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第十九章
“母后, 那个赵疆真的很厉害吗?”
咸阳宫宫宴开始前,处处忙碌非常,宫人们行色匆匆, 唯独皇后的翊坤宫还是惯常的冷清。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穿着围一圈兔毛领的锦衣,正腻在自己的母亲身前,好奇地问。
此乃当今陛下的第五子, 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儿子, 名齐瑞。
皇后诞育皇五子时已近不惑之年, 因此不仅是正宫嫡出身份尊贵, 更是老蚌生珠,宝贝非常。
皇后正在梳妆, 闻言看了自己的小儿子一眼,眼中带笑:“他当然厉害。”
五皇子小嘴一撅, 不满道:“他不过就是个北地的蛮子罢了!”
他一边说一边似模似样地撸起自己的袖子来,“我再长高一点, 就也能去杀北胡人了!”
皇后只是笑笑, 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额发。
五皇子很不满母亲敷衍的态度, 他把小脸一绷:“瑞儿一定会成为比那赵疆更厉害的大英雄的!”
今年过了年,他就是四岁的大孩子了!
母后已经答应他了,过了年,就给他请习武的教习师父,他一定会变得非常厉害的!
五皇子虽然对传闻中的大英雄赵疆不怎么感冒,但眼珠一转,又兴致勃勃地讲起来:“母亲,我听说那赵疆从北地带来了许多猛犬,他的狗都可厉害了!”
“入城的时候,把丽妃的弟弟都吓得尿裤子了!”
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 一时模仿猎狗,一时模仿那丽妃的弟弟,动作滑稽,就连侍立在侧的大宫女都不禁露出笑意。
皇后由着他闹完了,这才稍稍板起脸来,训道:“丽妃是你父皇的妃子,她家的事,你不该多议论。”
五皇子撇撇嘴,还是乖乖地停下了他的模仿秀。
他的消沉只持续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又忍不住“叭叭”起来,“母亲,我今日能见到赵疆吗?”
在宫人们的谈论中,他已在脑海中勾勒出了那“北地蛮子”的形象。
他能杀那么多北胡人,一定又高又壮吧?
对!他的脑袋一定有磨盘那么大,身体像公牛一样有力量,双腿像大象那么粗,一跺脚就可以踩塌许多宫殿和屋子!
北胡人和京城人都害怕他,他长得也一定很可怕!
说不定有三只眼睛,两个鼻子,还有一张可以吞掉太阳的嘴巴,只要他一吸气,天上的云彩就像蛋汤一样被他吸近肚子里!
皇后被儿子的想象逗笑了。
“那你还不怕他?”她逗齐瑞。
五皇子小豆丁一个,但却把胸脯一挺,大声道:“我才不怕他呢!”
他眼珠骨碌碌乱转——他个子小,如果那赵疆是个吃人的参天巨怪,也不会先来吃他的!
一想到这里,齐瑞又担心起他娘亲来,不由得扑到皇后脚边,道:“母后,要不,要不晚上你别去了。”
皇后长眉一挑,那略显衰老的脸上刹那间竟显出几分凌厉来。
“为何?”她问儿子,“可是有谁同你说了什么?”
一旁刚刚还面上带笑的大宫女霎时收敛了笑容,面色沉肃。
五皇子年纪虽小,对人的情绪却十分敏锐,他不知母亲为何突然严肃,眨了眨眼睛,拉着皇后的裙角道,哀声道:“您一定要去吗?”
“……赵疆吃人的时候,让他先吃父皇吧!”
皇后赶紧捂住他这大逆不道的发言,脸上却重新溢出笑意来。
她轻轻地打了儿子嘴巴一下:“瞎说。”
“赵将军怎么会吃人?”
旁边的宫女有点绷不住——皇后娘娘应该纠正的好像不是这一句吧!
那赵疆是否有食人之癖暂且不提,“先吃父皇”难道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吗?!
五皇子却被笑得脸上有些发烫,他从地上跳起来,大声道:“撷芳姑姑,拿我的木剑来!”
“我要去保护母后!”
皇后慈爱地笑着,由着五皇子在宫殿内舞了一套乱八七糟的“剑法”,把装饰用的丝绦都挑坏了,这才道:“母后不用你保护,今日你也不必去晚宴上。”
齐瑞“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闻言顿时不干了,把木剑一扔就开始耍赖皮:“不嘛,我想去!”
他要证明自己不怕!他要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皇后享受了一会小儿子的痴缠,这才松口道:“今日大宴,本没有你们这些皇子的位子的,”她在儿子沮丧之前道:“皇座之后的屏风给你加个座儿,少吃些糖山楂,不许喝汤水。”
五皇子的眼睛登时亮起来,“儿子保证!”
