的琴面,连续不断地滴落, 积少成多, 在钢琴旁的地板上汇成一小汪血池

“小满, 别想了。”

直至一个熟悉的怀抱将温禧拥入,干净又冷冽,强硬地把她包裹。

像是只力竭的蝶, 她腿一软,轻易地就被他捕获。

时祺看见温禧不适的模样, 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边, 半扶半抱, 将温禧飞快地拉离幽深的现场,重新回到光源更强的外间。

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 才发觉温禧连指尖都是冰凉的,微微发颤。

时祺从来没见过温禧这么惊慌的模样。

他宽厚的手掌扣在温禧的肩膀上,将她重新拉回现实,她被熟悉的气息笼罩, 那些骇人的场面也跟着烟消云散。

温禧失焦的漂亮瞳仁终于重新明亮, 看见少年紧锁的眉尖。

“没事了,没事了。”

他不断地重复, 低声宽慰她惴惴不安的内心。

“嗯。”

她也低声应。

“怎么还哭了?”

时祺伸手,轻轻拭去她眼尾跃出的泪。

在南江警局里,他们将时祺当作半个警队人,讨论起卷宗也从不避讳,时祺听久了,现在听秦叔偶然提起这一嘴,也觉得无关痛痒。

这个世界原本就像被刷上红漆的黑钢琴,血凝久了,暗无天日的秘密自然就无法分辨。

秦叔已在此时重新把黑布覆盖整齐,将骇人的藏尸器物彻底掩盖下去。

“还是晚了一步。”他幽叹一声:“怪我嘴快,我也不是故意想吓唬小姑娘的。”

在时祺一声声的安抚中,温禧那阵诡异的劲终于缓过来,她紧紧抱住少年,好像拽住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她的病因,也是她的解药。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少女闷闷地说。

“很怕血,还是很怕这个案件?”

他轻声问她,像是冬日鹅绒,一点一点地温暖她的心。

“好像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很悲伤的事。”

她对红色物体的敏感度从时祺受伤以后就开始逐渐飙升。但无论如何,都不至于瞬间进展到这样失态的程度。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那应当是真血吧。

“别怕,”他低声,视线半垂,将她冰凉的指尖扣在自己温热的掌心,是在安慰:“我在这里。”

“是我大意了,没发现你走到这里了。”

怎么没考虑到,当初连在体育馆的钢琴底下讲故事都能把她吓一跳,温禧的胆子毋庸置疑的小。

前二十年他都习惯孑然一身,现在骤然多了个小尾巴在身边。

他应该时刻在她身边才是。

“没事,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

温禧定了定神,又眼弯唇翘,好似恢复如常。

生理反应不像是在骗人,她被直觉召唤,想知道更多隐情。

“秦叔。你能再给我讲讲吗?”

温禧壮着胆逞强,清亮的声音却不知不觉越来越虚。

“小姑娘这就不怕了啊。”

秦叔看见她的脸色,干笑了几声。

“要是你有什么好歹,我看这小子恨不得把我这店铺都给砸了。”

“我没事了。”

听他这么一开玩笑,温禧原本纸般雪白的小脸终于涌上红润的血色。

一旁的时祺果真配合地用锐利的眼锋扫过来,暗示他不要开口。

虽然不知温禧能将这番话听进几个字。

“这是证物,怎么也能放在您这里。”

“还轮到你来审我了?”秦叔见温禧没有大碍,就自顾自地又解释起来:“我一把年纪,骗你们两个小家伙干嘛。的确是悬案,警方勘查完,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人,也没有什么办法,那还不是逮到啥就卖啥。”

“况且这事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好像还是上个世纪,听说死的那个女人还挺有名的,闹得挺大的。”

他常在市井生意人,消息灵通,伺机而动,对这些渠道摸得门儿清。

“你们那时候才几岁啊,没听说过也算正常。”

上个世纪,痕检技术发展缓慢,不少大案悬案也搁置下来。时祺心中明白,刑法规定案件的追诉时效从五到二十年不等,倘若凶手销声匿迹,当真让任束手无策。

既然已无证据证明那家人与死亡相关,留下的证物自行处置也有可能。

时祺知道不是讲这些事的好时候。

他将隋夜两兄弟擒获以后就没有再继续跟进,后续有专人来接受负责,之所以能推翻从前的结论,也仰仗于DNA技术的发展与普及。

“小姑娘,来喝口茶吧,压压惊。”

他们三人坐在茶几旁,看秦叔熟练地温壶备茶,水壶白烟袅袅,将泡好的茶递给温禧。

话音刚落,隔壁店的人在店门鬼鬼祟祟地探脑,好像有什么事想来麻烦秦叔。

“小时,你替我雇一下店。”

他们乐器城是小型生态圈,随手帮忙是人情常态,秦叔应声离开,被隔壁老板喊去搭一把手

临走时,他交代时祺,好像这么做了几万次一般熟练。

“时祺?”

“我在。”

店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在这里有看中的钢琴吗?”她还记挂着此行的目的,是帮他来选一台诚心如意的钢琴。

“不想呆在这里,我们可以再出去看看别的。”

时祺看见她的杯盏已空,又为她端来一杯温水。

“也不是非要在这里买。”

温禧起身,重新去瞧台面上的旧琴。

“刚才的事你别多想,”时祺的眼随着她的动作小幅度转动:“有可能就是客户自己不小心,将红油漆弄脏在了钢琴面上,所以才找这些噱头,想把钢琴推销出去。”

室内亮堂堂的,少年漆黑的眼又有蛊惑人的魔力,让她信以为真。

被时祺这么安慰着,三言两语,将恐怖的血案肢解成一个空壳鸡蛋,她竟渐渐不那么害怕了。

“时祺,你以前在这里做什么呀?”

温禧一双杏眼亮亮的,含着的泪在眼眶未干,水光潋滟。

这双眼睛问什么,他都无法拒绝。

“我早几年的时候跟着秦叔干活,有时候还会跟着他去上门安装钢琴。”

“那你再陪我看看别的。”

“好。”

“怎么样,你们看好了没有?”

秦叔笑眯眯地从门外踱步进来,背手看两人的头像两个草垛,快埋在一起。

“看好了。”

时祺回答。

“就是想问能不能便宜点?”

他那股吊儿郎当的劲又上来了。

温禧第一次见他跟熟人砍价,没有说话,心生好奇。

“怎么样,如果你们诚心要的话,我可以再给你们打个八折。”

“我跟您什么关系?您就舍得只打八折”

时祺笑了笑。

“两千。”

他八风不动。

“两千五。”

秦叔还想再争取一下。

“两千。”

他像是咬定饵料的鱼,却不把钓鱼人拖进水中誓不罢休。

“快走快走,这小子。”秦叔越退越多,最后心痛得直捂胸:“让你用这么便宜的价格买走,我可真是亏大发了。也就是你,才能有这个资格在这跟我叫板。”

他也算看着时祺的成长,拮据时穷到门口一碗捞面都吃不起。

“成交,我们找个时间来搬钢琴。”

温禧想起自己给家里的别墅与老宅,也订制了钢琴。按她的喜好,将琴面刷上粉色的亮漆,将少女的浪漫与缤纷刻绘到极致。

那台钢琴安静地伫立在那里,毫不起眼,漆黑沉闷,除了龙飞凤舞的一张金色logo标志着他的出身。

那时候,她对这台钢琴的用途还一无所知-

在回去的路上,温禧不解地问时祺。

“都这么熟悉的人了,何况已经便宜很多了,怎么还要讲价?”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温禧有限的人生字典里根本没有砍价两个字。

比起砍价,她只参加过拍卖会,玲珑剔透的水晶灯下,优雅地吩咐身边的助理举起价格牌,习惯无限地加价。

只要买到她想买的东西就好了。

温禧认真地将她总结的人生经验告诉时祺。

“你啊。”

他想跟她解释,半晌自己又停在原地,不知该怎么解释。

在一起之前他就知道他们云泥之别,怎么能期待公主理解他?

他对她好就行了。

“我怎么了?”

温禧眼神迷惑。

“你拿着。”

时祺将自己的钱包交到温禧手里。他的钱不多,跟温禧的小金库比起来连九牛一毛都到不了。

嗯,之后要给他买一个新的钱包才行。

“你这是要将财政大权上交的意思吗?我收下了!”

温禧立刻会意。

她将破旧的钱包拿在手里,除了纸币,里面还夹了不少硬币,沉甸甸地,第一次感受到这些钱换算成实体之后的实际感觉。

碎银几两,是生活的重量,足够压垮普通的人,在她的童话世界却轻如云絮。

她看着钱包出神。

“温禧,在想什么?”

在想以后的你也会一样爱着现在的我吗。

后来那台钢琴,因为筒子楼太过狭窄,是温禧指挥人从阳台用起重机吊上钢琴,惹得周围的人都来围观侧目。

还多费了一番周折。

多开心的一段时间,从指缝中偷偷溜过-

“知道了,那时候是我胡闹。”

温禧回过劲,开始心疼她那时候花掉不知道多少钱,低声说,声音越来越小,不敢与他的眼神对视。

当初怎么能把这么荒唐的事做得理所当然?

