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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赫那拉

第八章

第八章

只要明日——

巳时三刻,当军机处内摄政王、镇国公和袁世凯争得面红耳赤时——

“皇上、皇太后驾到”,尖锐的一声刺穿嗡嗡的吵嚷,静芬牵着溥仪走了进来,周围响起参差不齐的呼“万岁”之声。

溥仪稚嫩地说了句“平身”,而静芬则对刚要爬起来的袁世凯厉声喝道:“袁世凯,你跪着!”

袁世凯怔了怔,旁边张之洞一把将他拉起,道:“皇太后,袁大人早年征战,腿脚不太方便,请皇太后容他站着回话。”

“放肆!”静芬喝道,“袁世凯跋扈不臣、罪大恶极,如今见了皇帝和我,还不下跪?真是要造反了么!”

张之洞苍老的脸刹那间涨红了,待要再争,袁世凯已经恭恭敬敬地重新跪好了,道:“奴才对朝廷忠心耿耿,太后何来‘跋扈不臣、罪大恶极’之评?”

跋扈不臣,在于戊戌年的出卖;罪大恶极,在于借洋医之手的谋害。就凭这两条,袁世凯该死一千次一万次!不过,摄政王和镇国公嘱咐过,这两条一条也不能提。他们已给静芬准备好了说辞,连夜让她背熟。这时候,她就按指示,起承转合,一条一条数落。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未料静芬数落一句,袁世凯就一个钉子碰过来,她再数落一句,袁世凯又一个钉子碰过来,可恶还有张之洞在一边帮腔,静芬说着说着,不由得中气不足,镇国公就一边轻声对她道:“太后别慌,今儿庆王爷不在,您尽管惩治这奸贼!”

静芬点点头,极尽威严道:“袁世凯,朝廷决意将地方财政收归中央,以供新政实施之用,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阻挠北洋库银上缴?”

“皇太后明鉴——”袁世凯道,“督抚财政独立,这是咸丰时为剿灭粤匪而定下的规矩,同光两朝也皆如此,大行太皇太后和大行皇帝尚且未改,如今……”

“如今怎么样?”静芬不待他说完就喝道,“新朝新气象,同光两朝有立宪之事吗?新朝难道也不要立了?”

袁世凯道:“要不要立,也不是奴才说了算。就看这外面请愿的百姓人山人海,各地要求尽快立宪的折子雪片一样飞来——立了吗?奴才进言要立宪,皇太后这不是来治奴才的罪了么!”

静芬登时怔住:说任何话,她都不怕,可就是立宪——袁世凯再可恶,为何偏偏就打着这个立宪的招牌?

“袁世凯你休要狡辩!”镇国公喝道,“立宪之事当年早已定下预备期,岂可说立就立?”

“当年!”袁世凯冷笑道,“才说新朝新气象,转眼又提当年!依我看,新朝唯一的新气象,就是朝廷里稍微有点实权的位子都姓了‘满’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军机处的诸位大臣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满汉大臣怒目相向,素日的积怨都发作了起来。

摄政王见局势有变,厉声喝道:“袁世凯,今日议的是你谋逆之罪,你不要东拉西扯。朝廷大臣本来无满汉之分,只要是对朝廷忠心的,朝廷用人无不尽其才!”

“摄政王!”张之洞再次发话。他三朝元老,一出声,众人就安静下来。“袁世凯说的不无道理啊,亲贵掌权,有违祖制!大行太皇太后在时,尚不论满汉不论贵贱而用人,摄政王今日,如何任人唯亲?而袁大人多年来鞠躬尽瘁,何来谋逆之罪?”

“住口!”静芬狠狠一拍桌子,将那五彩斑斓的指甲套子震得直飞了出去,恍如一枚淬毒的暗器,直刺袁世凯的心窝。“张之洞你住口!”她倏地站了起来——向日张之洞在光绪灵前哭晕过去,其心可敬,未料竟是如此昏聩的一个人呢?静芬想,如果不把袁世凯的恶行都抖落出来,张之洞恐怕还要再维护下去。“袁世凯的谋逆之罪,他自己心里最是清楚。”静芬道,“他戊戌年时,究竟是怎样对待大行皇帝的?你忘了,他总没忘吧!”

军机处里霎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连同摄政王和镇国公都傻了。过了半晌,才有张之洞颤声道:“戊戌年之事,祸首多已伏法,或有潜逃在外的,朝廷也明令通缉。皇太后说袁大人有错,差矣!”

“他怎么没有错?”静芬没注意到张兰德在自己身边频频使眼色,只恨张之洞是非不分,“大行皇帝何等信任他,他居然出卖大行皇帝。国家至此,皆是袁世凯造的孽!”

