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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第59章

“自打那年以后,我还没见过这孩子。这回还不来看看您。都到北京啦。”

“谁?”

“眉眉。”

“眉眉?来不了。庄晨前几天来信说她在广州呢。”司猗纹早已放下她的桂圆碗。

“哟,我当您早知道了呢。昨天我们大旗在画舫斋看见她啦,人家还叫大旗进去看画,大旗没去。敢情您不知道哇?您看这事儿。钱对不对,您数好喽。”罗大妈轻描淡写又将话题转到了房租上,抬起稍显沉重的身子出了南屋。

对于罗大妈带来的消息,司猗纹没有当着罗大妈表现什么(只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碗),但眉眉和画舫斋到底打乱了她的一切计划。慌乱之中她忘记给罗大妈开收据。

她想,那不是真的。

她想,那是真的。

竹西和大旗又搬回响勺胡同搬进了司猗纹的西屋。他们把西屋隔成两间,比大旗厂里那个与人合住的单元宽敞多了,方便多了。

如果说当年他们是被轰出响勺胡同,那么如今的归来便是凯旋了。他们生出了儿子,儿子名叫欢子,看见孩子便使人想到孩子父母身体的优良。

欢子的出现使罗大妈迅速忘记了过去,谁赔?谁赚?孙子可是罗家的——长孙。三旗眼光更远大,他亲热地叫竹西“大嫂”,影响得二旗也直叫大嫂。他们叫着品味着竹西在他们生活里的分量,品味着一个“知识界”一个海外有亲眷关系的女人的分量。他们开始觉得,大旗和竹西的结合就像是罗家全家的眼光。他们总仿佛看见远处已有什么东西(当然是好东西)在等待着他们全家,那东西不十分的清楚也不十分的模糊。

罗大妈不再摆弄袼褙、剪刀,她坐在廊上把欢子笼络在怀里,手中拿着“魔方”“魔棍”和欢子一起研讨。

竹西冷静地领受着这一切。重返这院就是重返这院,她既不感谢司猗纹为她提供的西屋,也不对罗家表现出她就是罗家的人。在医院她是大夫,回到这院里她是宝妹和欢子的母亲,大旗的妻子。至于司猗纹,她和她是同院儿。从前当她和大旗那件事“破了”“成了”的时候,她没有忘记人们射在她身上的那鄙夷的眼光。当她怀着欢子回响勺胡同看宝妹时,胡同里那些眼光更是不加掩饰地射在她的大肚子上。司猗纹、罗大妈、全胡同……都一样。她无视那些眼光,甚至略微夸张地晃荡着她的大肚子,在当院给宝妹一洗就是一大盆衣服。现在一切更用不着了,她没有大肚子可看了,在这院里她又还成了原样。腰粗了点,做一阵健美操还能做回去。

北屋愿意抱着欢子高兴就自管高兴,欢子就是个高兴。南屋对欢子没有高兴倒也合理,欢子和南屋有什么关系?

竹西在西屋住下了。对于西屋,竹西没觉出它有什么可爱,有什么温暖;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可爱不温暖。西屋住过姑爸,竹西常觉得那像是上个世纪的事。姑爸下体里的东西和凝固在姑爸下体里的血就像是她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文物。但她永远也忘不了西屋还住过一个人,那人不是生活在上个世纪,他和她同代。为了同代的这个记忆,她甚至每天都甘心情愿由眉眉带领着去做早请示。即使他不到场他也是一个存在,是这间西屋的一个存在。遗憾的是他两次住响勺,她都没有进过他的屋子,桌子、床摆在哪儿她一无所知。她只记得他对她有一种视而不见的眼光,但她又觉得他分明是注意她的,并且一定注意得很具体。这具体才引来了她每天早晨站在枣树下的那个用不着盼望的盼望。

她还记得他抽烟很凶,她从他跟前一过一股烟味便向她扑来。她有点愿意闻,虽然她绝不是有意要闻。打扫西屋时她曾经发现屋角有两个蒙着灰尘的烟头,她捡起来闻闻,烟头已不是她闻过的那种气味,是一种霉气。她还是把它们装进一只信封,把信封放在抽屉的里侧。她忽然觉得她应该否定她对这间屋子的感觉,原来这是一间十分亲切的屋子,这屋子的亲切不仅融洽了她和大旗之间那渐渐失去弹性的感情,还使她生出一种莫名的预感:她觉得她的道路原本还是那么长久,她很难预料在这长久的路上还会发生什么。