“我劝了,这不是没拦住温小姐花钱。”

时祺说起过往时好像玩笑,时祺一贯揶揄她,眼神促狭,让她恨不得立刻天崩地裂,平地上生出一条地缝,供她往此处栖身。

求求他不要再提这件事。

她脸色白皙,一点薄红就尤为明显,像是纤细的弦被挑动,弹在手背上的那种红。

“早知道今天”

温禧轻声,话说到一半,见时祺正在专注地看着自己,字又缩回去。

“早知道什么?”

他隐隐觉得好笑。唇线绷直,不想让温禧看出来。

早知道他转身回头继承家业,就该让他把那些钱都还回来。

温家与任家相距甚远,任家是贵胄之后,是几世积累下的家底与财富,温良明尚有资金无法周转破产的时候,但任家绝没有这种可能性。

“没事。”

被他看了许久,温禧就也不好意思往下说,只是暗自埋怨当时的时祺,给现在的她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在想让我把以前那些钢琴还给你?”

他煞有介事地说。

鬼使神差般地,温禧忙不迭地点头,想起陆斯怡当初调侃她只爱钱的那件事。

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

她与时祺相处时已不设防,偶尔表露出自己的一点脾气也没有关系

“没想到小满也是小财迷。”

时祺伸出手,指尖差一点就要戳到温禧的额角,他一本正经,却做着幼稚的举动,像当初非要去看她有没有发烧。

“我在萨尔茨堡那里买了一处房产,来放钢琴。如果你愿意,可以去那里选几台自己喜欢的。”

他追人的心思昭然若揭,让她措手不及。

现在轮到他稀松平常的钞能力了。

温禧定了定神。

“小满,我先走了。”

时祺不想再继续刁难她,看她挖空玲珑心思去想一个周全的答案,于是礼貌地见好就收,给她留出足够安全思考的空间。

这招欲擒故纵果然奏效。

啊,就这么走了?

温禧劝自己坚定一点,不顾心上涌动的强烈失落。

理智告诫她到此为止,可心中那个十八岁的自己一直存在,不自觉地便会取而代之,为现在的她拍板做主。

她怔怔地看着时祺的背影。

“手册我带走了,我回头再看看,然后告诉你我喜欢的。”

“要记得,你还欠我一台钢琴。”时祺侧身回眸,伸出手,在冬日暖阳勾勒出的光影中举起长指,晃了晃。

他尝到放长线的甜头,明明可以收网,上钩,却控制着那点分寸,毫不吝惜,持续不断地将那些诱人的饵料沉入水中。

等她愿者上钩。

让她慢慢习惯有自己的生活应当也不错。

什么,明天还要再来?

好吧,毕竟是自己的老板。时祺开的工资,让温禧二十四小时连轴转都有富余。她也的确看过时祺这几天的时间安排,确认他是百忙之中最后几天的剩余时间。

他接的活动少之又少,却还是架不住各种讲学的邀请雪片般纷至沓来。

温禧难以置信。

将时祺送走后,温禧才抽空去看自己的手机,却看到屏幕上有几个陆斯怡的未接来电与一连串的消息。

「陆斯怡:小喜,快看今天的新闻,那人渣出事了。」

「陆斯怡:还有,你上次让我查的东西,沈昀跟我说了,有眉目了,我整理下发你」

温禧看见信息立刻打开手机,翻到民生新闻的频道。

此时此刻,爆炸性的新闻标题连着红色的惊叹号,在一瞬间闯入温禧的眼帘。

民营企业家董富明因食品安全问题被举报,接受调查。

第45章 曝光

“更多相关的报道, 本电视台记者将持续跟进。”

随着电视里女记者沉稳干练的声音落下,温禧与陆斯怡对视一眼,心下将前因后果都捋顺了一遍。

“你看到了吧, 就是这么回事。”

南江突发食物中毒事件, 食客在富明餐饮旗下的餐厅就餐时口吐白沫,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急性症状, 入院救治。

陆斯怡摊了摊手,眼里却是藏不住的冷意,夸张地长叹一声:“小喜, 自作孽不可活啊。”

时祺前脚刚走没多久, 陆斯怡后脚就开着招摇的冰莓粉跑到店里来, 说要请温禧吃个晚饭。

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陆斯怡还打听到,董富明原本当日正打算召开集团记者会,维持岌岌可危的体面, 却被突如其来发布在社交平台上的暗访视频乱了阵脚。

透过暗访视频,记者揭露了富明餐饮默许国内明令禁止的添加剂在食物中的使用, 瞬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调查记者的暗访并非天衣无缝, 是因为精准把控时间点, 爆在此刻飙升的关注度上。

在发布会现场,有人拿着暗访视频当场质问, 董富明灰头土脸,那张肥腻的脸在镜头前惊慌失措,直播也被草率切断。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陆斯怡在一旁长舒一口气, 揪开薯片的包装袋, 坐在沙发上。

她热衷于食用膨化食品,习惯拉温禧下水, 往她手心也递去青柠味的薯片:“他这次捅了这么大篓子,应该谁也救不了他。”

“是啊,真要感谢那位勇敢的匿名记者。”

温禧点了点头。

富明餐饮经营时不是没遇到过食品安全问题,但他们早就有了一套熟悉完备的处理流程。

倘若是分店,通常会将责任归咎给加盟商,总店就自发请辞说管控不严,做出官方保证,对违规门店承诺加强培训,增加食品安全检查的频次。

或是更直接点,寻几个由头开除两三名基层员工,就可蒙混过关,草率了结。

但这次董富明是难辞其咎。

这次食物中毒之事来势汹汹,矛尖精确,已造成有两人死亡,另有多人住院,对群众的生命安全造成了极为严重的伤害。

以往在广告中宣扬的健康食品彻底变成了自打脸的骗局。大厦将倾,不乏有落井下石之徒,董富明的发迹史也被翻了个底朝天。

在食物中毒事件之后,才将黑幕掀开一角天光。

更多企业的违法信息纷至沓来。例如曝光通过劣质油制作商品,培训的员工素质低下,掉落地上的食材又重新捡起来放到锅里烹炸。

食品安全从无小事。

人心惶惶,南江所有的市民都忧心忡忡。

如此种种,食客发难,口诛笔伐,董富明奋斗半生的基业毁于一旦。

树倒猢狲散,温禧只觉得他罪有应得。

那次骚扰虽然没给她留下太多的阴影,但却像是古怪的整蛊玩具,偶尔会在她心头突然蹦出来,变成具像化的恐怖形象。

当初第二天温禧在陆斯怡的陪伴下,到警局做笔录,她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本身是个非常不利的选择。

董富明极有可能是因为心虚,也有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并未大张旗鼓地追究温禧在绝境下的反击。

一般这样的案件都会不了了之,温禧在报警之前就有这种心理准备。

填写报案回执时,在看见温禧身上没有出现实质性的伤口后,接案的民警也面露难色地落笔。

预想中的结局。

唯一的惊喜是,当初将那个调律工具箱遗失在董富明家之后,她原以为工具箱就这样宣告失踪,却没想到

——某一天又安然无恙地回到她的店门口。

温禧调律有自己的习惯,从市面上购买了常规的调律工具后,也做了一点趁手的改装。回家后她想起那套无端遭殃的工具,不免有些遗憾。

只好再费些心力从头做起。

但令她意外的是,却有人提前替她考虑妥帖,替她将遗落的那套工具取回来邮寄,让她签收。

他们默契没有去问彼此,但都心知肚明那个可能的答案。

她受惊后对万物警觉,和邮递员面面相觑,迟迟不敢签收,邮递员挠挠头,疑惑地问:“温禧小姐,这个包裹不是你给自己寄的吗?“

之后她报案无果,又起诉。立案之前按惯例是调解,董富明拒绝出席,只派了律师。

双方商量调解,但温禧却不愿意,她在乎的不是能从董富明那里获得多少赔偿,只是想讨个公道。

电视新闻连续多天聚焦食品安全的重点新闻,食物中毒案的新进展被滚动播放,很快又由省里牵头出了调查组,彻底调查这些甜蜜的毒药。

两个月之后一锤定音,董家资不抵债,短视频博主的视频里,拍到将那台客厅里的施坦威搬出来的那一幕。

当初温禧经手的那台崭新的钢琴,连缘角都有了磕碰的画面。

她凝神看,仿佛能听见器具的悲鸣。

“别心疼,小喜,”陆斯怡一时喜极,又豪情万丈:“如果你喜欢的话,到时候等到法拍的时候,我帮你买下来。”

用钱能解决的事都不能算是事。

“是是是,就数我们鹿鹿最有钱。”

陆家做通讯起家,后来成了国内首屈一指的电子企业。,最近陆斯怡与沈昀到处飞,温禧有时候都找不到她的影子。

“我什么时候可以喝上你的喜酒了,鹿鹿。”

温禧对她做出星星眼,状似期待。

陆斯怡笑得一脸娇羞,温禧故意在空气中大力嗅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嗅到恋爱的酸臭味。

“你怎么样?还在给你的大钢琴家打工?”

