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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9

安乐乡

傅崇山傅老爷子是有名的大善人,我们师傅杨教头常常向我们提起傅老爷子的善行。公园里的孩子,有好几个遭到危难,都全靠傅老爷子营救,才得重见天日。十年前师傅手下有一员大将叫阿伟的,在师傅开的那家桃源春的门口,与一个滋事的流氓动了武,把那个流氓杀成重伤,给刑警捉去,本来是要送往外岛管训的,也是师傅去求傅老爷子出面,动人事,请律师,把阿伟保释出来。阿伟是个空军遗腹子,十六岁便混进了公园,是个极为桀骜不驯的少年。傅老爷子不但把阿伟保出狱,而且还供他读书,在他身上不知花去多少心血,终于把那块顽石也感化得点了头,改邪归正,考上海事专科,前年上船出海到欧洲去了。师傅向我们坦白:吴敏割腕自杀在台大医院的费用一万八千块,都是傅老爷子出的。因为傅老爷子不愿让人知道,所以师傅总也没有提起。师傅指着吴敏叹道:

“你知道什么?你那条小命儿也是傅老爷子给你捡回来的哩!”

原来傅崇山傅老爷子从前在大陆当过官,所以在军警界还有几分老面子。抗战期间,傅老爷子当到副师长,驻五战区,从徐州跟日本人还打过硬仗呢。来到台湾,傅老爷子退了役,与朋友合伙经商,开了一家叫大方的纺织厂,他自己是董事长。师傅说,那几年,纺织厂生意做得好,傅老爷子着实过过一段相当惬意的生活,很享了一阵子福,闲来跟从前几个战友去打猎,有时还会远征到花莲,爬到山上去打野猪。要不然就跟几个戏迷朋友,到永乐戏院,去看顾剧团的京戏。傅老爷子最欣赏胡少安演的《赵氏孤儿》,胡少安贴这出戏,傅老爷子必定到场。可是民国四十七年,那年冬天,傅老爷子家中发生了巨变,傅老爷子的独生子傅卫突然惨死,死时才二十六岁,陆军官校刚毕业两年,正调到竹子坑当排长,训练新兵。有一天,傅卫被部下发现死在他自己的寝室里,倒卧在床上,手里还紧抓住一柄手枪,可是面部却炸开了花,子弹从他口腔穿进了后脑。官方判断是手枪走火,意外死亡。白发人送黑发人,傅老爷子受到这个打击,一下子就病倒了,心脏病猝发,送到荣民总医院,足足躺了三个多月,出院时,傅老爷子整个人都脱了形,人瘦掉一半,背全弯驼,压得头也抬不起来,变成了一个衰飒的老人,而且性格也整个改变。他把大方纺织厂董事长的位子辞去,闭门隐居,谢绝亲友,差不多整整一年,连大门也不出一步。傅老爷子的太太死得早,家中只剩下一个服侍他的老女佣吴大娘。这些情形都是吴大娘后来告诉师傅听的。吴大娘说,那一年中,傅老爷总共还没说过十句话,天天坐在客厅里发怔,好象患了痴呆症一般。等他恢复过来,傅老爷子却把从前的亲友关系都断绝了,他唯一的活动,便是到中和乡那家天主教孤儿院灵光堂,去照顾那些孤儿。每个礼拜去三次,风雨无阻,吴大娘说,傅老爷子一定是想儿子想疯了,才会到孤儿院去为那群无父无母的野娃娃做老牛马,连他们的屎尿他都肯亲自动手扫除干净。

其实傅老爷子并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师傅说,他帮助公园里的孩子,完全是出于一片爱心,就如同他照顾灵光堂里那些孤儿一样。傅老爷子一向默默行善,本人甚少出面,所以我们圈子里只听闻有这样一位活菩萨,真正见过傅崇山傅老爷子本人面目的还没有几个。我们师傅跟傅老爷子的渊源是因为家里的关系。我们师傅跟傅老爷子是同乡,都是山东人,师傅的老太爷从前在大陆就跟傅老爷子有来往,后来师傅因为偷太爷的钱,给原始人阿雄仔疗伤,阿雄仔发癫疯让汽车把腿断,太爷一气便把师傅撵了出去。师傅最落魄的那段时期,全靠傅老爷子救济,在傅老爷子家里住了好一阵子,后来才到六条通一家酒馆去当经理的。所以师傅提到傅老爷子,总有三分敬意,称他是大恩人。

“儿子们!”

师傅挥舞着手里那柄折扇,向我们叮嘱道:

“师傅讲话,你们且竖起耳朵听着。今天带你们去见的傅崇山傅老爷子,不比常人,他就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了!”

我们从拘留所保释出来,师傅便要带我们去参见傅老爷子,当面向他叩谢。师傅发给我们一个人一百元,到红玫瑰去理了发,大家换上干净衣服,临行前,师傅又再三训诫了我们一番。

“大热天,亏了老爷子亲自奔走,才把你们这批东西救出来。回头见到他,不要连个谢字也说不上来,一个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贼窝里爬出来似的,师傅的老脸也让你们丢尽!老鼠呢?”