想到可以藏在屏风后面偷看三眼两鼻的北地蛮子,齐瑞兴奋得恨不得立刻跳过宫宴前的这一个时辰。
他看着淡然描眉的母亲,问道:“母后真的不怕赵疆吗?”
皇后扶一扶九尾的凤凰衔珠步摇,轻笑道:“母后未做亏心之事,哪怕赵疆真是地狱恶鬼,又有什么可怕?。”
齐瑞又好奇道:“那父皇呢?”
父皇会不会怕那个赵疆?
她知道儿子听不懂,但还是轻轻地道:“陛下怕不怕,只要看他晚宴之上,如何待他便知。”
年幼的齐瑞不明白母亲的话。
吃了三碟子糖渍山楂之后,他终于在屏风的间隙中看见了“传说中”的赵疆。
他有点失望。
这个大步从殿外走来的男人很高,但没有像房子那么高。肩膀也比他父亲宽,可是不像大象一样粗壮。
他和其他人都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倒是嘴唇很红,像是会吃人。
齐瑞觉得有点无聊,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别处——
他在屏风后还有个同伴呢!
五皇子戳了戳旁边这个一把山羊胡的家伙,“喂,你也是来看赵疆的吗?”
这个山羊胡也太奇怪了!
刚刚在屏风后碰到他,还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呢,可从那赵疆进殿之后,他就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不仅如此,他的脸色都变啦!
脸白得像死人,胡子却还一抖一抖的,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人被五皇子戳得一个哆嗦,转过脸来瞧见是齐瑞,这才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齐瑞这才看出他是在害怕。
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丢给山羊胡。
——胆子可真小!
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又将眼睛凑近屏风上的镂花,去看赵疆。
“……满饮此杯!”
齐瑞听着,这是他父皇的声音。
他看见那个赵疆端起酒杯,抬眼望向父皇……
不,他看的不是父皇!
如同小动物遇到猎食者的直觉,让齐瑞意识到那目光根本、根本是冲着屏风而来!
“噗通!”
五皇子扭过头,便见那个山羊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自己也心跳的厉害,但还是强撑着面子发出了嘲讽,“嘁,胆小鬼啊你!”
他不再理会这个胆小的山羊胡,却觉得今天晚上的宴会终于变得好玩起来。
津津有味地喝了一碗甜汤,齐瑞又凑上去看赵疆。
父皇拔剑了!
父皇舞剑了!
齐瑞的心中念起早前母后的话。
赵疆手无寸铁,父皇持有利剑。应该是赵疆害怕父皇才对啊。
可为什么……他觉得似乎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赵疆,看起来更厉害一些?
齐瑞越想越入迷,不知不觉地从屏风后露出一截衣带来。
殿中的赵疆放下酒盏,抬眼望去,只见之前一直宝相庄严,几如木胎泥塑般的皇后衣摆微动,仿佛是伸脚踩住了什么。
她动作轻微不着痕迹,宽大的裙幅已将后面完全掩住。
赵疆对皇后弯了弯唇角。
皇后也轻轻地颔首致意。
咸阳宫的晚宴,终于在众臣的涔涔冷汗中结束了。时间已近子时,皇帝十分热情地要赵疆留宿在宫中,赵疆却笑着辞了。
“家中尚有稚子娇儿,疆不得不回。”
皇帝顺水推舟,“你的长子也有三岁多了吧?何妨送到宫里来,刚好与瑞儿一同进学。”
皇后的腿似乎有些不适。
赵疆笑道:“只怕赵璟性情顽劣,不敢陪伴五皇子。”
皇帝一摆手,“都是自家人,谈何敢与不敢的?”
赵疆道:“正好,疆有一宏愿,愿建这天下第一的藏书阁,供天下学子广阅书山。来日可让孩子们都来此就学,岂不妙哉?”
皇帝拊掌:“大妙!”
赵疆的儿子不必进宫为质,而这天下第一的藏书阁建成之前,赵疆也就不能返回北地。
双方都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
“陛下,微臣无能”
宫宴已散,皇帝转回御书房,手中仍拎着剑。
他随手扯了张奏折,擦拭着剑锋上的酒污。
“看出什么说什么。”
“微臣定无半句假话!”山羊胡男人跪在地上,低着头,小心道:“陛下剑锋之下,此人神态自若,疏无异色,足见其心志坚定,胆色过人。”
“嗯。”
上方的皇帝漫不经心,“还有呢?”