陆斯怡转身,赖在温禧的身上,好像小树袋熊,转而问起她的近况。

“你说最近时祺一直在你身边。”

“不过这样也好,我一直感觉你住的那个地方不够安全,他如果在的话,至少可以让我少担心你一些。”

陆斯怡托腮。

是,他一直在她身边,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说起时祺,温禧就感觉束手无策。

当天晚上她便做梦,梦见自己置身在神秘的欧洲古堡,长而深的走廊上,烛火摇曳,玻璃柜里各色钢琴琳琅满目,让她走马观花都不知从何开始。

好像名不虚传的钢琴博物馆。

温禧还没来得及陶醉,耳后机械的电子音就开始说话。

“玩家还有五秒钟为NPC挑选出满意的钢琴。”

五、四、三、二、一。

秒表无情地倒计时。

她眼睁睁地看着时间变成指间攥不住的扬沙,一星半点地流逝。

“请玩家接受失败的惩罚。”

宣判。

身边不知何时出现身着燕尾服的时祺,端方优雅,眼神促狭。

温禧忽然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唇一寸一寸靠近。

救命。

怎么会梦到这样的惩罚。

持续数日,他一大早就来到温禧的店里,守株待兔,丝毫不关注会不会遇到路人的侧目。

那束香槟玫瑰她找了个玻璃瓶盛好,他每周又换新的花束来拜访温禧,不知道地,还以为她何时招聘了一位调律工作室的门面。

隔壁店铺的老板娘已经多次打听时祺的名字,温禧不厌其烦。

时祺俯下身来看每台钢琴,温禧趁他不注意,手指在屏幕上迅速又飞快地打字:“是啊,我每天都是一大早就来,今天连早饭都没吃。”

她的手机没装防窥膜,寥寥几语就被时祺一个眼神扫尽。

“小满,跟我一起去吃个早饭吧。”

温禧才反应过来亡羊补牢,用手去遮掩手机的屏幕。

“免得某些人抱怨被资本家奴役,连早饭都吃不上。”

时祺意有所指。

她玉润般的耳尖就变得通红,慌忙转身避开目光,去辟另一个话题。

“我知道旁边有家早餐店,味道还不错。”

“行啊,那我们一起去。”

天朗气清,风铃摇曳,目送他们并肩而行。

温禧从时祺身上看不见太多贵公子的习气。她年少时也见过真正令人瞠目结舌的金汤匙作派,将米其林主厨从巴黎坐专机到中国,就为了准备家宴中的一道菜。

这是一家很小的铺面,木桌木椅,适合匆匆上班买食果腹的白领。

温禧有时懒得做早餐,就也会来这里买上一份。

时祺就自然地停在蒸笼前。

“老板,来一屉素包,再来两个鸡蛋,一碗豆浆。”

“好嘞。“

温禧将温热的包子攥在手心,轻咬一口,还来不及咽,却先被叫住。

“温禧。”

一个雄浑的男音在身后叫他。

她闻声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仔细在回忆中搜寻了很久,才顺利捕捉到相关的蛛丝马迹。

时祺也跟着她一起回头。

“刚刚在后面看到两个人的身影,感觉很像你们,诶,没想到真的是你。”

那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穿了件格子衬衫。

吴荻。

他看起来成熟了许多,发际线增高。

“没想到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啊。”看见俊男靓女,吴荻直球地感叹了一声:“怎么样,是不是要好好感谢我这个媒人。”

温禧的目光与他短兵相接,又突然瞥开。

他们当初分手分得惨烈却迅速,有些身边人甚至都没探听到消息,时祺就迅速去了国外,杳无音讯。

“没有,其实我们……”

她那句解释的话又吞了进去。

察觉到他们周遭微妙的氛围,又看见双方都不愿意去讲说来话长的故事,吴荻停顿了一下,没有追问。

寒暄两句以后,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说起生活的近况。

“你呢,现在还在继续创作吗?”

“年纪大了,哪还有什么戏剧梦,再做梦也是得吃饭的。”

想起自己的梦想,吴荻像是有遗憾,又有叹惋,那些梦想在校园时熊熊燃烧,还剩下些零碎的火星。

底下那一堆无用的柴禾,被时间的冷水泡了,现在复燃无望。

开始的那两年,他也发誓要在戏剧界开创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却屡屡碰壁。无论往何处投稿,都是石沉大海。

现在他已结婚,家庭稳定,通过不懈努力备考考上了南江职业技术学院的一名行政老师,编制稳定,基本温饱没有问题。

也没有再奢求更多的想法了。

“但你很有天赋,不要让自己被埋没了啊。”聚餐时他曾说过自己的梦想,而温禧也的确觉得他很有创作的灵气。

温禧真诚地鼓励他。

好像离开校园,生活的重担就在瞬间压在身上。成家以后,能将自己的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条,基本上已是一个普通人最大的诉求。

“别提了,”时隔经年,他再提起自己的梦想,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反而羞于承认:“什么呀,就是当初说胡话玩的。

那部微电影最终没有成功作为期末作业上交,但好在温禧和时祺找到其他的办法补上学分,他们与吴荻的交集也不了了之。

但时祺沉吟片刻,却又想到助人的办法:“我知道一个戏剧扶持项目,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将负责人的联系方式给你。”

“哪好意思再麻烦你们。” 吴荻摇摇手,眼里透出希望的光亮,却婉拒了这个提议。

“有需要的时候可以联系我。“

但时祺还是将自己的名片留给他。

“当初在学校的时候就麻烦你们帮忙,当初若不是我将视频遗失了,那部微电影就能火起来,说不定你们也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明星了。”

吴荻苦笑。

想起往事,他略显浑浊的眼透出一点希望的亮色。

当时,他将拍摄的摄像机放在教师休息室,就一眨眼的功夫,那张最关键的内存卡却不翼而飞了。

也许功亏一篑就是上苍的意旨。

当初从内存卡丢失开始,他的好运气就好像用尽了,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走下坡路。

温禧纠正他的说法,目光看向身边的温禧,笑着说:“他是,我不是。如今大街小巷的海报里都该挂着时祺的名字。”

“世界上少了个青年演员,却多了位伟大的钢琴家。”

说着抬头看了看时祺,寻求肯定,时祺听见她在夸自己,就心情很好地扬了扬眉。

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圆满。

时隔多年,吴荻依然能感受到,他们两人之间的磁场还是格外强烈。”你们两人都在南江吗?”

“我最近在南江生活,”时祺点了点头:“想试试能不能找点创作的灵感。”

“我在做调律。”

温禧想起当初沸沸扬扬的独奏会新闻,吴荻可能并没有关注。

“你在做调律?”

吴荻跟着她,激动地将话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

温禧问。

“是有个不情之请。”

他迟疑,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你跟我客气什么,”温禧反而笑了:“就直说吧。”

“现在国家也大力发展职业教育,”吴荻跟他们解释:“我们的培养目标很明确,只要教学生学会一门手艺便够了。但大多数的学生是考试一次考差来到这里,有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跟两人解释起职校的办学模式。

他们是民办学院,既有通过高考录取的学生,也有小学毕业后直接念五年制的中专的在校生,那些学生还都是半大的孩子,对前程一片迷茫。

“我作为老师能做的,也就是尽我所能,多给他们提供一些尝试的机会,让他们真正找到愿意投入奉献一生的事业。”

做教师,也鞠躬尽瘁,依然爱岗敬业,为那群小朋友操心。

“我们近期正好也有打算开设调律作为学生的选修,如果顺利的话,也会考虑开设这个专业。”

“所以一直想邀请有名的调律师来。今天碰到你,误打误撞,正好把我这个心愿给了了。”

“方便吗?”

吴荻问得小心翼翼。

“你太客气了,一节讲座也就一个小时的时间,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请不起他,那我还是请得起的。”

温禧半开玩笑地说,让吴荻紧张的心松弛下来,他的眉瞬间松快了不少。

他们是好久不见的朋友,不是吗?

“对了,最近的同学聚会,你们两个要来吗?”

第46章 乌龙

同学聚会?

温禧下意识便去观察时祺的神情。从她的角度仰头看, 时祺的刘海错落在眼前,漆黑的眼深不见底,细碎的光像某种浮动的草荇。

见他不置可否。

也是, 他既不适合在这种喧闹的场合出现, 也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吧。

“再看看吧,”于是温禧微笑, 委婉地拒绝:”我平时工作比较忙,可能没有时间。”

在南江大学时,她一颗心都扑在时祺身上, 也不像普通学生一样住在宿舍。

一晃四年, 熟悉的面孔很多, 亲密的朋友却寥寥无几。

她毕业后便退了班群,后来因家中变故,她过得浑浑噩噩, 有段时间几乎隔断了与朋友同学的所有联系。

“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再去。”

温禧说话时自然而然地用了我们, 这个词像一根细细的红绳, 将她与时祺自动绑定, 让他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她,眼神幽深, 又心满意足地将目光移开。

吴荻倒也不甚在意,转而去详聊邀请温禧的事。

温禧与吴荻将讲座的时间定在学期末,互相确认了联系方式,他说自己还赶着上班, 他们便挥手作别。

她的工作并没有固定的假期, 与客户协商上门调律的时间,时松时紧, 全靠自己的把握。

给时祺的钢琴没买成,他们倒是平白无故地答应了另一桩事。

温禧尝试了所有的选择,给厂商打遍电话,拿着许多定制的钢琴手册给他确认,几乎将所有的钢琴品牌都翻了个遍。

最后她选了国产品牌洛森的定制款。

洛森历史悠久,品质稳定。当初创立时,积极地向欧洲引进钢琴制造名家,协同生产。现在开始从中国传统文化上汲取设计灵感,中西荟萃,既有固定的生产基地,也有原创的生产技术。

“怎么样?”