“有!”老鼠忸怩着走上前去,师傅皱起眉头打量了老鼠一下,“瞧你这副贼眉贼眼,我先警告你,今天到了傅老爷子那里要守规矩,还胆敢毛手毛脚,我先抽你的筋!”

老鼠只是呲着一嘴黄牙,讪讪傻笑,师傅又把小玉唤了过去。

“你伶牙俐齿,能说惯道,今天又该你去耍贫嘴、逞本事喽?”

“傅老爷子是什么人?他那儿哪里轮得到我们小孩子耍贫嘴、逞本事了?”小玉赶忙分辩道。

“你知道就好!”师傅冷笑道。

“师傅信不过,我去把嘴巴缝起来就是了。”小玉笑道。

“你把那张**嘴缝起来,倒也是我的福,耳根子清静些!”师傅对我和吴敏也嘱咐一番。

“你们两个么,口齿又太笨了些!回头老爷子问起什么,照实答就是了。”

“是,师傅。”我跟吴敏齐声应道。

最后师傅把阿雄仔拉到跟前,替他将衬衫塞进裤子里,又用手巾揩掉了他脸上的汗水,然后才领着我们,一行六人,浩浩荡荡,去参拜傅崇山傅老爷子去。

傅崇山傅老爷子的家在南京东路的一条巷子里,离松江路不远。那一带都盖了新的高楼大厦,把傅老爷子那幢平房住宅团团夹在中间。那是一栋日式木屋,房子相当古旧了,大概是日据时代遗留下来的,屋顶的灰黑瓦片都生了青苔,大门的朱漆也龟裂剥落了。可是住宅庭院深广,沿着围墙,密密地栽了一转高大的龙柏,郁郁苍苍,把房屋掩护住,气派森严。大门顶上,却涌出了一大丛九重葛来,殷红的刺藤花,累累一片,在夕阳中,爆放得异常灿烂夺目。

我们到达傅老爷子家,来开门迎接的是傅老爷子的老女佣吴大娘。吴大娘是个满头白发的矮小女人,大概是一双放大脚,走起路来,脚下左一拐右一拐,一张脸皱成了一团,眉眼不分。

“吴婆婆,老爷子在家吧?”我们师傅满脸堆下笑容来问道。

“等了你们一下午啦,快进去呗!”吴大娘的口音跟师傅的一模一样,也是山东腔。

师傅领头,我们跟在后面鱼贯而入,通过一条石径,往屋内走去,石径两旁都种满了竹子,一进去,便感到一片清凉。吴大娘闩上门后,一拐一拐抢到师傅前面。

“老爷子这几天还好吧?”师傅搭腔道。

“好啥?”吴大娘回头咕哝道,“前晚老毛病又犯了,心痛了一夜,昨天才去荣总看了丁丈夫,一点儿也不肯休息,今天一早又撑着到中和乡去了。这把年纪,这种身体,哪里还有精神去服侍那些蹦蹦跳跳的小顽意儿呢?劝也没用,有啥办法?”

“老爷子是菩萨心肠,那群小可怜,他是要紧的。”师傅顺嘴答道。

“杨爷,这个道理俺还不懂得么?”吴大娘在屋子门口索性停了下来,“他老人家要做善事,积阴德,那还不好?你不在这里不晓得,晚上他心疼起来,头上汗珠子黄豆那么大,把俺吓得一夜不敢合眼。那种罪,不好受!”

“下次老爷子发病,我派个徒弟来轮班,换你老人家去休息,好不好?”师傅安抚吴大娘道。

“那敢情好,”吴大娘点头称善,“也让俺这个老不死的喘口气——只怕你杨爷嘴里说说罢咧,过后还不是撂到脑后去了!”

“吴婆婆,下次我就派他来,”师傅指着我说道,“这个徒弟最老成,做事可靠。”

吴大娘走近来,觑起眼睛朝我打量了一下,皱成一团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笑容来,唔了一下,点头说道:

“很健壮的一个小子。”

我们走上玄关,吴大娘从鞋柜里掣出六双草拖鞋来,让我们一一换上。

“都来了么?”我们刚走到客厅门口,里面便传出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

“都带来了,”师傅在门外大声应道,“来参见老爷子。”

吴大娘拉开推门,傅崇山傅老爷子便从里面颤巍巍地迎了出来。傅老爷子果然驼得厉害,他的身躯虽然硕大,可是整个背都弯了下去,背峰高高耸起,身后好象背负着一座小山似的,把头压得抬不起来,行走时,喘吁吁地往前伸长脖子,很吃力的模样。傅老爷了起码六十开外了,一头倒竖的短发,洒满了银霜,须眉也都铁灰了,一张方阔的国字脸上,寿斑累累,宽耸的额头,三道沟纹,好象用刀刻出来似的,又深又黑。一双眼睛,大概泪腺有毛病,泪水汪汪的。他身上穿着一套灰白府绸旧唐装,脚上趿着一双黑布鞋。

“还不上去跟老爷子磕头!”