这次连张之洞也没有说话了,所有人都木偶般地呆望着静芬。溥仪,从龙椅上爬下来,想要去拣那只指甲套子,被摄政王抱住了,于是,哇哇大哭起来。

静芬恍然有一种已经报了仇的快感——自己为了光绪,原来还能有这样的勇气——震住了吧?袁世凯,你倘若还有一丝廉耻,该当场就自请死罪。

可是,没想到袁世凯居然还敢开口。“皇太后!”他说,“要这样说奴才,将置大行太皇太后于何地?”

慈禧?静芬愣住,完全没有想到。

“狡辩!”镇国公心思快,立即喝道,“大行太皇太后和大行皇帝母慈子孝,若非小人从中挑拨,何至于有戊戌之事?”

“镇国公的意思……”袁世凯嘿嘿冷笑了两声,“我袁世凯就是那个小人了?”

“是不是,你自己清楚。”镇国公道,“识相的,就速速认罪,或许皇太后还有恩典。”

恩典,这个词儿是约定的暗号——戏唱到这里,该结束了。

“镇国公!”张之洞第三次插话,“皇太后素来不过问朝政,你们请她来军机处,是何居心?袁大人是大行太皇太后倚重的大臣,你寻了这些捕风捉影的罪名,究竟是何居心?老臣决不容你蒙蔽太后,残害忠良!”

“张之洞!”镇国公的居心的确有鬼,不由退了两步,“你……你休搬出大行太皇太后来!我今儿告诉你,就是她老人家的遗命,要皇太后和摄政王办了袁世凯!”

这一句话甩了出来,军机处了腾起了一阵窃窃——明眼人都看出来,今儿是要杀袁世凯,但是都猜测是光绪的遗命——而光绪的诏书,除了罪己诏,又有哪一封起过作用?戊戌年维新时发出上谕一百一十多件,几乎件件都是废纸。

“这……这不太可能吧……”袁世凯失了先前的嚣张,愣愣道,“大行太皇太后……怎么会……”

“大行太皇太后临终慈训,难道还有假的么?”镇国公道,“当时荣寿大公主也在场,谁若不信,可去请问大公主。不过,袁世凯,我奉劝你一句,与其去骚扰大公主,还不如先求皇太后恩典!”

恩典,静芬再次听到这个收梢的暗号。

“等一等!”张之洞扑倒在堂下,“皇太后……老臣请皇太后恩典,老臣与袁世凯共事也多年,从未见他有半分不忠之举……倘若他真的谋逆,老臣也有失查之罪,请皇太后将老臣也一并办了吧!”

静芬对张之洞今日的表现厌烦已极,几乎想说“你当我不敢杀你么”,可是话刚到嘴边,却见张之洞面上赫然老泪纵横,不由呆住。

“皇太后,摄政王……”张之洞在堂下哭道,“老臣不问大行太皇太后遗命究竟是何,究竟为何,老臣愿以性命担保,袁世凯确无谋逆之举,也无谋逆之心……新朝初立,诛戮重臣,叫人寒心啊!

静芬向左看看摄政王,向右看看镇国公,不知如何答话。

镇国公道:“他怎么没有谋逆之心?怎么谋逆之举了?天天在朝会上折腾要立刻实行宪政的,就是他!现在外面这些请愿的暴民革命党,肯定也是他煽动的——如果这还不叫谋逆,我倒要请教请教张中堂,什么叫做谋逆!”

“谋逆。”张之洞看了一眼在龙椅上眼泪汪汪的溥仪,“倘若袁大人真要谋逆,今天皇上还能坐在这儿么?所谓谋逆,弑君窃国者,挟天子以令诸侯者,袁大人沾上了哪一样?洋人占我河山,不论;革命党聚众闹事,不论;单单就拿一个忠心耿耿的袁世凯来论谋逆,大清的江山如果就此断送,究竟是谁在谋逆啊!”

“张之洞!”镇国公简直要跳起来了——居然有人为了袁世凯,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出来,北洋银库真能叫鬼推磨。

摄政王却显得有些心虚了——前日朝会争执中,张之洞就曾经警告他,莫要叫大清朝“以摄政王始,摄政王终”,今日这“谋逆”之论,又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低声道:“袁世凯要杀,但是张之洞不能杀呀。这样闹下去,下不来台了!”

镇国公也低声回他道:“我何尝不想早点收场,张之洞给脸不要脸,和咱们抬杠!咱们作戏也要作得像啊!”

静芬听他们谈话,烦躁焦急,更兼溥仪还蹭到她边上来了,拉着她的袍子要“找嬷嬷”——这孩子,这孩子——她忽然想起这孩子的外祖父是荣禄——难怪这么讨厌!

