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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闱藏莺

1. 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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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浓云惨淡,冷风簌簌。

顾南枝寝在琉璃玳瑁拔步床上,浓密的眼睫翕动,映入眼帘的是金线绣万朵芙蓉的帐顶。

此刻天光折射在层层叠叠的芙蓉花瓣上,流光溢彩。

顾南枝需每日寅时七刻起身,按时聆听母亲教诲,无论上朝还是休沐。

冬日昼短夜长,寅时的天色常常深灰如鸦羽,但今日她却能借着穿过钉纱窗的曦光瞧见头顶承尘。

现在几时了?母亲是不是来了?

顾南枝猛然坐起身,赤着足就要下床。

然而浮蕊碧浪锦衾掀开,团花簇金床幔就被人捞起一角,温柔婉转的女声传进来:“太后娘娘醒了。”

宫女巧笑倩兮,正要服侍顾南枝起身。

顾南枝隐隐发觉不对,如初生幼鹿般清凌凌的双眸,在殿内端着盥洗用具的六位宫女与身前的宫女面上一一扫过。

殿内只有七名宫女,还差一人。

“云韶呢?”顾南枝疑惑,“平日里都是她唤哀家起身的。”

宫女敛笑,垂首不语。

“哀家问你,云韶呢?”柔柔的声音硬气起来。

宫女不敢扯谎敷衍,颤抖着双唇,硬是吐不出半个字,一双眼布满恐惧向殿外的庭院看去。

顾南枝推开她,手指取下门栓,还来不及拉动,朔风伴雪吹开厚重的殿门。

殿外银装素裹,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平坦的雪面有一半人高的“雪柱”引人注目。

顾南枝伸出手,拂落“柱子”顶端的雪,露出一抹乌黑与一朵绒花。

那还是昨日除夕,她给宫女们的赏赐之一。

明明昨夜,云韶还簪着粉色绒花,一面剪烛花,一面怜惜地催促她:“都子时了,若是让北方的百姓们知晓普天团圆的日子,太后娘娘还在熬夜为他们雕观音祈福,一定会十分感动呀。太后娘娘可别熬坏了身子……”

然而将她服侍好,躺在温暖衾被的云韶,却在大雪连绵的初一被活生生冻死……

皇帝年幼,断不会插手她的长乐宫。

唯有她的母亲——瞾夫人,能随意决断她宫里之人的生死。

她和皇帝乖顺听话,从未忤逆过母亲,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赤足踩着的雪地陷进一个一个珍珠大的小坑,顾南枝抹掉脸上的泪,“备辇,去安乐侯府。”

华盖宝顶的马车行驶在宽阔的朱雀街上,安乐侯府位于荣丰坊,出了朱雀街还需拐过两条街。

街边堆雪成山,有人靠坐旁边,于风雪中一动不动。

今日是初一休沐,路边的冻骨还来不及处理。

顾南枝不忍再看,落下厚毡帘栊。

六年前,殊贞皇后薨殁,留下尚且年幼的太子,不久顾南枝入宫为后。

那一年,她才十岁。

帝后鹣鲽情深,皇后身子骨柔弱,膝下唯一的皇子一出生就被封为储君。

皇后担忧死后,太子会落入妃子手中被把控,成为争权夺势的工具,为他人作嫁衣裳。

殊贞皇后出身将门杨家,杨家有两女,一文一武,被誉为帝京双姝。杨二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杨三娘子温婉贤淑。

殊贞皇后乃杨三娘子,弥留之际托孤给自家姊姊。

杨二娘子嫁于安乐侯为妻,诞下两女一男,长女酷肖母亲,次女依赖惊怯,所有人都以为入宫为后的会是年龄更为合适、性子更为稳健的长女。

可偏偏母亲选中她入宫。

封后当晚,皇帝姨父挑开她的金线绣凤凰正红盖头,孱弱而温情地说:“皇宫苦闷,可怜枝枝要陪朕虚耗光阴了。”

金黄帷幔,宽阔龙床,皇帝姨父抱起小小的顾南枝,唱歌哄她入睡。

顾南枝以为皇帝姨父会陪自己很久,可皇后仙去第三年,他就相思成疾崩逝了,手里还攥着皇后亲自绣的,已经泛黄的绢帕。

幼帝即位,十三岁的顾南枝为太后,垂帘听政,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杨家拥护幼帝,屡次平乱成功,连斩七王,成为幼帝唯一的依靠。

也就是那一年,母亲受封瞾夫人,每日入长乐宫教诲顾南枝。

大瀚江山俨然把控在杨家手上。

而顾南枝只是一个被推出来、亦步亦趋的傀儡太后。

雪厚难行,两炷香的时间才至安乐侯府。

亭台楼阁,金雕玉砌,铺张奢靡堪比皇宫。

这当然不是最初的安乐侯府,是母亲瞾夫人以顾南枝太后的名义赐下的新宅。

也不是顾南枝出生、成长的旧宅。

婢女将她引到花厅,“太后娘娘先行品茶,瞾夫人还在屋内梳洗更衣。”