师傅手里那柄扇子一指,朝我们吆喝道,我们几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挤挤攘攘,不知所措。

“蠢才!”师傅咬牙低声骂道,“磕个头也不会么?”

小玉乖巧些,抢上去,朝着傅老爷子便要深深下拜。

“免了,免了。”傅老爷子赶忙扶起小玉,并示意要我们都坐下。他自己先坐到一张垫着厚靠背的沙发椅上,师傅在他左侧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才一一坐下。我跟小玉吴敏老鼠四个人挤在傅老爷子对面的一张长沙发上,阿雄仔却坐到师傅脚下一张踏脚圆凳上去。

“吴嫂,你去倒几杯汽水来。”傅老爷子吩咐吴大娘道。

“俺熬了红豆汤,又蒸了千层糕,喝汽水干啥?”吴大娘驳回道。

“那么更好了,”傅老爷子笑道,“这几个孩子也该饿了。”

傅老爷子转向师傅,开始询问我们各人的姓名、年岁以及生活起居,每个人都问得相当详细,师傅一一做答时,傅老爷子那双泪水汪汪的眼睛却一直瞅着我们,佝着背不住地点头。最后傅老爷子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似的,嘴皮微微抖动了两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唉——”

傅老爷子这间客厅摆设十分简朴,除了沙发茶几外,只有靠墙的中央搁着一张红木的长条供案,案上有一樽天青磁瓶,瓶里插一束白色的姜花。花瓶旁边有一只同色的大碗,碗里盛着几色鲜果。墙上悬着两张镶了黑边镜框的巨幅像片。右边那张是傅老爷子盛年时候在大陆着军装的半身照,身上佩挂齐全,胸前系着斜皮带,大概是当副师长的时候,那时他的身子却是笔挺的,很英武,一脸威严。左边那张是个青年军官,穿着少尉制服。一定是傅老爷子死去的那个儿子傅卫了。傅卫跟傅老爷子有几分貌似,也是一张方脸宽额头,可是傅卫的眉眼却比傅老爷子俊秀些,没有傅老爷子那股武人的煞气。墙上另一角挂着一柄指挥刀,大概年代已久,刀鞘已蒙上一屋铜锈。客厅里,隐隐的一径透着一股姜花的甜香。客厅另外一面是几扇糊棉纸的推门,推门拉开了,外是后院,院中有假山水池,池里浮满了绿萍,假山有流水入池,一直发着琮琮的声音。

“杨金海,”半晌,傅老爷子向师傅开腔道,“莫怪我说你,这回你也太胡闹了!孩子们不懂事,你怎么倒领头作乱,大伙儿闹到警察局去,是什么意思?”

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赶忙离坐站了起来,指手划脚地分辨道:

“这是天大的冤枉!老爷子,这次实不能怪我。这几个东西虽然愣头愣脑,跟着我胆子都还小,杀人放火绝对不敢。就连欺诈恫吓我也不许的,就算这个小贼——”师傅指了老鼠一下,指得老鼠直眨眼睛,“有时手脚不干净,也是芝麻绿豆的小玩意儿,还让我打得贼死。这次都是让叫铁牛的那个囚根子给整的,那个亡命痞子在公园里无法无天,早该送到火烧岛去了,省得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受连累!”

“你们哪里懂得?”傅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这回是我托了天大的人情才把你们弄出来。要不然,老早下的下监,送的送外岛去了。杨金海,你要明白,我已退隐多年,从前军警界几个老朋友,退的退,死的死,新起来的这批少壮派,与我没有渊源,并不买帐。这次勉强得很,我老着脸,把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老同僚抬了出来,才让我具保。日后你们闹事,恐怕我这个保人也要受连累哩!”

“老爷子说的郑重,我记在心里,把他们管得严点就是了。”师傅毕恭毕敬地应诺道,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傅老爷子却一径蹙着眉,忧心忡忡地说道:

“杨金海,你领着这群孩子,在公园里胡混,总不是办法,终究要闯祸的。应该替他们找份正经差事,才是长久之计。”

“老爷子说的好轻巧!”师傅一柄扇子啪的打在手心上,“这几只公园里赶出来的邋遢猫,正经人事谁肯收容?还有一层:这群小亡命,千万莫错估了他们,一个个还性格得很呢!差点的老板未必降得住。我试过几次的,旅馆、饭店、戏院,介绍去当小弟。不出三天,一个个又溜了回来,说道:‘外面的世界容不下,还是回到自己老窝里舒服些。’老爷子,俺有啥办法?现在更好了,公园宵禁,连老窝也封掉了!今天带了这批可怜虫来,还要老爷子替俺们作主,指点迷津呢!”

傅老爷子勉强把头抬起来,用手搔了一搔一头银霜似的短发,笑道:

“我才要数落你,你反来替我出难题!当年你把阿伟带来,我不该心软了一下,把我拖累了那么些年,我为他受的罪,三天六夜也说不完。好不容易功德圆满,把他送上了船。你现在又带了这一群孩子来缠我,我纵然有心成全他们,恐怕精力也不逮了——”

说着吴大娘走了进来,手上的茶盘端着红豆汤及千层糕。

“杨爷又来生啥事故了?”吴大娘插嘴道,“你一进来俺不是跟你提过,老爷子前天才闹心痛呢?”师傅立起身来,一面去接过吴大娘手里的茶盘,赔笑道:

“吴婆婆,你不提我还不敢提,你是知道的,老爷子有病,是不许人家问的。”

“这也没有什么,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傅老爷子舒了一口气,指着胸口道,“这里常常绞疼。”

“丁大夫怎么说呢?”

