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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道情

80-90

81? 第八十一章

◎“哪里来的……肉?”◎

阳方堡等不来援军, 只等来越来越近、听得越来越清晰的巨响。

将士们白天站在敌楼上看,夜里靠在城墙垛口上听,半夜三更, 他们甚至产生了幻觉, 好像能听见契丹人喘出的粗气。

不仅云霁递送了军报,陆康和汪友各自写了军报, 在二月初一的末时两刻,终于盼来了大营的传令兵。

云霁拆开军令, 一目十行, 如坠冰窟。陆康此刻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他快步走上前, 从云霁手里抽过军令……他神情陡然沉重, 反反复复地将军令看了三遍, 僵愣在原地。

汪友小心地观察俩人的反应, 他心中已感不妙,轻声问道:“将军有何指示?”

“不惜一切代价, 守住阳方堡,等待援军。”云霁面色沉沉-

二月初三, 天霾欲雪, 契丹四万大军前压宁武关阳方堡。

万幸的是阳方堡前一道壕沟宽十二丈, 深一丈半,将攻城炮阻挡在外。

卯时一刻,天刚放亮, 一颗重达一百五十斤的巨石朝着阳方堡东南角而来, “轰——”声如雷霆。但出人意料地, 这颗巨石没有砸中堡垒, 而是深陷在阳方堡前的空地上, 距城墙还有一大段距离。

陆康大喜过望,立刻将阳方堡的建造图翻出来,指着那道壕沟道:“契丹的攻城炮射程是三百五十步,但有了这道壕沟阻挡,攻城炮距城墙足有五百五十步!这真是老天爷救命的五百五十步啊!”

汪友跟着傻笑:“只要攻城炮碰不到咱们,阳方堡就一定能守住。”

卯时三刻。

契丹没有给阳方堡宋军喘息的机会,随着大将军一声令下,铁骑蜂拥而至,阳方堡一战正式拉开帷幕。

契丹攻势虽猛烈,宋军凭借敌楼和马面,四面八方地发射□□。契丹人的攻城炮没了作用,但阳方堡上的小型投石器大展身手,一天激战下来,愣是没让契丹人沾到便宜。

傍晚,樊忠在敌楼中找到云霁:“粮草不够吃了,怎么办?”

计划根本就赶不上变化,连续高强度的作战,对体能消耗极大,如果将士们吃不饱,战斗力也会大大下降。

云霁灰头土脸,倒吸了一口凉气,下了狠心:“把剩下的口粮全部煮了,咱们今天吃顿饱的。”

云霁看着樊忠,像是安慰他,也是自我安慰:“援军很快就来了。”

晚些时候,阳方堡每一个士兵都分到了两块麻饼,一碗菜粥和一袋肉干,伙食格外丰盛。众人心照不宣,在契丹人的厮杀声中,吃完了最后一顿饭。

契丹人擅打持久战,深夜见两方局势僵持,便鸣金收兵,伺机而动。

云霁终于能好好地喘一会气了,她靠在墙上,从布袋子里捏出一块肉干,没什么防备地丢进嘴里。

肉干又酸又苦,味道实在奇怪。云霁五官都皱在一起,没怎么咀嚼就拼命地往下咽,嗓子被划拉地生疼。

对面坐着的士兵笑道:“云主帅没吃过马肉吧?樊师傅这马肉干没熏好,一看就是外行。熏好的马肉干吃起来很有劲道,越嚼越香,一条马肉干能配两坛酒。那滋味,绝了!”

原来是马肉,怪不得味道这么奇怪。云霁深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嘴巴里的异味,她觉得眼前这个老哥口音听起来很熟悉,闲聊道:“待了一天,还没来得及问你姓名,你是哪里人?”

“我名唤蒋柏,钱塘人士。”

云霁眼睛亮了亮:“你是钱塘人?好巧,我家在临安。”

俗话说得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蒋柏激动道:“我入伍十二年,头一回碰到家乡人。您是临安人,又姓云,莫非是临安云家?”

云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正是。”

蒋柏夸赞道:“先前听了主帅不少传闻,我心中很是不屑的,今日与您并肩作战,才晓得水乡的女儿不虚男儿郎,也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您今日射空了十个个箭筒,可以说是箭无虚发,我一个大男人,自愧不如。”

云霁摆摆手:“只是小有天赋,不值一提。我八月才至宁武关,而你们苦守黄沙数载,我心中满是敬佩。”

云霁朝着蒋柏作揖,蒋柏亦回礼,俩人相视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

过了一会,蒋柏让云霁先睡,他来守夜。云霁累的两手发颤,她没有推脱,只说:“行,一会我起来换你休息。”

她是累狠了,以至于被人唤醒的时候还有点朦胧,起身时身上盖着的破斗篷滑落,她发现眼前人有点陌生,问道:“蒋柏呢?”

士兵回道:“蒋柏被陆正将调到东南角的敌楼了,之后由我来协助您。”

昨夜是令阳方堡众将士胆战心惊的一夜,但契丹军队好像玩起了猫捉耗子的把戏,出乎意料的是,一夜风平浪静。

初四巳时一刻,在宋军最疲惫的时候,阳方堡东南角的敌楼发出一声声巨响。巨石被抛掷空中,重重地砸在砖块与黄土垒成的敌楼上。

在被第六颗巨石砸中后,东南角敌楼彻底坍塌。

怎么回事?不是说契丹人的攻城炮射程不够吗?!云霁立刻去寻陆康。

陆康是被人从废墟中挖出来的,敌楼塌的那一瞬间,他被一名士兵推到角落里,正巧有一根石柱横在头上,替他挡了坍塌的时掉落的石块。

“他奶奶的……契丹人换了小一点的石头。”陆康劫后余生,大口地喘着粗气,“石头轻了,自然就射得远了。云霁,用砖头混黄土垒出来的敌楼不结实,不能再待下去了,让士兵们全部撤回主堡。”

云霁的神情有点木,拉住陆康的袖子,鬼使神差道:“蒋柏呢?”

“你认识蒋柏?”陆康眼中闪过惊讶,被云霁这么一提醒,他脑中浮现出蒋柏的身形,与推他那人正好能对上。

陆康转向废墟,面色凝重,深深地行揖礼。

“轰”地一声,云霁的脑袋里炸开了一声惊雷,她木然地掀动嘴角:“我知道了。”

她哽咽道:“我们是同乡。”-

二月初六,阳方堡弹尽粮绝。契丹人前赴后继,堡垒下死尸累成小山,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霜。黄土浸血,冰冷的阴风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六座敌楼被攻城炮摧毁,士兵们挤在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城墙上,头顶是时不时砸下的石块和羽箭,眼前是云梯和顺梯而上凶悍彪勇的契丹军,身边是战友的尸体残肢,噗噗地往外汪着血,可谓四面楚歌,八方来敌。

云霁躲闪不及,额头被飞溅的碎石划拉出一道口子,滴滴答答地淌了半边脸。她咬着牙,愣是没哼哼,她揩着脸上的血渍,撕了一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布料,往头上一裹,也算是包扎了。

大概是又累又饿又在失血的缘故,呼啸的北风中,云霁脸色苍白如纸,拉弓时眼前虚虚实实,连射三四箭都没有中,最后两眼一翻,仰头倒下。

陆康连忙喊人把云霁抬下去医治,一面把樊忠和汪友叫到跟前,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弄点吃的吧,扛不住了。”

汪友呆滞成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也饿,但他不想掺合这件事,于是不大确定地问:“啊?”

樊忠看了一眼汪友,蜡黄的脸上满是不屑。他又看向陆康,干脆道:“天这么冷,摆上几天也不会坏,能吃。”

云霁是被香味勾醒的,她深嗅了一口气,是肉汤的鲜味。肚里的馋虫天翻地覆,云霁挣扎着坐起来,正巧樊忠端着汤碗走进来。

云霁接过汤碗,也顾不上烫不烫嘴,沿着碗沿抿了好几口。肉被切的碎碎的,沫子似的,混着汤一起下肚。

她舒坦的呼出一口气,点评道:“汤面上都是油花,真香!”

樊忠硬是扯出一线笑容:“再喝一碗吗?”

云霁抿了抿嘴:“不喝了,有这一碗就够了。是不是援军到了?总算是守住了,不瞒你说,我差点以为咱们要交代在这里。”

樊忠垂头看地,没说话。

云霁愣了愣,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有援军。”樊忠声似蚊呐,头埋得越来越深,“云霁,没人来救我们。”

她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空碗,油光发亮,鲜味还在唇边荡漾。

“哪里来的……肉?”她从嗓子眼里十分费力地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裹着肉香,都在帮她回忆肉羹的滋味。

“唔——”喉咙里莫名地冒出一股子腥臭味,云霁开始干呕,紧接着像发了疯似地用手去抠嗓子眼。她伏在榻边,勾出床榻下的铜盆,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肉羹顺着喉咙管往外淌,她难以自抑的,口水和泪水糊了满脸。

寒光凛凛的弯刀横在头上,她没有闪躲;鲜血肉泥溅在脸上,她巍然不动;

这碗肉羹击垮云霁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难?

樊忠没有嫌弃云霁,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对上她血红的眼睛,问:“吐干净了吗?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出去。”云霁撑着榻沿,嗓子里像是含了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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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第八十二章

◎“你是提前来见阳方堡三千冤魂的?”◎

“你要死在这里吗?”樊忠问她, “没人会感谢你今日拒绝了一碗肉羹,但所有人都会记得,是归州营丢了阳方堡。”

“饭是我做的, 我只会比你更难受。把眼睛闭上, 猛地灌下去,这不难。”

云霁一直在深呼吸, 她的五脏六腑在叫嚣着难受。

碗里是谁的丈夫,是谁的父亲, 又是谁的孩子?

樊忠又端了一碗肉羹进来, 他没有盯着云霁喝,只是默默地将碗放下, 转过身时有一声安慰:“他们不是为你而死, 至少你可以替他们活。”

没过多久, 云霁掀开营帐走出来, 樊忠回头望去,只见云霁穿戴整齐, 一手拎着头盔,另一手握着长弓。她眼中有一片深潭, 灰蒙蒙地, 没什么神采。

樊忠突然想到第一次见云霁时的场景, 小丫头神采奕奕,眼睛里藏了个太阳,朝气蓬勃的样子真是令人羡慕啊。

“走吧。”云霁淡淡道。

她头上缠着厚绷带, 不方便再戴头盔, 走在路上尝试了几回未果, 她索性一脚蹬开, 快步往城墙上走。

樊忠跟在后面喊:“云霁, 你把头盔戴着!”

云霁听着城外的厮杀声,恶狠狠道:“不戴了,若死了就算我点背。”-

大林是在二月初七见到的常林,他又惊又喜,连忙道:“常统制总算是来了,阳方堡的烽火燃了整整六日,就是在等大营的援兵啊!”

常林不大自然地避开大林的目光,道:“韩副将如何?”

大林道:“宁文堡和八重堡前不断有契丹军队发起进攻,十分难缠,韩副将难以脱身,没办法调兵支援阳方堡。”

常林“嗯”了一声,下令大军原地驻扎。

大林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反驳:“不能原地驻扎,常统制,阳方堡等不得了!”

常林像是故意寻了一个由头,他立刻砸碎了茶碗,大声喝道:“放肆!本将的军令,岂能由你置喙妄议?云正将确实是太惯着你们了,来人,把他拖出去,关押七日。”

大林自然不服,他人高马大,又是武僧出身,立刻和几名侍卫缠斗起来。常林一肚子火气,当即脱了铁甲,命众人退下,他要单独和大林比划。

俩人缠斗在一起,招招式式毫不客气,都是冲着对方的命门而去。常林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大林勉强和他过了七八招,最后被他一个扫堂腿带倒,围观的士兵蜂拥而上,将大林摁在地上。

“常林,你好大的胆子?!”大林喘着粗气,“将军既然已派大军支援,你在此处驻兵,对阳方堡见死不救,你才是违抗军令!”