她自觉满意,话里藏了点邀功的浅喜。

没想到时祺听见她的介绍后,黑曜石般的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他每次弯眼,温禧便又疑心自己是不是又掉进什么圈套。

“怎么了?”

那点快乐又无缘无故地被他的笑卷走。

“你推荐的钢琴不错,但小满,你不知道,洛森已经被我们收购了吗?”

他一口气说完,平静地等待她的反应。

“但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我们在与他接洽在国内合作的事,已经基本谈妥。我自己本人一直很喜欢这个品牌,所以就与他们商量合作,为他们注资,但不对他们平时的决策多加干涉。”

颂音提倡多元化的企业文化,这是他进入中国市场后的第一次合作。

敢情羊毛出在羊身上。想到自己预付的定金转手就到了时祺手中,温禧就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你是不是故意的,上次为什么不跟我说,还在这等着。”

她杏目圆睁,发现自己再次弄巧成拙,自得地将他自己培育的鲜花用来献这尊大佛,准备从他那里讨一个说法。

始作俑者嘴角噙笑,看见她脸上生动的神情几经变化。

国内拥有钢琴生产基地的品牌罕见,洛森也算其中翘楚。他的所有者创办的初衷是希冀中国拥有独立自主的钢琴品牌,几度沉浮,最近苦于制造瓶颈,销售额日渐滑坡,几轮融资都不太顺利。

他们愿景相同,见他同为中国人,商谈合作时就多了几分可能。

“不是故意的,只能证明你与我的眼光一样好。”他三言两语便能将温禧焦躁的内心抚平:“小满,这是对我的肯定。”

“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在温禧的鼓膜上震动,道谢诚挚,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知道了。”

她伸手胡乱地扇,也扇不尽耳间的热意。

“好了,你回去好好练琴。”

温禧转身就将时祺往外推,苦垒的心墙早因他的推波助澜而轰然倒塌。

后来她又想顺其自然,可这个其已经成了时祺的祺了-

腊月二十二日,温禧的讲课日期。

深冬天高云阔,稀疏的枝桠下漏尽冬日温阳。有同学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学期结束,众人欢声笑语,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

南职的校园环境优美,以欧式建筑为主核,本世纪初才将新校区建设完全,是座花园式的学府。

毕业以后,温禧许久没有回过校园,现在置身其中,便还有几分怀念。

那时候她尚且衣食无忧,天大的事不过是担忧学期岌岌可危的绩点。

温禧今天穿了西装裙,外搭牛角扣大衣,一双棕色的长靴衬得双腿笔直,用双肩包背着精简过的调律工具箱,轻装上阵,可以完美地混入学生当中。

接下来发生的趣事就佐证了这一点。

“同学,麻烦请问一下教室M101在哪里?”

身后有气喘吁吁的女孩轻拍了她的肩膀:“我是从校外来的,听说这里有调律的讲座,想来听一听。”

女孩学生模样,一脸焦急。

“你跟我一起过去吧,我也恰好要到那里去。”

女孩开心地点点头。

在前往教室的路上,温禧中间几次她想说明自己的身份,却连一句话都插不上,索性耐心倾听。

女孩性格外向,将苦水与温禧这样的陌生人分享。她说从小就喜欢动手拆东西,却被父母勒令在书桌上读画本,高考落榜心仪的大学。

她倾诉的那些事,温禧都感同身受。

直到两人走进报告厅,女孩正准备给她欠身让位,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却见温禧径自走上礼堂的中央,

讲座的海报与简介,温禧都让吴荻尽量处理得低调一些,甚至没有放上自己的照片。

女孩没有认出她,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您我”

视线相碰,接触到女孩眼中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粲然一笑,心情莫名地很好。

“我就是今天来讲座的调律师,温禧。”

“那我以后能找您请教吗?”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

“当然没问题。”

讲座的地点定在学院M101,一个小型报告厅。

礼堂的主舞台高度与场下相差并不明显,只有几阶很短的台阶,没有居高临下的统治感。

演讲的老师与学生之间也并没有很强的距离感,适合平等地对话与交流。

舞台的中央按照温禧的要求,已事先就放上一台钢琴。是她拜托吴荻事先帮她寻觅一台有瑕疵的钢琴,准备做现场示范。

纸上谈兵终究寡淡,温禧想的是,只有现场实践,才能让学生更加直观地体验调律的工作。

五点一刻,讲座开始。

“大家好,我是温禧,是国家二级调律技师,今天很荣幸应学院的邀请,来跟大家分享一些调律相关的知识。”

暖茸的镁光灯落在温禧的面上,将她眉眼染上柔和的光。术业有专攻,此刻她开口,便是调律王国的主角。

自我介绍完毕,台下学生的议论渐渐浮在耳畔。

「好美好美,做什么调律师,做主播多好。」

「这么小,感觉她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大诶,也能把调律做好?」

「调律应该很辛苦吧,竟然还有女生去学」

她置若罔闻。

“说得简单一点,我们调律师的工作也个特别好的美称,叫做钢琴医生。医生治病救人,而我们面对的就是钢琴数千个零件会产生的小毛病。一架钢琴的使用年限大致在十五到三十年之间,中间可能会出现各种问题。”

“不同于管乐,钢琴属于弦乐器,弦的张力会受到长期使用与外界各种因素的影响。进而导致钢琴本身的音色与音质出现偏差。”

“这时候就是钢琴生病了。”

温禧说起自己专业知识时,那双漂亮的杏眼立刻就亮了起来,像夏夜晚星,闪烁着专注的光芒。

温禧又继续往下说。

“大家以前都学过钢琴吗?”

底下稀稀拉拉举起几只手掌。

“我们钢琴分为两种,分为立式钢琴和卧式钢琴,也是我们常说的三角钢琴。而大家家里常用的钢琴就是立式钢琴,也称为四角钢琴。”

“两种钢琴的调律方式并不相同。今天放在现场的这台钢琴,也是立式钢琴。”

她将钢琴的组成部分都介绍了一遍,又简单地提及了调律原理,最后展开自己的工具箱,将所有的调律工具一一介绍了个遍。

“好了,我该讲解的理论部分已经说完了。调律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动手。如果大家感兴趣,该用的工具我这边都有提供,可以上来亲自试一试。”

为避免学生不知从何入手,温禧将准备工作一手完成,干净利落地将琴板卸去,第一次将庞然大物的内部结构展示在众人面前。

调律最重要的兴趣点就在于动手,她话音刚落,果真有跃跃欲试的同学举手。

实践出真知。

温禧邀请了两组同学,每组五名,给的考题是用调音扳手为辅助,通过调整弦轴,完成三个音的调校。

看见有熟悉的同学在台上操作,现场的气氛一下就活跃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行不行」

有学生调侃。

「等等,我觉得这里应该是这样」

有学生质疑。

「不对不对,我刚刚听温老师说了」

有学生站在钢琴旁,翻得本页簌簌作响,仔细对照讲座笔记。

大家七嘴八舌地相互指挥,相互对比,热切地讨论起来,该如何处理这一条弦。

收效甚好。

等学生们走够了弯路,温禧就适时出现指点一二。

这时候,求知若渴的学生们将温禧围成一圈,认真学习,看着温禧依然一丝不苟地整理琴键后,恢复明亮的音色,叹为观止。

不急不躁,行之有道。

不止一人曾说过,观赏温禧调律,像是赏心悦目,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但我们真正要做好调律,并非仅仅掌握与钢琴制造相关的知识就可万事大吉。音乐理论、物理声学,都需要好好研究。”

她在起初学调律时,连晚上做梦时便也梦到自己在钢琴旁,着手解决那些疑难杂症,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演练自己的操作手法。

“你真的很适合当老师。”

等待学生实践的过程中,吴荻由衷地赞叹她,给她递来一瓶水润喉。

“如果南职的调律课程能开设成功,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邀请你来当老师。”

国内开设调律专业的高校尚在少数,但随着钢琴数量的增加与钢琴教育的普及,对规范培训的调律师的需求也日益增大,开辟调律专业势在必行。

“谢谢,如果是你,我暂时还不想从事教育行业,只想专职做调律师,今后再说吧。”

温禧心念一转,婉言谢绝。

“也别着急拒绝我,凡事都有可能嘛。但一直没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调律的?”

第47章 回家

温禧脑海中的那盏走马灯放映, 几番轮转,明明灭灭,终于播放到学习调律的第一桢。

她第一次调律, 还是时祺手把手地教。准确来说, 时祺是她在调律事业上的引路人。

季叔那里,两人用友情价买来的钢琴并没有那么好用, 因为是二手货品,钢琴本身又是格外娇贵的乐器,即使质量再好, 也需要定期调校。

而放在称斤论两的市场里, 他们能给钢琴提供栖身之所, 不被磕碰就实属难得,没有人有闲心去调校。

大部分来二手市场淘琴的人又只想找个过渡品,更有甚者就听个响, 保持音区差不离标准范围,更符合他们粗糙的需求。

供需两方, 皆不在意, 但时祺的耳中却容不得半句变调的音乐。

从琴行约调律师的费用动辄就是三五百, 所以时祺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给温禧发微信, 与她报备今天的行程。

“今天我想留在家里给钢琴调律。”

“在你家吗?我能去吗?会不会不太方便?”