傅老爷子淡淡地笑了一下。

“大夫还能说什么?到了这把年纪,心脏也衰弱了,冠状动脉有点阻塞。”

“那么老爷子倒是不能大意呢。”师傅认真说道。

吴大娘把一碗碗的红豆汤分给了我们,每人一只小碟里盛了一块晶莹的千层糕。

“俺也是这么说呀,”吴大娘径自唠叨,“这里到中和乡要转两道车,下雨天,公共汽车爬上爬下,万一摔一跤,怎么得了?”

吴大娘分派完毕,拾起茶盘,脚下左一拐右一拐地走了,临走时又对我们说道:

“喝完了厨房里还有,熬了一大锅。”

“不瞒老爷子说,”师傅干咳了两声,正襟危坐起来,“老爷子身体不舒服,我们是不该来打扰的。这次我把几个孩子带来,一来是给老爷子磕头谢恩,二来也是向老爷子备个案。老爷子可还记得我从前开的那家桃源春酒馆子?”

“是了,”傅老爷子点首道,“你开得好好的怎么又关了?”

“咳,”师傅顿足道,“还不是没有后台撑腰,流氓警察轮流生事。不瞒老爷子说,桃源春那时着实风光了一番的,至今公园里的人还念念不忘,一直怂恿我重起炉灶,恢复桃源春当年的盛况呢。其实我自己也从来没死心,只是没有机会没有本钱罢咧。现在时机到了!公园宵禁,那群鸟儿正在发慌,没个落脚处。我来另筑个窝巢,不怕他们不飞过来。不瞒老爷子说,我连地方也寻妥了,就在南京东路同一条街上,一百二十五巷里——”

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唰地一下将折扇打开,一面起劲扇着,一面兴高采烈地向傅老爷子报告筹备经过。最先是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出的主意,盛公说:杨胖子,你出面,我在幕后支持你,把个酒馆子开起来,日后咱们也有个地方走动走动。盛公答应借二十万,师傅又做了一个会,一万一股,我们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参加了。聚宝盆的卢司务,永昌西装店的赖老板还认了两股,顶让费一切都不成问题。

“如果顺利,中秋就可以开张啦,”师傅滔滔不绝说下去,“我找了一家装潢店去估了一下,怎么将就装修也需十万块呢。现在无论做啥,动着就是钱哪。凭良心说,俺开这个酒馆子,一半也是为了这几个小亡命,走投无路,在酒馆子里当伙计,总还强似街头流浪么——”

傅老爷子一直凝神倾听着,这时陡地举起手止住师傅问道:

“新酒馆叫什么来着?”

“正要向老爷子讨个利市,请老爷子赐个名儿呢。”师傅赔笑道。

傅老爷子驼着背,眼睛半闭,沉思了片刻,微笑着说道:

“从前在南京,我住在大悲巷,巷口有一家小酒店,有时我也去吃个宵夜,我记得酒店的名字叫‘安乐乡’。”

“安乐乡!好彩头!”师傅一叠声地叫了起来。

南京路一百二十五巷里,大多是酒馆饭店。巷口是凤城,一家生意鼎盛的粤菜馆,饭馆在二楼,楼下是贩卖部,橱窗里倒挂着一排排焦黄晶亮的油鸡烧鸭。紧隔壁是一家叫梅苑的日本料理,门口悬了一溜一只只西瓜大晕红的纸灯笼,再过去是韩国烤肉店阿里郎,阿里郎正对面是家西餐馆金天使,玻璃门窗吊着许多肉叽叽光着屁股张着翅膀的小天使。一到晚间,整条巷子霓虹灯五光十色的便亮了起来,烤肉香于是便开始在巷口横流四窜。巷中还挤满了摊贩,卖荔枝龙眼的,卖烤鱿鱼的,还有一个摊子在卖炸麻雀,油锅旁边排着一串串炸得焦黑的小鸟儿,晚上巷子里挤满了人,汽车也开不进来了。在这浮面的繁华喧嚣下,我们的新窝巢安乐乡却掩藏得非常隐密,不是我们的同路人,很容易便被隐瞒过去。因为安乐乡的外面,没有招牌,大门紧挨着金天使的左侧,狭窄的一条门缝,仅仅能容得一人通过,接着便是一条陡直的楼梯一级级伸引下去,楼梯口只悬着一盏淡黄的小灯,光线昏暗,走下去,得扶着栏杆,探索下降,直到下面,一转右,两扇玻璃门便唰地一声,自动张开,里面赫然别有洞天,进入了安乐乡中。