常林蹲下来看他,轻声道:“违抗军令?我行的就是军令。”

大林突然想明白了,常统制是将军的心腹,没有将军的首肯,他绝不敢做出这样的事。

对阳方堡见死不救,是将军的意思?!大林瞪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常林。

常林没有给他质问的机会,摆摆手,示意左右把人拖下去。

常统制没说怎么罚他,底下人也不敢私下动刑,几个人商量了一会,觉得马厩最为合适。于是捆了大林的手脚,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团破布,随意地把他丢进归州营的马厩里。

半夜三更,大林冷到意识模糊,昏昏沉沉时被人推醒,睁开眼,阿辰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阿辰地手指抵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嘘”的动作,随后从腰带里拔出一把不算锋利的小刀,轻手轻脚地割着麻绳。

大林冻得浑身僵硬,阿辰把他的手抵在脸颊上,不断地哈着热气。

“好孩子。”大林费力地动了动嘴唇,“我是走不动了,你现在去找云霁阿姐,告诉她,常林屯兵在后方,不肯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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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辰摇摇头,固执道:“一起去。”

“你要去帮云霁,对不对?”大林看着他,“路还记得吗?我兜里有令牌,你骑上我的马,从小路走,天亮时就到了。”

小孩红着眼睛去摸大林衣服里的令牌,点头:“我认识,我一定把话带到。”

归州营的驻地已经没什么人了,不远处的大军营地灯火通明,寒风中不断地有人声传来,更显的得此地凄凉。

他牵着马走出营地半里,才踩着马镫上马,朝着阳方堡疾驰而去。

越靠近阳方堡,激烈的交战声越来越清晰。拂晓时分,天边有一线微光,阿辰赶到了阳方堡。

他手里攥着大林的令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阳方堡——千疮百孔,颓垣断壁。

耳边是撼天动地的厮杀声,空气中涌动着血浪。地上全是人,他踮着脚走过去,血泥和腐肉糊在地砖上,这是人间地狱,阿辰想。

“哪来的孩子?你是谁?”有士兵看见他,当即冲上来问他。

阿辰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半张脸,举着令牌,吓得打抖嗦:“我……我来找云霁阿姐。”

士兵接过令牌,辨认出是归州营的令牌,对他道:“别站在这里,抱着头蹲在角落里,快去。”

阿辰蹲在角落里,很快就明白为何要这样做了。

头顶上突然一阵巨响,堡内的青砖受不住这样的震动,“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着碎石块,阿辰吃了一嘴的灰,捂着口鼻不停地咳嗽。

云霁匆忙地从堡上下来,她满身是血,甚至眼睛嘴巴里都是血。方才契丹军通过云梯发起了一波进攻,她抽出长剑劈死一名契丹士兵,脏血溅了满脸。

她费力地擦了擦眼睛,弯腰从尸体上扯下一个头盔,不由分说地扣在阿辰头上,带着怒意:“谁让你来的?!”

阿辰眼中突然涌出泪水,他不管不顾地抱着云霁的腰,一边抽噎,一边说:“常统制绑了大林叔,屯兵在后方,不肯支援。”

如同晴空霹雳一般,云霁僵硬地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常统制是昨日辰时到的。”阿辰哭地稀里哗啦,“阿姐,我好怕。你怎么绑着绷带,是不是受伤了?”

云霁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他们能撑到今日,全凭一根弦、一口气、一道信念。

嗓子眼里冒出一股甜腥气,她垂下头,止不住地咳嗽,一口接着一口地吐着血痰。

“云主帅,常统制来了!”有士兵来报。

云霁用手背抹了唇角,硬撑着:“好,知道了,我马上到。”

阿辰伸手去拽云霁铁甲下的衣角,洇了满手的血,他嗅了嗅鼻子,不肯松手:“阿姐,他心坏。”

云霁没接话,只是让前来回禀的士兵把阿辰带走。

她在营帐内见到常林时,语气出奇的平淡,话中阴冷:“你是提前来见阳方堡三千冤魂的?”

云霁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滩血。

常林挪开目光,开门见山:“请云主帅写信给枢密院张承旨,宁武关需要粮草和武器。”

云霁不明所以地看着常林,冷冷道:“你在说什么浑话?京官与边军勾结,是朝中大忌,更何况是谋取军需?”

常林沉默地看着她,云霁不是傻子,她瞬间反应过来,脑中像是有一根线,将前因后果捋了个透彻。

她一字一句道:“你们利用我,甚至不惜赔上守堡将士的性命,是吗?”

云霁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她的情绪压抑到了极点,牙关咬的生疼。

“你们打了一手好算盘,拿我作局,赏识是假,要挟张殊南是真。常统制,我诚心一问,若我今日不肯就范,你当真按兵不动,眼睁睁的看着阳方堡被破?”

这些天的苦守仿佛一场玩笑,她越说越恨,一盏心火倾倒,撕心裂肺地痛。

“既然要打我的主意,为什么不趁早告诉我?!”她吼破了音,“不是契丹人在攻打阳方堡,是自己人杀了自己人。”

“你们装的道貌岸然,却把我推上刀尖火海。死去的将士何其无辜,他们是为国土、家人而战,不是你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常林静静地看着云霁,问道:“如果一早就告诉你,你会写这封信吗?”

云霁停了一停,斩钉截铁道:“我定会,如果我知道今日局面——”

常林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不,你不会的!云霁,你太骄傲了,觉得自己可以掌握所有的事情,如果不把你逼上绝路,你断不会向张殊南开口。”

她被问住了,像是耗费了气力,冰冷的双眼看向常林。

如果能未卜先知,她定会竭尽全力去找粮草……常林说得不错,她不会拖张殊南下水。

常林眼中有一抹哀色:“云霁,执棋人从来就不是我们。宁武关粮草常年短缺,自你和韩自中来了以后,咱们频繁与契丹军起冲突,粮草更是吃紧。附近能借粮都借遍了,雁门关和偏门关的主将见到咱们派去的人,连营地大门不让进——”

“别说了,我不想听。”云霁打断他,她缓缓地在腰间摸索了一会,粗糙的手掌里攥着印章,“写完,你就派兵。”

常林立刻铺纸研墨,低声道:“我念,你写。”

云霁抓起笔,她浑身都在颤抖。似乎是怕自己反悔,她写得飞快,笔画粘连,墨点四溅。

她面无表情地盖下印章,猛地将纸甩在常林脸上,“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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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第八十三章

◎“就剩我们了。”◎

陆康急匆匆地冲进营帐, 他神情紧张,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但看到云霁和常林时,他又顿住了, 想说的话卡在嘴边, 他站在门口,抹了一把脸, 强装镇定地对云霁说:“云主帅,请您出来, 我有话和您说。”

他的声音颤抖的厉害, 云霁走近些,发现陆康的眼眶里满是血丝。

“怎么了?”云霁疑惑地看着他。

陆康嘴巴张了又合, 几个破碎的音从嗓子里滚出来。

“阿辰, 跳城自尽了。”

云霁怔了怔, 迷茫地的瞪着眼睛, 面上是一触就碎的脆弱,她慢慢地消化这七个字, 缓缓地在牙关里碾碎。

陆康弯下腰看她。

下一瞬,她的手死死地卡上陆康的脖子, 滔天的恨意包裹着她, 她的手牢牢地掐住, 手背上爆起青筋。

“咳——”陆康怕伤到她,只往外拽着她的手,呼吸格外急促, “发现他的时候, 他已经踩在垛口上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跳, 我不知道!”

云霁的脸煞白的像死人, 她一松手, 陆康捂着脖子猛地喘息了两口。

“你说谎。”她脚下虚浮地往前走,“他在哪,我去看他。”

阿辰跳下堡垒后,尸首当即被契丹人掳走,哪里还能见到?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陆康听见了极压抑地啜泣声,像暴雨来临前的时刻,呼呼地风中带着细碎的雨滴,紧接着是一声雷鸣划破长空,乌云压顶,急风骤雨。

“你见不到了他。”陆康跟在后面,想了一个听上去委婉一点的说法。

她开始嚎啕大哭,哭得越来越大声,那道千疮百孔的防线终于崩溃,她的骄傲,她的强撑,如同一场笑话。

哭到抽噎,哭到呼吸不畅,哭到没有泪水。

云霁不想再登上堡垒,她索性躺在地上,失神地看着天。冬日的天有一种不真实地透亮,她很久没有这样看天了,巨大的蓝压在头顶,天的后面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操控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她是很不信命的人,但在这一刻,她觉得命运不公。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号角,洪亮的声音传遍阳方堡每一个角落。

契丹人将阿辰的尸首掳走后,迅速地带回后方。耶律奇衡用湿帕子将血淋淋地脸擦干净,这张脸和耶律奇烈很像,那么眼睛呢?

他扒开眼皮,满意地看着微微发灰的瞳孔,吩咐副元帅:“立刻将尸首运回王城,可以撤兵了。”

副元帅不解道:“阳方堡一直没有援军,他们已经撑不住了,完全可以打下来。”

耶律奇衡斜了他一眼:“前后算下来十八天,你们打下来了吗?孤给你们打时间已经够多了,你想拖到宋军的援军赶到,在浑河口对我军前后夹击吗?”

副元帅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他也没有想到,阳方堡会如此□□,全然不像他们之前攻下的城池。

“是。”他垂下头,立刻传令撤兵。

常林听见云霁的哭声,他站在营帐内不敢出去,直到听见了号角声——他快步冲向外面,正好对上陆康惊喜又错愕的面孔。

他们俩太熟悉了,这是契丹撤兵的号角,只有在大军撤退时才会吹响的号角!

紧接着,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号角的回应,由远及近,像波浪似的涌过来。

宁文堡和八重堡的契丹军队在听到号角声后,也纷纷吹起了号角响应,不再向两堡进攻,迅速后撤。

契丹此时撤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久攻不下,要么是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

韩自中神情凝重,他很快地调整作战计划,把军务交给两堡的指挥官后,快马加鞭地赶往阳方堡。

这一边,阳方堡外的契丹军队如潮水般向后涌去,丝毫不留恋这块即将到手的肥肉。

云霁听见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守堡的将士们在庆幸劫后余生,骄傲于他们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扛下了契丹四万铁骑。

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是陆康的影子,他感慨万千:“云霁,契丹人退兵了,我们守住了。”

云霁扯了一下嘴唇,字字尖锐:“你对着死去的战士,对着死去的阿辰,怎么有脸笑出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挣扎地爬起来,执拗道:“我要去带阿辰回来,他在等我。”

陆康步步紧跟:“阿辰为什么要跳下城楼,你知道原因是不是?”

云霁埋着头往前走,她狠狠地推搡了陆康一把:“你管不着,你从来就不管他,你把他放在山上的小院子里,你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存在!”

陆康渐渐放缓了步伐,他落在后面,口吻莫名地委屈:“如果我不在乎他,他根本就活不到十岁。”

“一个长相明显有契丹特征的孩子,怎么在咱们的军营里生活?我是对他不闻不问,但你别忘了,我养了那个院子十年!是你一意孤行,你非要把他们扯进这场漩涡,你有什么资格怨别人?”