这个难以预料的激情鼓荡着她,使她对大旗的爱抚又变得主动起来。生下欢子后她对他被动过,平淡过。大旗是无法猜透她的,正如当年庄坦从来就没有猜透过她。大旗甚至从没有跟她展开过一个柴米油盐之外的话题,他本能地感觉到他和她之间不适于展开超越那些之外的话题,这本能的感觉使他无法获得在他的年纪应该拥有的那一份放松。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一个层次上,共同守护着那一份平静,那像是竹西为了平静给大旗规定下的平静。

有一天,竹西在属于她的手术单上看见一个名叫叶龙北的人,他来他们医院做阑尾切除手术。竹西找到了他的病房,他们彼此认了出来,她想起她抽屉里装的烟头就是他吸过的。她很镇静地望着眼前这位等着做阑尾手术的病人,像所有的医生对待病人一样的镇静。

你看病,我看病。

她平平常常地询问了叶龙北的病情,连病情之外的“您还好吗”都没问。

他是她的病人,手术时竹西却推托有事,把手术让给了别人。她不愿意给叶龙北割阑尾,想到术前准备她尤其觉得难堪——一个她从未有过的难堪。

手术之后她去病房看叶龙北。叶龙北恢复得很快,那些年在虽城乡下的生活反而把他的体魄锻炼得强健起来,他有点不像“安徒生”了。竹西注意到他的黑发不是染出来的,他的腹肌仍旧明确、结实,而许多他那个年纪的男人已经长出了“啤酒肚”。他们随便走出病房,随便走上门外的大阳台,像两个老邻居那样聊了起来。

他们忘记在响勺胡同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然而他们的聊又证明他们是了解的,这了解甚至细致入微。竹西问了他离开响勺后的一切一切,叶龙北叙述得详尽情愿。他把他在虽城乡下的一切描述得是一片欢乐,虽然在竹西听来,那里的一切都难以忍受。但叶龙北还是自己说自己的,他不照顾竹西的感觉,一阵阵自问自答。他问:“你知道天下什么味儿最使人陶醉?”他答:“是新粮食、新粪。你怎么也想不到。谁不懂这种味谁就不知道什么叫返璞归真。人们都想来点返璞归真,穿条石磨蓝牛仔裤,跳跳黑人跳的迪斯科,外国人到浴场去洗个一丝不挂的澡——都以为这就是返璞归真,扯淡。”

竹西只是听,叶龙北只是自问自答,竹西的一切他什么也不过问。

后来叶龙北掏出烟抽起来。竹西本想说最使她陶醉的是这烟味儿,而不是新粮食新粪,但她还是劝他少抽烟。这像是没话找话,又像是一个语重心长。

后来叶龙北告诉竹西,他用补发的工资在他劳改过的村子里盖了房,打算在那里住一辈子。他的设计采用了许多现代建筑的形式,房子盖在村口一个半山坡上,就像一座白色的小别墅,房间里还装了吸顶灯。他的房子起初在村里惹起了麻烦,那鹤立鸡群的样式、颜色乃至吸顶灯都使村民们整天当稀罕看,窗上那过大的玻璃也经常被孩子们打碎。可是几年之后村里的年轻人结婚盖房时都来参观他的吸顶灯了,有人还开始模仿他的设计。当然,他们不可能把房子盖成,盖着盖着半途而废。“为什么?”竹西问。“因为他们需要平顶,因为房顶要晒粮食。我那房顶不是平顶。”叶龙北答。