“香涛!”袁世凯的声音忽然颓唐地传来,“莫说啦!”他拍拍张之洞。“既然是大行太皇太后说奴才谋逆,要奴才死,那奴才就不能不死了。请皇太后这就将奴才治罪吧!”

假戏真作,一波三折,居然最后还是袁世凯搭了台阶,静芬等才圆了场——无论场面上好不好看,这个总是依照计划办了。静芬——隆裕皇太后——开恩,念在袁世凯向日有功,特免死罪,着回家闭门思过,再听发落。

而实际上,冠冕的发落已经拟好了,说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着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话说的很是关切,但是“足疾”两个字,嘲讽之情溢于言表——反正这只是个表面工夫。

至于真正的发落,下了朝会,摄政王又不放心地把溥伟找来嘱咐了一番。溥伟道:“放一万个心好了。张之洞就好比评书里说的神医,阎王要袁世凯三更死,他能留到四更。可是留到四更又如何?还是要死!”

腰悬白虹刀赳赳而去,静芬从这个青年的背影里,仿佛就看到袁世凯的末日。

她在慈宁宫里等消息。

掌灯时分,离溥伟的刺杀时辰尚早,久不登门的荣寿大公主来了。

“皇太后!”她开门见山,“溥伟呢?快把这小子招回来!”

静芬愣了愣——荣寿大公主并不知道这计划——问道:“做什么?溥伟没上我这里来过呀。”

荣寿大公主巴掌一拍:“皇太后,到这会儿你还瞒什么呀?满京城都在传你们几个打算宣统新正时叫溥伟刺杀袁世凯。今儿朝会的事,我都知道了,打量你们是要提前动手呢,这才赶过来救你们——快告诉我溥伟上哪儿去了!”

“救我们?”静芬道,“大格格说什么呢?你既然知道,我也不瞒你——那过了今晚,袁世凯这个心腹大患就除掉了——”

“所以才来救你们啊!”荣寿大公主急道,“今儿晚上要是你们敢去动袁世凯,明儿这小皇帝就江山就坐不稳了!”

静芬吓了一跳,定了定神道:“大格格说什么呢,咱有九门提督,有巡警……”

“还指望这些人?”荣寿大公主焦急万分,“那毓朗,是个天字一号的胆小鬼。巡警——这两天说街上革命党暴民闹事——哪里是暴民啊,就是巡警在请愿。徐世昌是镇国公的党羽没错,但是他在民政部算什么?巡警里都是袁世凯一手栽培的人,巡警部就是袁世凯创立的呀!你们要杀袁世凯,巡警部不造反才怪了!”

静芬这时略略变了颜色,道:“那……那不是还召集了些禁卫军么……总用得上吧?”

“更别提禁卫军了!”荣寿大公主道,“载涛那小子,扮猴戏扮得如痴如醉,在戏班子里什么都和人说。这次你们要杀袁世凯,怎么走漏的风声,就是载涛唱戏拜的那个师傅,是庆王家里的班子,一班子在议论这事,叫庆王听到了——庆王这老奸巨滑的,今儿称病不朝,一准是找洋人帮忙保护袁世凯去了!”

“什么?”愤怒顿时烧上了静芬的头脑——载涛,载涛,早该听张兰德的那句话,这样的人,用不得!

“现在不是‘什么’的时候。”荣寿大公主道,“赶紧去把溥伟给找回来,再想个法子安抚安抚袁世凯,不要逼他翻脸。”

“可是,这时候你让我上哪里去找小恭王啊?”静芬心里虽有万分不甘,但是如果袁世凯真夺了溥仪的天下,她又有何脸面去见光绪和慈禧?她急得团团转:“张兰德,快打电话去镇国公和摄政王家,叫他们来议事。”

“别叫镇国公!”荣寿大公主道,“他根本没心眼,刚愎自用,叫摄政王一个就得了。”

张兰德应了去拨电话——醇亲王北府是最早装电话、备汽车的王府,没多时,摄政王就满头大汗地赶来了,一张脸比死人还难看,嘴里叨叨念个不停:“大哥害我!大哥害我呀!”

荣寿大公主厌恶道:“你自己耳根子不软,载泽能把事情闹成这样吗?说也没用,快去把溥伟给拦住,否则你儿子丢了江山,你丢脑袋。”

摄政王道:“派人去找了,张公公电话一到,我就派人去,恭王府说他出门去了,我已叫人四处去寻了。”

“蠢材!”荣寿大公主气得大骂,“北京城这么大,你这是大海捞针——还不赶紧派人到袁世凯家门口去,看溥伟到了,立刻把他抓回来。”

摄政王被骂得一句也不敢还口,唯唯连声就往家里打电话,荣寿大公主教一句,他就吩咐一句,因北府里听电话的是载洵,交代完了之后,荣寿大公主又亲自抢过话筒来教训了几句,说:“载洵你给我把眼睛放亮了好好带人盯着,要是给我知道你又跑去唱戏,今晚带不回溥伟来,看我怎么处置你和载涛!”