陆康站在她背后,情绪格外激动:“你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和选择,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朝着你预期的方向发展,认清自己吧,你根本就不是什么救世主。”

陆康的话就像千斤重锤,毫不留情的,恶狠狠的砸在她身上。

云霁颤抖着嘴唇,想说些什么:“我——”

樊忠沿着城墙壁缓缓地走过来,他一声不吭地走到她面前,颓废地注视着她,眼里有着巨大的恨意和失望。

那是她最怕看到的眼神。

云霁扶着樊忠的肩膀慢慢地滑了下去,她哭着说:“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阿辰,对不起你们。”

樊忠深深地吐纳了两息,他奋力地昂着头,强迫自己说:“不怪你,是他命不好。”

他看了一眼陆康,陆康心领神会,上前对着云霁的侧颈劈下一个手刀。

毫无防备的云霁脖子一歪,上半身无意识地倒向樊忠。樊忠掐着她的腋下把人扶正,与陆康一起将她抬回营帐。

韩自中抵达阳方堡的时候,大军正在打扫战场和修补堡垒,他绕了一圈没见着云霁。

主帅营帐里,常林和陆康脸色都不大好看,俩人分开坐,都在发呆。

“云霁呢?”韩自中问道。

陆康咳嗽了一声:“她累了,回去休息了。”

“好,我去看看她。”韩自中说着话就往外走,陆康很着急的喊他,“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韩自中停住脚步,等着他说话。

“阿辰死了。”陆康的声音很轻。

韩自中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怎么回事?”

陆康忍着痛又把事情说了一遍,“我给云霁喂了蒙汗药,你把她带回大营吧,她不适合待在这里。”

韩自中冷冷地盯着常林看了一会,毫不掩饰的杀意,他在宁武城中的石磨旁看到过一回。

韩自中带着云霁回了大营,没有住在归州营,而是去了鹰眼营,回到了他们的“逍遥小院”。

陆康蒙汗药下的不多,实际上云霁在回大营的路上就已经醒了,她一直装睡,不肯说话。韩自中心里有数,没有戳穿。

直到三月初,忽然有一天傍晚,风里杂糅着一股暖意,云霁坐在院中的长凳上,经过一场苦战的洗礼,她褪去了青涩,变得更加沉稳,也变得寡言。

“阿辰跳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怕?”这是她近一个月来第一次主动和韩自中说话。

韩自中坐在她身边,两个人并肩看夕阳,他说:“没有怕,他朝着契丹军队大吼一声,底下的契丹人都被他唬住了。然后,他像一只鸟,义无反顾地飞向他的天空。”

“我一直说他勇敢。”一串泪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她的衣襟。

又过了一会,云霁涩涩开口:“樊忠和大林,也不回来了吗?”

韩自中轻轻“嗯”了一声:“他们说,那是阿辰用命也要守下来的城,要接着守。让你不要记挂他们。”

后面那一句,是他自己加的,他想云霁别再纠结。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泪,哈出一口浊气,苦笑道:“我不记挂,我再也不会打扰他们了。”

天光也只剩一线,在红日落下的最后时刻,她听见韩自中说:“我一直守着你。”

天地昏暗,暖意被一股寒风吹散,关外就是这样,昼夜温差极大。

一弯细月挂在天空,呼呼地风声击打着沙石,云霁没有正面回答韩自中,她只是拢了拢衣服,轻声道:“就剩我们了。”

她说了“我们”,韩自中心头微微一颤,像是蹿起了一簇火焰,尽管细小又孱弱。

“冷了,回去吧。”云霁站了起来,随口又问,“大营的粮草还够吗?”

陆康说的对,她没有资格去怨别人,更没什么好怨的。

在这里,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牺牲品。是阳方堡的将士,是阿辰,也是她。

“够。枢密院紧急调派了二百车粮草,二月十五到的。”韩自中跟在她身后。

云霁突然顿住了,她转过身,用一种十分怪异地眼神看向他。

“二月十五……你确定吗?”她的声音很低,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哀求。

对,是哀求,韩自中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在哀求他,她希望他说:“记错了,不是二月十五。”

“是的,就是二月十五,我看见张殊南的批文了。”韩自中看着她的面容一点一点的败落,知道自己赌对了。

云霁是二月初八写的信,粮草不可能在七日内就送达宁武关。除非张殊南早就知道宁武关粮草不够。

韩自中眯了眯眼睛,韩武不会把宝全部押在云霁身上,看来应该是元宵前后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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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第八十四章

◎“你要保她,就得放弃她。”◎

正月十三, 元宵节前夕,枢密院河西房收到宁武关的军报。

因为是宁武关,张殊南处理起来格外慎重, 他特意拿着军报去找王清正。

王清正摸着胡子看完, 抖了抖军报,笑道:“这样的军报, 每年到这个时候能少说能收到二十来封,你拿去登记入册吧。”

张殊南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问道:“不用管吗?”

王清正端着茶盏, 摇摇头:“不是不管,是枢密院管不了。兵部侍郎胡正勇你是见过的, 此人滑头滑脑, 磨盘两圆, 前脚答应下来的事, 后脚就不作数了。没有官家的旨意,枢密院去问兵部要粮草, 难如登天。”

张殊南对胡正勇有点印象,朝会时站在他的斜前方, 正如王清正所说, 此人圆滑处事, 谨小慎微,除了官家和三司使姚相公问话,他几乎不怎么说话。

“听说姚立君家的三娘子和胡正勇家的二郎君定了亲。”一提到姚立君, 王清正就没什么好脸色, 他撇撇嘴道, “他们都是自己人, 我可不去自找没趣。”

王清正的态度就是枢密院的态度, 张殊南在想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王清正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担心宁武关,笑道:“你回去翻翻军报就晓得了,韩武年年都喊缺兵短粮,习惯就好。”

“是。”张殊南点头应下。

正月二十三,河西房又收到宁武关急报,枢密院没做处理。

张殊南静坐了一整夜,案头的一根红蜡已燃到底端,自窗扉投入一线光束,落在他的微垂的眼睛上。

陡然地亮让他有片刻的失神,眉间的一道深痕无声地述说着一夜的殚精竭虑。

屋外传来赵靖的声音:“郎君,孙嬷嬷煮了米粥,您用一碗吧。”

“嗯。”得到准许,赵靖方推门入内,他仔细的观察着张殊南的脸色,眼底乌青一片,看来是一夜未睡。

赵靖呈上米粥,小心问道:“郎君今日是否要告假?”

张殊南看着眼前的米粥,胃口全无。他捏了捏鼻梁,将案上信件锁入匣中,淡道:“不必。时候还早,帮我备水吧。”

到了上值的时辰,张殊南上马车后,赵靖翻身上马,挥手示意车夫驾车。

孙嬷嬷从府里追出来,递给赵靖一个油纸包,轻声道:“米粥未动,我怕郎君身体吃不消,你带几块糕点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赵靖点点头,把油纸包揣在兜里。

至枢密院,张殊南吩咐河西房把近几年有关宁武关的军报和粮草运输的回执送到他房中。王清正得知此事后,心里有些奇怪,这张殊南未免也太关心宁武关了。

张殊南仔细翻看了一整日,宁武关的粮草军需确实有大问题,韩武没有夸大,宁武关的粮草是真的不够吃。

每年兵部自大军仓调出粮草和最终运到宁武关的数量相差接近半成,运输的人力和路上的损耗至多不过一万石,那么剩下的九万石去哪里了?

他又去看边门关和雁门关的记录,不出所料,外三关只有宁武关被扣了粮草。

张殊南想,这件事兵部侍郎胡正勇清楚,王清正也不会糊涂到哪里去。

直到酉时二刻,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赵靖倒茶的手顿了一下,立刻从兜里掏出油纸包,轻手轻脚地放到张殊南的手边。

张殊南侧过脸看了一眼,伸手打开油纸包,是菊花酥。他怔了怔,目光很静,似乎在想事情。

赵靖一拍脑袋,懊恼道:“这个孙嬷嬷怎么给我带的是甜糕点,郎君,我出去给您寻点其他吃食吧。”

张殊南掰下一小块,默默地放入口中,清甜溢香,意外的不腻口。

赵靖松了一口气,笑道:“咱们家的二娘子打小就爱吃菊花酥,有时候还空口吃菊花蜜呢。”

张殊南的脸色眼见着沉了下来,赵靖颇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他说错话了。

良久,张殊南端起一盏浓茶漱口,眉间未见风澜:“她很久之前就不吃菊花糕点了。”

赵靖摸了摸脑袋,尴尬地笑笑。

夜里看到太晚,宫门下钥,张殊南索性在枢密院过夜,隔日傍晚才回府。

张殊南下马车时正好碰到在门口转悠的云安,他可是稀客。自从云安置了府邸,他就鲜少同张殊南往来,除非云霁寄了家书回来,他才肯搭理张殊南。

云安显然有些着急,站在门口就问:“你昨日去哪里了?”

张殊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进来说吧。”

俩人进了书房,赵靖上了一壶茶,一碗白米粥兼一碟小菜。张殊南给云安斟茶后,端起粥碗,带有歉意的笑了笑:“昨日在枢密院看卷宗,结束时宫门已经下钥,就睡在枢密院了。你用膳了吗?”

“吃过了。”云安见他神情疲倦,语气缓和了几分,“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云霁的消息。”

张殊南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粥,摇头:“没有。”

云安神情凝重道:“她是不是出事了?”

“此话怎讲?”张殊南把碗放下,神情凝重。

云安道:“我夜里一闭眼就梦见云霁浑身是血的模样,白日里更是莫名心悸。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去相国寺烧香,住持说兄妹之间血脉相连,确实能感知到对方。”

“王相公十分赏识你,你能否探听出消息?”云安顿了顿,试探道,“你也不希望云霁出事吧?”

张殊南避开云安急切的目光,垂在袖中的手死死地捏着:“我明日就问,你放心。”

“我绝不会让云霁出事。”他对云安承诺,亦是坚定自己。

正月二十六,张殊南叩响了王清正的屋门。

王清正猜到了他的来意,张殊南入座后,他倒杯茶润嗓子,先发制人:“我给你说说,沙岭战役吧?”

张殊南手里拿了本册子,王清正瞥了一眼:“十七年前十月初十的沙岭战役,宁武关大败,割六座城池给契丹。自此以外三关为界,关外全部被契丹所占领。”

张殊南微微挑眉,不对,册中记载沙岭战役是十月初五。

“胜败乃兵家常事,彼时我军的实力确实比不上契丹,这笔帐不应该算在宁武关头上,但那一日偏偏是宁疆节。”王清正声音很低,“官家希望边疆安宁,特意把自己的生辰日取名宁疆。”

张殊南恍然大悟。

生辰日丢了疆土,官家怎能不记恨?于是改了那场战役的时间,刻意地边缘化宁武关。

那日三位相公在大殿上唇枪舌战,吵得不可开交。景泰皇帝稳坐钓鱼台,看了好大一出戏,最后再出面轻飘飘地带过宁武关。

这一手制衡术,玩得实在高明。

王清正长叹一息:“这是不能道与外人说的秘辛,老夫今日告诉你,是因为惜才,不愿见你深陷泥潭。殊南,有些事面上过得去就不要纠结,如果非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宁武关只会难上加难。”

张殊南静静地看着他:“老师,若我非要管呢?”

“那你就是犯傻,白白葬送了大好前程。”王清正斩钉截铁,“枢密院不会保你,更不会有你的位置。”

张殊南深吸一口气,撩袍跪了下去,脊背未松半分:“学生有不得不管的理由,请老师指一条明路,后果我一人承担,绝不拖累枢密院。”

王清正垂眼看他:“什么理由能让你甘愿断送仕途,甚至丢了性命也不怕?”

“宁武关的云霁,一箭射死契丹十一王子的云霁,是学生的心上人。”

张殊南深深地将头叩下去:“边关将士无辜,正如老师所说,这笔帐不应该算在宁武关头上。”

“云霁竟是个小娘子?”王清正一脸惊讶道,“你来枢密院,也是为了她?”