温禧的问题像鱼池里金鱼的气泡,一个接着一个。

“你来。”

他言简意赅。

之前被拦在楼下的温禧,今天终于寻到机会到时祺家中做客。

胜利巷依然蓬头垢面,少年却出类拔萃。时祺站在巷口等她, 俊朗的侧脸融在午时的光中, 明亮而耀目。

温禧从黑色轿车提裙下车,后备箱盖也随着自动打开, 各种高档礼盒放得满满当当,让人瞠目结舌。

“第一次去拜访别人家,我怎么能空手去?”

温禧真诚地说。

“我家只有我一个人,”

时祺提醒她,将落寞的心绪往里藏,眼神中却没有太多快乐。

他沉默地替她提上礼盒,在前面带路。

他习惯了温禧的声势浩大,学会自我麻痹,尽管这一次又一次提醒他,他们之间天悬地隔。

与温禧在一起,连天卷地的落差感可能是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中来。

这就是他说爱的代价。

“公主,你做好心理准备就行。”

时祺没有说错。

单元楼里,水泥台阶上用红漆填满了姓名与联系电话,牛皮癣般的小广告像生了根,层层叠叠地让白墙失去原本的颜色。

筒子楼背光,每家每户又将垃圾放在门口,汤汤水水淌了一地,散发出隔夜饭菜馊后的恶感。

温禧强迫自己不去留意,迅速走到五层。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木门嘎吱作响,挣扎了数声,才露出他曾拼命掩饰的家境。

时祺租了两室一厅,温禧还从没见过那么小的房子。但却干净整洁,面积很小,厨房用的还是最原始的排气扇,连个像样的客厅都没有。

映入眼帘的那台钢琴,倒显得整个家都不伦不类起来。

时祺在鞋架里翻翻找找,才给她在破旧的纸箱里,找到一双又小又旧的女式毛绒拖鞋。

温禧试了一下,感觉尺码刚好,却又疑惑独居的他这里为什么会有女性用品。

“我跟我妈妈一起生活,”时祺云淡风轻地跟她解释,像说起家常菜肴一笔带过她的病情:“最近她在疗养院,暂时回不了家。”

南江的疗养院远在城郊,但温禧心想这大概是他的家事,所以没有再多地刨根问底。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时祺尤甚。

她对时祺的家庭依然很陌生。

温禧到时,时祺已将顶盖与侧板都拆卸完毕,他照顾好温禧,又很快进入工作状态当中。

她像是只好奇的幼猫,蹑手蹑脚地走到钢琴边,再看过去时,时祺右手握板左手击键,另外的工具腾不出手来,用透白的牙齿咬着止音夹。

钢琴对她敞开封锁的躯体,她跟着时祺,逐个琴键地探索未知的领域,摸透内里乾坤。

“小满,来搭把手。”

她从时祺的唇齿边将止音夹取下来,细柔的手指却在他唇边擦了一下,柔软的亲密接触让她的脸瞬间染上红晕。

少年神色专注,唇红齿白,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英俊的脸颊流至衣领,消失不见。

调律者比调律本身更吸引人。

“其实调律也不难。你要不要自己来试试?”

时祺的余光一瞥,看见身边凝神的温禧,杏眼一瞬不瞬地观察他的每个动作,比他这个操作者还认真。

“我可以吗?”

温禧指了指自己。

“你可以的。”

时祺看着小公主颤颤巍巍地要往钢琴里钻,弯腰俯身,额头就要撞上钢琴,忙把她拽了一把。

“调律的时候尤其要小心,起身时不要撞到自己的头。”

钢琴都是真材实料,偶尔有磕碰,受伤的都是自己。

时祺伸手将钢琴尖锐的边缘护住,对她说现在可以起身。

临时抱佛脚,时祺的矮凳上放着几本调律指南,也吸引了她的目光。

虽然温禧不知道那些理论具体有什么用,但她做事习惯去看那些说明手册。从中翻找,希望能找到些有用的指导信息。

她没有正经学习过乐理,只好按着调律教材上的步骤按图索骥。可就算这样逐字读起来,她对上面的内容依然一知半解。看见陌生的音乐术语,只好请教身边的时祺。

“时祺,十二平均律是什么意思?”

“时祺,什么是同音弦组?”

“倍音是什么,我看了好多解释,但还是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起初时祺也解答,但无奈温禧的问题像滚雪球,越问越起劲,源源不断。

“不用看这上面的东西。”

于是少年就起身,将她冥思苦想多时的教材抽走,试图用一个怀抱堵住她雀鸟般的话语。

方法果真奏效,她的脸像是破晓时的天空,一寸一寸变得通红,薄唇张合,却再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把这些书本上的东西都抛开,把钢琴调坏了也没有关系,我到时候帮你。”

他轻声鼓励

“好。”

有时祺的话做保证,温禧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纸上得来终觉浅。

她将头俯在钢琴的发声区,感受乐器回馈的每一次心跳,成为时祺的小助手:“现在听起来怎么样?”

“嗯,好像有点不准,你再转一圈。”

温禧又开心地投入到调律工作当中。

但作为新手,温禧自然会犯错,高音区的弦绕着铜丝,她慌慌张张,经年累月的弦又太过脆弱,很快就拽断一根。

于是她举起那根断了的弦,苦着脸,小心翼翼地站在时祺面前。

“怎么办,时祺,我刚刚不小心将这根弦拽断了。”

少年有些好笑地看温禧紧张兮兮地拽着那根断裂的细线,好像对待珍宝一般捧在手心。她不知所措,秀眉都紧蹙在一起。

好像做错了事等待家长批评的小孩,仰头迎接时祺的风雨欲来。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再换一根就是了。”

钢琴弦通常用低碳钢制成,低音区用裸弦,高音区用缠弦,通常情况下能驾驭极大的张力。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琴弦锈蚀,崩断也是常事。

时祺练琴时,遇见质量不好的钢琴,甚至用力击键,都能将琴弦震断。

他负责给她善后,将那根断裂的琴弦从弦轴板上小心谨慎地取下,再替上一根,侧耳细听,确保音色没有变化。

与时祺学调律时,她当时想的并不多,没想到自己却真的往这件事上钻了进去,成了自己毕生奋斗的事业。

时祺调律用的是野路子,从未正儿八经地学过调律,全靠自己琢磨一些惯用的办法,倒也足够使用。

后来温禧正式入门调律时,已将这些都学了十成十。

就是她跟着时祺好坏皆学,有些固定的毛躁习惯,最后在培训班时被讲习的师傅狠狠纠正,才慢慢地调整过来。

漫长岁月里,时祺给她留下的痕迹,也消失殆尽。

“我觉得有兴趣,所以就去自学了调律。”

温禧在后台与吴荻解释。

她对传媒方向兴致缺缺,虽然温禧能圆满地完成每个作业,每项任务,但那并不是自己喜欢的。她让钢琴在自己的手上重焕生机,才是心之所向。

当然,时祺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余光看见学生的手势又出了错,温禧又连忙上前纠正。学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等上台实践的学生大功告成,温禧又耐心地点评他们,学生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自己干净地将收尾工作做完,一气呵成,又将钢琴复原完毕。

“大家现在听听这两个音之间有什么差别?”

她复又适时提问。

学过钢琴的学生更能深刻地体会温禧高超的调律水平,对身边茫然的同伴讲解。

场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接下来是提问环节,温禧就近坐在琴凳上,等大家的问题。

因为学生与她的年龄差距不是很大,所以提问环节便很活泼。先前不曾参与活动的学生在此刻也跃跃欲试,纷纷将手举在空气中。

“请问一下温老师,最开始学调律的原因是什么呢?”

学生的提问环节,前排一开始错认温禧为同学的女孩举起手,温禧看见她,就示意给她一个机会。

“是我。”

温禧思衬答案时,后台处一道清凌的嗓音,似温泉水流,无声无息地将她包裹。

第48章 并肩而立

时祺来现场的事, 第一个知会的是魏越。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随便在学校露面,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电话那端的魏越听见的这个爆炸性的消息, 好像一点闪着红光的烟灰落进炸药桶里, 将他这段时间清心静气的佛系脾性又激起来。

他说话直截了当。

时祺对自己的人气一无所知。

“怕什么?”

时祺等他平静后,方才缓缓开口, 语气幽幽,让魏越头皮发麻。

他已经纵容时祺这段时间在调律工作室的逗留,只要这位祖宗在外头晃荡, 网上的路拍爆料亦不在少数, 是他通过公关, 给这些持续涌现的随手拍断了流量。

但时祺在南江长住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有疯狂的乐迷四处游荡,守株待兔。

“你几次三番去调律工作室, 我已经没说什么了。”

魏越低声嘀咕好友的不靠谱。

“我并非明星,原本私生活就不应该暴露在大众面前。我选择成为钢琴家, 是想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分享音乐, 他们根据自己的心愿, 可以选择是去是留,我绝不强求。”

他振振有词, 让魏越无法反驳。

偶像仰仗颜值面具与单身牌坊固粉,而他二者皆可抛。

“能有什么影响?”

时祺不疾不徐,反问他,让魏越哑口无言。

“而且我知道你的担忧, 所以我不是现在跟你商量, 让你先去跟校方联系了?”