载洵吭也不敢吭一声。这边挂了电话,静芬、大公主和摄政王就坐立不安地在慈宁宫里等消息。摄政王的一只怀表放在案上,三个人都盯着,大约每半个钟点,载洵就有电话来回报一次:没见到溥伟。“没见到就继续盯着!”荣寿大公主没好气地吩咐。

半个钟点、半个钟点的过去,夜深了,还是没有见到溥伟。

摄政王道:“要不,咱们干脆把袁世凯接进宫里来?这不就安全了?”

“亏你想得出!”荣寿大公主啐道,“你这不是要承认你派人去刺杀他么?深更半夜叫大臣进宫的,什么规矩?我是袁世凯,我还怕你在宫里杀我呢!”

摄政王即住口不敢再说。

又半个钟点、半个钟点的过去,天亮了,依旧没有溥伟的影子。

静芬和摄政王都看着荣寿大公主:“这怎么办?”

“怎么办!”荣寿大公主眉头拧成个川字,“到了这会儿,事情都闹出来了,总要有个收拾——小德张,你上袁世凯家里去,要是他还活着,就在那儿陪着他。要是他死了……你就把那个开缺的圣旨宣了吧。”

张兰德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也不能不去,乖乖地出了门。慈宁宫里三个人的心弦绷得更紧了。

“就看着吧!”荣寿大公主道,“大夫说的‘尽人事,听天命’,就是这么着。”

摄政王看看静芬,静芬瞪着摄政王。“我……我也没办法呀。”摄政王嗫嚅道,“当时谣言传得那么厉害,镇国公是天天在军机处和袁世凯过不去的人,要是我不和他一起……那外人还真以为……”

“少讲两句吧。”荣寿大公主打断他,“以为!以为!怕人家‘以为’,就别当摄政王。”

一时三人又没有话了,都伸长脖子等着。

过了一个多钟点,张兰德跌跌爬爬进来了:“皇太后……大格格……摄政王……袁世凯家里……家里……”

“家里怎么了?”

“家里人全没了!”张兰德惊慌失措道,“跟遭了土匪似的,一团乱七八糟,鬼影子都不剩一个……是……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三人都豁地从椅子上站里起来。荣寿大公主急问道:“那……那咱们派去的人呢?”

“都在。”张兰德道,“都在大门口守着,森严得很。”

“真是……真是……真是一群蠢材!”荣寿大公主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叫他们在门口,还真的在大门口。这袁世凯的府,还有中门,后门,侧门……载洵这个蠢材!”她一扭头盯着摄政王道:“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你们还指望他当什么陆军还是海军大臣呢?到时候人家洋人打进家里来,他都不知道!”

张兰德赶忙跪下劝道:“大格格别着急,恭王爷应该没那么狠心,把袁世凯全家都杀了……况且,也没尸首,还是先弄清楚了再说。”

“等弄清楚……”荣寿大公主叹了口气:“唉……”

这时候,里间电话铃刺耳地响了起来,荣寿大公主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抓起听筒:“喂——”

静芬和摄政王紧紧跟了过去,看荣寿大公主脸上的表情由愤怒转向哭笑不得转向再次的愤怒,两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未己,荣寿大公主放下电话,嘿嘿、嘿嘿地怪笑了起来:“好啊……败家子也有败家子的好处——溥伟跟载涛两个人昨儿看戏吃酒打麻将,到这会儿醉得还不醒人事!”

袁世凯不知去向。

一出杀鳌拜的戏成了十足的闹剧。

这还没想好怎么收拾残局,庆王又哭哭啼啼闹上门来了,指着摄政王数落道:“大行太皇太后把江山社稷交给你,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情来?我才病了一天,你就把慰庭给害死了,你——你——你——”

没踪影,没尸首,摄政王百口莫辩。

庆王道:“皇太后,奴才这是替大清国伤心啊……在大清国,能言军政者,唯袁世凯一人而已,如今屈死了他……满朝谁不寒心?奴才老了,奴才不想做第二个慰庭……奴才请开缺一切职务,回藩邸养老!”边说着,边以头碰地,痛哭流涕。

静芬本来已是既懊恼又沮丧,见庆王如此,更加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只喃喃地说道:“王爷何必如此……王爷……”