安乐乡的地下室酒馆有六十坪大,东西两壁镶满了水银镜子,灯光人影互相反射又反射,照出重重叠叠的幻象来。灯光一律是琥珀色的,映得整间酒馆浴在濛濛夕雾中一般。东面靠着壁镜是一条长吧台,台沿包着殷红的漆皮,台面打着派利斯。吧台有十二张独脚旋转圆凳,坐在圆凳上,可以面对着壁镜中的影子对饮。吧台后面的案架上,摆满了各式酒瓶,从红牌威士忌到台湾啤酒,从三星白兰地到五加皮。西面靠壁是一行六套双人靠座,座椅也是殷红漆皮的,座背高耸。大型圆桌只有一张,在酒馆的一角,坐得下十个人,是让人订座请客的。在进门处,右手有一个圆台,台上摆着一架电子琴,琴上搁着一只麦克风,让客人兴来唱歌。地下室没有窗户,经常得开冷气,调节里面的空气。

安乐乡开张的前几夭,我们师傅杨金海杨教头把我们集中起来,扎实训练了一番,把开酒店的规矩全部传授给我们,而且每个人都分派了职务。小玉跟我分配到酒吧企台,当酒保。小玉嘴巴巧,善应对。坐吧台的客人,由他招呼笼络。我在一旁,负责配酒。师傅说,宵夜小菜,赚头有限,要紧还是在酒上头,一本万利,所以我们两人的责任,最是重大。

“站到吧台后头,就由不得你们耍性格了,”师傅训诫我们道,“少爷架子趁早给我收起来,客人三教九流,喝了几杯,嘴巴大荤大素也是有的,你们只管装聋作哑,笑脸相迎就是了。客人进来,咱们只认他的荷包,其他一概勿论!”

师傅把各种酒排在吧台上,指点我们:

“本地酒,价钱定死了,无啥作为。洋酒可就有讲究了!四十块钱一杯,却有几种卖法。”

他拿出一瓶红牌威士忌,酒杯里搁了冰块,倒入一点儿酒,羼上苏打水,示范给我们看。

“酒少了,客人不乐意,酒多了,咱们赔不起。你们走着瞧吧。客人好讲话,就多羼些苏打冰块,碰着难缠的,就老老实实,给够量。客人一高兴,买杯酒送给你们,也是有的。咱们这行有个规矩:酒保当班,滴酒不沾。免得醉了生事。客人送酒,你们暗地里斟上汽水就是了。至于这杯酒钱,也有个行情:四六折帐。你们拿六成,酒馆拿四成。你们不吃兮,老板也赚钱,皆大欢喜!”

分派下来,吴敏托盘送酒,端菜跑堂。老鼠打杂、清桌子、收碗碟、拖地板、洗厕所,一任包办。阿雄仔也有了职位,守门站岗,送往迎来。阿雄仔门口一站,巨灵门神一般,对一些前来滋事的小流氓,有吓阻之效。师傅又商得聚宝盆卢司务卢胖子同意,把他手下一个三厨叫小马的暂借过来,掌厨做宵夜。宵夜酒菜,我们只列四味:卤肫(音“尊”,鸟类的胃)、鸭翅膀、白切肚、五香牛肉,聊备一格。职务派定,我们都很兴奋,恨不得安乐乡早日开张,我们好穿上杏黄色胸口绣红字的新制服上班。只有老鼠闷闷不乐,一双小眼睛斜瞅着我们师傅抱怨道:

“师傅,怎么拖地板、扫厕所这些糗事都轮到我一个人头上来呢?酒保我也会当呀——”

他还没说完,早就挨师傅啐了一口。

“你们听听!凭他这副贼脸嘴也想上台盘呢,客人看见没的隔夜酒饭也要呕出来。你乖乖的每天替我把厕所打扫干净,我要闻到尿臊,就拿乃沙水来灌你!小玉、阿青、吴敏——你们都仔细听着:酒杯、碗碟,打碎一只,薪水照扣。上班时间,偷懒、开小差、混水摸鱼,一概不准。头一次警告,连犯三次,休怪师傅我无情,一律扫地出门!都听见了?”

“听见啦!”我们几人齐声应道。

八月十五中秋节,安乐乡终于开幕了。早上已经有花店送花篮来,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送来的那只最大,有六尺高,几百朵艳红的玫瑰花扎成了一扇大大的孔雀开屏,红缎飘带上却题着一副对联:

莲花池头风雨骤

安乐乡中日月长

永昌西服店的赖老板,天行拍卖行的吴老头,都送了贺礼,聚宝盆卢司务卢胖子送来的是本行货色,一桌十二色酒菜,是卢司务亲自下厨泡制的,由小马送过来,装在两只大台盒里。

六点钟,我们都已准备停当,开上了冷气,琥珀色的灯光,从两面壁镜反射出来,映得整间地下室,金雾茫茫的一片。我们各就各位,都穿了清一色的杏黄制服,每个人的胸口绣上了“安乐乡”三个红字,领子上还系着一只红领花。小玉的斗发长出了寸把长,一顺溜覆在额上,一双吊梢桃花眼笑眯眯的,更加俏皮了,站在吧台后面,俨然小酒保的模样。阿雄仔最神气,他笔直立在大门口,满面严肃,象座守门神。老鼠和吴敏一直跑出跑出,师傅不停地指挥着他们两人,搬东搬西,忙个不停。师傅也换上了一套崭新深黑色奥龙西装——是永昌的赖老板送的,西装做得很贴身,圆球似的肚子屁股包裹得前翘后挺,里面穿了一件熨得棱角分明的白衬衫,领上也系了一只大红蝴蝶结,把个肉嘟嘟的双下巴,挤得吊了下来。尽管冷气森森,师傅胖脸上的汗珠子,仍旧不停地滚,手中那柄扇子,扇得唰唰响。

