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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第53章

政治上的失策才使她彻底痛恨起自己,她忽然觉得她和达先生两个人就像跑百米,她早已冲了出去,达先生刚刚起跑就犯了规,可裁判却连她也拉回了起跑线。因此,事到如今归根结底她痛恨的不应该是罗大妈,而是那个在起跑线上犯了规的达老头。于是她决定去找罗大妈,找她去指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了达先生。是达先生带来了那个道听途说的消息,那消息连道听途说都不是,那是达先生为了讨好她,在被窝里编的。没有那个云山雾罩的消息,凭她的觉悟(在罗主任直接帮助下提高起来的觉悟),她怎么能肆无忌惮地去议论无产阶级的占世界第三位的革命导师,并没深没浅地管导师的夫人叫卡娅。若谈到自己的责任,也是思想改造不彻底所致。至于罗大妈提到的那个吓人呼啦的“到时候”什么的,她可以不提不打听,只当没那回事。什么事只要不打听、不提,就等于不存在。等事到临头,她终归会想出对待事到临头的办法。

一个全新的司猗纹出现在院里那棵尚在沉睡的枣树之下了。昨天罗大妈曾将她拒之廊下,今天她要重新跃上去,跃上廊子,这便是第一步。她跃上去了,她站在北屋门前想着敲门还是不敲门,喊罗大妈还是不喊。考虑再三她采纳了一个不敲也不喊的办法。不敲不喊依文明者看来有些不文明,然而罗大妈进南屋什么时候敲过门?罗大妈常是一个箭步便出现在你面前,任你方便与不方便,欢迎与不欢迎,你就得全力以赴地去应付去接待。这叫什么?叫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经验的好处,就在于不至于被主人拒之门外,还可变被动为主动。

人都吃过措手不及的亏,也从措手不及中得过好处。

司猗纹伸手推门进了北屋。

司猗纹给了罗大妈一个措手不及。

罗大妈手拿一块蓝布正在一条旧裤子上比画过来比画过去,司猗纹的出现使她把裤子和布卷在一起挨墙放在铺边。司猗纹发现了那布以及和布相联的旧裤子,她判断出罗大妈这是在酝酿一个把布变成裤子的计划。那么,她们这次的会见就应该从这布、这裤子开始。这样开始便是个家长里短,她目前需要的就是个家长里短。

“您这是准备裁(裤子)?”司猗纹说。

如果说司猗纹以自己现在的模样突然出现在罗大妈眼前,是给了罗大妈第一个意外,那么现在司猗纹这“家长里短”的口气则是给罗大妈的第二个意外。

但有街道工作经验的罗大妈,对司猗纹的出现也自有一套看法。她没有马上回答司猗纹,也没有准备马上回答。她是想,不管怎么说,昨天那件事也是你们的自找。反啦?就是反啦。什么人?就是什么人。我那点儿脸色也不能说没必要,那是严肃,当干部的严肃就是得时隐时现。谁让你们整天疯疯癫癫混在一起吃枣、说戏,还卡娅长、卡娅短地瞎议论。你们为响勺儿争过光这不假,可你们光在我眼皮底下“整”这个,我也接受不了。

罗大妈没给司猗纹让座,可也没有再给司猗纹昨天一样的鼻子脸。她双手一搭,脑袋一歪,嘴一撇。

这个歪脑袋、撇嘴虽然仅次于昨天的鼻子脸,但司猗纹还是感觉到罗大妈态度的根本性转变。这个动作可以用来表示对眼前来人的藐视,也可用来表示对前不久那个更大“藐视”的退让。那么,这是退让,是一种政治性的退让。司猗纹想。那么,这是家长里短的作用,那么还得家长里短。

“这蓝,色儿倒是正,不难看。”司猗纹伸手够过了那布,打开,托在手里,让布面向着光明,仔细审度着。她看到的是一块红不红蓝不蓝紫不紫的涤纶华达呢。

“一个大小伙子,什么难看不难看的。”罗大妈说。司猗纹到底用家长里短、用布撬开了罗大妈的嘴。

“是大旗的?”司猗纹问,把布放上床铺,自己也坐在布的一边,用手抚着。

“哪儿呀,二旗的。”罗大妈说。这不是机密。

“您裁?”