“是。”张殊南答的干脆,“她保家卫国,我守她后方无忧,仅此而已。对枢密院,我问心无愧。”

王清正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张殊南亦不曾起身。

“你起来吧。”王清正深感头痛。

张殊南固执道:“请老师指一条明路。”

王清正端起茶盏灌了一大口:“桑皇后的祖父,也就是桑太师。他曾是官家的老师,官家很是敬重爱戴他,私下里常以亚父相称。如果桑太师能劝一劝官家,宁武关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张殊南缓缓地抬起头,他对上王清正的视线,只听他说:“殿下与官家同心同德,很是欣赏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再给我答复吧。”

桑皇后昭宁公主

张殊南徐徐起身,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作揖道:“学生想明白了,请老师费心引荐。”

“你要保她,就得放弃她。”王清正身子微微前倾,“开弓没有回头箭。”

“想明白了。”张殊南说话间神情淡淡,不见悲喜。

王清正点点头:“好,明日你就随我进大内拜见皇后殿下。”

张殊南拱手告退,王清正负手在后,叮嘱道:“往后就别再提起那个叫云霁的小娘子了,忘了吧。”

85? 第八十五章

◎回京。◎

云霁像是睡了一觉忽然想开了似的, 第二日清晨就收拾好行李,等韩自中起身。

韩自中睡眼朦胧,揉着眼睛问:“咋了?怎么突然想回去。”

“人生苦短, 往事难追。”云霁口吻淡淡,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上阵杀敌。每杀一个契丹人, 我心中的恨就少一分。”

韩自中陡然清醒,眼前是熟悉的面孔, 神情却十分陌生。她的脸上刻满了冷漠, 曾经灵动的眼睛里只剩下深沉的恨意。

“我所承受的痛苦,定要契丹人十倍、百倍的偿还。”

一回到归州营, 云霁放下包袱就去见了韩武。

她神色如常, 单刀直入:“从今往后, 宁武关的大小战役, 归州营都要参战,没有例外。”

契丹军队行兵打仗时有一个惯例, 领兵的主将会把家族的图腾画在旗帜上,在阳方堡前的是一只狼头。

她要找到这个狼头, 为阿辰报仇。

“可以。”韩武道。

“归州营的粮草, 要比之前多两成。归州营的将士, 我要自己挑。”云霁终于提到了粮草,她不想再把命交到别人手上。

“可以。”韩武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了。

“我的话说完了, 先走一步。”云霁起身告退, 韩武的声音从身后追来, “云霁, 是我对不住你。”

云霁脚下顿了一顿, 旋即毫不留情地走出了营帐。

自此,漫漫黄沙中出现了一支让契丹人束手无策的队伍。

契丹很少大军行动,擅打游击战,往往以小队的形式出现。云霁抓住了这一点,见招拆招,也将归州营划分为小队,似鬼魅般游走于外三关,反复无常,如同神兵天将,极擅突袭。

一旦发现契丹小队的踪迹,如风卷残云,似秋风扫叶,绝不给他们挣扎的机会。

韩自中带队冲锋,他们身着铁甲,佩剑或是提着长矛,马鞍上挂着一把冒着寒光的弯刀,似数道雷霆闪电,猛烈地劈向契丹小队。

先冲散他们的队伍,再逐个击杀,寒光凛凛,鲜血四溅,一颗颗头颅从马上滚落——这也是和契丹人学的。

战场就是比勇,比狠,比不怕死。

第一波冲击后,总有侥幸逃脱的契丹人,他们突破围剿,自以为捡了一条性命,云霁则带着另一小队在高处拦截。

霎时间,密密麻麻地弩箭袭来,契丹人的盔甲十分厚实,但不能全身包裹,在弩箭齐射的情况下,金属与金属的联结处容易断裂。

等到盔甲千疮百孔,云霁挽弓搭箭,一支支羽箭像长了眼睛似的,直勾勾地取人性命。

所到之处,如阴兵过境,斩首断旗,不论契丹人还是宋军,私下里都称呼其为:阎罗军。

春去冬来,寒暑交替,一晃眼已是景泰十三年。

三年来,云霁与韩自中带领归州营将宁武关边防外扩三十里,累建战功。

秋高气爽,韩武站在宁武关西边的瞭望台上,安静地看着大漠里正在练兵的云霁,只见她利落上马,左手勒绳,右手持弓,两腿一夹马肚,朝着前方的士兵奔去。

士兵们穿着铠甲,四散而逃,云霁紧追不舍,在极快地速度下双手脱绳,仅用双腿驭马,她拉弓放箭,接连不断地击中士兵们的后背。

直到箭筒见底,她才慢慢地停下来,前倾着身子,用弓弦挑起地上的箭杆。

韩自中很得意的凑过来,笑道:“可惜了,差一点就射中我了。”

“不是差一点。”云霁绷着脸,“是我技艺不精。”

“你的骑射在宁武关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韩自中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我这个阎罗军前锋可不是吃素的。”

两马并行同归,韩武朝俩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咱们一起走走?”韩武看着两人道。

云霁语气依旧冷淡:“末将营中有事要处理,就由韩副将陪您吧。”

“哎?”韩自中看了一眼云霁,不乐意道,“我不陪,我也有事。”

三年了,云霁还是这个态度,韩武将俩人神情看在眼中,心中难免酸涩。

他清了清嗓子,对云霁道:“既然你有事,我也不耽搁了。你们俩抓紧将手头上的事交代清楚,九月初九启程回京。”

云霁听着韩武的话,不由地愣了一下,视线落在远处的沙丘上。

回京,遥远却莫名熟悉的词。阿辰死后,她再也没有写过一封家书。一门心思扑在归州营上,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麻痹自己。

世上难事莫过于自欺。那些刻意想忘却的伤疤,总会在夜深人静时默默溃烂,鲜血淋漓。

她看起来面色沉郁:“如果要回去,也应当是明年初春。”

这回轮到韩武发愣了,听她的语气,倒像是不想回京的意思?

“归州营名声在外,官家很是高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你和韩自中。”韩武摸着胡子,“早晚都是要回去的。”

身后突然传来韩自中的声音:“不想回去就不回去,有什么大不了。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们就一直呆在这。”

“不许胡说,这可是官家亲口和王相公说的话!”韩武低声训斥,“圣旨过两日就到。”

云霁忍不住回头看他,韩自中面上有着极深遂的认真,她有一段时间没有细看韩自中了。战争在他的脸上刻下了许多细小的痕迹,五官相较之前更加锐利,莫名带着一股凛冽杀意。他的眼里满满地映着她。

她没有精力再去判断他话中深意,只是笑了笑:“这的水土不养人,待咱们平了契丹后,自然是要回去的。”

又是四两拨千斤,韩自中索性拨弄了一会头发,不接话茬。

韩武看出了其中门道,但孩子们的事总归是孩子们自己解决,他很难插手,寻了个理由先行一步。

临近正午,日光也逐渐变得毒辣,云霁上前拍了拍韩自中的膀子:“发什么呆?咱们还有很多事要交代清楚,你总不想提心吊胆的回去吧?”

韩自中最烦云霁这样,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偏偏他还就吃这套,当真是没出息。

他瘪着嘴,像是憋了一股气:“知道了,云正将!”

九月初九,辰时刚过,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宁武关。

明威将军韩武领八百人马,奉命回京述职。九月二十四,抵达汴京,驻扎在离城十里远的梁桥驿。

既然到了汴京,韩武把云霁喊道跟前,体贴道:“你哥哥如今住在龙津桥南边,等军中上下归置妥当,我送你去。”

大抵是近乡情更怯,云霁很难得的没有驳韩武的面子。

韩武和韩自中将她送到府门前,韩武叮嘱道:“二十六日是大朝会,丑时三刻,我来接你。”

“知道了。”她弯腰下车。

韩自中自然地跟着她下车,云霁疑惑地望了他一眼,韩自中摸着后颈,后知后觉道:“跟习惯了,忘了你是回家。”

云霁被他逗乐了,噗哧一笑:“别贫了,后日再见。”

“好,后日见。”韩自中目送着云霁上前叩门。

不一会就有小哥开门出来,眼前这位小娘子作郎君打扮,气势逼人,他磕磕绊绊地问:“您找哪位?”

“找你家老爷。”云霁故意板着脸看他,“你和他说,云霁回来了。”

小哥颤巍巍地“哎”了一声,心里直犯嘀咕:老爷也姓云,这位奇怪的小娘子也姓云,怕不是亲戚?

他不敢怠慢,脚下飞快地去禀告。

云霁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忽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熟悉的声音:“人呢?怎么没请进来?”

光是听见声音,云霁就已经红了眼眶。

门从里头打开,兄妹俩相对而立,云安泪如雨下,怔怔无言。

他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痛,不是在做梦。他快步上前,又不敢靠的太近,上下将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突然结巴:“回……回来了?”

云霁一笑,眼泪就跟着落下来。

“大哥。”她喊,一边扑进云安的怀里,“云霁回来了。”

崔清桐领着两个孩子匆匆而来,云霁探出头来,脆生生地叫道:“清桐姐姐,我回来了。”

“回家,回家再说。”云安抓住云霁不撒手,他生怕自己一松手,人就不见了。

大门关上后,斜对面巷子口里钻出一个人影来,他在云府门口张望了一会,又消失在巷子深处。

张殊南坐在木兰阁的平台上,他面前摆着一张矮案,还是云霁放在这里的。

“二娘子回去了。”赵靖道,“是韩将军送回来的,他身边有一位小郎君,似乎和二娘子很是亲近。”

宁武关归州营副将韩自中,和云霁一样也是宁武关军报里的常客。张殊南对他的印象很深,三年来他似乎和云霁形影不离。

张殊南平静地看着湖面,吩咐:“派人盯紧些。”

“是。”赵靖应下。

家仆呈上一封自桑皇后宫中来的鸾笺,张殊南静看湖景,眉眼下尽是深沉。

“还是江南好,水雾弥漫。”

86? 第八十六章

◎“云正将巾帼不让须眉。”◎

九月二十五日, 官家传召张殊南入宜春苑觐见。胡内侍立于宜春苑宫门下,远远瞧见一抹朱红不疾不缓地走在宫道上,身形颀长, 意态从容。

张殊南走到胡内侍面前, 作揖道:“中贵人。”

胡内侍客气回礼,道:“张承旨, 请随臣来。”

一路至花梳殿,桑皇后御座于官家右手, 昭宁公主坐在她身边。贤妃落座于皇后下首, 香山公主亦在身侧。

自打桑太师出面替枢密院说情后,官家已清楚桑皇后的意思, 为了打消贤妃的念头, 他早早地在朝中替香山公主物色驸马, 在去岁定下了杜国公家的公子。

这位杜公子面容俊朗, 精通诗词歌赋,据传生活上十分有雅趣情调。恰好他近年来屡屡落榜, 实为驸马的最佳人选,官家私下曾和胡内侍说:“封他做个驸马都尉, 往后再承袭爵位, 甚好甚好。”

有这么一层缘故在, 贤妃今日出现得很不应该。

“殊南到了啊。”景泰皇帝从殿外走进来,摆手免了众人礼数,入座后笑道, “今日是家宴, 无需拘礼。”

好一个家宴。

张殊南不动神色, 入座后, 抬眼正好能看见香山公主哀怨的神情。

贤妃今日前来, 是特意来看桑皇后出丑。她瞥见自家女儿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桌下的腿不着痕迹地撞了她一回。

不出意料,张殊南日后定是要拜相封侯的,而驸马多担任虚职,堂堂皇后要招状元郎做驸马,这是毁人前程,动荡国本,定是要被台谏们笔伐口诛,主张废后也是极有可能的。

她与皇后分庭抗礼多年,最是了解皇后的脾性,如果不是她极力想让张殊南选尚香山公主,皇后也不一定会淌这趟浑水。

至于官家……官家也不想招惹那群台谏,不然怎么会将此事一拖再拖?