“哀家现在就要见到母亲。”顾南枝拂开婢女奉上的热茗,转身踏出花厅,忽而又踯躅原地,“带路。”

她来侯府新宅不过三两次,加之布置豪奢,竟是不识得路。

婢女无可奈何带路至浣花院,顾南枝踏上廊芜,门外侍候的大丫鬟含笑行礼,半是迎接半是阻拦道:“太后娘娘今日怎屈尊登临侯府?”

“哀家要见母亲。母亲若还在梳洗,哀家可以等。”

引路的婢女附耳大丫鬟低语,太后不肯在花厅,非要冒雪前来,谁能阻得了她?

大丫鬟苦笑,让人下去斟一壶新茶。

灰蒙蒙的天,白茫茫的雪,青色的廊檐下,顾南枝身披火绒绒的狐裘,云鬓盘成高高的发髻,簪十二金凤钗,尊贵而娇弱。

风雪肆虐,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耳里。

她走近一步,听得更清晰。

屋内有一男一女。

男声低沉若钟,女声竟比男声还铿锵有力。

“云中王上书……回京……二月……”

“……知……为何?”

“……不成威胁……掀不起风浪。”

大丫鬟端茶入内,随着雕花红木门推开,屋内的交谈声也息了。

未几,一个年逾不惑,锐眼、鹰钩鼻的男子走出,正是顾南枝的舅舅,杨宇赫。

杨宇赫俯身行礼,顾南枝心头记挂云韶一事,对这个不甚熟悉的舅舅并无多少寒暄,微微颔首便算作回应。

可杨宇赫却对她生出寒暄之心,“太后娘娘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粘着曌夫人……不过也挺好的,身上流淌的血有一半是杨家,我们总归是一家人。”

似感慨又似敲打,顾南枝岂能听不出来?顶着如芒在背的锐利目光,顾南枝回转欠身,“枝儿见过舅舅。”

一国太后向自己低声下气地请安,杨宇赫的虚荣心得以满足。

他离去前乜了那个乖顺的小太后一眼。

顾家推出去的一个傀儡,还敢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太后的做派。

杨宇赫跨出月洞门,身影远得看不清,顾南枝才踏入门槛,与屋外的凌寒不同,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

翠玉珠帘叮咚作响,窗边的八宝架上簪一枝腊梅入青花瓷瓶。

雍容华贵、珠玉环绕的妇人倚在红木圈椅的扶手上,支着太阳穴阖目而憩,黛色的眼线勾勒出张扬。

“母亲。”顾南枝卸去肩上的狐裘,也卸去太后的架子,像一个向来听训的女儿给尊敬的母亲请安,只不过又藏了不值一提的愠怒,梗着脖子不肯说出“安康”二字。

“你来了。”曌夫人悠悠睁眼,对于她的到来早有预料。

顾南枝拂过云韶发顶的手指还是颤的,“云韶何错之有?母亲为何要她风雪罚跪,她会死的……”

曌夫人抬眸,神色沉静,“你是在诘问母亲了?为一个奴?”

心口猛地一跳,“女儿不敢。”

她在朝臣、百姓前是高高在上的矜贵太后,在侯府、浣花院,只是曌夫人不争气的次女。

“你昨晚在做什么?”

顾南枝的气息有一瞬的慌乱,“昨夜除夕宫宴后,女儿就回长乐宫了……”

扯谎都不会,在气势逼人的母亲面前,她一个谎话都编不出来。

曌夫人无情戳破她蹩脚的遮掩,“回长乐宫贪玩至深夜,耽误次日的教诲。”

“不、不是贪玩,”顾南枝咬着下唇,“今年多地雪灾连绵,京城亦被波及到,北方更是深受其害,女儿想亲手雕刻观音神像,祈求上苍护佑我大瀚子民。”

她做事算不上利落,但胜在专心,一沉湎进去就容易忘记时辰。

不知是哪一词挑动曌夫人的心弦,她正视立在自己面前,怯怯懦弱的女儿,开口道:“今日为母来长乐宫,宫人以太后还在歇息为由,行阻拦之事。”

顾南枝瞬时厘清了。她昨夜雕刻观音至深夜才睡下,云韶怜她入睡时间甚短,因此出言阻拦了母亲,期望她能多睡一会儿。

……连她自己都不能忤逆母亲啊,是她和云韶走得太近,初进宫的少女正是活泼好玩的性子,一下子就忘记在深宫中惟有谨言慎行方能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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