庆王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只顾着自己磕头,磕完了,让人抬回府去,真的一连几日也不来上朝。

跟着,庆王一党的人也开始纷纷称病,以载振为首。他是把持农工商部的,这样一带头,国家就陷入瘫痪状态——偏偏十二月癸酉,义大利大地震,急需帑银五万两赈济,度支部里根本还没收上地方的银子来,不得不求助农工赏部。镇国公这会儿还在热心追查袁世凯的下落,摄政王连哭带求,拖他上门去向庆王认错,并同庆王保证,袁世凯开缺,决不再加害,庆王这才“拖着病体”上朝,把赈灾的事情解决了。

镇国公嘴都气歪了:“老五,你这是做什么呀!前功尽弃!”

摄政王道:“唉……朝廷还是少不了庆王爷的……慢慢来……慢慢来……”

静芬听着他们兄弟争吵,心里好是想念慈禧,这当儿,倘若有一个人似慈禧一般有手段,或许也不会如此狼狈——可是,转过头来想想,庆王和袁世凯,慈禧在世时也没扳倒的两个人,她静芬如何能动得了?慈禧说的没错,她压不住,压不住!

没两日,有消息来,袁世凯人在天津“足疾发作,举步维艰”,不能当面叩谢天恩,故电报一封,感谢皇上、皇太后体恤老臣之意。

“主子暂且先让他逍遥着吧。”张兰德道,“袁世凯仓皇逃命,并没有起兵造反,说明他心里还是怕的——反正现在把他一抹到底了,这两年赶紧挑几个可信的人栽培起来,等时机成熟一样可以治了这老家伙。”又悄悄道:“袁世凯离任前闹了好些亏空,最近镇国公找了不少人参他,都叫庆王爷给拦回去了。庆王爷年岁也不小了,那个张之洞也老得快走不动了,到时候主子、摄政王春秋鼎盛,皇上少年意气,身边有一群少壮亲贵,再把北洋、南洋牢牢抓住,还怕治不了一个袁世凯?”

静芬苦笑着:现在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只是这朝廷里,又有几个人能用啊?唱戏的,打牌的,十个武官加起来,不及一个袁世凯,十个文官加起来,不及一个张之洞,十个王公加起来,除非一人有一国后台,才能敌过庆王去,但农工商部又是独一无二的。

罢了罢了,还真的只能等对手去死了。

可是就这等死,也不容易。

张之洞直到宣统元年八月己亥才病逝——他死了之后,朝廷的情势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混乱——

在内,庆王的身子骨还硬朗着,照旧和镇国公在朝会上争执不休——镇国公自然遇事就去摄政王家里吵闹,摄政王每次都说:“好好,我就和庆王说。”但是多数时候自己把话咽下去了,极少数时候说了也和没说一样——庆王当上了整顿海军的总稽查,把铁良也从禁卫军里调走了——本来禁卫军里还算有一个会办事的人,现在一个也没有。

在外,九月丁未,各省咨议局宣告开会。江苏省咨议局议长张謇发表《请速开国会建设责任内阁以图补救书》。极言若不速开国会,将众叛亲离,覆灭只在朝夕。要求务必缩短预备立宪时间,于宣统三年召开国会,组成责任内阁,准许召开临时国会,并呼吁各省组织起来联合请愿。随后,江苏咨议局致函各省咨议局,请各局推派代表齐集上海,洽商进京请愿问题。

静芬不知道这些,那阵正忙着光绪的升祔大礼——诏穆宗毅皇帝、德宗景皇帝同为百世不祧之庙,宜以昭穆分左右,不以昭穆分尊卑。定德宗升祔太庙中殿,供奉西又次楹又五室穆位。前殿于文宗显皇帝之次,恭设坐西东向穆位。奉先殿准此。永为定制。

光绪的梓宫遭已在七月辛酉奉移山陵,升祔过后,算是他彻彻底底的走了,完结了。静芬看着那个依旧满地乱爬的溥仪,厌恶已极——这个小孩子,才四岁,居然能想出在糕点里放铁砂崩太监的牙玩,顽劣可见一斑,和光绪的心怀天下,简直天差地别。

张兰德道:“主子也不必太挂怀。皇上还小呢,将来上了书房,主子找个好师傅给教导着,一定能像德宗皇帝一样。主子在宫里,倒不妨做几件功德,让万岁爷早些懂事起来?”

“这样也行?”静芬道,“有什么公德能做?”

“比方说修佛殿,请佛像……”张兰德建议着,“奴才听说水晶佛像就很灵验……”

静芬道:“这叫什么公德呢?”