这头官家命开宴,席间未闻笑语,略显沉寂。张殊南率先举杯敬谢官家赐宴,这才与昭宁公主对上视线。

他神情平淡,向她微微颌首,韦元同脸颊飞霞,却不做扭捏态,对上剑眉星目,轻轻点头回应。

贤妃瞧见俩人情态,笑道:“我心中有一疑惑,想请张承旨解惑。”

张殊南道:“贤妃娘子请说。”

“听闻张承旨还未成家,如今可有婚约?若无,又是怎么个缘故耽误了?”贤妃顿了顿,朝着官家与皇后说,“我见张承旨仪表堂堂,清新俊逸,故而心中十分纳闷,如此青年才俊,在汴京城中应当是很抢手的。”

张殊南道:“婚姻之事,须由父母做主。双亲早逝,家中无人做主,故而耽搁了。”

贤妃漏出一抹名曰同情的神情来,向官家道:“官家可要替张承旨做主啊。”

上方的韦元同默默地注视着角落的一盆绿菊,母亲虽一直背着她,但她隐约还是听见了风声。有一回仁明殿的内侍们聚在彩帘前轻声议论:“王相公又递了名帖入禁,我远远看见随行的还有张承旨。高官厚禄虽好,哪有皇亲国戚来的舒服,这张承旨是想明白了。咱们公主九年来初心不改,终于求得了正果。”

当真能如她所想一般幸福圆满吗?躲在彩帘后的韦元同莫名有些担忧。

官家握着酒杯,尴尬一笑:“是,贤妃说的不错,是该由朕来做主。”

桑皇后自上首望向张殊南,笑意渐浓。

张殊南微微扯了唇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旋即起身走至殿中,向官家行了叩拜大礼,声音又平又缓,听不出情绪:“状元巡街那日,臣在马背上回头望见宫墙上的昭宁公主,心悦之,请官家准许臣尚公主。”

韦元同的脸色一点点败落,甚至有些哀伤,她记得清楚,那一日的张殊南始终平视前方,不曾回头。

桑皇后灿然一笑,故作惊讶:“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在,细算起来整好是九年前的事了。”

贤妃瞪着眼睛说不出话,上头的景泰皇帝也没好到哪里去,没想到皇后竟能有如此手段,叫张殊南心甘情愿地求娶昭宁公主。

官家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干笑了两声:“好好好,朕知道了。”

散宴后,张殊南缓缓地走在宜春苑的小径上,昭宁公主打一块假山后绕出来,风簌簌地吹起她地裙摆,她沉默地挡在路中间,半晌后,一双泪眼对上他的眼睛,口吻仍旧温柔,并没有指责:“你是同我母亲商量好的吗?”

“是的,昭宁公主。”张殊南淡淡道,“臣有事恳求殿下相助,殿下希望臣能请旨尚公主。难道公主不知道吗?”

“不,不。”韦元同摇摇头,“我知道。”

韦元同低垂着头,害怕让张殊南看见她告白时绯红的脸颊:“那段话是我母亲教你的吧?其实应当反过来说,是我站在宫墙上望见你一眼,自此念念不忘。那么你能告诉我,具体是为了什么事吗?”

张殊南默然朝后退了两步,凝视着她:“不能。”

他随即告退,留下韦元同愣愣地站在原地。

是夜,云霁沐浴后坐在暖炉边烤火,她歪着头去拧湿发,水珠滴落在暖炉上,顺着雕花的空隙渗入炉中,时不时炸出一声脆响。

崔清桐端着一碗乌鸡汤走进来,笑道:“我听下人说,你泡了近半个时辰?”

“泡在水里,舒坦。”云霁用帕子将头发裹好,接过鸡汤,吹开澄黄清亮汤面,小口抿着,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真像母亲熬的鸡汤,你同她学的?”

“是的,云安说你一定想这口了。”崔清桐坐在她身边,就着摇曳烛火仔细看人,拨开她眉头上黏着的一缕湿发,“是个狠心丫头,两年来没写一封家书。母亲经常来信问你,你哥哥没辙,变着花样糊弄二老。”

一碗鸡汤下肚,云霁方才带着歉意地口吻道:“怕你们牵挂,也怕自己分心。”

崔清桐帮她擦发,曾经青色如瀑,墨汁般油亮顺滑的头发,现在又短又毛糙,好像枯枝干草。

擦到半干,崔清桐又取来一罐茉莉花头油,轻轻缓缓地打理。

淡淡的清香伴着昏黄烛光,云霁慢慢地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醒醒。”崔清桐推了推云霁的肩膀,“披一件外袍去书房,明日朝会,你哥哥有事要叮嘱你。”

云霁揉了揉眼睛,伸了一回懒腰,路过镜子时有一瞬间的呆滞——她好久没有作小娘子打扮了。

云安坐在书房里等她,明日朝堂上定是一场苦战,唇枪舌战下隐藏着刀光剑影,不见血,杀人于无形。

他只是八品国子监承,甚至没有上朝会的资格,他是一个没用的哥哥。

想到这里,云安不由地长叹一声,恰逢云霁推门入内:“好端端地,怎么叹息了?”

云安让她坐过来,一改愁容:“你听错了,是打了哈欠。你明日要早起,我不耽误你休息,只是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明日朝堂之上,不论台谏们说什么,你左耳进右耳出,不要出言反驳,更不能起争执,明白吗?”

云霁问:“哪怕他们向我发难,我也要装聋扮哑吗?”

云安快速答道:“是,你无需多言,会有人替你周全的。”

她颤了颤唇:“张殊南吗?”

原来说出他的名字并不算难,云霁侧过头,假意去看架子上的花瓶。

“他还在枢密院吗?放着人人羡慕眼红的端明殿学士不做,非要去讨嫌的枢密院任职。咱们家欠他不欠人情,等过两日闲下来,你领着我登门道谢吧。”

她这一番话说得不阴不阳,云安听出来不对劲,怕不是云霁知道了什么?

张殊南这两年与后族频繁走动,就连久不见人的桑太师府上也经常传出夸赞的话:“殊南乃栋梁之才,日后必能载入国史。”

众人都在猜,若张殊南选尚昭宁公主,官家是否会打破旧例,继续让其担任实职?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无非是看官家想不想让后族独大了。

云安故意问她:“又在闹什么变扭?”

云霁道:“我是真心实意谢他。行了,不和台谏们斗嘴,我记下了。”

她弯腰去捡地上的一瓣花,衣服穿的宽松,长命锁从领口掉出来,云安眼尖,发现缺了一角。

“不是让你贴身戴吗,怎么还能磕着?”云安无奈道。

云霁摸着那块缺口,笑道:“是贴身戴的,企鹅裙以污二儿期无耳把以正理本文还得谢它救我一命。去年冬天巡防时被契丹人伏击,有一箭直奔心脏来,幸亏韩自中把我推开,正巧射在了长命锁上。”

她说得云淡风轻,云安听得头皮发麻,好半天才说:“韩将军家那小子?”

“是呢,现在是我的副将。”云霁打了个哈欠,“我困了,等明日我回来再说吧。”

九月二十六日,丑时三刻,韩武与韩自中骑马候在云府门口,流星两日没见到主人,有些躁动不安。

云霁头发整齐地用玉冠束在头顶,身着湛蓝长袍,脚蹬鹿皮靴,干净利落。

云府大门一开,韩自中笑着朝她招手,云霁努努嘴:“大哥,那就是韩自中。”

云安与崔清桐送她至门口,云霁摸了摸流星,翻身上马,道:“回吧,不必担忧我。”

行云流水,英姿飒爽。

云安揽着崔清桐的肩膀,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身影,感叹道:“真是大姑娘了。”

至大庆殿外廊第一道门,天已灰蒙蒙的亮,普通官员在此下马、下车,步行至大庆殿第二道门,进入文德殿院子。

云霁跟在韩武身后,他们三人在一群红衣郎、绿衣郎里显得格格不入,特别是云霁,总是有目光落在她身上,毕竟开国以来头一回有女子上朝。

几位相公坐在堂中喝茶休息,唯有王清正站在院子里,他笑说:“人老了就该多动动,不然这把老骨头要生锈的。”

她一眼就看到了张殊南,他站在哪,哪里就是一道景色。

韩武上前与王清正作揖,王清正喜笑颜开,拍着他的肩膀道:“不错,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他的视线却越过肩膀,落在云霁面上。

云霁不卑不亢,作揖道:“王相公,末将是宁武关归州营正将云霁,这位是副将韩自中。”

王清正打量道:“百闻不如一见,云正将果真是世间难寻的奇女子,应了一句古话——”

“殊南,你说呢?”王清正故意点他。

张殊南目光静静地看着云霁,一眼,两眼,微笑道:“云正将巾帼不让须眉。”

四目相对,他笑得疏离,云霁率先错开目光,客气道:“张承旨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韩自中上前一步,看向云霁:“你要是当不得,那天底下的男子都得羞愧死了。”

韩武没想到韩自中竟如此大胆,瞪着眼睛,低声训斥他:“不得无礼!”

他赔笑道:“犬子无知,张承旨莫要怪罪。”

张殊南这才将目光从云霁面上挪开,仅仅只是看了韩自中一眼,声色平平:“韩副将说得不错。”

上朝时,云霁与韩自中立于武官末端。

云霁大致估了估,自己与张殊南之间隔了四五十人,就连明威将军韩武,也只能站在张殊南斜后方的位置。

他真的是很得官家信任和喜爱,云霁默默地想。

待百官站定后,内侍卷起皇帝御座前的珠帘,朝会便正式开始了。

官家先与杜宰相、几位相公循例议事。议事毕,他又点了明威将军韩武出列。

今上笑道:“韩卿一路辛苦,宁武关两位少年将领可随你一同归京?”

云霁与韩自中出列上前行跪拜礼,官家在上前已知晓名震关外的云霁是个女子,他笑道:“云霁再上前一步,好让朕看清楚。”

云霁正好立于到张殊南身边。

今上看着云霁说:“上朝前朕才晓得你是女子,朕要治明威将军欺君之罪,你可有要说的?”

云霁作揖道:“官家容禀,韩将军并非有意隐瞒,是臣的意思。”

“哦,为何如此?”官家问道。

云霁正色道:“当世认为女子该深居闺阁,臣想证明,女子若有志向,亦能为国效力。”

谏官吴雍道:“内外有别,古人曰: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何错之有?”

“无错,但不该以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为铁律让举国上下的女子奉行。”云霁反问,“大人觉得,我不该披甲上阵吗?”

姚相公轻哼一声,道:“你只是个例。”

今上爱看诸臣斗嘴的毛病又犯了,他并不出言制止,饶有兴趣地想看这位“铁娘子”如何化解。

云霁还要再辩,张殊南默默出列,自然地挡在她身前。

她看着身前的绯袍,神情愣了愣,想起从前还在临安的日子。那时候,她最喜欢跟在张殊南身后,像他的小尾巴。

“臣以为,云霁想强调的是一个字,该。”他微微躬身,“宋国男人可通过科举入仕,募兵入伍,有大把的机会一展拳脚。姚相公适才说的极有道理,因为世人皆认为女子只能安于室内,所以才会有个例。如果可以建立相应的选拔制度,臣相信,云霁不会是个例。”

云霁心头一热。

此话一出,朝堂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你一言我一语,愈演愈烈,甚至两拨人有吵起来的趋势。

无非是枢密院一波,三司使一波,中书省看热闹。

“荒谬!”姚相公咳嗽一声,正想继续说下去,却被桑太师打断。

桑太师眼睛半睁半闭,摸着白花花的胡子,坐在官家特赐的椅子上,问:“立君啊,听说你家公子今年又落榜了?”

姚相公僵在原地,没想到桑太师说话如此直白,当着官家和诸臣的面让他下不来台。

“张承旨可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休沐时可以请他去府上提点一二嘛。”桑太师乐呵呵的,“又听闻姚公子射箭十有九不中,也可以请云正将指点。”

桑太师被小黄门扶着起身,朝向官家,官家立刻坐得端正。

今上晓得这场戏是看到头了,张殊南的提议推后再议,由内臣宣布早已拟好的旨意:以宁武关归州营云霁、韩自中为致果校尉、致果副尉。

散朝后,诸臣纷纷离开宫城,韩武被请去枢密院议事,他让韩自中送云霁回去。

俩人并肩而行,云霁忽然觉得身后有人在看,她一转头,只看见一片绯红衣诀消失在一道宫墙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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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第八十七章

◎“进是你,退也是你。”◎

韩自中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只有空荡荡的宫道,他笑道:“走吧,我请你去矾楼吃酒。”

云霁笑道:“副尉好大的手笔, 不怕我把你家底吃垮?”

