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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第17章

罗大妈却什么也没意识到。什么活泼自然,什么仆主关系,什么骑马坐轿的。她只发现了这院有司猗纹,还有沟眼儿。现在司猗纹不如沟眼儿新鲜。回到她的上房来,她甚至连司猗纹带沟眼儿都一块儿给忘记了。在家具们填不满的空房子里,她开始用她那标准的、膛音很重的虽城腔儿和她的子女们商量做饭的事。最后是哪个闺女表态说:“做,做什么?都几点了,今儿我中班儿。还不去胡同口买大火烧,你。”闺女说的“你”当然是指罗大妈,罗家全家说话都大着嗓门儿用“你”来称谓对方。

果然,罗大妈提着篮子,摇晃着一头花白短发出了北屋朝大门口走去。当儿子们又提醒她别忘了再买点猪头肉时,她差不多已出了院门。

猪头肉,她听见了。

罗家除老两口外,所有儿女都操一口极标准的京腔。罗大妈却不受这种语调的传染,多年来一直保持了她那标准的虽城腔。解放初期她带子女从虽城乡下来北京投奔耍手艺的丈夫时,曾为自己的口音羞惭过。那时她见人不愿张嘴,买东西光会伸着手指。后来,自从做了街道工作,开会发言,走家串户,不说话也得说话,也就豁出来了。说话,有练出来的,也有豁出来的。罗大妈说话是豁出来的。再后来她竟然为她那改不掉的虽城腔而得意起来,因为那口音倒成了一种证明,它证明着她是从遥远的农村而来。来自农村而又得到时代的信任的,只有贫下中农。罗大妈慢慢还悟出一个真理:现时贫下中农的名次虽在工人阶级之下,可贫下中农比工人阶级要纯净得多。你说你是工人,谁知道你爹是干什么的;你爹要是工人,没准儿你爷爷是个骑过马、坐过轿的反革命,没准儿你还是个被老妈子喂大的少爷。北京那么大,西城的人哪知道东城的事,东城的人哪知道西城的事?贫下中农都是打了三辈子保票的,要不为什么动不动就讲“查三代”呢。现在罗大妈更珍惜什么似的珍惜着她的虽城腔,于是虽城腔便在这幽深曲折的胡同里尽情地、不加掩饰地响亮起来,她的臣民们不用辨别,都知道那是他们的罗主任走过来了。

罗主任买回了二两一个的火烧和猪头肉,全家便以廊下为中心开始用餐。人们围住篮子,掰开火烧,再捏两块切成厚片的猪头肉夹进去,或坐或站地张嘴就咬。他们吃得很尽兴,顿时篮子里的火烧、纸包里的猪头肉就被扫光。有人埋怨罗大妈不准备开水,有人不管这些。吃完,闺女儿子各奔前程。

北屋这才安静下来。

司猗纹初步尝到了与人同住一院的滋味。当北屋吃得尽兴时她却提着心吊着胆:这正是她睡午觉的时刻。可是现在她不敢睡,罗家随时都会有人一步迈进她的屋子。也许他们有事找她,比如要开水;也许他们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为了看看。看看,这是人的权利。看看,这也许是对你的关照。也许是对你的了解;也许是关照之下的了解,也许是以了解为目的的关照。总之,你要时刻做好准备。

了解有什么不好?了解情况,关心群众,你不是自信已经被街道认证了吗?

司猗纹的提心吊胆自然也影响着眉眉。她让眉眉把宝妹的竹车横在门内摇,让眉眉在她的大语录本旁边也摆上一本小《语录》。她就在南屋里坐卧不安地走着,时而找个角度向北方张望一会儿,时而告诉眉眉不要打盹儿。眉眉的“摇”紧随着婆婆那“走”的节奏,她觉得跟上了婆婆的走才是跟上了婆婆的布置。虽然她不知这布置是什么,她只知道这是一种创造。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该你睡大觉时你还是提高警惕为对。领袖只提醒你不要在敌人面前睡大觉,司猗纹倒觉得在朋友面前大觉更不能轻易睡。终于有人推开了房门,司猗纹首先看见罗大妈一只解放脚。这次司猗纹抓起了那《语录》。眉眉抓是抓了,但因为动作不肯定,手下不狠,《语录》没有被她抓起来。若再抓一次就有些作假,她想。