八时正,安乐乡的两扇自动门豁地张开,公园里的那一群鸟儿,一只只抖擞擞地都飞扑了进来。不一会儿,我们这个新鸟巢里,黑鸦鸦都浮满了人头,我们圈内知名的人物,差不多全体到齐。突兀兀立在人堆中,最抢眼的,当然是华国宝了,华国宝近来愈**包,因为盛公果然看中了“这块料”,在万年青的新片子里“情与欲”让他当上第二男主角,因为“灵与肉”在台湾、香港及星马上演都大卖座,盛公又赶紧抢拍这个续集。华国宝穿了一袭蓝汪汪亮丝绸长袖衬衫,袖口却翻卷起来,左腕上松松地绾着一串宽边银手链,胸口的几粒钮扣故意松开着,肌肉波伏的胸膛上,悬着一枚鸽卵大的玛瑙垂饰;他穿了一条雪白的喇叭裤,裤腰却扎得紧紧的,系着一根猩红的宽皮带。华国宝的头昂得更高了,旁若无人,好似一只踌躇满志,羽毛灿烂的孔雀一般。阳峰仍旧戴着他那顶遮掩残秃的巴黎帽,坐在酒吧台最边的一个座位上,远远地望着华国宝,早衰的脸上,更加无奈了。花仔率领着三水街的一群小么儿拉拉扯扯便挤到了电子琴的旁边,争着点曲,要琴师弹奏。“日日春”,一个叫道。“情难守”,另一个叫道。“阮不知啦!阮不知啦!”又另一个喊道。琴师杨三郎在日据时代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乐师,写过几首曲子,让酒女们唱得红遍台北。杨三郎的眼睛已经半盲了,晚上也戴着一副黑眼镜,僵木的脸上,一径漾着一抹茫然的笑容。他调整了配音,头一昂,悠扬的电子琴声,在嗡嗡营营的人声笑语中,猛然奋起。于是坐在第一桌的那四个正在服役的充员兵,更提高了声音。其中有一个,正津津乐道,在讲他班上的一个老班长,把他灌醉了勾引他的趣事。四个充员兵都剃着短短的小平头,脸上晒得赤红,身上还穿着制服,大概从外地赶回台北,一下了车就直奔前来,还来不及回家更换。隔壁一桌是大学生,两个是社会系的,他们说:有一天,他们两人要合写一本社全调查:“新公园青春鸟的迁徙习性。”几个大学生今晚到安乐乡来替他们的朋友饯行,他们都举起了啤酒杯,预祝今年毕业的马来西亚侨生一帆风顺。侨生马上要返回槟榔屿了,台湾的一切,使他依依不舍,在台湾他度过了四年热情而又叫人心碎的日子,侨生苦恋山地歌手曹族美男子蓝若水的故事,是我们圈子里,常常提起的佳话。都来了,西门町的老板跟小伙计,心脏科的名医生跟军法官,艺术大师坐在一角,闷闷不乐,铁牛最后那张画,始终没有来得及完成。铁牛送到了火烧岛,大师的灵感也跟着烧成了灰烬一把。到哪儿再去寻找象铁牛那样原始、那样野性、那样今人血脉贲张的纯男性模特儿?大师惋惜道。

另外的一角,坐着另外一个中年男人,也在闷闷不乐。他嘴角上的那一道沟纹更加深了,好象脸上印了一道黑色的裂痕一般。光武新村的张先生居然也来了。他闷闷不乐,有两种传说。一种是他把小精怪萧勤快赶了出去,因为嫌他手脚不干净,偷了张先生一架加隆照相机出去卖;还有一种说法是小精怪把张先生甩掉了,因为小精怪搭上了一个德国商人,给介绍到香港德航去做事去了。总而言之,张先生又挂了单,一个人在忿忿地喝着闷酒。聚宝盆的卢司务兴致最高昂,挺着一个水桶大的肚皮,在人堆里奋力寻找他的耗子精。整个安乐乡挤得连转身都困难了。两边的壁镜,互相辉映,把人影照得加倍又加倍,在琥珀色的灯光下,晃动交插好象一群在夕阳影中兴奋得蹦跳的企鹅一般。

万年青董事长盛公终于光临了,可是却给摒挤在门外,无法进来。我们师傅杨金海杨教头见到了,赶紧拨开一条路,迎了过去,半拥半推,将盛公护送到酒吧台前,一叠声喝令小玉道:

“白兰地、三个5,快点送上来!”