今日有喜事, 云霁不想扫韩自中的兴,于是暂且将张殊南搁置脑后, 俩人说说笑笑,骑马至矾楼。

矾楼是汴京城第一繁华酒楼, 五座三层高的小楼拔地而起, 以飞桥相连,相互连通。

云霁与韩自中坐在北二楼的雅间里, 点了几道招牌菜, 一壶眉寿。

说是雅间, 也就比大堂的散桌多了一道布屏遮挡。大概是因为她五官端正, 气质不俗,偏偏身着男装, 抛头露面,时不时有探究的目光投来, 却被韩自中一一瞪回去了。

两杯眉寿下肚, 借着酒意, 云霁的神色渐渐舒缓,自文德殿出来后的一直不曾松弛的紧张情绪得以缓和。

她感慨道:“我还是念书太少,今日竟然词穷, 不知如何反驳。”

韩自中笑道:“所谓术业有专攻, 这群台谏钻研文学, 古往今来的典故出处烂熟于胸, 都为了在大殿上不落于下风。故而, 黑白可以颠倒,直曲亦能混淆。”

“他们整日里研究口舌之道,你说不过实属正常。”从韩自中的方向看过去,正好能看见一群绿衣郎走上楼梯,“今日有桑太师在,算是有惊无险。”

云霁放下酒杯,轻声道:“我觉得桑太师不是在帮我们……”

而是在帮张殊南。话在喉咙里绕了一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云霁不敢确定,也弄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

韩自中笑了笑:“你有的时候就是容易多想,伤神。”

“今日幸好有桑太师在,不然韩将军是下不来台的。”一道声音穿过布屏风,轻飘飘地落进云霁的耳朵里。

她顿时警觉,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

韩自中此时也很懂事,手里转着小酒杯,不再说话。

“怪不得你今年未有升迁,合着你是一点局势都看不明白啊?”另一人压着声音道,“你多久没见桑太师上朝了?韩将军能多大面子,竟然能请动桑太师上朝说情?”

“桑太师哪里是给枢密院面子,他分明是为了张承旨来的。王相公与姚相公斗嘴多年,他又护犊子,怎么会眼看着三司向张殊南发难,却一言不发?”

说话人顿了顿,像是喝了一口酒,砸砸嘴,回味了一会才继续说:“桑太师是来立威的,看来张殊南定是要尚昭宁公主了。”

年轻一点的声音道:“啊?张承旨看起来并不是贪图富贵之人……怎么他也想做驸马?”

“他虽前途无量,但世事无常,未来富贵谁又能说得准?你可还记得先帝朝时的贾相?最后还是不落得一个抄家的下场,官家身边的近臣不好做呐。”

听得一声古怪的笑,话中意味极尽嘲讽,尖锐刺耳:“不如做个驸马都尉,侍奉好公主就成啦!张承旨是开国以来第一聪明人,我等望尘莫及啊。”

“咔擦。”韩自中闻声抬头,云霁面色几乎苍白,她捏碎了一只酒杯,鲜血混着酒水,滴滴答答的落在桌案上。

韩自中安慰道:“这些人心思不在如何为民造福,倒是精通于官场八卦,真假难辨,你不必上心。”

云霁艰难地扯了一点笑,目色冰凉:“我有事先行一步,你自便。”

“云霁,他或许有苦衷。”韩自中跟着站起身,淡淡一句,“人都是会变的。”

云霁侧首看他,一字一句:“谁都可以变,但他不行。”

她策马扬鞭,一路从矾楼至张殊南的府邸附近,她还算理智,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俩人的身份不允许她大摇大摆的走进门。

凭着记忆,她找到了巷子里的馄炖摊,摊主是个白发老汉,云霁坐下要了一碗柴火馄炖。

从午后一直等到黄昏时分,巷子口突然传来马车辘辘,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老汉知道眼前这位小娘子在等人,他上前道:“小娘子,您这碗馄炖没动,老汉不收钱。”

“不,麻烦您再给我上一碗。”云霁看着深巷那头道。

马车刚停稳,就听赵靖疑惑道:“好俊的白马,是谁拴在门口的?”

张殊南下车看见流星,偏头吩咐赵靖:“你派人去龙津桥一趟,告诉云安,二娘子在我这里。”

张殊南走入巷中,老汉晓得俩人有话要说,识趣地离开。

他坐在她对面,眼前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馄炖。云霁若无其事的从筷筒里抽出一双木筷,一手捧着碗,一手粗鲁地将早已凉透的馄炖划拉进嘴里。

张殊南隔着淡淡地白烟,似乎看见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泪花。

“哐”地一声,云霁将空碗放下,看着张殊南道:“你怎么不吃?是不是这碗馄炖入不了你的眼。”

张殊南将碗拨到一旁,像是没听见她的冷嘲热讽,轻声道:“有话回家再说。”

云霁伸手将另一碗馄炖够过来,又是风卷残云般下肚,烫得她额头上全是细汗,眼眶发热。

“还是热的好吃。”她认真点评,“冷馄炖就像军营里的血棉布,打起仗来没有水,到处都是血,血水里泡过的布很容易吞下去,几个就饱了。”

她冷淡的笑了笑:“比湿棉布好吃多了。”

张殊南快步走到云霁身边,他的礼貌规矩都被抛之脑后,架着她的胳膊,恳求道:“回家了。”

云霁侧过脸,对上张殊南隐忍的面庞时,她就知道自己输了。

她浑浑噩噩的跟在张殊南身后,进了府门,穿过长廊,一直走到木兰阁。

云霁站在门口不肯进,张殊南亦是阴沉着脸,俩人僵持着。

他静静站着,视线一直盯着她。他越是沉静如水,她越想打破水面,搅弄波澜。

云霁冷笑一声,猛地推开房门,她带着怒意,一边打量着屋内摆设,一面道:“现在我可以继续说了吧?”

张殊南无奈地跟在她身后,云霁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

目光里有积压的思念,也有深深的埋怨,她的声音陡然上扬,细听还有一线哭腔:“仅仅是血棉布你就听不下去了吗?我要说,我要告诉你,马肉是苦的,人肉是香的——”

声音戛然而止。

妆台前的一面铜镜里,在昏黄不定的烛火下,倒映着相拥的情人。

张殊南沉默地将她压在怀中,他不再克制,一手扣在她的脑后,一手锢着她的腰,温柔却又不可拒绝。

云霁的手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哽咽自喉间滚落:“我守了阳方堡十八日。整整十八日,没有粮草,没有援军。你没有救我,张殊南,你为什么不救我?!”

她吃力地推开张殊南,用手背擦泪,低声道:“我想听你的解释,不只是宁武关的粮草,还有桑太师和昭宁公主。你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云霁顿了顿,去看镜子里对立的两道身影,“只要你说,我就信你。”

张殊南慢慢地靠近她,仔细地看她的神情。他伸出手,温柔地去拨开黏在她面上的一缕碎发。

被他看着,就好像被他爱着。

“不要管,好不好?”他的拇指缓缓地摩擦着她的脸颊,“有我在,你可以安心的做自己。”

他的眼里满满都是她,气息相接,爱意疯长,她就快要溺在他的眼中……忽然间,她抽身而退。

她退了两步,认真道:“因为我,所以你不得不讨好桑太师,而桑太师开出的条件是娶昭宁公主。”

张殊南神情突然紧张:“不是这样的,云霁,这件事绝没有这么简单。”

“我不是傻子。”云霁环顾这间屋子,“爹爹曾对云安说,人不论走到哪里,做什么,都是一个圈。只要是圈,就一定会分高低贵贱,一定会有新旧之争,做臣子就如同在圈边行走。”

“很累吧,殊南哥哥?”云霁没想他会回答,“独身一人,身边是万丈深渊,前后有虎狼环伺。”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我们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人牺牲才能成全另一人?”

张殊南一时沉默无言,他坐下来,开始解官袍上的扣子,摸索了一会,索性用力扯开。

四周一片死寂,除了衣服被扯裂的一声,他久久没有回答。

云霁等累了,也不想等了,她深吸一口气:“我回去了。”

“我愿意成全你,纵有私情,但更多的是理智。”张殊南目光深邃,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疲倦,“如果你的出现能促使我朝女子出仕入世,那便是功在千秋,这样的成就,可比肩当年贾相行新政。”

“可是我会难受。”云霁清醒地说,“做驸马都尉,不能谈论朝政。你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张殊南打断她:“有时候,我真希望我还是住在临安城里的张殊南。”

“如今进是你,退也是你。成全你,亦是成全我。”

他起身推门,没有相送的意思:“云安应该派人来接你了,回吧。”

88? 第八十八章

◎“我管,我娶你。”◎

赵靖送云霁出府, 云安的马车停在门口,赵靖笑道:“夜里风寒,二娘子还是乘车比较好, 我一会安排人将流星送回去。”

云安掀起车帘看她, 云霁默默地点头,踩着车凳上车。

车内, 云安问她:“散朝了不回家,好歹也派人知会我一声, 你说呢?”

云霁木着脸, 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云安见状,也不好再责怪她, 又问:“见过张殊南了?”

“嗯。”

云安不知所措地拍了拍膝盖, 他思量片刻, 道:“离之则双美, 合之则两伤。你与张殊南,不巧应了前半句。”

云霁抬头看他。

云安顿了顿, 续道:“你在京中露面,又被封了致果校尉, 张殊南与咱们家的事, 一定会被挖出来大做文章。真到了那一天, 他自身难保,更何谈保住你?”

云霁神情微动:“张殊南只在家中住了一年,况且那时我才十岁?!”

云安摇摇头:“台谏们的嘴皮功夫, 我想你今日应当有所领教了。于公, 你与他同处朝堂, 他在枢密院任职, 你是边关武将, 息息相关;于私,你俩渊源颇深,如今他二十九岁尚未成家,你未嫁,怎么能让人不起疑心呢?”

“所以他一定要娶昭宁公主。”云霁平静地说,“背靠后族,才能保得住我们。”

“你知道了?”云安惊讶之余更多的还是苦涩,“昭宁公主与你同岁,最晚……最晚不会拖过今年了。”

云霁似乎笑了一下,消散的很快,她带着自嘲的口吻道:“我也是不嫁人的老姑娘了。”

“你身边的那位韩副尉,也未成家吧?”云安试探开口,意有所指,“要好好谢他对你的照顾。”

夜风吹动着车帘,云霁闭眼许久,才幽幽道:“明日我会韩将军告假,我想回临安住一段时间。”

“这样也好,爹爹和母亲很想你。”云安点头,“如果可以,过完年再回来。”

夜里,云霁便派人给韩武送信。

天刚放亮,她收拾好行李与云安等人告别,走水路太慢,她骑马回去只需三四日。

出了丰宜门,在淡淡白雾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韩自中坐在城门外的茶摊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挑眉看向缓缓而来的云霁。

云霁自马上看他,无奈道:“我是回家,你跟着做什么?”

韩自中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口吻懒散:“正巧,我没去过江南,就当出游散心。”

“我不想与人同行。”云霁微微皱眉,“你若是想去江南,可以换一条道。”

韩自中不大在意她言语中的拒绝,只是看着她笑,苦口婆心:“近七百里路,你不带随行侍卫,独自上路,是觉得自己一定能应付得了山贼土匪吗?”

韩自中说得也有道理,她板着脸没作声,韩自中翻身上马,戏谑道:“咱们俩在关外形影不离,怎么回京了就变扭起来?我爹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安全将你护送回家。大风大浪都闯过了,可别在阴沟里翻船,云校尉,您说呢?”