婆婆得到了,眉眉失掉了。

罗大妈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得与失”,她是来找司猗纹要东西的,不是开水是几张纸,罗大妈要补窗户,她缺纸。

“有。”司猗纹开始四处翻腾,拉抽屉,找柜顶。

“我琢磨着你准有,先头俺们在那边儿也有过,都让孩子们抓挠着用了。这是谁?”罗大妈发现了眉眉,她似乎第一次正式发现眉眉的存在。

“外孙女,她叫眉眉。”司猗纹说。

“她爹妈呢?”罗大妈有心无心地打听着。

“这不是……都在搞运动。本来我手中也有宝妹,还得学习。”司猗纹把大《语录》贴上胸口,话,尽量显出对于留眉眉的不情愿。

“也是。”罗大妈有心无心地附和着,“家里多口人,也不易,瞧俺们那一窝,整天乱了营似的。”

“他们都大啦。”司猗纹说。

“大,也有大的难处。脚大鞋大,一人伸出两只脚就是七八、十来只。”罗大妈说。

“也够您操心的。”司猗纹想起了那几张袼褙。

“没个不操心。”

司猗纹把几张带红线的信纸交给罗大妈,并歉意地告诉她,这纸糊窗户脆,可目前手下又没有合适的纸。罗大妈不在乎纸的质地,她用拇指和食指把纸捏住,转身就往外走,只待出了门才又转过身来对司猗纹说:“不上俺们屋看看去?”

罗主任对司猗纹的邀请也许是虚让,也许是真心实意的邀请。也许虚让和真心实意对于罗主任并无一条明显的界限:难道一个“家”还有什么不可看的秘密?我可以看你,你就可以看我。如同所有的村民、街坊、街门、房门整天为你大开着,来人抬腿就进,有什么事对着窗户喊一声就行。比如借米,比如借面,比如借筲借杈耙扫帚,比如替鞋样儿,比如拽给你个孩子让你替她看会儿。如果你想进屋,连喊都不用喊,抬腿进门见炕沿就坐。男人碰见女人光膀子就自管看,女人碰见男人光膀子连看都不用看。碰见个不方便,只当没看见,谁也不怪谁。

罗主任的邀请却使司猗纹心中一惊,她把这看做罗主任的一种姿态。什么姿态?友好的姿态。假如罗主任刚才跟她要纸是第一个友好的姿态,那么现在的邀请则是那友好姿态的加强。她联系起那天在街道的被认证,更觉这是不可推托的……职责?任务?义务?虽然她知道那被称做“俺家”的屋子没什么好看,然而是职责、义务就得尽,是任务就得完成。

司猗纹没有落后,随着罗大妈的脚步紧跟了上去,连那必不可少的抻衣角捋头发都是在路上完成的。罗主任登上台阶,她也登上台阶;罗主任迈过门槛,她也迈过门槛。于是一阵前所未有的空旷立刻笼罩了她。

正如司猗纹所料,罗家这几件简单的家具无论如何是不能把这几间空屋子填充起来的。虽然迎门就支起了一溜铺板,但铺板的上方却是一面阔大的空墙。过去迎门曾是近代沽上名士华世奎一幅“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中堂和两条“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的对联。那中堂那对联虽说不俗也不雅,但毕竟随庄家周游了几处住宅,现在只剩下字画留给墙的痕迹历历在目。

铺板以下是几只绿瓦面盆和一些空玻璃瓶。几把司猗纹已经见过的木椅还杂乱无章地堆放在西套间的门口,套间门楣上是一张带镜框的标准领袖像。另外几张不能称为标准的领袖木刻像被随意贴挂在一些随意的地方。