魏越被反将一军,颓着脸。

我们两个是平等的关系吗?您这叫什么提前商量?分明只是通知我一声罢了。

“好了好了, 服了你了。我一会儿就跟校方说过,人家肯定巴不得你来。”

魏越雷厉风行,立刻就联系了南职的校方,表明对调律讲座很感兴趣,不需要出场费,就想来现场看一看。

对方接到电话后,好像天降馅饼,诚惶诚恐,着手安排。

国内的名校联系时祺做讲座都被一一婉拒,这次也不知道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出于友善,魏越友好地提醒校方,在时祺出场时,务必维持好现场的秩序。

至此,时祺如愿以偿地出现在温禧的讲座上-

他的话音刚落,场下就掀起轩然大波。

温禧站在台上,时祺站在台下,他从总控室的方向往前走,朝着她的方向,遥遥相望。

时祺本身就高挑挺拔,因为正式场合,身着与她同色系的墨色西装,一对蓝宝石袖扣点缀在袖口,纯澈明净,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像散落在夜空中的两颗星,为他增光添彩。

无数双好奇的眼睛将目光投向他的方向。

温禧亦是如此。

怎么没人告诉她还有这样一位特殊的嘉宾?

她的心跳随着他的脚步被操控,一拍一拍收缩又舒张,在万籁俱寂中,震耳欲聋。

他步伐轻快,走上舞台不过一分钟不到,却令温禧领悟时间的漫长。

与初见时相比,她已不再因为时祺的骤然出现而恐慌,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心中有数。

尽管时祺与她说过几回旧事,反复试探,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从不逾矩,每次都会留给她足够的体面与尊重。

但紧张,说没有却是假的。

等他走上台边,温禧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头顶的镁光灯变得滚烫,让她的脸也跟着急剧升温。

他抱着花,安静地站在温禧身边。鲜花上的露珠落在西装上,湿了小小一片,只有温禧看见。

“你怎么来了?”

温禧用眼神询问时祺。

他笑而不答。

温禧的脑海中立刻涌现起曾经某个荒诞不经的梦,高朋满座之时,他们像新人,珠联璧合,苦尽甘来,终于修成正果,在台上举杯畅饮,接受宾客的祝愿。

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少一些为妙。

与此同时,讲座的现场很快就有人认出时祺。

温禧的目光所及之处,都能看见台下的学生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颊。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同一时刻,校园论坛上也闹翻了天。

「是时祺吧,就是那个著名的钢琴家时祺,他怎么会到我们这里来?」

「两人看起来真的很般配,他是特意为了调律师老师来的吧」

「真的真的,我就是南江职业学院的学生,眼见为实」

「打赌两毛,两个人在一起了」

记录此时此刻,人眼就是最好的相机。

果真掀起了轩然大波。

时祺甚至都不需要开场白,他外貌俊朗,谈吐优雅,就足够将现场同学的注意力都一一俘获。

看见般配的璧人,天真浪漫的少男少女心下了然,现场像是无数朵欢腾的水花,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时祺等场下平静了,方才开口。

“抱歉,是我打断了现场的发言。”

提问的女生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见时祺重新点回这个问题,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但这个问题我也有几句话想说。”

“温老师是我非常敬重的一名调律师。”时祺说,“刚才我一直都在台下,看见温老师从调律师的角度与大家分享了自己的职业。”

“她说得很好,生动具体,我也受益匪浅。”

骗人,他明明自己也会调律。

“我很侥幸,拥有一份在台前露脸演奏的工作,也因此受到大家的喜欢。但她与我,是同等重要的,如果演奏者离开调律师。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作为国际知名的钢琴家,他从不标榜丰功伟绩,对自我定位不过是一个演奏者,时祺将自己的身份说得太过谦逊,让温禧的脸好像刚煮熟的鸡蛋,润白又滚烫。

“我之所以要回答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很清楚温老师会选择调律的原因,我与她是多年的好友,就是很好的搭档,也明白她对调律的付出。”

或许大家在从前的认知中,会觉得与钢琴家相比,调律师可有可无。”

他清朗的声音在礼堂中回荡:“但作为钢琴演奏者。我对调律的体悟又与她有所不同,我无比清楚调律师对我们这些演奏者的重要性。”

时祺只夸赞她的调律技术,却只字不提那些浓烈的情感,好像他们是熟稔多年的好友一般。

“正是因为他们在幕后的默默付出,我们才能够在台前为听众带来动听悦耳的音乐。否则即便我们有再高超的技术,再充沛的情感,弹出的音乐也不堪入耳,是对听众的一场折磨。”

他说的话掷地有声,如暖湿洋流,在她心海中涌过,留下长久的余温与一地春生。

他真正理解并尊重她的工作,这世间没有比这更可贵的事-

她在众人面前游刃有余,但时祺一出现,她也跟着乱了一瞬,连回答的问题都屡屡嘴瓢,不好意思地微笑。

吴荻是最快一个回神,时祺的到来在他意料之外,联想起今天说的惊喜,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微妙的神情,允许场下最后再向她提最后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结束。

“差点忘了正事。”时祺想起臂弯里的这束花,用双手捧起,递给温禧:“我是为了送这束花才来的,表达我这段时间对你的感谢。“

有什么值得感谢的?

她将花接过去,又是香槟玫瑰与尤加利叶,花瓣上滚动着新鲜的露珠。

“今天感谢大家参与讲座,我将我的联系方式留在这里,大家要是有任何与调律相关的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

大屏上出现温禧的联系微信,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来拍照。

温禧收下花,宣布讲座结束。

“难为你了,还特意来这里来给我捧场。”

等话筒静音时,温禧微微侧首,对英俊侧颜说。他在余光中鼻梁高挺。

“校企合作是大势所趋,也是公司工作的重点之一,颂音也在提前寻觅,为将来的发展储备人才。”

他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温禧问,他便拿出来给她展示。

时祺转头看见温禧,她将花抱在胸前,杏眼清波涟涟,因为害羞,玉白的脸颊微彤,比粉雕玉琢的花瓣还更娇上几分。

“何况,我只是说出自己的心声。”

他转折,还嫌温禧的脸不够红,要再添一把柴。

“还有,谢谢你的花。”

“我送了两个月的花,直到现在才引起你的关注?”时祺问:“真该感谢这一束,我才让我成为你眼中的焦点。”

又在揶揄她。

然而,经过校园论坛探讨的新闻迅速发酵,没有给他们留出太多平静对话的时间。

场内的学生尚且好应付。下台时,时祺在蜂拥而至的人群中护着温禧,始终为她圈出一片可供行走的方寸之地。

那些学生无论是要签名,还是求合照,他都一一应允。

意外收获是,温禧被人潮一浪又一浪地往他怀中挤。他一低首,就能嗅到心爱女孩发间的一片馨香。

小礼堂的门口已经水泄不通,记者们闻讯而动,你推我搡,占据最佳机位。

隔着落地窗,他们看见泱泱人群,顿时心生不安。

关键时刻,吴荻奉上一条脱身的妙计:“我知道西北角那边有个小门,你们从那边绕出去,到地下车库,开我的车走。”

他将车钥匙放心地交给时祺。

“怎么办?”

“当然是跑啊。”

时祺当机立断,伸手,对她发出诚挚的邀请。

她看见时祺宽厚的手掌向上摊开,掌纹清晰又干净,修长的五指张开,一看便是很好牵的模样,不假思索,就下意识将右手覆上去。

十指相扣,她的心原落入千万颗加速降落的火星,火烧遍野。

情势所迫,温禧自我安慰。

好像回到少年时,耳边有簌簌风声,他为她一人而来。

第49章 心意

偷梁换柱的计策竟然奏效了。

员工专用电梯直上直下, 他们成功将追逐的人群甩开,途中温禧处处草木皆兵,等到地下车库的时候, 才感觉内心涌现的安全感。

温禧心有余悸。

沾他的光, 突然跻身成为明星,没想到现在还有需要逃亡的时候。

吴荻的车是灰色的本田雅阁, 跟他本人一样,务实低调,他们确保将车窗玻璃都摇上来, 隔绝外界窥探的视野。

“可以不牵我了。”

温禧轻声提醒。他们停在车辆前, 车窗的玻璃倒映出两个高而长的身影。唯一连续的线条就是他们相执的双手。

“好。”

那双手是为钢琴演奏量身定制, 虎口宽,十指长,饶是温禧柔荑纤长, 时祺的手依然能把她整个覆盖,将她边缘整齐的贝甲扣在第一个指关节间。

严丝合缝。

十指连心, 原来这句话形容的感觉是真的。

时祺将手松开, 她的指尖又从温热到冰凉, 终于失去他的体温。

回家不好,去调律工作室也不行, 感觉都在暴露行踪。

算了,那就上车再做决定。

他将副驾驶的车门拉开,用掌护头,让温禧往里坐。

与此同时, 温禧的微信涌进无边无际的好友申请, 让运转的手机软件不堪重负,卡顿退出。

“去哪里?”

“都可以。”

温禧在纠结如何回复手机上的消息, 回答目的地时模棱两可。

像从前发生过很多次那样,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出走,同时陷入一场漫长的逃亡,逃亡的方向全权交给时祺。

车辆在驶向江边的快速通道上飞驰。

时祺在南江生活的时间长,很擅长找无人的角落。

江边僻静人少,日暮时分,傍晚时对岸涌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都倒映在他漆黑又僻静的眼里。

“谢谢你。”

“小满。”

他轻声喟叹。

“怎么又开始跟我道谢了,”时祺苦恼:“我好不容易才将与你的关系重修旧好,现在又收到一句你的谢谢。”

表达感谢是礼貌用语,他不想永远站在一个需要道谢的位置。

“你怎么谢,以身相许吗?”