山羊胡觑着皇帝的脸色,继续道:“此人眉压眼,鼻弓高,双唇薄,是薄情短命之相。”
皇帝“哦”了一声。
他仿佛终于来了兴致,放下手中宝剑,轻声问道:“短命?”
“你可能观出,他因何短命,下场如何?”
山羊胡后脊梁一抖,强撑着声音道:“此人命中带煞,生来上克父母,下克兄弟,夫妻缘薄,子孙离散,若不死于征伐刀兵,则必亡于其血脉至亲。”
皇帝挑挑眉。
赵疆的血脉至亲……那不就只剩下长公主府里的那两个小奶娃娃?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退下吧。”
——等那两个小娃娃长大了去克死赵疆,黄花菜都要凉了!
山羊胡赶紧听令退下,他始终绷着一口气,直到出了御书房,这才敢松。
他粗通相面之术,但比起看人的三庭五眼,更善看人的情绪面色,这才凭此平步青云,得了陛下的赏识。
皇帝每见大臣,必会令他隐藏于屏风之后,观察其面相运势,以此识人。
就连每年选进宫内的秀女,他也都亲眼见过,一一品评。
看陛下的神情,他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既敢起誓,自然说的都是实话。
……只是,实话中也有几句,他没说。
那赵疆鹰视狼顾,显是杀伐甚重之人。如果仅止于此,不过又是一野心勃勃的封疆大将而已。但他观相多年,却是头一次在一个人的眉宇间见到紫气!
帝王紫气!
这是连当今坐在皇座上的这位都不曾有过的!
此人心志坚定,杀伐果决,随便谁都能瞧出他并非泛泛之辈,是成大事的人。
可在座所有人,只有他知道——这赵疆,他可成的大事是多么动地惊天!
这可是改朝换代、日月更张的大事!
是要血流漂橹,曝野千里的大事!
为着自己的性命,他一个字也不能说。
山羊胡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冷汗,匆匆出宫而去。
与此同时,翊坤宫中。
五皇子齐瑞正在犯牙疼。
皇后卸了钗环,也不搭理哼哼唧唧的儿子,只吩咐宫人去取冰来敷。
齐瑞躺在地上刷起赖来:“我不要和赵疆的儿子一起念书,我要去习武,母亲您答应过我的!”
皇后淡淡看了他一眼,“几时说要你去和他儿子读书了?”
她这个儿子机灵,四岁不到的年纪,却是人小鬼大。
她本不愿见这孩子聪明的。
“你父皇既然这样说了,你想逃也逃不掉的。”皇后道:“只是赵疆的大儿子璟公子在北地有神童之名,聪慧非常,想来所学的进度远远超过你,日后你跟不上,还要夫子多补课。”
齐瑞的脸顿时苦了。
他才不要读书!
他是要当英雄、当大侠的,怎么能被夫子拘在房间里背诗写字?!
顿时眼珠一转,动起歪心思来——
他的学习进度跟不上,那当然就不能一起学习啦!
他可是一个顽劣驽钝的笨小孩,怎么能和神童一起读书,拖人家的后腿呢?
齐瑞打定主意——他只消去赵疆那儿点上几天卯,然后推说自己太笨,学不会,不就成了?!
想通了这一节,顿时连牙疼都减轻许多,那股得意劲儿也带到了脸上。
他自觉难题已经解决,又想起了自己在宫宴上心中的疑问——到底是赵疆该怕父皇,还是父皇在怕赵疆?
皇后微微一笑,“以后你习了武,去打猎就知道了。”
人持利刃靠近猛兽,利刃便壮了人的胆气。
可那猛兽若直迎利刃岿然不动,怕的,自然是人。
猎物和猎手,本就没有常数。
五皇子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心中对未来习武狩猎的场景愈发憧憬起来。
待给五皇子冰敷了牙齿,哄着去就寝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撷芳才道:“您这是何苦。”
“五皇子天资聪颖,您若想教他学会藏拙也便罢了,可为什么……”
可为什么要引着他,生生往被养废的路上走呢?!
皇后轻声道:“人说惯子如杀子,”她抬头看向自己的心腹宫女,眼中有一种极悲凉的笑意:“可与我而言,他留一条性命在,总是好的。”
“赵疆此次进京,不知前路如何。如今陛下不喜瑞儿,将来他做个闲散王爷,也是好的。若是赵疆……以他心性,也不会与一个愚钝好玩的皇子计较。”
撷芳大惊:“怎至于此?!”