“我可下不去剪子。”

接下去司猗纹本来想说(她也该说)那么我替您裁吧,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她想,过过。你罗大妈不是不知道我的手艺,我不说,不等于你不想着我。连裁带扎省出你两块钱,我不信你不稀罕。我先攥着个“盼望”,待会儿扔的时候不怕你不拾。眼下我得先说清昨天的事,那么为了昨天的事从情绪上还得来个转变。现在先用情绪打动罗大妈,让罗大妈先受个感动的可能性是存在于司猗纹和罗大妈之间的。

司猗纹的手在布上抚摸了半天,越抚摸就越给人以悲伤感,仿佛面前这块布是谁的遗物谁的“装裹”。终于,她腾出一只手从罩衣兜里掏出一方小手绢,用小手绢捏住了鼻子。先捏两下,停住,又翻个面儿去揉眼睛。罗大妈注意到了司猗纹情绪的转化,猜出了司猗纹进北屋的目的。但她一个干部,说过的话也不能轻易收回。于是她把手一摊只表示出些无奈,算是对司猗纹悲伤的回敬。司猗纹发现自己的悲伤在罗大妈身上尚未生出必要的效力,决定把悲伤再引深一步,这就需要再加些检讨性的语言来充实这悲痛着的情绪。

“您说……”司猗纹正式哭泣起来,给人一种立刻就要泣不成声之感,“这……这思想……改造……就……就这么不容易。”

罗大妈在静听。

“要不是跟您住……跟您住一个院儿,不断提醒……我指不定走……走到哪儿去。”

“也是。”罗大妈认可了司猗纹的几分悲痛,开始露出初衷。

“您说……我……我应该怎么向街道……做检查?”司猗纹说。她开始观察罗大妈。

“咳,什么检查不检查,话是那么说。”罗大妈也不看司猗纹,自己说自己的。

司猗纹却猛然放下心来,但并不彻底。

“可你接触的人也不能说没一点‘挑儿’。”罗大妈说,“那达先生……”

“我正想跟您反映。”司猗纹立刻停住哭泣。原先她没想在罗大妈跟前联系达先生,她觉得跟达先生合作一场也不易。但当此时罗大妈主动提到达先生是万恶之源时,司猗纹才突然觉悟:她为什么不乘机反映一下达先生呢。再说这可是罗大妈开的头儿,代表着街道的看法,她还有什么理由去包庇一个街道对他有着看法的人?讲汇报,现在这才叫汇报。

不管大小吧。

“宣传队用达先生那会儿,我不是没动过心思。”司猗纹说,“可转念一想都是为了咱响勺。他也有悔改的表现,国庆节也参加过值班,我这思想一下子就麻痹了。”

“用他,俺们街道也有责任。还上台。”罗大妈也表了个态。

“街道也是为团结一个人,不是还有个推一推拉一拉的问题吗?”司猗纹说,语调轻松下来。

“昨儿个上午,他还说什么来着?”罗大妈是在向司猗纹调查达先生了。

内查外调,也许这属于内查。司猗纹想。

司猗纹先把昨天达先生带给她的消息复述一遍,说:“他说他仿佛听说,谁知他仿佛不仿佛,没准儿是他瞎编的,乘机造谣的可大有人在。有一回他还说****同志把一个不够格的唱小调儿的剧团赶出北京了,你想能吗?****同志能那样做吗?”

“倒是真有那么回子事,给俺们传达过。”罗大妈说。

“我还当是小道消息呢。”司猗纹说,很讪。

“可造****同志谣的也不在少数。”罗大妈说,很气。

“对,达先生还说等响勺排成‘整出儿’也得****同志点头。您听,不是也太放肆了吗?”司猗纹说,很怒。

罗大妈没接司猗纹的话茬儿,也许她清楚地听见,排“整出儿”让****同志点头是司猗纹说的。

后来司猗纹谨慎地、以适当的口吻问了罗大妈透露出的“到时候”是什么意思,罗大妈以审视的眼光看了看司猗纹,没做正面回答。也许此时她恪守了一个不能公开到司猗纹这层群众的秘密,还为自己昨天的走嘴有点后悔。她只告诉司猗纹那也是道听途说,是从东城传来的,但她到底也没告诉司猗纹“到时候”意味着什么。

司猗纹没再请示罗大妈关于上不上街道的事。对此她有一种想法一种看法,她想现在应该卷走罗大妈的蓝布和旧裤子,过两天让条现成的裤子来问罗大妈关于她的“上街道”问题。

临走前司猗纹卷起那布那裤子,罗大妈不失时机地又交给司猗纹一个蓝布卷儿,说这是大旗的,哥儿俩一个尺寸就行。

罗大妈把布交给司猗纹只说了裁,但司猗纹却并不限于只用剪子铰。她替她裁好,并熬了一个通宵登着她那台老“圣加”替她扎好。她愿意让罗大妈看见她那通夜的灯光。听到她这通夜的机器声。待到天亮,她连扣眼儿都已锁好,裤扣、挂钩也一应俱全。她还搭进四块兜布。