张兰德道:“主子有所不知,奴才听闻,历代皇帝都有太监在雍和宫代替出家的,这就是公德。德宗皇帝就有好几个替身,主子何不给万岁爷早早张罗上?”

静芬将信将疑道:“果真?那你倒是给我留意上才好。”

张兰德道:“喳——”

事情于是就办了,银子就这样花了。

可是情况变得更糟糕——

且不说溥仪又想出了往太监屋子里打枪这样恶毒的游戏;也不说十月初,江苏、直隶、奉天、吉林、黑龙江、山西、山东、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福建、广东、广西等十六省咨议局代表五十五人陆续到达上海,举行“请愿国会代表团谈话会”,众推福建咨议局副议长刘崇佑主持会议,前后集会磋商八次,决定组成三十三人的“请愿国会代表团”,举江苏方还、湖南罗杰、奉天刘兴甲及刘崇佑为干事,赴京请愿;更不说十二月初,请愿代表赴都察院,递上由直隶咨议局议员孙洪伊领衔署名的请愿书——

这些都不说——

只说十二月乙未那一天,刚刚从德国考察归来的载洵狼狈万状地来见静芬,痛诉两天前自己在东北遇刺之事,就把静芬吓得面无人色。

摄政王在场,也是面色煞白,但还勉强安慰静芬道:“皇太后不必惊慌,这些乱党庚子年开始就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祸首除了黄兴等少数几个还在逃外,都已伏法。这些反贼,成不了气候。”

总算这次,摄政王说的不是大话,刺客熊成基,系“安庆作乱的叛首”,几天之后就由长春和转运公司的老板臧贯三检举,在客栈中被捕,经审讯,定谋刺钦差大臣之罪,押解吉林服刑。不过,囚车出长春时,熊成基居然向沿路的百姓抱拳高声演讲,说:“情愿以一腔热血,灌中国自由之花!”后来问斩,此人非但拒不下跪,还说:“诸君!诸君!不要以为我是盗贼、是奸犯、是杀人的凶徒,我是一名慈善的革命军人!”

他的这一番言论传得沸沸扬扬,静芬听说后,心惊肉跳,恰那边又传来了广州新军作乱的始末,静芬看了,更是惊讶不已——同盟会乱党倪映典,在军中煽动造反,响应者甚众,约有三千人之多,共推倪映典为司令,宣誓“愿为革命战死”,冲毁协司令部,分三路攻打广州城。幸亏有水陆缉捕处帮统李景廉施计,将倪映典击毙,义军因弹尽援绝,无力再战,退守白云山、石碑一带,遂告失败。

静芬道:“这还了得,如今连朝廷的兵队都造反了,我和皇帝哪里亏待了他们?孝钦皇太后和德宗皇帝在时,又哪里亏待了他们?”

张兰德道:“还不是革命党闹的——奴才听说,那熊成基的供词上都是用‘革命’两个字画的押,传出来了,老百姓都愚昧得很,把他当大英雄一样,暗地里还给他烧纸呢!新军里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少年,最容易被革命党蛊惑了。”

静芬以为有理,和摄政王商量,摄政王说早也想到。于是在正月辛亥,诏以人心浮动,党会繁多,混入军营,句引煽惑,命军谘处、陆军部、南北洋大臣新旧诸军严密稽查,军人尤重服从长官命令,如有聚众开会演说,并严查禁。

但是这并不奏效,到三月里,居然是摄政王自己狼狈万状地跑来见静芬了。这一次,革命党已经刺杀到他的头上——在什刹海和后海分界处的银锭桥下埋了炸药,意图置他于死地。

而他拣回一条命的经过也颇有传奇性——居然是银锭桥附近一家人的老婆和别人私奔,男人晚上妒气得睡不著觉,深夜走出家门去,走到银锭桥附近,忽然看到有人影在桥下挖土。这人还以为有人埋金银财宝,后来看到拉电线埋电线时,才觉得有问题,于是跑去报警。巡警赶到,把炸药挖了出来。

静芬差点没有当场晕过去,颤声道:“这……这……摄政王何负于天下……怎么……”

摄政王也捶胸顿足道:“唉……德宗皇帝在时,抱负不得施展,天下人皆为其不平。奴才现在,为了德宗皇帝的抱负,尽心尽力,在朝要被庆王和镇国公两边挤兑,在外面,还要被革命党刺杀……冤啊,真冤……只恐太后,也是和奴才一个命。”

静芬没太明白他的话,道:“王爷苦心,我知道,天下人也会知道的。无论如何,这些乱党一定要重重的办,以儆效尤。”