云霁白他一眼,晓得韩自中是非去不可了,不再与他纠结,她勒绳扬鞭,朝着临安的方向奔去。

“既然要去江南,不如边玩边走?”韩自中道。

云霁没拒绝,也没应允,只说:“我要先去一趟钱塘。”

她让韩自中在灵隐寺里等她,“我要去拜访故人。”

韩自中坐在寺中一棵桂花树下,淡香浮动,折了一支早桂给她:“阳方堡守住了,记得告诉他。”

月上柳梢头,宁静小巷中一扇沉寂已久的门被叩响,良久,一位佝偻着身躯的老妪将门打开,她扶着长满青苔的石砖朝外望去,浑浊的眼里写满了期待。

长长又深深的巷子里,只有她一人。最终她满眼失望的低下头,却又惊喜地看见了一支早桂。

云霁将没能将蒋柏的骨灰带回来,他只有一件破披风。

老妪皱巴巴的脸上突然有了神采,她无比珍重的将披风贴在脸颊上,将桂花插在木门上。

她关上门,石板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钱袋子。

韩自中还是躺在桂花树下,他很守诺,云霁让他在这里等,他当真动也不动。

山里露气重,云霁拎着一坛酒回来,推醒了昏昏欲睡的韩自中。

“走,我带你去看钱塘江潮头。”她说。

韩自中掸了掸肩膀上的露珠,眯着眼看她:“走吧。”

萧瑟秋风下酒,眼中是起起落落的潮头,韩自中打了个哈欠,问:“明日就回临安吗?”

云霁仰头吞下一口酒:“急什么?你不是没来过江南吗,我领你到处转转。”

深秋浓雾沉霜,太湖里轻飘飘地落着一叶扁舟,寒风冷月,舟头挂着一盏摇摇欲坠竹灯笼。

脚边是零零散散的空酒坛,云霁靠在床板上,视线迷离,沉默地望着漆黑夜色。

“咕噜。”韩自中将碍事的空酒坛踢开,他耐心的蹲在云霁面前,带着商量的语气,轻声道:“明日我们就回临安吧。”

云霁将视线移到他面上,轻缓地摇摇头:“急什么……哦,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那明日我们去西湖。柳拂十里长堤,湖与天碧光一片……”

“云霁,已是深秋了。”韩自中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好像一眼就能看穿她的企图。

她唇边荡漾着酒气:“哦,是我记错了。”

她总是知道如何让他痛,韩自中毫不留情的戳穿她:“你在躲什么?”

“我没有在躲。”云霁避开他审视的目光,伸手去摸索酒壶。

“看着我。”韩自中捏着她的下巴,强制的将她的头扭了回来。

像是老虎被踩了尾巴,云霁开始挣扎,竭力反抗。

小舟摇摇晃晃,那一盏岌岌可危的灯笼终于承受不住,“扑通”一声落入水里,转眼就被黑暗的湖水吞没。

一股巨大的,难以抵抗的力量控制着她,天旋地转,她低估了韩自中,也高估了自己。

韩自中将云霁压在船板上,如山一般的压制。

他甚至可以腾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捏着她下半张脸,他压抑已久的情绪陡然倾泻,重复问道:“你在躲什么?”

云霁的脸涨的通红,酒意四窜,好像有烈火在灼烧。她咬着牙,恶狠狠道:“你管不着。”

“我管,我娶你。”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会让我爹去向官家请旨赐婚,不完婚,不过门,只是多了一重身份,你还是你。”

云霁怔了怔,一瞬间清醒过来,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攀爬。

“你们都知道了。”她面色难看,浓烈的失望无力如浪潮般涌来,瞬间将她吞噬,“云安找你了,是不是?”

韩自中摇摇头,目中诚恳道:“我一直想娶你。”

他卸了力气,从她身上离开,默默地坐在一旁,“与你一同回乡,便是为了求亲。”

冷月寒凉地打在眼睛上,像是一柄直刺心底的利刃。她不敢直视,用手背遮住眼睛,哀哀地问:“你们都商量好了?”

韩自中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们都不是好人,他也准确的知道,如何让她痛。

“张殊南知道。”韩自中说得很慢,似乎是想让她记住每一个音节,“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默然坐起身,将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冷笑:“为我好,我都明白。”

回到临安后,云父亲切地拉着韩自中的手,看着这位未来姑爷,笑僵了脸。

林娘子当下只是客气的笑了笑,如往常家里来客人一般接待,不曾有过分亲热之举。

入夜,林娘子在雩风轩内不见女儿,她一路沿着湖边行走,最后在云水间里找到了云霁。

她坐在小时候常坐的位置,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面前悬挂着《大明山观星图》。

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却没有回头,轻声问道:“爹爹还在同韩自中说话吗?”

“你爹爹是打心眼里高兴,别怪他。”林娘子坐在她身边,眼中难掩担忧,“娘知道你心里委屈。”

云霁缓缓一笑,口吻淡淡:“韩自中一心为我,我感激他,但我不爱他。张殊南为我谋划铺路,我却不能爱他。你看,我们三个人,说来都是委屈,都是求而不得,都在委曲求全。”

她吸了一口气,指着画说:“我选的这条路注定孤独,注定难捱。我痛恨现在的自己,矫情、脆弱、不堪一击。将士们用生命守卫国土,而我却囿于情爱,难以自拔……”

林娘子听她说完,隔了一会,突然感叹道:“他果然了解你。”

“他?”

“你觉得这幅画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吗?”林娘子话音柔软,“殊南说,你见了这幅画,心结自会打开。”

“云家的二娘子可以继续难受,但宁武关的云校尉不行。”林娘子轻缓地摸了摸云霁的脑袋,“我一直以你为荣。”

她就这么默默坐了一夜,天光放亮,一线柔光自窗扉洒下,她看着画上的光斑,笑意淡然。

山水长远,若能为彼此珍重,足矣。

89? 第八十九章

◎“让她再送一份来。”◎

十月初五, 云霁与韩自中从临安家中返回汴京,先去了明威将军府。

韩武转述了官家的旨意:“枢密院都承旨张殊南选尚昭宁公主,拜驸马都尉。”

说罢, 他特意去看云霁的脸色, 见她面色平静如水,才接着道:“御史台弹劾张殊南与我私下勾结, 任人唯亲。与云霁私交甚密,狐绥鸨合。”

云霁冷笑道:“欲加之罪, 何患无词。”

韩武看着韩自中, 轻声道:“自中,东西带回来了吗?”

他点头, 从贴身衣物里摸出合婚庚帖呈上。

韩武小心接过, 仔细翻看后, 方才对云霁道:“我与张殊南思来想去, 唯有此法可以破局,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儿的人品, 你与他共事三年,应当很是了解, 韩家绝不会让你受委屈。我明日便去请官家赐婚, 过完年咱们就启程回宁武, 离得远远远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云霁看着俩人许久,忽然一笑:“我这人一码归一码, 这件事上将军处处为我着想, 我也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若不完婚, 丢的是明威将军的面子, 日后再被有心人拿出来说事, 那便是欺君的大罪了。”

韩自中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一切从简,六礼减为三礼,纳采纳币亲迎。如今纳采已定,你要委屈我,直接上门亲迎吗?”云霁反问。

韩自中上前两步,低声道:“你可想明白了?不需要你顾虑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你只需要管好自己。”

云霁道:“这把火已有燎原之势,很难独善其身了。”

韩自中一时间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难过,愣愣的看着云霁。倒是韩武反应过来了,他伸手推搡了一下傻儿子,眉开眼笑:“傻啦?还不去备礼!”

韩自中埋着头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一本正经地问:“聘礼是送到你大哥府上吗?”

云霁被他逗乐了,应当算是苦中作乐,她笑讲:“你是当真不知道,还是舍不得礼?”

韩自中不大好意思的揉了揉脑袋,看起来还算冷静:“我头一回。”

“好巧,我也是。”云霁正色道。

朝会时,台谏们的矛头仍旧对准枢密院,碍于官家与皇后殿下的情面,对驸马都尉张殊南宽容许多,雪花一样的弹劾奏章直指宁武关明威将军,说他拥兵自重,指使云霁勾结枢密院重臣。

合婚庚帖在手,韩武就有了底气。

在台谏们疾言厉色的指责中,韩武从容不迫,春风满面地走出队列,呈上合婚庚帖:“官家容禀,犬子韩自中与云霁在宁武关相处三载,出生入死,风餐露宿,他们有袍泽之谊,亦有男女真情。今日呈上婚书,叩请官家赐婚。”

立在队列中的张殊南神情微动,纵然是提前商量好的说辞,乍听还是刺耳。

朝上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韩武剑走偏锋,避锋芒不谈,好似没事人一般。中书省的孙辅当即道:“韩将军顾左右而言他,实非大丈夫作为啊。”

韩武道:“臣已向官家解释了。”

孙辅像是听了什么滑稽话,笑道:“大殿之上,韩将军还是莫要耍小心思了。”

张殊南徐徐出列,神色肃穆道:“若我没记错,孙谏官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二十一名。”

“驸马记得不错。”孙辅昂首看人,神情倨傲,连中三元如何,状元郎又如何,还不是做了入赘郎。

张殊南注视他:“那我便将韩将军的话说得再浅显些,好让孙谏官明白世间的情谊有千百种变化,正如我与官家是君臣,与诸位是同僚,与云霁亦师亦兄。听明白了?”

谁也没料到张殊南会同孙辅这个刺头当场翻脸。

孙辅怒发冲冠,指着张殊南道:“你幼时家贫,受云怀为接济度日。如今他一双儿女全在朝中,你认不认?”

“为何不敢认?”张殊南平静道,“云安是景泰十年的三甲进士,你若有疑惑,大可去调档翻阅。至于云霁——”

张殊南顿了顿,望向今上:“她军功卓越,是官家于朝上亲封的致果校尉,孙谏官是否心有不满?”

孙辅怒道:“你少血口喷人。你罔顾国法军规,勾结韩武,让云霁进军营,认不认?”

张殊南似笑非笑道:“云霁是韩将军亲卫,并未在京中入伍,所以没有兵籍,此事今上与三位相公早已知晓,孙谏官也有疑惑?”

不等孙辅反驳,张殊南继续道:“就因为我与云霁一家曾是旧交,孙谏官便笃定我们之间有私,那我就要向您请教一二了。”

“在朝结亲者,是否都存私?”张殊南神情平淡,“臣与昭宁公主呢?”

他前半句是问孙辅,后半句是逼官家开口。

好大的胆子。郑肇等人神色大变,今上的脸色亦不好看,朝上一片寂静无声。

孙辅也没想到张殊南会如此不管不顾,他被架在了火上烤,上不来下不去。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脸憋的通红,迟缓道:“圣人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这场争执到这里,当孙辅强词夺理,搬出圣人言时已然是落了下风。

“哎呦,你这学生说话忒没水准。”王清正哈哈一笑,看向身边的郑肇。

“既然要断章取义,怎么能不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只需要八个字就能把小女子云霁踹出朝堂,这才好称中书省的心意啊。”

王相公声音不大不小,语速不快不慢,自然而然地将矛头转向孙辅,暗暗地给张殊南解围。

郑肇心里明白,但若是惹得今上不快,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口吻严厉道:“孙辅,还不退下?”

沉寂了一个早上的姚相公清了清嗓子,幽幽开口:“同朝为官,各有职责,将误会说开就好,张承旨觉得呢?”