罗大妈邀请了司猗纹,可一进屋好像马上就忘掉了司猗纹。司猗纹站在当地,她却在窗前补起了窗户。她把几张信纸任意糊在窗户上,更使这屋子显得不成格局。刚从躺椅上站起来的罗大爷,正站在里屋(过去竹西和庄坦的房间)门内端一只奇大的搪瓷茶缸喝茶。他看见司猗纹,只是冷漠地扫了她一眼。这使得司猗纹一下子坐立不安了。如果不是罗大爷的眼光,或许她还要站在罗主任背后跟她说点糊窗户的事,可现在她站不下去了。她只简要地夸了这房间的布置,夸了他们全家的干活儿的麻利,便告辞罗主任,讪讪离开北屋。

司猗纹回到南屋,快步走到床前猛然躺下来。大半天来,只有这时她才敢浑身上下享受一番松弛的滋味。她微微喘着气,叫眉眉。

司猗纹叫眉眉,是有话要问她。

“刚才看见罗主任,为什么连声姥姥也不叫?”司猗纹说,“外地的孩子就是和北京人不同,也不知你爸你妈都怎么教育你。在这儿得叫人。”

眉眉没有叫人的习惯,对罗主任她更不知该怎样称呼。她只知道罗主任是街道主任,她们住了婆婆的房子。她找婆婆要纸婆婆就得刻不容缓地找纸;她招呼婆婆去参观婆婆就得跟着走。所以她不准备回答婆婆的问话,她愿意推宝妹进里屋,喂宝妹橘子汁。

婆婆没有怪她不回答,也许她累得连“怪”都顾不得了。

眉眉觉得婆婆越来越累,因为她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谨慎。司猗纹的日子的确越发慎重起来,她整日压低声音和家里人说话,虽然那话的内容无须压低。衣食住行也须考虑对面的存在,比如开灯,她要看北屋的窗子。北屋的窗子黑着,南屋的窗子就不亮。晚上北屋的窗子一黑,南屋的窗子紧跟着也得失去光明,尽管司猗纹没有早睡的习惯。因了一块合用的电表,司猗纹愿意让罗大妈看到自己的眼色。于是为了一个眼色,司猗纹又自编自演了许多难忍的谨慎。比如倒脏水不应倒出声儿;开收音机要投罗家之所好;连吃的习惯她也竭力注意克服着:罗家不买的东西,她也不再买。

司猗纹愿意用自己的眼色给罗大妈一个翻身做主人的机会。

全院只有一个人不理会罗大妈的存在,那就是西屋的姑爸。她照样喂猫,照样晚起,照样早开灯,照样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行走,照样拽住人掏耳朵,照样狠泼脏水。她的耳挖勺竟然也瞄准罗主任的耳朵眼儿了。

那天,罗大妈正坐在廊子上铰袼褙,姑爸迈着四方步走过来,给了罗大妈一个出其不意。罗大妈先是闻见了姑爸的呼吸,继而才看见差不多已经紧贴在她脸上的那张白脸。当罗大妈就要发出惊叫时,姑爸早从侧面包抄,扳住了罗大妈的脑袋。她那一双大而有力的手捏住罗大妈的头使她动弹不得,罗大妈又要高呼“救命”,姑爸已拽起她的一只耳朵,使她连惊叫的机会也丧失了,她在她的手下只哆嗦着问:

“你……你这是……”

“我,我嘛,我要你的耳朵。”姑爸说。

“你要……什么?”

“耳朵,先要这一只。”

“你……”罗大妈哆嗦起来,使姑爸无法下手。

“你哆嗦什么,嗯?”姑爸说,“我不是割你的耳朵,是掏掏,仅仅是掏一掏。”

罗大妈这才明白姑爸的用意。然而她还是心有余悸:人掏人的耳朵虽是常事,罗大妈也不一定就没挨过掏。但把耳朵交给这么一个半疯格魔的人谁也免不了心惊胆战,然而姑爸的耳挖勺还是剑出鞘一般亮在了罗大妈眼前。不容罗大妈再次躲闪,说时迟那时快,熟悉耳朵构造的姑爸早已将她的武器伸进了罗大妈的耳道。罗大妈终于怀着恐惧和愤懑接受了那武器。

她摆布着她。

她真想抬起一只解放脚把她踹到廊子下边去,然而她也深知耳朵的娇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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