这是不用她吩咐的,摄政王自己早恨得牙痒痒的。巡警很快就根据炸药上的螺丝钉查到了骡马市大街的鸿太永铁铺,接着又从那里查到了琉璃厂“守真照相馆”——密探混入其中,找到几份革命党的文件,发现这次暗杀首谋就是朝廷出十万两白银悬赏人头的钦犯汪兆铭。

三月甲子,巡警包围守真照相馆将汪兆铭、黄复生、罗世勋一举抓获。事关重大,交肃亲王善耆亲自审理。

可是静芬所说的“以儆效尤”却没有做到,据张兰德探听回报说,汪兆铭在在被告席上昂首挺胸,慷慨陈词,供词计四千余言:“本名汪兆铭,别号精卫。前在东京时为《民报》主笔。生平宗旨,均刊登于《民报》,不再多言。孙中山先生起事兵败后,我决心炸死载沣以振奋天下人之心。”

静芬问道:“《民报》是个什么东西?”

张兰德道:“那是乱党的报纸,净和朝廷作对。不过奴才听说,肃亲王看了汪兆铭的几篇文章,拍手叫好,还说,假如他自己不是亲王,也要加入乱党。”

静芬当时正在慈宁花园溜弯儿,惊得几乎站不稳,连呼道:“反了反了!我和皇帝哪里对不起肃亲王了,你……你快叫他来见我……叫……叫摄政王也来……还有……叫大格格也来!”

张兰德道:“喳——可是,大格格病了,也要传么?”

病了?静芬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这世道,外面的人都叛离了,里面的人,慈禧死了,光绪死了,李莲英走了,大格格上一病……唉……

肃亲王和摄政王同时到了慈宁宫——两人一路争吵着来的,显然对于肃亲王的所作所为,摄政王已经知道了,正在发火。

摄政王道:“加害皇族理应满门抄斩,肃亲王居然判他们终身监禁,是觉得本王的性命低贱得很么?”

肃亲王却道:“这位汪先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正劝他效忠朝廷……”

摄政王打断道:“笑话。这些人是要刺杀本王,颠覆朝廷,你居然说是人才,那你倒把什么孙文之流的,都招揽来好了!”

静芬也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分明是造反谋逆,怎么只定了‘误解朝廷政策’的罪名?这样下去,不是人人都敢造反了么?这不是存心欺负我和皇帝孤儿寡母的……要叫孝钦太后和德宗皇帝地下有知,如何安心啊!”说着,就按张兰德建议的,垂下泪来——张兰德说的,太后不善言辩,遇事则哭,亲贵大臣们一定不敢忤逆。

肃亲王果然不似先前大声了,躬身道:“太后有所不知,汪兆铭在《民报》的篇篇大作,奴才都拜读过。他主张中国必须自强自立,改革政体,提倡民众参政,效法西方立宪——朝廷目下预备立宪,建立国会,和他的主张是一致的。所以奴才以为,他不过是受了孙文三民主义’偏狭理论的毒害,才和朝廷作对。倘若能叫他回头,叫他说服其他革命党回头,岂非朝廷之福?”

“这个……”静芬不知道什么是三民主义,望望摄政王,看他有何见解。

摄政王气得吹胡子瞪眼,道:“劝说劝说,你劝得了他么?他要是说把本王杀了,就归顺你,你杀是不杀?”

这话有点无理取闹的意味,肃亲王也火了,道:“哪有这种道理的?太宗皇帝还能用洪承畴,偏偏你摄政王度量这么小?除了你的亲兄弟,谁都不肯用!”

“我用兄弟,是我的家事!”摄政王提高了声音道,“太宗皇帝用洪成畴,还叫孝庄文皇太后劝降呢,难不成,你今儿也要叫皇太后去劝汪兆铭不成?”

这一席话更加不成体统了,肃亲王被气得直翻白眼。张兰德见这样吵下去,哪怕的静芬哭瞎了眼睛,也难以解决,赶忙尖声呼道:“哎呀,老佛爷晕了……快传御医!快传御医呀!”一边叫,一边掏出鼻烟壶来递给静芬。

静芬莫名其妙,两位王爷却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稍稍收敛,自称“奴才无状”退了出去。

张兰德道:“主子莫动怒,肃亲王可恶得很,早晚把他开缺了就是。”

静芬怔怔地坐着擦眼泪,道:“开缺……能开缺得了么?上次闹一个袁世凯,天翻地覆。庆王现在不是还硬朗得很?肃亲王……肃亲王……不过肃亲王说那个什么刺客的主张,好像确实和德宗皇帝在时说的差不离吧?”