他说谁知他又被调了回来。现在他就盼退休,退休后他还要回到他的别墅去,为了他的别墅也要提前退休。

竹西说他离退休年龄还很远,她注意到他病历卡上标明的年龄才五十岁。他便从五十岁岔开话题说下去,说他年龄不老资历老,命运使他占了两个好形容词:知识分子、老革命。他原是志愿军,从朝鲜战场回国又进了大学。在志愿军宣传队里他什么都干过,编、导、演,画、写、唱。然后他又接着说他的别墅,他说他是决心要回到他那别墅的,他说:“人得脱俗。”他的精神决不被他的灵魂所欺骗,对灵魂这个东西要时刻提高警惕。现在他为什么扔下他的别墅到这个人的旋涡里来跑、来挤、来排队等着割阑尾,就是因为受了灵魂的骗。可最后他却说,城市还是必不可少的,要支撑住一个城市还得需要各式各样的灵魂,包括他的灵魂。“没有我的灵魂,城市还叫城市吗?”他问竹西。

竹西不答,她笑。笑着,一种莫须有的冲动在她灵魂深处勃然而起,就为了这个身着蓝白条病号服的、语言稍带狂妄和混乱、或者还有点不能自圆其说的男人。人还是应该有自己的一份不能自圆其说吧?她自己又有多少能自圆其说呢。

她的灵魂不是也常常欺骗她的精神吗?这城市不是也不能少了她的灵魂吗?她又为什么去挑剔他的不能自圆其说呢?

就因了她的不能自圆其说,分手时她才告诉他,现在西屋的主人是她。这个消息使叶龙北哑然失笑,那笑在脸上一闪即逝。

后来一个十七八岁农村模样的女孩子来给叶龙北送饭,叶龙北只对竹西介绍说,她叫玉秀。竹西猜这大概是叶龙北请的小保姆。因为叶龙北仍旧是单身。

叶龙北没有向竹西解释玉秀的身份,他接过饭准备吃。病人吃饭总该是大夫告辞的时候,临走她对他说,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值班护士去叫她。然后她随意地问了叶龙北的住址,叶龙北只说住甘家口。

下班了,竹西骑车出了医院,很快就汇入街上的人流。她仿佛第一次失掉了她那骑慢车的愿望,她卷在人流里猛蹬,她的想像也单纯多了,什么树叶、商店、洗澡水……她只默念着一句话:新粮食新粪。也许就是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新粮食新粪,她不打算立刻回到响勺胡同,路过月坛公园时她下车买了一张公园的门票。

华灯初上,人并不多,她选了一张设在路口的椅子坐下来。正是初秋,空气中弥漫着树丛中溢出的清苦味儿,她想起她和大旗在这里的幽会。虽然今天她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追忆那些幽会,但是当年她的青春激情仍然能使她感动。她觉得她没有白白活过那些年,一切都能自圆其说,一切都不能自圆其说。新粮食新粪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大旗的一身肌肉才是个结实可靠。

她低头打量这张空椅子和空椅子上的她自己,她忽然觉得那椅子就是病床,床头也有一张病历卡,病历卡上注明她的年龄是四十岁。是“已经四十”还是“刚刚四十”?她决定让自己刚刚四十。一个刚刚四十岁的女人为什么躺在这张病床上无病呻吟?她本来连感冒都不曾有过。她觉得待在这里实在是荒唐。

竹西离开公园时街上人已经少多了,她把骑车速度改成她习惯的慢骑。推车进院时她看见西屋的灯光,才突然想起她去公园的目的,她原是为了在那里酝酿一个决定:在和大旗幽会过的公园里她决定酝酿跟大旗离婚的事。

当晚,她明白无误地把想法告诉大旗,不躲闪不内疚也不支吾。

“大旗,我问你一句话。”她说。

“行。”大旗说。

“你说咱们俩在一块儿好,还是分开好?”

“你说呢?”

“我想还是分开好。”

“什么叫分开。”

“就是离婚。”

大旗没准备,但大旗没有吓一跳。他想了一会儿。

“你这是为什么?”他问。

“咱们不太合。”

“挺合。”

“不合。”

“你指哪方面?”

“我想你清楚。”

“我并不怎么清楚。”

“我想这种不怎么清楚本身就是我们不合的一个方面,一个重要方面。为什么我们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还存在说不清楚。”

“我时时刻刻都想清楚,想理解你,可是……”

“可是你很累。你没发现你连一个粗野的玩笑都不敢跟我开,连个脏字都不敢对我说——我敢保证你肚子里就有这种玩笑就有脏字你有。从前你就问过我那个字,可你说不出来,以后你就更不敢说了。”

“你为什么愿意让我说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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