张殊南拱手道:“如此甚好。”

御座上的皇帝脸色看起来缓和不少,他让韩武上前,颇为感慨:“云霁真是位奇女子。她从前是你的亲卫,如今是宁武关的校尉,往后是你韩家的新妇。你们这一家子,是朕的左膀右臂,要替朕,替宋国守好宁武关。春暖花开,完婚后再返回宁武关吧。”

韩武领旨谢恩,官家又吩咐身边的胡内侍:“指一位入内内侍进府操办婚事。”

官家将话说到此处,意思已十分明显了,先前叫叫嚷嚷地一波人顺杆而下,不敢再提张殊南,纷纷恭喜韩武。

散朝后,今上留了宰相与三位相公议事,只安排张殊南立于廊下听旨。议事毕,除了赐婚的旨意,还有一道关于枢密院的旨意。

王清正脸色铁青,看着廊下仍旧风轻云淡的张殊南,他气不打一出来,压着火气道:“你随我来。”

前脚刚进枢密院,门一阖,王清正后脚就发了好大的脾气,指着他骂:“官家罢了你的职,你明日不必来了。”

张殊南拱手道:“学生知道了。”

“官家顾着你的颜面,将旨意压下不发,过两日调拨你去中书省任著作郎。殊南,这就是你的办法?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王清正不解,“今日在朝上,就算你一言不发,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着,你为何偏要往枪口上撞,偏要惹怒官家?”

张殊南道:“她的婚事,是最后一步棋,这场局再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唯有官家才能破局。从今往后,云霁的身份不容有疑,枢密院与韩武亦是清清白白,至于我——”

他顿了顿,须臾,笑意不在:“我已是驸马都尉了,老师不必担忧。”

王清正默了一默,负手在背,缓缓地踱步了一会。而后站定,看着窗外秋景,迟疑道:“止步于此,你当真不悔?”

张殊南避而不答,郑重行礼:“来日方长,老师珍重。”

告别王清正后,他孤身走进细细秋风之中,见枯黄坠落,伸手承接了一片在掌心。

树叶失去了水分,只需指尖轻轻一捻,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郎君,东西已经收拾妥当了。”赵靖拎着箱笼走出来,日光正盛,他却愣愣地看着张殊南的背影,莫名觉得寂寥。

他想,郎君心里应当很苦吧。多年累积,一日倾覆,论谁都不能坦然接受。

张殊南含糊地说了几个字,自问:“秋风起了,绕路去买些糕点吧?”

声音越来越低,低进尘埃里,痛楚难当。他自答道:“罢了,是该换一换口味了。该换了。”

张殊南回府后有两道吩咐,一是不见任何来客,二是不见云霁。

他自以为藏得很好,深居简出,用一堵厚墙隔绝了世间喧嚣。直到有一日看见案头的喜帖,鲜红刺眼,让他煎熬。

“她来了?”张殊南靠在桌边,轻声问。

“是的。”赵靖顿了顿,“二娘子与韩郎君一道来的。您吩咐不见客,他们留下喜帖便离去了。”

张殊南僵了片刻,他伸手去够茶盏,却不慎将喜帖打湿。

“让她再送一份来。”张殊南掸了掸衣袍上的茶梗,呼吸渐稳,只是神情依旧冷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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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第九十章

◎“白首同归。”◎

无星无月夜, 凉风吹细雨,木兰阁前的湖面上零零散散地覆着一层枯叶,许久未打理, 成了一幅衰败景象。

张殊南独自坐在平台上, 像淡墨勾勒出来的影子。面前一壶酒,两只杯, 静静地听着雨击残叶的声音,云霁到来也不曾让他感到一点欢喜, 他反而低沉地问她:“谁让你这个时辰来的?你应该知道, 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座宅子里的一举一动。”

云霁坐在他面前,仔细地将张殊南的眉眼鼻唇看过, 曼曼一笑:“你想见我, 我便来了。”

他不自然地躲开视线, 否认道:“不, 是赵靖不慎将喜帖打湿——”

“张殊南,说谎是会上瘾的。”云霁打断他, “你根本就没有看喜帖,你也不知道里面是一张白纸。”

张殊南忽然有些沉默, 他默默地看着她。

“你很少对我说真话。”她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出奇的平静, “罢了,今日不想提伤心事。没有你,就没有此刻对坐对饮, 这杯酒我敬你。”

“敬你高义薄云, 敬你仗义直言。”又是一杯酒。

她斟上第三杯, 凝眸看他:“敬我们, 白首同归。”

“白首同归。”张殊南重复道, 抬眼即是四目相对。

他的眼里像是盛了一汪墨,漫漫弥散,紧紧缠绕,难以自抑的下沉。

至少他们是相爱的。云霁想,这就够了。

湖中影被细雨打出点点涟漪,其中一影忽然倾身上前,一手撑桌,一手举杯相碰。

两只酒杯抵在空中,难舍难分。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脸庞,慢慢地往后靠,试图拉开距离,话音干涩:“云霁……”

她就着悬空的酒杯饮了下去。

影子终于交叠为一体,上演一场冰冷虚妄的热吻。

“我当这杯酒,是我们的合卺酒。”在张殊南的震惊中,云霁已经站了起来,拉开的距离十分符合礼仪尊卑。

案上酒杯一立一扣,象征子女双全。

她如释重负般地从袖中拿出喜帖,郑重的放在桌上。

“我的喜帖。”云霁真诚的笑了,“这回是真的。”

他慢慢地挨近她,隔着袖子去牵她的手,轻声:“我送你回去。”

漆黑的夜空里忽然间闷雷滚滚,雨势骤大,沉沉地压下来。烛火不堪冷雨,化为一缕青烟。

冷雾茫茫,在落雨声中,云霁清楚的听见他不平稳的呼吸,似有似无的木香,还有唇上一直不肯落下的热息。

雷光交错,他的脸忽明忽暗,两人紧紧地贴着,过了很久,才听见张殊南说:“我不会去。”-

公主下降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二,与云霁出嫁是同一日。

得知消息的云霁微微一笑,不作他言。

嫡公主下降本是该好好操办,从长计议的一件事。但昭宁公主年过双十,依宋国风俗来看,已是不逢时的老姑娘了,故而官家与皇后有些着急地命人准备公主下降事宜,倒也是赶巧,下降日子正好是韩家迎新妇的日子。

今上犯难了一阵,毕竟韩家的喜事是他亲赐的,转过脸又同一日嫁女儿,很难不让人心里犯嘀咕。

于是内臣又重新拟测日子,这一拟就拟到了十月,可公主生辰恰好是九月,生辰与下降凑在一处,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到时候免不了被台谏们议论弹劾。

桑皇后不忍女儿遭受非议,劝道:“哪有公主下降,不许百姓嫁娶的道理呢?能与公主同一日出嫁,也是她的福气,不如官家再赐韩家新妇一套珠冠,以彰圣恩。”今上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依了皇后的请求。

冬去春来,景泰十四年,四月十二日昭宁公主下降。

清晨,驸马于内东华门外等候公主。公主拜别父母后,在内东华门接受驸马参拜后登车,待到吉时,公主车架启行。自华东门至公主与驸马的宅第,一路行去,车马队列浩浩汤汤,万人空巷,百姓掎裳连袂,盛况空前。

公主的依仗会经过龙津桥,所以云霁出阁的时辰往后稍延了半个时辰。故而出门时,观礼的街坊都笑说:“你们家姑娘好福气,能借公主的光,走一回水路。”

韩自中在大门前等候,人逢喜事精神爽,晴天白云下他一身红袍,神态自若,眉宇间英气勃勃。新妇下轿后,他含笑上前接引,云霁手执团扇遮面,脚踩青布,徐缓地往前走。

婚礼虽一切从简,但该有的婚俗还是要有,不然给旁人看了笑话,该说韩家不懂规矩,不上台面。

韩自中举止有度,云霁亦端庄配合,直到宾客散去,新人入寝阁,这一日才算圆满落幕。

新房中,韩自中透过跳动的烛火看坐在床榻上的云霁,她身后是一张白帕子,在一片喜庆中显得格外扎眼。

韩自中不大自然地将视线挪开,他饮了不少酒,此刻酒意上脸,说话带了点醉意。

“不早了,我唤人进来为你更衣盥洗吧?”韩自中坐在方桌旁,紧张的只敢看门。

云霁起身坐到妆台前,铜镜里明艳却陌生的妆容让她有一瞬的恍惚,愣了一会才说:“甚好,劳你替我喊人。”

屋子里总算是有了些声响,韩自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余光总是往妆台那看。

侍女们将她头上繁琐华丽珠冠取下,乌发漫漫地铺散在绿衣上,她垂着眼,不知是烛光还是胭脂,脸颊上泛着淡淡的桃色。韩自中撑着脑袋痴痴地想,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场景呢?

“郎君在看什么?”梳头的丫头绷着笑问。

云霁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却看见韩自中的一道背影,他落荒而逃,只说:“你们太慢了,我去外间盥洗。”

再等到他回来时,床前的青纱帐被放下,隐约能看见一道人影。

韩自中轻轻咳嗽一声:“都下去吧。”

云霁听见衣橱被打开的声音,脚步声逐渐靠近,韩自中撩开纱帐,怀里还抱着一床被褥。

韩自中一面将被褥铺在地上,一面解释道:“房里没有其余软榻,咱们先凑合一段日子,等回了宁武关就好。”

云霁歪着头看他:“纸包不住火,再完美的骗局也会有被识破的一天。”

“能瞒一天是一天。”韩自中笑了笑,舒坦的躺了下去,“早点休息,明日还有一堆婚俗等着你呢。”

云霁吹灭了烛台,室内沉寂了许久,在一声叹息后,他听见她说:“是我辜负了你。”

韩自中像是翻了个身,反问:“你知道我现在是何种心情吗?”

“伤心吗?”云霁想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答案。

“你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他玩笑道,“兴许是哪一世我亏欠了你,所以罚我今生来偿。”

云霁久久没有回应,她暗自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前世她与张殊南又是谁亏欠了谁?或许是相互亏欠,不过多少罢了。

翌日清晨,韩自中收拾好被褥,在侍女进来的前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床榻,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推搡了一下云霁的肩头,示意她先下榻洗漱,云霁照做。没过多久,便见嬷嬷喜笑颜开的从寝屋里出来,手里捧着用红绸遮住的托盘。

云霁回了寝屋,站在韩自中身边,轻声问:“需要止血粉吗?”

韩自中哑然失笑:“谁会傻到用自己的血啊,是提前备好的猪血。”

云霁听完亦是轻松一笑:“抱歉,是我低估你了。”

新妇进门的头几日总归是闲不下来的,俩人盥洗更衣后便被侍女们簇拥着出门,还没安静多久的将军府又热闹起来。

公主宅中的情况便不容乐观了。

新婚夜里,驸马破天荒地喝了个烂醉,踉踉跄跄地走进寝阁,倒头就睡。幸好公主体贴,当下并未声张,与驸马和衣而卧。

张殊南醒的时候,韦元同正欲用帕子为他擦拭。他歪头躲了过去,而她的手悬在半空,神情有些尴尬,但公主很快就调整过来,将巾帕递给身后的侍女。

“驸马,你昨日醉了。”韦元同微笑着解释,“我让侍女煮了醒酒茶,你喝了会好一点。”

他坐起身,接过醒酒茶,平静道:“哦,我昨夜贪杯,请公主恕罪。”

韦元同摇摇头:“无妨,我并未往心里去。你可以再躺一会,我去园子里转转。”

公主府在状元府后方,两座府邸一前一后,共用一个花园。

“公主自便。”张殊南道。

你一言我一语,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主客。

待公主出去后,张殊南喊赵靖入内,更衣盥洗后径直回了状元府。

韦元同立于月湖边赏景,忽然看见远处飞廊上行走的张殊南,她没说什么,身边的珍珠憋不住,疑惑道:“驸马怎么一起身就回状元府了?”

公主沉默地盯着一池湖水,良久,忽然笑讲:“驸马应当是有急事要忙,这里风景秀丽,我一人也不算无聊。”

张殊南的身影自她的眼中慢慢消失,韦元同侧过身,似乎是为了让婢女们放心,她指着对岸的阁楼问身旁陪同的孙嬷嬷:“那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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