皇后轻拍她手背:“这大盛朝……气数早该尽了。”
深宫寂静,她从窗檐望出去,只有一轮冷月,挂在枯枝之上。
这整个王朝中最尊贵的女人说道:“如此也好。”
***
与此同时。
赵疆的马车到了长公主府门口。
驾车的是邓瑜,管家老于带着程勉等人来迎。
“诶哟,我说您这是喝了多少酒?”
程勉夸张地捏着鼻子上前,一接手便觉得肩膀上仿佛压了千钧重担,直压得他往一侧栽过去,不得不勉强掺住赵疆,大喊着让邓瑜过来帮忙,两人一左一右架着赵疆往府内走。
——赵疆身量高大,若不是邓瑜武将出身,等闲两个人还扛不住他的分量。
程勉边走便吩咐:“叫伙房煮些醒酒的汤来!”
邓瑜道:“他从未醉过。”
程勉道:“放屁,人哪有不醉的?”
他一边呼哧气喘一边牙尖嘴利,“他那都是在你们面前装出来的!”
邓瑜偷眼去看赵疆,只见他目光依旧清明,但却对程勉的僭越一言不发。于是他也不吱声了。
两人好不容易把人弄进了卧房,大冬天的都浑身冒汗。
“汤呢,汤好了没有?!”程勉叫道。
厨子搓着两只手赶来了。
他平生只会两道甜汤,一道炖大枣,一道炖雪梨。连醒酒汤里到底放什么都不清楚。
他试探问:“我给二爷弄碗羊杂来成不成?”
程勉脸都给气红了:“让你弄解酒的,不是下酒的!”
厨子被他这斯文读书人凶得不敢说话。
“……我会做些解酒的酸汤,可否让我试试?”
程勉凶狠地转过头去,这才看见束手站在廊下的绿芜。
想起这绿芜曾是王妃院子里的婢女,这些活应该多少会一些,程勉这才点了头。
绿芜领命而去。
程勉正要反身进屋去,就见刚刚送人进屋的邓瑜默默出来了。
他也不吱声,默默往门前一站,手就搭在腰间剑柄上。
程勉瞪眼。
“你防谁呢?!”
邓瑜并不与他争执,只道:“二爷睡了。”
程勉皱眉道:“他醒酒汤还没喝,这样睡着,醒来免不了头疼。”
邓瑜目视前方:“醒酒汤送来,我会送进去,程大夫不必费心了。”他这话说得十分生硬,眼见着程勉的脸越来越黑,邓瑜福至心灵地加了一句:“早点歇着吧。”
直把程勉气得拂袖而去,“好,好,好!邓将军就在这儿当守门石狮子吧!”
邓瑜没还嘴。
他嘴笨拙舌,知道自己平日不会说话常得罪人,因此总是沉默。但这一次得罪程大夫,却是他自作主张。
——他直觉,此时的二爷或许并不想让人进去。
他的确睡着,却像是做了梦。
邓瑜听见他在睡梦中叫了一声“兄长”。
“——兄长!”
赵疆骑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一路从军营的大门跑进校场。
他跳下马背,缰绳一扔,就大步跑进人群之中。
赵堤正在和人摔角。
那名武士显然是铁卫中人,生的虎背熊腰,因为发力到极限,身上的肌肉处处暴起,几处肉眼可见的伤疤显得分外狰狞吓人。
但此刻,这身经百战的武士正被对手压在身下,牢牢锁住双臂和双腿,再强的力量也难以实施展。
周遭是轰天价的叫好声,赵疆跟着叫,跟着跳,跟着拍手。
哪怕他的声音不是最大的,个子不是最高的,他哥哥却依然可以在人群中一眼瞧见他。
果然,赵疆瞧见赵堤抬起头,动作还牢牢地压制着对手,脸上却朝着他的方向绽出一个笑来。
赵疆使劲朝他挥挥手。
他哥获胜,跳下演武台来,伸手摸他脑袋上的两根翎子。
“今日怎么打扮起来了?”
赵疆少年有过一段时日是跳脱活泼的人来疯性格,喜欢张扬的衣饰,今日更是带了冠,上头两根雉翎长有五尺,随着他顾盼之间灵动非常。
少年人的眉眼刚长开,不笑的时候显得秾丽又锋锐,可一笑起来就显得稚嫩了,带着点青涩的傻气。
“爹、不,父帅今日要来巡视军营呢。我也来凑热闹。”
赵堤太了解他了,知道他这凑热闹是假,想在父亲面前露脸才是真。
“这几日你的功夫又有长进了。”赵堤道:“这便试试手来!”