又转头向盛公道:

“盛公,盼了你一晚,生怕你老人家不肯赏光呢!”

“杨胖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就是天上下雹子也要来的!”盛公笑道,“我今晚有个应酬,在五福楼给绊住了。我还是装肚子痛,逃席的呢。”

盛公穿了一件绛红底起大白团花的夏威夷杉,乳白裤子,镂空白皮鞋,头上仅存的三绺毛发,仍旧抹了油,梳得井井有条,贴在顶上。

“盛公今晚很美丽呀!”小玉笑吟吟地称赞道,他奉上一杯白兰地,又替盛公点上—枝三个5。

“你们听听!吃老头子的豆腐呢!”盛公笑得眉眼皱成了一团。

“盛公的豆腐是‘营养豆腐’,吃了延年益寿呀!”小玉笑道。

盛公乐呵呵,眼泪水都笑了出来,跟我们师傅杨教头说道:

“有这个小淘气在这里,你们安乐乡还怕不生意兴隆么?”

说着却掏出了两张百元大钞,掷给小玉道:

“好孩子,好好做,做发了,好处多的是!”

小玉接过赏钱,笑道:

“盛公天天晚上来赏光,咱们的好处就多了。”

“杨胖子,”盛公咪觑着眼睛,点头说道:“总算偿了你的心愿,当年‘桃源春’的盛况,今晚果然又恢复了!”

师傅双手一拱,就朝盛公拜了下去。

“都是托你老的洪福!”

师傅替盛公拿了烟酒,在前面开路,不停地嚷着借光,把盛公护送到了圆桌那边去,圆桌早坐满了一群少年家,华国宝也在那里等候着了。盛公一过去,少年家都倏地立起了身来,抢着让位。据说“情与欲”里还有两个男配角没有找定,那些少年家都暗暗在做明星梦,想在盛公面前表现一番,或许捞到一个角色。

小玉把盛公的两百块赏钱塞进了胸袋里,赵无常却轻飘飘脚不沾地似的倚到了吧台边,一双眼睛朝小玉上下一掠,冷笑道:

“嘿,挂牌了!不知道卫生局检查合格了没有?有没有发正式牌照?”

赵无常照旧一身的黑,一张瘦长的马脸,粉刷过一般,垩白的,一张口便露出了两排焦黄的烟屎牙来。

“咱们还得去检查检查,”小玉笑嘻嘻回嘴道,“有些‘老妓无毒’,早就免疫了呢!”

说着却将一盅啤酒往赵无常面前一推,推得杯里的酒液来回浪荡,直冒白泡。

“拿去灌吧,这杯白送,今晚由咱们安乐乡来倒贴!”

小玉也不等赵无常答话,径自走到吧台的另一端,从我手中把一杯红牌威士忌接了过去,搁在心脏科名医史医生的面前。

“史医生,我有病。”小玉说道。

“你有什么病,小家伙?”史医生猛吸了两下烟斗,颇感兴味地向道,“明天到我诊所来,我来替你全身检查。”

史医生常常给我们义诊,他是个劫富济贫的仁医,据说有一次盛公去找史医生,量了一量血压,就挨了五百元。

“我有心病,”小玉指了一指胸口道。

“心病?那正是我的专长。我来给你照照爱克司光,做个心电图。”

“照不出来的,”小玉叹道,“我这个心病有点怪,只怕你这位大医生也没有妙方:我一看见象你这样漂亮的男人,心就乱跳。怎么办?你能治么?”

“这是风流病!”史医生呵呵地笑了起来,“你这种心病,咱们这儿无药可治。听说外国倒有一种电疗法:给你看一张男人的照片就电你一下,电到你一看见男人就想呕吐为止。”

“罢了,罢了!”小玉双手护住胸口嚷了起来,“那种电法,病没治好,心倒先电死了!”

张先生已经喝到第三杯闷酒,都是吴敏送过去的。这次吴敏见到张先生,额头上不再出冷汗了,因为小精怪萧勤快没有跟来。吴敏将一杯白兰地捧给了张先生,并且殷勤地递上一块洒了香水的冰毛巾。张先生抓起毛巾,在脑上忿恚地抹了两把,可是并没能抹掉他嘴角边那道近乎凶残的沟痕。

“那个小贱人,你可看到了?”小玉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他在吃回头草呢!”

卢胖子伸手一抓,一把又揪住了老鼠一只耳朵。

“耗子精,今晚我来捧你的场,招呼你也不来跟我打一声。”卢胖子真的有三分气了。

“卢爷,”老鼠歪着头,脸上扭成了怪相,讨饶道,“你也可怜可怜我吧!这一夜哪里有半刻空闲?腿都快跑断喽。”

卢胖子把老鼠的耳朵拎到他的嘴边,叽咕了几句,老鼠笑得吱吱怪叫,挣脱了卢胖子的手,一溜烟,窜进了人堆里。

盛公那边最热闹,圆桌子坐满了做明星梦的少年家,身后还有站着的,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盛公讲古,追述三、四十年代的星海浮沉录。

“你们听过标准美人徐来没有?”盛公问道,少年家面面相觑。

“他们还没出娘胎,懂得什么徐来徐去呀?”我们师傅坐在盛公身边插嘴道,“盛公,你老和徐来合演的‘路柳墙花’我倒看过的,你在那张片子里头俊俏得紧哪!”

