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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

第72章 邮驿截奸策 戾园愤发兵1

婴齐赶到万年驿的时候,看见驿长脸色惊惶。他匆匆跑进去,面对着亭舍里的景象,目瞪口呆。郭破胡箕坐着,正在发愁。他面前的地上,躺着四具尸体。看那装束,和渭城驿水衡都尉府派出的小吏一样。尸体们倒在地上的形状各异,一个仆倒,背上插有一枝短戟;两个仰面朝天,脖子部位全是血污,显然是被刀剑破喉而死;还有一个整只肩膀被卸下,身体微微颤动,似乎还没有气绝,身下满是血迹。那背上中戟的尸体显然是想逃跑,被人短戟掷中而死的。屋子里杯盘狼藉,大概当时正在吃饭,因为某事突起争执,发生殴斗。婴齐不禁皱了皱眉头。郭破胡看见他,好像看见了救星,一下子弹了起来,婴齐君,我无奈之中杀了他们,你帮帮我。

婴齐道,唉,你怎的这么沉不住气,实在是坏了府君的大事。

郭破胡道,这几个使者好不狡猾,硬是滴酒不沾,而且用完饭即要起身继续赶路,我一时气急,想拦住他们。最后就成了这样。

驿长也在身边帮腔道,的确如此,我们苦劝他们饮酒,他们颇有怀疑,当即想走。郭君拦住他,其中一个人拔剑就想斫郭君,郭君迫不得已,只好横戟反击。

婴齐见郭破胡身上也有数道伤痕,不忍心再说他。况且江充一次派出四名使者,自然是颇有准备。换了自己,也的确毫无办法。于是安慰道,既然如此,暂且不管那么多了。也幸亏你勇力过人,不然的话,不但让他们跑了,我们还是脱不了干系。先忙正事,文书呢?

郭破胡恍然道,刚才一时沮丧,也没来得及看,就在这人的腰间。他指了指那个尚在微微蠕动的人。

婴齐跳过去,顾不得血腥气,翻动他的身子,从他腰间搜得黑色的丝囊。那人喉咙间发出喝喝的声音,但是说不出话,只是嘴角挤出一个个的血泡。婴齐叹道,我帮你一下罢。说着拔出长剑,噗的一声将他的首级斩下。等天黑将这些尸体全部悄悄埋了,他吩咐那驿长道。

那驿长唯唯连声。婴齐照原样拆开封泥,上面糊满了血污。里面的木牍上写着数行字,大致和渭城驿的差不多:

臣充以征和二年十月乙丑率执金吾车骑掘蛊太子宫,费时三日,于明光宫却非殿西南角掘得桐木人三枚,其胸腹间分别书陛下、赵婕妤及皇少子名讳。经胡巫勘验,确为行巫蛊术所用。桐木人佥可半尺许,关节可活动,拜送起卧一如真人,为防途中亡失,桐人遣数位使者送诣。事关太子,臣不敢自专,臣敢请陛下遣使者监临,赐下虎符,俾臣得发三辅近县兵、北军骑士,会同执金吾车骑驰围太子宫,穷治奸诈。此事不知太子亲为耶,将太子奴仆私下祝诅,而太子信不知也?臣请廉得其情状,奏上。

婴齐道,不出所料,江充这奸贼果然诬陷太子。他站起身,在其他尸体上翻弄,各搜得一黑丝囊,里面分别有一桐木偶人。胸腹间果然有篆书的小字,分别写着:刘彻、赵婕妤、刘弗陵。其中一个稍大的偶人,背上还写有几行小字:

大汉皇太子据谨告地下二千石,长安大男子刘彻、大女子赵婕妤、未使男114刘弗陵三人寿数将尽,今遣之,书到圹穴,具奏泰山君。

婴齐吸了一口冷气,暗叹江充的歹毒。像这样指斥乘舆而且言语极度不敬的话,任何仁厚的君主看了都会大发雷霆,从而不假思索地下令收系。婴齐将文书偶人一并装入丝囊,藏在自己的腰下,心想,事已至此,我们何须再躲躲藏藏。如此可怕的奸谋,即便我将他们灌醉搜得,也会忍不住将他们击杀。此文书绝对不能让皇帝看到,现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此原件送交太子,让他死了那份侥幸之心。如果他还是当断不断,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他对郭破胡说,我们赶快走,立刻回长安。这里的事交给驿长处理,千万不要出差错。

驿长道,婴君放心,一定不会的。婴齐道,拜托了。翦灭奸贼,一定给你们加秩。两个人匆匆跑出来,驾上轩车,冲上驰道,往长安方向飞驰而去。

小武此刻也心乱如麻。在府里焦急地等候消息,这期间他也没有闲着,他把如候、管材智等一干人全部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江充的阴谋。如侯首先沉不住气了,怒道,江充这狗贼真是丧心病狂,皇太子温良俭让,惠名流播天下,如果被江充残害,实乃我大汉之大不幸。不知府君的消息是不是确定无疑?

