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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歌

26. 寺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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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不寻原来还是坚持自己去的,但阿忍表现得很不信任,非要去不可。伽衡闻言便要一起,被两人强制摁在原地养伤。

“你知道平康坊里人最多的一家妓院是哪家吗?”

“我怎么会知道。”

“不信。”

解不寻笑了,“杨芹家。杨芹是鸨母的名字,你们不是闻辩的朋友吗?他娶的小就是那里出来的。”

他轻功捎人的方式是挽她胳膊,卡住她腋下,然后阿忍全身的重量便全挂在一根胳膊上,每转移一个地点还要挨一下地,脚崴了好几下,体验感极差。解不寻说他并非是武功最强的人,但轻功大概是的,在敌不过时用这轻功逃跑从来没被追上过。更重要的是练得多,他闲暇时也不喜欢练剑,但喜欢爬到房顶上看月亮。

“和鸟赛跑也有意思,”他在劲风中说,“它高高地飞过,我就跳来跳去地追,最后总能抓住它。”

阿忍想象着他在檐牙高啄的朱瓦上飞来飞去,只为搏下面那些仰头观赛的小娘子一笑的场景,觉得很符合他的做派。解不寻脚步很轻,没有引起巡逻士兵的注意便越过了平康坊的土墙,阿忍的脚趾又在墙上撞了一下,忍着没出声。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进去,楼外有六个叛军把守,再往外就是坊门口的守卫,以及坊内巡逻队——大概二十多人。解不寻在她耳边用气音道:“这比大慈恩寺的士兵少多了。可以静静地都杀了,不惊动坊门口的人。”

“再围着杨芹家转一圈,找个窗户进去吧。”

平康坊往常素来都是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楼栋密集,街道狭窄,彩锦霞幄,屋檐与屋檐之间还悬挂着灯笼、彩带之类的装饰品,很适合隐藏。解不寻也觉得最好不要打草惊蛇,依言转了半圈,找到一扇合适的窗户蹿了进去——阿忍的头在窗棂上狠狠磕了一下。门外的脚步声顿住了,解不寻一掌把她推进衣柜,自己则向反方向滚了一圈,蹲在梳妆台底部,在雕花的孔隙中注视着房门。

房门打开了,一个士兵疑惑地走进来,径直就朝着看起来最容易藏人的衣柜走去。解不寻在心中叹息一声,伏着身子从背后靠近,岂知柜门突然弹开,一根珠宝嶙峋的项链抽在了士兵脸上,在其捂脸后退的时候阿忍迅速从衣柜里溜出来。解不寻上前一把把他摁倒,笑得不行:“你还挺机灵!就一个人紧张什么,我不是在嘛。”

“以防万一。”阿忍揉着额头,转脸对那个吓得抖如糠筛的士兵说,“你好好配合,我们不杀你。杨芹家里有几个士兵?现在可以出去吗?”

他疯狂摇头,头盔把年久失修的地板蹭得嘎吱作响,“不可以!楼下就有人在走廊里喝茶,现在出去会被发现。晚上会有更多人回来。”

“回来?这里是驻军的地方吗?”

“不是。他们把大多数妓女送到洛阳了,还留下几个,每天晚上就回这里......”

阿忍睨他,“那吕蒙恩有没有下达什么命令,全程抓捕什么人、找什么东西?”

“我们是孙中监的部下,与吕中省无关,两位官人素来不合的。”士兵在几句话中就感受到了这个小娘子的态度,泪眼汪汪地争取着她的谅解,“昨天是听闻吕中省的部下在抓捕什么人,我们中监听了,说不许他擅自杀人,抓到谁也需先送到自己那里去。”

阿忍和解不寻对视一眼——什么情况?看似毫不相关的孙孝哲也掺和进来了?听说孙孝哲裘马华侈,颇事豪贵,残忍好杀,宗室贵族好像都是他杀的,如今却约束下级杀人,而且似乎有种含糊的针对意味。昨天才开始的。

“先带我们见那些姑娘。”

“等一下,”他神色恳切,“楼下有人。换岗的时候我便带你们下去。”

于是阿忍和解不寻便在房间里悠转起来了,房间不算大,然而整洁素雅,只是因为近些天无人打扫而蒙上了一层灰。刚才供她藏身的衣柜里只有几件素白的袍子,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居多,收纳在做工精巧的小格子里;窗台上有一把浑圆的七弦琴,被手工做的麻布罩仔仔细细盖着。书柜也是手工打造的,很粗糙,然而上面摞了很多书卷,有竹简写着的经典古籍,有卷轴装的论述文章,涉猎甚广,大多数书籍阿忍听都没听过。她本来读文章也读得不多。

屋主人好像最喜欢曹植,曹植的文章最多。

解不寻打开一个装满纸张的抽屉,“哟”了一声,“八月六日......这好像是日记。”他也不觉得看人家日记有什么不好,径直读了下去,“八月六日,妈妈授我七弦琴,姐姐赠我黄金珰。字迹稚嫩,想来是很小的时候写的。”

不仅字迹稚嫩,纸也黄脆,他关上这个抽屉,打开下面一个抽出一张继续读道:“三月十八日,客行令出错,我判罚言辞不工,妈妈责打。杏蕊求情,一并责打。记请杏蕊吃酒一顿。”

“五月一日,岐王为姐姐掷三百万。”

阿忍对看别人日记还是感到不好意思的,奈何实在好奇,也没阻止解不寻,一直默默听着。这位无名屋主记录的都是些生活中的琐事,围绕着四四方方的院楼和妈妈姐妹展开,字迹也越来越绰约姣美——这家妓院品级高,妓女都是要才貌双全的。屋主后来就写得少了,大概是长大了,心中所想不敢交付于口无遮拦的纸张,最后一节抽屉里就只剩她写的诗和练的书法。

墨迹在纸上摇曳生花,“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一纸契书将她死死钉在这腌臜地,她在抽屉里藏着一个浪漫恣意的汉魏王子。王子盼望他的爱情,她也盼望缥缈的、纯净的、似乎永远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爱情。

君怀良不开。她没等来君,等来了叛军。再看已觉得是血泪之词,不忍卒读。

解不寻沉默地把抽屉梭了回去。也就在这时,趴在门缝上看的士兵哑着嗓子道:“可以了,快走吧。”

他领着两人下三楼,拐进一间放扫帚等杂物的储物间,轻手轻脚推开门,汗臭和刺鼻的霉味已经飘了出来。六个小姑娘在里面把地铺铺到一起、坐成一团说着悄悄话,见有生人进来,均是惊得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露出一双双圆睁的、青黑的、凹陷的眼睛,头发油成一绺一绺的粘在脸上。

她们看起来没有十四五岁,本是单纯学艺的年纪,在长安沦陷之前还没经历过“梳弄”,如今却成了大帮男人的......

更要命的是,她们看清解不寻的样貌后重新放松下来,其中一个单眼皮的姑娘站起来用一种惊喜的语气嗔怪道:“解大侠!我们听说过你,还念过你的名字,你怎么来得这样晚?”

解不寻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对不起,我是真的没有听见。若我能听见,一定会来的。”他认真地说,回头看了一眼阿忍,“我等会儿就把你们都带出去,两个两个一捎,赵娘子可以留在这里等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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