盛公那张皱成了一团的脸上突地绽开了一个近乎羞赧的笑容来,抚摸了一下头顶仅剩的三绺头发,不胜唏嘘。

“杨胖子,亏你还记得‘路柳墙花’。那倒是‘明星’一张招牌片,‘明星’是靠它起死回生的呢。”

师傅告诉过我们,盛公是三十年代的红小生,有名的美男子。那时候上海南京许多女学生都争着买盛公签了名的照片,挂在闺房中。盛公提起当年盛况不免惆怅,因此他最肯提拔后进,偏爱美少年,譬如象华国宝,盛公说,华骚包那付骚兮兮的模样,倒有几分象他当年。

盛公把三四十年代那一颗颗熠熠红星的兴亡史,娓娓道来,说到惊心动魄处,盛公却嘎然而止,觑着他那双老的眼睛,朝向围他而坐的那些少年家巡逡一周,喟然叹道:“青春就是本钱,孩子们,你们要好好的珍惜哪!”

安乐乡的冷气渐渐不管用,因为人体的热量,随着大家的奋亢、激动,以及酒精的燃烧,愈升愈高。在这繁华喧闹的掩蔽下,在我们这个琥珀色的新窝巢中,我们分成一堆堆,一对对,交头接耳,互相急切地倾吐,交换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在这个中秋夜,大家从四面八方奔来聚在这个地下室里,不分老少、不分贵贱,骤然间,混成了一体,纵使还有个人深藏不露的苦痛、忧伤、哀愁、憾恨,也让集体的笑语、戏谑、颠狂,以及杨三郎那一声紧似一声的电子琴一下子淹盖下去。杨三郎扬起头,他那张带着黑眼镜的沧桑斑斑脸上,又漾起了一抹茫然的笑容来。他换上配音,奏出了他在日据时代亲自谱写的一曲“台北桥勃露斯”。

一二五巷里的霓虹灯已经熄灭,饭馆酒店开始打烊了。只有梅苑门口那几只西瓜大的灯笼,一个个晕红的,还悬在那里。到底是中秋了,到了半夜,巷子里起了一阵带着凉意的微风,吹得那些晕红的灯笼来回地摆荡。最后一批吃宵夜的客人,刚从梅苑走出来,坐上计程车,驶出了巷口,于是一二五巷,便渐渐沉寂下来。骤然间,从巷口凤城酒店的楼头,一轮满月,涌了出来,光亮夺目,大得惊人。有许多年了,我没有注意过中秋夜的月亮。没想到竟是如此庞大,如此灿烂,好象一盏大探照灯,高悬巷口一般。自从那年母亲出走后,我们家里便没有过过中秋。从前母亲在家时,每逢中秋,她都要拜月娘的。到了晚上,月亮升到中天,母亲就领了弟娃跟我到后院天井里去烧香,母亲独自伏身上香拜月。我跟弟娃就去抓供桌上掬水轩的五仁月饼来吃。父亲从来不到天井里来,等到母亲拜完月亮,就切一碟月饼给父亲送进去。只有那一年例外,那是母亲在家最后的一个中秋,父亲却破例到后院去参加我们一起赏月。那年中秋,父亲的合作社关双饷,我们的月饼也每人多加了一枚,一枚五仁,外加一枚豆蓉的。那晚的月亮分外光明,照得我们天井里的水泥地都发了白,照得母亲那匹黑缎似的长发披在背上耀耀发光,照得弟娃两个玉白的膀子镀上了一层清辉。父亲那晚兴致特高,替我跟弟娃两人,一人做了一只柚子灯。没想到父亲那双青筋叠暴,瘤瘤节节的巨掌,做起柚子灯来,竟那般灵巧,几下便把柚子心剥了出来,而柚子壳却丝毫无损。他用一柄水果尖刀,极其用心地把柚子壳镂刻出两个人面来,鼻眼分明。弟娃那只嘴巴正左边我那只歪右边,两只柚子灯,圆孔圆脸,歪着嘴笑嘻嘻的。我们把红蜡烛点上,插进柚子灯里,挂到屋檐下,亮黄的烛火,便从柚子灯的眼里嘴里射了出来。月到中天时,母亲点上了香,对天喃喃祝祷一番,拜罢便坐到她那张竹椅上去,把弟娃抱进了怀里,轻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弟娃已经吃了一只半月饼,他的头伏在母亲的胸房上,打了两个饱嗝,张着嘴,满足的蒙然睡去。父亲在天井里背着手,踱过来,踱过去,一个晚上,也没有开过口。他走到那两盏柚子灯下,抬起花白的头,端详了半天,突然间自言自语说道:

“我们四川的柚子,比这个大多了。”

我走到巷口,仰头望去,月光象—盆冷水,迎面泼下来,浇了我一身,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身上的汗毛不禁都张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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