第二天,当司猗纹手托两条崭新的裤子迈进北屋时,果然罗大妈又笑得露出一嘴粉红牙床子。她夸了司猗纹的速度,夸了司猗纹的手艺,夸她的手艺和速度,夸她的速度和手艺。司猗纹要的不是这夸,她只要眼前那一嘴牙床子,她知道那是一个允许她上街道的信号。当她仍不放心地问罗大妈,她下午带哪天的报纸时,罗大妈说:“你就看着吧,一个读报。”

下午,司猗纹带着报纸去了街道,街道上少了达先生。

整整一个冬天司猗纹过得很太平,那个“到时候”来过,却终究没有冲她来。街道少不了她的读报,罗大妈一再声明。

整整一个冬天,眉眉和婆婆之间也很太平。她觉得婆婆仿佛变了一个人,她越是用那头被屠宰的老牛想婆婆,就越觉得应该从心里敬重她。

司猗纹对待眉眉也有变化,她不仅从那天的海米白菜汤里发现了她的烹调才华,还发现了过去她从未发现的料理和审度的才能——眉眉十四岁了。

眉眉十四岁的春天,枣芽又是一片晶莹。

朱吉开就死于一个枣芽晶莹的春天,那天正是清明。

枣芽、清明总使司猗纹想起她和朱吉开在一起的那点日子。日子虽短,也很少为人所知,他却给她留下了难以泯灭的印象,这印象使她对朱吉开的母亲——一个早被人遗忘的孤老太太念念不忘。每年清明,枣树发芽时,司猗纹都要专程去看望那位身板仍然硬朗的老太太。

今年,司猗纹决定带眉眉一起去。也许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带上眉眉的动机,眉眉也不知道她们要到哪里去。司猗纹只告诉眉眉去串门儿。串门儿,常事儿。眉眉同意得很容易。路过西单时,司猗纹进“天福”买了半斤酱肉,把它放入一只灰人造革书包,便领眉眉在附近串起胡同。她们不坐车,只串了许多胡同。当她们来到一个大胡同里的小死胡同时,司猗纹突然在一个门前站住。她伸手捋捋眉眉额前的刘海儿,然后随便而又果断地推开了那扇小小的街门,娴熟地跨进那只有一面房子的小院。

司猗纹继续娴熟地朝着屋门走,又果断地推开小院里惟一的屋门。眉眉看见在迎门处坐着一位白发满头、腰板却挺直的老太太。她那笔挺的身板和她那直而且高的鼻梁使眉眉觉出她个子一定很高,她那一双超然的大眼睛总是看着远处。许多年之后苏眉还能记起她那双超然的总是看着远处的大眼睛。老太太并没有站起来迎接她们——连点欠身的意思也没有,就像进门的不是什么客人,而是两个每天都见面的家人。

半天,她们谁也不跟谁招呼,司猗纹也一反常态不去示意眉眉如何称呼眼前这位老太太。眉眉只在婆婆身后站着不错眼珠地观察这位老太太。她好像冲眉眉点了一下头,眉眉也好像冲她点了一下头。这点头似乎使她们熟悉起来,然而她们互不相识。

司猗纹在她的对面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酱肉摆上桌面,摊开,推给老太太。

“是天福的?”老太太问。她的声音低沉,微微颤抖着,听起来有点像男人。从她那突然亮起的眼神里,看得出她对“天福”报有无比的信赖和期待。或许每年只有一次天福降临。

“是天福的。”婆婆说。

之后就不再有话。

司猗纹和老太太对视着。很难说明这对视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眉眉发现她们的话就在她们的眼睛里。她看见婆婆哭了,流着泪。她觉得婆婆的泪不是设计不是表演,不是即兴的发挥更不是牛一样的混浊,那是一种少见的真切是泪的非流不可。眉眉站在她们中间小心地呼吸着生怕惊扰了婆婆的真切。她觉得眼前是个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婆婆,她就像和婆婆一起做着一个最美好的梦。除了这个婆婆,她并没有过其他的婆婆。

对面的老太太也在垂泪,她的泪珠比司猗纹要稠密,她抽噎着,却顽强地昂头。她仿佛就为了一年一度的迎接司猗纹而顽强地生存着,顽强地落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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