张兰德愣了愣道:“主子……您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静芬叹气道,“孝钦太后要我杀袁世凯,我是没办成,德宗皇帝就一个心愿,是要宪政。我也不知道摄政王他们成天都折腾的什么,这样外面造反来造反去的,恐怕等不到立宪,这国家就……那时候,我大不了一死,可是,你叫我死了怎么去见德宗皇帝呀!”这样说着,真的伤心起来,眼泪滚滚而下。

张兰德扑通跪下道:“主子,您可不能这样想。大清朝千秋万世呢,德宗皇帝一定在天上保佑着主子——那佛殿,水晶佛,奴才这就建起来了,找一百个喇嘛来念经……”

“这个自然是要的。”静芬道,“不过,我是想……倘若这个刺客,汪什么来着的,真的有本事,就算要我跪着去求他,又有什么不能呢?只不过……那些三民主义,四什么主义的,我一点都不明白……你有没有办法,弄进来看看?”

“死罪!死罪!”张兰德慌忙磕头,“主子要奴才死,奴才都能去死。这乱党的报纸,可不能瞧。主子想,乱党在地方上扰乱民心,弄得兵荒马乱的,要是把这东西弄进宫来,万一教坏了万岁爷,那不是……”

“皇帝连字也不认识呢。”静芬道。

“还有瑜太妃那些人呢!”张兰德提醒道,“她们老早就觊觎这皇太后的位子了。主子要是弄来乱党的报纸,可不给她们抓个正着?主子要是真想收买那个刺客,就给他点好处,换间宽敞点的牢房,饭菜也吃好一点,这样即使他不悔过,外面也看着主子宽厚。”

静芬一时给弄糊涂了,忘记了自己是在考虑“要不要收买汪兆铭”而不是“怎么收买汪兆铭”,讷讷地点了点头道:“这……这也是个办法……那,就你去办吧。”

不过实际上,汪兆铭一直没被收买——张兰德向静芬回报说,肃亲王日日去看汪兆铭,两个人净辩论“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说的话张兰德也不懂,但是两边各持己见,始终不见分晓。

收买之事越是迟迟办不妥,摄政王越是天天和肃亲王过不去,要求处死汪兆铭,而且镇国公鼎力支持,更难得的是,庆王也主张严惩。军机处里,杀刺客的呼声响成一片。

静芬道:“那么,看来就只有杀了?依你去打听的,这个刺客究竟是不是好人呢?”

张兰德道:“是不是好人,皇太后看不出来,奴才难道还看得出来?不过,奴才倒是见到一桩怪事呢!”因告诉静芬,有人买通狱卒给汪兆铭送了十来个鸡蛋,汪兆铭都没舍得吃,整夜抱着鸡蛋睡觉,后来狱卒才发现,鸡蛋上写了个小小的“璧”字。

静芬道:“这的确古怪——难不成,是革命党要来救他?”

张兰德道:“奴才可猜不出,不过,汪兆铭叫狱卒给送鸡蛋的人带封信,奴才给拿来了,请主子过目。”

静芬接了过来,见是《金缕曲》一阕,词云:“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一腔血,为君剖。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潺愁,愧戴却头颅如旧。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又。”

静芬顷刻心中无限怅惘——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这一字字,仿佛一柄小锤子,一锤一锤砸在她的心里:西狩路上沙城堡的那个深夜,回銮之后养心殿的那个黄昏,还有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庚午瀛台的那个早晨,携手诉心期……眼底心头……

到如今,只剩她“愧戴却头颅如旧”,肠已断,歌难又!

眼泪啊,眼泪。浸透了云笺,也没有意义。

她贵为皇太后,其实还不如一个牢笼里刺客,还不如一个牢笼外给刺客送鸡蛋的人——璧,就叫这个名字么?唉……至少他们还活着……十年,二十年,终还有见面的一日啊!

“主子……主子?”张兰德担心地呼唤道。

“什么?”静芬呆呆的。

“主子,您看着信的最后,说‘勿留京贾祸’,会不是会是给他的同党传的暗号?这同党大约还在北京里要生事吧?”

静芬的眼睛只停在“凄凉万事,不堪回首”这,这时愣愣地瞥一眼末尾,果然如张兰德所说,有这么一句,还是用鲜血书写的。

“主子……这姓汪的始终有不臣之心……您看要不要告诉摄政王,把这同党也……”

“不要。”静芬一抬手,“你把这信,还给狱卒,该给谁给谁去。”

“主子?”张兰德惊讶地看着静芬。

“去吧!”静芬道,“还有,明儿告诉摄政王,姓汪的刺客不能杀,他要是杀这个人,就是杀我!”

张兰德自那夜静芬发誓杀袁世凯之后,还没见她说过这么坚决的话,一时呆住。而静芬喝道:“还不快去?”他只得飞跑出门。

而他去后,静芬的泪水才夺眶而出,倒在床上,哭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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