暂时还是猜测,小武道,虽然不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不过我已经派婴齐和破胡两个去驿站等候,设法堵截江充的信使,至今还没有消息。然而,据我所料,皇太子应是凶多吉少。等婴齐回来,诸位当知我言不虚。

如侯迟疑了一下,我们一向相信府君的断事能力。不过下吏敢问,府君告诉我们这件事,是何用意呢?

小武笑道,我知道诸位都很敬服皇太子之为人。虽然我和皇太子没有私交,而且还知道皇后对我不满,我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只是,江充这奸贼和我有仇,就算将他剁成肉泥,也不能消心头之恨。诸君敬重太子,那是为了公义;而我是为了私仇。当然,如果能因此对公义有点帮助,那也是乐于见到的。

管材智道,府君这样说,让臣等惭愧无地。府君对臣等有厚恩,江充害得府君身入牢狱,而臣等只能龟缩内室,不能对府君有所补益,最终导致翁主被害。每一思之,愧悔欲死,这次如果能帮助府君除此元恶大凶,即便赴汤蹈火,也不会推辞的。

管君说的是,我们身受府君恩惠,早思有所报效,只恨得不到机会。这次如果能公私兼顾,铲除江充,那的确是我等日夜切齿拊心所盼望的。如侯附和道。

小武道,有诸君这些话,那是再好不过。我知道如将军在北军中有崇高的威望,不知能否有办法联系到北军的旧部曲以助太子?以太子现在的兵力,诛一江充固然足矣,但是万一事件扩大,引起皇帝震怒,则非有正卒辅助不能成事。

如侯道,臣原任射声校尉,兼领长水校尉,颇有一些旧部曲,如果府君觉得有必要,臣可以潜入宣曲宫,矫制发动长水胡骑两万余众,加上射声校尉的材官蹶张、车兵两万余众,即便是江充有虎符能发得三辅近县兵,我们也不怕了。

小武道,嗯,长水胡骑是投降的匈奴卒,擅长骑射。射声校尉的材官蹶张人人皆操五石以上的强弩,有了他们,太子一定安然无恙。婴齐擅长伪造印信,等他回来,就让他伪造符节和天子玺印。不过将军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也不能说你来自京兆尹府,免得江充疑心。哼,我的门吏竟然是江充派遣的暗探,还当我不知呢。

如侯道,府君放心,就是死也不会连累府君。事情成功,府君之功劳莫大焉。万一失败,别人也不会知道是府君在暗中帮助太子。

听如侯这么一说,小武心里有点羞愧,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也没什么,我何必为了太子枉送自己性命。他又想起了在广陵国时,和盖公商量赵国邯郸城中孝文皇帝庙两蛇相斗的事,不由得心烦意乱,我不是个很相信灾异的人,但是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看来似乎太子的失败已是上天注定,他注定要受那赵国奸贼的荼毒。那奸贼就真的永远这样逍遥法外了么?如果真是天意,那上天真是瞎了眼……难道我永远保不了仇吗?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江充这次除掉太子,势力更是非同小可,自己这辈子可能再不会有机会了……丽都,丽都,他心里暗叫道,如果不能杀死他,那我就去和你做伴罢;可是如果真的不能杀死他,我又怎么有面目去地下见你?想到这,一种悲伤和自怜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眼中噙泪,欲夺眶而出。他急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窘态。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丽都有那样深厚的爱恋,他觉得为了她而死也是快乐的。想起她,什么治世的理想,全看作是荒诞而可笑的了。

这时檀充国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主君,门外有一个年轻女子登门造访,说有重要物件要亲手交给府君。臣遵从府君指示,将她带到非常室中等候。

小武哦了一声,竟有此事。他挺直身子,对如侯等人说,诸位请稍後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站起身来,和檀充国走了出去。

非常室是个密室,掀开室中上方的木板,可以升上一个阙楼,阙楼的四面都是琐窗,还有射孔,居高临下,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四围的动静,而它因为悬居一边,绝对无法有人能靠近窥测。非常室中还积存有为数众多的飞虻矢,大约有数千枝,大黄肩射的强弩数十张,剑戟数十柄,可以装备十个以上的士卒。实际上是临时应变的地方,汉代的宫廷和好一点儿的大官府第以及边关等地的哨所,都筑有这样的应急室。小武进去,看见一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在室中来回走动。看见小武,她急急地叫道,沈先生,可急死我了。

小武看这女子有些面熟,茫然道,足下认识我么?

沈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女子道,连同乡都忘了。她突然口音一变,说出了一句地道的南昌县方言。

小武呆了一呆,喜道,我记起来了,你……你是靳邑君的婢女?他高兴之下,也用方言回答。他忆起这女子是靳莫如在南昌县的侍女,可能因为使唤得颇为顺手,特意带到长安来了。

那女子展颜笑了,看来,沈先生官还不是当得太大。

小武道,官当得再大,见到同乡仍会高兴的。他微微一怔,怎么,足下怎会突然屈尊造访?