这邀请是正中赵疆下怀。
少年人大声应“好”,一个翻跃,就跳上了演武台。
他的兄长目中含笑地站在台下看他。
赵疆的确是天赋异禀,天生习武的苗子。即便穿的像个花里胡哨的孔雀,即便他比在场最年轻的武士都要小几岁,他还是接连摔倒了好几个。
衣服上滚的都是土,那两根翎子还鲜艳艳地支棱着,在他脑袋顶上花枝乱颤。
赵疆也没数自己摔倒了几个,鏖战之中一抬眼,看见穿着披风戴着战甲的大将军正站在台下看着,正是他的父亲赵英。
他的劲头更足,正要反手摔倒这一个对手,却突然发现父亲皱着眉。
他不高兴。
赵疆动作一迟,已被对手抓住机会,反将他压在地上。
他一咬牙一挺腰,正要翻转,脑海中却又魔障般地掠过那念头——
父亲为什么不高兴?
赵疆露出了破绽。
他的对手在军士们的鼓噪中获得了艰难的胜利,而赵疆站起身的时候,他的冠翎却折在土里。
再看台下,赵英已经不见踪影。
晚间,赵疆留在营地用晚食。
——他哥哥赵堤会烤羊,那手艺整个北境都没有第二个能超过的。
今日要庆贺赵堤赢得铁卫们的敬服,所以可以饮酒。赵疆作为赵堤的弟弟、赵英的小儿子,在军营中早是熟脸,武士们把他当弟弟、当儿子逗弄,都来与他敬酒,灌得他找不着东南西北。
年轻人要面子,赵疆怎么也不肯说一句醉了,越喝,他就坐的越端正,越头晕,他的脊背就挺得越直。
还是赵堤照顾他这个幼弟,把还来灌酒的人全都轰走,拿刀子给他片羊腿吃。
盯着赵疆吃了一整条羊腿,赵堤把刀子和骨头递到他手里,“好好吃干净。”
赵疆反应已经有些慢了,眨着眼睛盯着赵堤,不应声。
赵堤笑了,“否则要生丑八怪侄子给我了。”
北地的风俗,吃肉必须要把骨头刮干净。骨头吃得越光,将来生出来的小孩子就越漂亮。
赵疆嘀嘀咕咕:“我还没娶媳妇呢。”
他刮下一点肉丝舔进嘴里,又说:“我儿子要做英雄人物,丑不丑有什么关系?”
赵堤笑得更厉害,——媳妇还没娶,这不就已经盘算着儿子了?
“万一是闺女呢,”赵堤继续逗他,“闺女太丑了嫁不出去怎么办?”
赵疆瞪眼道:“谁敢嫌我们镇北王府的女儿丑?”
一边说,一边把那根羊骨头刮得光溜溜的。
赵堤收走他手里的刀子:“真是……喝醉了也不碍你的聪明。”
赵疆:“我没醉。”
半刻中后,他被兄长背在背上,一摇一晃地走向营帐。
他被晃悠得直晕,想睡觉。
只听见朦胧中,兄长问他:“最后那一场,为什么故意输?”
他开始装睡。
赵堤却并不就此放过他,“你觉得父帅不高兴,你怕一时兴起,反而抢了我今日的风头,是不是?”
赵疆打起呼噜。
赵堤轻轻地叹了口气,“父亲嫌你年纪太轻,总这样操练伤筋骨。”
他道:“我担心的,却是你的心思太重。”
“你是我的弟弟,是父亲的儿子,我们是一家人。”赵堤道:“你开心,哥哥才开心。”
赵疆于是便真的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的时候帐中无人,卧榻一侧的案几上放着一顶冠翎,崭新的六尺翎子,装着生丝彩缨,鲜灵极了。
他便是穿戴着这顶冠翎,第一次随父兄上了战场。
他兄长的箭法精妙,能射六尺尾羽的雉鸡,也能数丈开外救他一名。
偷袭的敌人已经中箭,赵疆仍免不了反应过度地将他斩为两截。
热血喷了他一头一脸。
那一次他杀敌三人,也三天三夜没睡着觉。
又是赵堤给他灌了酒,强压着他躺下。
“怕梦魇?还是怕鬼?”兄长问。
他说怕鬼。
兄长便笑了,“这世间如果真有鬼魂,赵家军战死的将士难道还护不住你?”
赵疆不解——难道到了阴曹地府,还有北胡人和赵家军的区别吗?
但这个说法的确安慰了他。
“你只记着,这世间人有亲疏,鬼就有好恶”他的兄长信誓旦旦:“今日哥哥在身后护着你,将来泉台之上,赵氏英灵也在你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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