她很少与他对视,看他挺秀的轮廓下漾起的唇角。

他一切都好,除了笑点越来越让人捉摸不定。

她在网上听说过破镜重圆的三种形态,未破、无镜与难圆,不知道他们归属于哪一种?

“我上次问你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什么问题?

他留给她的问题太多太杂,现在温禧已经有些分辨不清,像弥诺陶洛斯的迷宫,需要有人递来毛绒线团上一根清晰的线头,她才能寻到方向。

她这么想,于是也这么问出口。

“我最想听的那个问题。”

日暮褪尽,身侧有瑰丽的流云,身畔的温禧杏眼桃腮,不遑多让。

他索性不再打哑谜,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我的心情还如上次日暮时一样,想问问看还有没有机会,再让小满撞一次南墙?”

时祺害怕她再犹豫,于是又再补充。

时间安静了一瞬,直到小巧的柳莺在树枝上来回蹦跳,搅乱凝固的空气。

原来他也有等待宣判的时候。

遇见她时,生命剩余的刑期终于有了翻案的可能,他所犯过的所有罪,桩桩件件,最致命的那件,便是企图将月亮占为己有。

时祺眼中浮动着复杂的情绪,有些她读懂了,品出些滋味来,有些她没看懂,但并不妨碍那些荇草将她缠住,令她无法脱逃,缩进自己寄居蟹般的安全巢穴中。

什么时候她也变成这样踯躅不前了?

追究过去的故事已毫无意义,不如把握当下,就是现在。

他不愿意大张旗鼓地追求温禧,温禧知道,如果时祺想要,甚至今天在台上就可以对她表白,单膝跪地,烛光鲜花,再不济也能包下摩天大楼的外墙显示屏,浮夸又浅薄。

重逢以来,他在暗处做了许多事,只是在等待她的垂怜。

“那就再问一个确切的,当初是我一走了之,不负责任,”时祺将所有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成了所有的过错方:“你有可能会原谅我吗?”

诚然,他有太多的秘密未曾宣之于口。

在她面前,时祺总习惯将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

他没有追究过,分手是从温禧嘴里说出来的,她也的确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

“但我也没有问过你,在任家过得怎么样?”

她看见任家寻到亲生子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席卷了专版头条,自己自以为是的成全就好像在瞬间成了个笑话。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时祺被任家找到的时候,恰好是她说分手的时候。

戏剧性的是,任怜月是任家老家主唯一的女儿。从前因为在感情上一意孤行,不惜决裂,私奔断了音讯。

相反地,任家家主与他同辈,雷厉风行,人倒是好相与,一锤定音他的身份,让整个任家将他当作侄少爷来对待。

为了弥补他早年离散对他带来的伤害,任家的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根深叶茂的家族而言,血缘从来都不是免死金牌。面对突然出现的外来者,既得利益者人人自危,几位叔伯都不友善,暗潮汹涌,都惶恐他来分一杯家业的羹。

温禧想起了荣国府的林黛玉,举步维艰,唯恐行将差池。

索性时祺不争不抢,只专心自己所长,唯一的请求就是到维也纳音乐学院再参加一次面试。

结局顺理成章,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导师听见他的音乐,破格又给了他一个面试的机会。

“我在任家没有呆几年,就去了维也纳音乐学院学习。”

时祺深呼吸,与她诉尽过往。

“我更在意的是,在你生活遇到困难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你身边。”他委婉地开口说这件事,还是心痛难忍。

他见过从前无忧无虑的公主是什么模样,又见她现在温柔坚毅,独自一人扛起生活的重担,就足以明白破茧成蝶的阵痛。

“不是你的错,时祺。”

少年嘴硬心软,吞下无数的明枪暗箭,却长了颗豆腐心。

“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对她而言是好事,没有这段艰辛的生活,她永远也不会成长,也永远不可能理解时祺。

“小满,我想换一个问题。”

“你说。”

“你喜欢我吗?”

时祺终于问出口。

这件事他不厌其烦,从她的神态、动作与语言能确认无数遍,但他仍想听她开口说出最确切的那一遍。

温禧与时祺那双漆黑的眼对视,深邃宽阔,让她难以逃脱。

谎言比真话说得更快,她欲开口,想像从前那样骗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出任何违心的话语。

喉咙好像被软木塞塞中的广口玻璃瓶。

明知故问。

她当然喜欢他啊。

“可能是我问你问得太过唐突了。”

时祺又得体地往后退了一步。

温禧不知道,每次退让,说是与她体贴地留空间,未尝不是时祺给自己浇筑台阶。

虽然早就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他也不能死乞白赖得像一颗牛皮糖。

“我现在也觉得,喜欢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

晚风卷过他清润的声音,像轻扇翅膀的蝴蝶,栖息在温禧的耳畔,为她带来温凉的触感。

“从前是我担心的太多。后来我身在国外的时候,也想过很多次,是不是当初不要犹豫,或许就能够多在你身边,多跟你共度一段时间:那该有多好。”

漫漫长夜,大抵只有琴键知道他倾诉了多少对温禧的思恋。

他在说他们曾经的那场拉锯战,温禧追他,他却内心煎熬,总在后退。

直到失乐园那场意外灾祸的降临,终于逼迫进退维谷的时祺作出决定。

现在他如同曾经的温禧,勇敢地表露心迹,温禧却变得像从前的他,如履薄冰,担心顾此失彼。他的话像掀起飓风的蝴蝶,降落在八年后的这一端。

但他们之间却差了整整八年,两千九百二十个日夜。

“我喜欢你,会让你不开心吗?”

“我”

她打断过许多次,逃避过许多回,温禧终于开始直面这个答案,

她点点头。

“你可以喜欢我,我不会觉得困扰。”

回答的话脱口而出,温禧的理智瞬间回笼。

天呐,她大言不惭地在说什么。

时过境迁之后,他们第一次彼此袒露心意,像两张干净的白纸,拼命地从对方身上提取隐藏的信息,却没想过大家都是一片纯净。

正在此刻,温禧的手机传来叮咚的声音,是被贷款自动缴扣的提示音。

应该是最后一笔。

她将手机背在身后,指尖遮挡屏幕,攥得更紧了一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禧拼命往回找补,瑰丽的晚霞在天空消失,落在她白皙的脸上。

得到她积极的答复,时祺风雨欲来的双眼变成雨后初霁,风平浪静。

“为什么是今天?”

等心绪平静下来,温禧问他。

“因为看见你参加讲座,他们都很喜欢你。我担心再不抓紧一点,会错过。”

他薄唇轻抿,率真坦然,露出好看的笑。

他根本不必抢占先机,她的心从始至终都在他这里。

“能不能给我一点鼓励?让我安心。”

时祺得寸进尺。

“什么?”

这次他没给温禧犹豫的机会。

时祺扶住她的肩膀,轻轻一带,终于如愿以偿,将她抱进怀里。

早在心间幻想过千百次的事。

暮色四合,江水畔鸥鹭惊飞,打碎他们在江面交缠的剪影,却未能分开微妙依偎的昔日眷侣。

他没有抱实,手势也很绅士,倒是温禧失去平衡,下巴磕在他的胸前。

“现在我有信心了。”

时祺笑,漆黑的眼中噙满温柔。

于是粉丝在当天又等到时祺微博的更新。

他久未更新的微博再次拍下自然景致,上次发的是日暮时,时祺的照片都像琢磨不透的谜面,粉丝与看客来回观察,分析贴写成小作文,也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只有温禧手握□□。

天空是一片漆黑。四角照片的中央有一轮弯月,清净皎洁,如阆苑琼玉。

返场时他的月光献给观众,更是为她而弹,温婉缠绵,而她却因之前的风波离他而去,连这首曲子都没听完。

“月亮恕我无罪。”

他这么写道,一字一字都落在温禧心间。

第50章 程春菊

满室明澄, 连月光也陪温禧失眠。

温禧打开日记本,流畅地书写好今日的心情,指尖婆娑过一道道收入与支出, 在最后一笔款项的结尾处画上一个黑色的圆圈号。

当初她许诺的资金已经尽数还完, 温禧现在又重新成为了自由人。

好消息当然要第一时间告诉好闺蜜陆斯怡,她正与沈昀蜜里调油, 又飞了一趟欧洲回国,在倒国外的时差,凌晨也能及时给她回复。连同时祺的事一起, 陆斯怡沉默的对话框显示正在输入, 时隔一会给温禧发来一长串巨大的问号。

「Sea:不会吧, 你们进展也太慢了点。再这样下去我孩子都要打酱油了。

「Sea:开个玩笑。

温禧又忙着调侃她,两姐妹就来来回回愉快地聊到天亮。

翌日清晨,温禧终于短暂地安睡了一会。

温禧并未给自己安排好工作。周四上午是她例行去探望程春菊的日子, 她洗漱好,穿上轻便保暖的长款羽绒服, 提前去小区附近的生鲜超市买了蔬菜瓜果。

四幢二零三。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程春菊的楼栋。

当初温氏企业资不抵债, 宣告破产, 让普通的投资者血本无归。

程春菊就是受害的最普通投资者之一。但相较于其他债权者咄咄逼人,日夜骚扰, 这位头发苍白的老年人却和蔼可亲。尽管自己也损失了辛苦积攒半生的积蓄,她却在沟通时打圆场,甚至帮着温禧说话,理解体谅小姑娘的难处。

后来相熟时, 温禧也曾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做。

“钱都是身外之物, 我老婆子剩下的钱已经够用了,为什么要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来为难你这么个小姑娘?”

她笑吟吟地, 镜片后是一双睿智的眼。

可惜好人命途多舛,她晚年孑然孤身,独子远在千里之外做零工,尚未成家,不愿尽赡养之责,每周问候电话还是程春菊独自打去,费尽周折接通,没说几句就被嫌恶地挂断。

温禧心疼老人,又无以为报她的善意,便常去看望她。

一来二去,毫无血缘关系的温禧竟成了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雪上加霜,程春菊在原有基础病上,又被诊断出阿尔兹海默症。

从找不到钱包与钥匙开始,健谈的她话越来越少,眼神浑浊,思维退化,陷入漫长的呆滞状态。

起初温禧万事亲力亲为,但实在分身乏术。病情进展到后来,程春菊逐渐丧失了行走的能力,出行需坐轮椅,几次拨打她儿子的电话都无法接通,温禧就自己做主为她雇了一位保姆。

好在保姆尽心尽力,与温禧时常沟通,让她省心。程春菊的状态虽无法改善,在他们二人的相互配合下,至少能保持在原有水平,延缓了恶化的速度。

温禧由衷地为此开心。

他们同住在一个小区,温禧若是下班早,便会来到程春菊那里,简单地做个三菜一汤,一口一口地哄她吃饭。

温禧后来长期选择租住在这里,遇见更物美价廉的房屋也未搬走,也有一部分她的原因。

温禧刚走到楼栋的防盗门附近时,却听见楼道里隐隐传来一阵喧闹声,正是程春菊家的方向。

她心生不妙。

与此同时,温禧的手机突兀地响起,原本动听的铃声格外刺耳。

“温小姐,不好了,你快过来一趟吧。”

手机的那端传来保姆焦急的声音,与此同时,瓶罐破裂的巨大动静,同时从楼道里与话筒里传来,仿佛要震穿她的鼓膜,双重刺激着温禧本已紧绷的神经。

不敢多想,温禧匆匆小跑,上了台阶,发现二零三的房门大开。

两居室的客厅一片狼藉。

房内不知何时多了名不速之客,那中年男子穿了件藏青色羽绒衣,三白吊梢眼,嘴掀齿露,脸上凶意横生。

塑料电水壶四分五裂地摔在地上,冒着热气,在瓷砖上滩了水。

“你是谁?我警告你,不该管的闲事别管。”

那人见门外进来了个陌生人,吼温禧,当她是普通邻居,试图给她一个下马威。

“你又是谁?”

温禧冷静地诘问。

“你倒有本事问起我,我是程春菊的独子,程鹏。”

那中年男子,名叫程鹏,早年间去千里之外的城市闯荡。当初程春菊确诊阿尔兹海默症后,她就联系过这个电话,长年累月,都处在无法接通的状态。

问邻居,邻居却说从未见过这个人,纷纷摇头。

她苦笑,说只有伸手要钱的时候才会想起她这么个母亲,这样的不孝子,不要也罢。

“我老了,不中用了,对他一点价值也没有,他自然也不会来看我了。”

然而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程春菊也在温禧面前提过这个孩子,一脸痛惜。

然而话虽如此,温禧却见过很多次,程春菊在角落里默默擦拭儿时照片的相框,那时候的程鹏还乖巧懂事,事事都听母亲的话。

鹏程万里,这本是她对亲儿人生最美好的祝愿。

程鹏来这里是有目的的,他收到一条神秘的短信,说母亲留下一大笔丰厚的财产,但被外人蛊惑着修订遗嘱,马上就要被装模作样的外人霸占。

那人有理有据,信誓旦旦,三言两语就挑拨了程鹏贪婪的胃口。

他正愁赌债累累,一边怒骂老不死的家伙藏私,一边匆匆收拾行李回南江,是有是无,决计要亲自去探探究竟。

分明都是老人自己省吃俭用剩下的所有的钱。

他可是程春菊唯一的儿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保姆见温禧来了,好像看见了拿主意的救星,用三言两语迅速跟她解释事情的原委。

昨天程鹏出现在家门口,说是程春菊的儿子,保姆不认识,问程春菊她也摇头,就不敢擅作主张。

原本保姆考虑到温禧工作繁忙,并不想劳烦她处理这件事,想自己寻个借口就让人打发走。

谁知道程鹏竟一直蹲守在门口,鬼哭狼嚎,来来回回地撒泼,甚至引来邻居的侧目,让保姆无法不将他放进屋里。

保姆本想开门跟他说几句话,让他赶紧离开,但谁知道那人就像泥地里的赖皮泥鳅,瞅准机会就进了门。

上来就要翻箱倒柜找程春菊的存折与银行卡。

两相对峙,最可怜的应当是程春菊,她的裤腿也溅上水滴,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惧笼罩,好像被冷锋过境时的衰落的叶片,不住地颤抖。

多年未见,在她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已经不是她十月怀胎的骨肉,而是一个凶悍的暴徒。

“程先生,我们有话好好说,私闯民宅,让奶奶不得安生,就是你的错了。”

温禧冷静地先走到,将自己挡在程鹏和程春菊跟前。

保姆一面拉架劝和,点头称是。

“这是我妈,”程鹏好像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往旁边啐了一口:“我自己家里的事,还能轮到你这么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小丫头指手画脚。”

“喂,老东西,赶紧起来说说话,人家都欺负到你儿子头上了,胳膊肘拼命地往外拐,我到底还是不是你亲生的了。”

他极不尊重地斜着眼。

程春菊被这样吼着,脸上的神色更茫然了起来,口涎顺着嘴角往下淌。她咿咿呀呀了半天,却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这次回来做什么?”

温禧眼神戒备。

“这是我家,我回家天经地义。”

不对,他在外漂泊数十年,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回家。

他们说话时,程春菊的眼睛四处飘忽,终于看见熟悉的女孩轮廓,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温禧,无力的双手甚至抬起,在空中挥舞,却徒劳无功。

却不想被程鹏看见,如芒刺在背。

他一脚狠狠踹在程春菊的轮椅上,惊得她撕心裂肺喊了一声,就再也不肯说话了。

温禧再也看不过去,她半跪下来,将老人形如枯槁的手抓在手心,缓慢地婆娑着:“没事,我在这里,菊奶奶你看,我是温禧,我来看你了。”

听见温禧的温声细语,程春菊的情绪才缓和下来,轻轻回握她的手,眼中却漫上热泪。

“温禧?”

程鹏听见温禧的名字,重新想起那条短信。

“我知道你,就是那个欠了我妈很多钱的小妮子,跑来这赎罪的吧。”程鹏的三白眼一转,眼看着都不愿赡养老人,却想从温禧身上敲一笔钱。

“现在假惺惺来这做样子,没安好心吧。”

“还嫌骗我妈的钱不够多,最后再来捞一笔?”

他咄咄逼人。

“程先生,如果你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们可以沟通清楚,如果现在再纠缠下去,我要报警了。”

温禧厉声。

“你要菊奶奶认出你,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花了多少时间在她身边。”

阿兹海默症进展迅速,现在程春菊连认出温禧都有些困难,更别说要将离家多年容貌大改的儿子。

“我已经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该还给我家的,一分都不能少。”

程鹏强词夺理。

“老不死的,睁开眼看清楚,谁才是你亲生的孩子。”见没人搭理他,程鹏说着就要推搡温禧,将她从程春菊的身侧拉开,被保姆阻止。

温禧不等他来拉,自己先起身,站得笔直。

眼前的女子落落大方,容貌明艳,程鹏眯眼,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温禧。

“倘若你愿意肉偿,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程先生,请你放尊重点。”温禧打断他的污言秽语:“程先生,你已经打扰到我们正常的生活了,请你离开。”

程鹏被温禧说的报警倏然一惊,没想到一个年轻女孩竟有如此大的魄力。

“行啊,你就让警察来评评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程鹏嘴里仍喋喋不休地说狠话,身体却很诚实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说让人评理,至少我在这的八年时间,从未见你回来探望过母亲。赡养老人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温禧不甘示弱地回应。

他自知理亏,听见温禧扬起手机,程鹏像是一只抖败的公鸡,悻然退场。

“我们走着瞧。”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程春菊的情绪安抚好,又做了一桌她从前喜欢的菜,气氛复又其乐融融,但在不经意中,温禧还是感觉到一丝窒息。

虽然人说养儿防老,便是要有真正有孝心的子孙,才能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

程春菊忘记事情很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一会就像个小孩,重展笑颜。

从程春菊老人家回来,那张皱巴巴的笑脸让她的心中一直很不是滋味。

这场闹剧就这样不了了之,但温禧看见老人佝偻的背影,心中依然苦涩。

她时常念叨着牵挂着的孩子终于回到了身边,但却没有带来安宁与幸福。人活一世,年近古稀,却带来这样荒诞的闹剧。

一顿饭食不知味,回到家后,温禧才有空打开自己的手机查看消息,才发现屏幕上显示了好几个来自时祺的未接来电。

“有什么事吗?”

她刚从泥沼中抽身,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楚。

“没有,是觉得昨天的事好像做梦,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

时祺说。

“小满,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敏锐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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