那女子从身后掏出一个丝囊,低声用方言道,这是邑君让我带来的,她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到先生手中。

小武接过丝囊,从里面掏出一块叠成正方的丝帛,展开来一看,脸色不禁凝住了,上面写的是:

水衡都尉江府,妾莫如再拜问沈君足下:顷者巫蛊事急,三辅长安恐难安定,愿足下慎修容止,免致奸人构陷。切切。书从江府来,沈君当知之,毋用妾多言也。

小武脑子一转,立刻明白了,心下不禁大是感慨。这女子真是宅心仁厚,自己何曾对她有过半点恩义,当年拒绝了她的求婚,她并不因此生恨。此信前后谆谆写明乃是来自水衡都尉府,目的就是暗示江充很可能在找机会构陷自己,而她作为江充的儿媳妇,自然也听到了一点儿风声。她劝告自己慎修容止,就是希望自己谨慎奉职,不要被充抓到把柄。至于她是否知道江充构陷皇太子,就无从了解了。也许她知道,但是怕被连累并诛,不敢揭露。或者毫不知情。总之,能做到这步已经很不错。至少自己可以肯定,江充的阴谋一定将实施下去,绝不会半途而废。

他叹了口气,对侍女道,谨为武回谢邑君,邑君的厚意,武不敢或忘。他心里感激归感激,但这句话却是言不由衷。我岂能因为怕死,就不报仇了。江充又岂会因为我的慎修容止,就轻易地放过我,即便他这次构陷我不成,也一定会再找机会。先声者夺人,总之,这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陡然又想起,假若江充被诛,靳莫如也逃不掉,这可如何办,一时心里颇为矛盾。也许靳不疑能上书保她罢。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赏她钱一万。小武吩咐檀充国道。又用方言对那侍女说,多谢。

檀充国将侍女带出去,小武想一个人在非常室里呆一会儿,想一些事。又听到门外叫“府君”的声音。小武登时兴奋起来,婴齐君,你回来了,快进来。说着按动机关,门咔嚓一声开了。

婴齐和郭破胡两个人走了进来。小武诧异地说,破胡,你这是怎么回事,浑身伤痕?

他一个人击毙了四个江充的使者,婴齐道。江充这奸贼果然想陷害太子,上奏言辞极为歹毒。说着,他递过那个丝囊,府君请看。

小武大喜,重重击了一下几案,也好,断了我的后路,江充看见使者久不到达,一定会报告丞相府,调查使者失踪情况。使者死在万年驿,我脱不了干系。事到如今,只能背水一战了。

他接过婴齐递过的丝囊,匆匆浏览了那枚血迹斑斑的木牍,道,果不出我所料,他盼皇帝赐下虎符,发三辅近县兵。再一看到木偶人背上的字迹,感叹了一声,天,这个奸贼,真是什么都敢写,什么“长安大男子刘彻、大女子赵婕妤、未使男刘弗陵三人寿数将尽,今遣之,书到圹穴,具奏泰山君”,这样恶毒的诅咒,一个寻常黔首看了也会勃然大怒,何况天子?这奸贼将天子称为“长安大男子”,更是匪夷所思。

婴齐笑道,是啊,真是奇想。

小武道,这个给如将军等人看,他们也该下决心了。

三人回到堂上,将文书递给如侯和管材智等人,他们一时都傻了眼,显见得虽有心理准备,仍是被这实实在在的阴谋吓坏了。如候道,府君,此文书应当立即送往太子宫。太子纵然仁厚寡断,看到这份文书,也不会再犹疑了。

小武道,我正有此意,不如烦请君亲自送去,太子意见如何,望回来告知。

如侯道,好,婴齐君干脆马上摹刻天子玺印,准备起事罢。说着,他站起身来,匆匆而去。

明光宫却非殿的非常室中,刘据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这最后考验他的时机,他仍在犹豫不决,这个四十多岁的半老男人带着哭腔说,不行,真的不行,为人子者怎么能盗窃父亲的兵器来专诛父亲的大臣呢?这是大大的不孝,大大的不孝啊!少傅君,不如我们也上书皇帝陛下辩白冤屈,陛下一向圣明,不会偏听偏信的。

石德心头暗怒,这竖子真是太不长进,都这个时候了还抱幻想。他耐住性子问道,太子殿下认为亡秦的始皇帝是什么样的君主?

刘据道,始皇帝虽然酷暴,但就其足不出户而能翦灭六国的战绩来讲,可算是一代雄主。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令尊前太傅君教我的,少傅君以为何如?

石德道,的确如此,始皇帝诚然酷暴,然确实是一代雄主,其在位之时,安得有陈胜、吴广之事?没有陈胜等的首义,高皇帝也不可能仗三尺剑夺得天下。不过始皇帝虽然并不昏聩,却仍重用了像赵高这样的奸诈小人,和李斯这样毫无道德操守的丞相。倘若他的太子扶苏能继位为二世皇帝,秦国绝不会立刻灭亡。所以太子殿下请想想,如今江充蒙蔽君上,和当年始皇帝的受蒙蔽如出一辙。如果太子效法扶苏,那奸人将不知扶植什么人为太子。臣恐秦二世之祸,复现于今啊!

刘据烦躁地说,未必有这么严重罢。只要不让皇帝伤心,即便我不当太子,又有何妨。

石德再也按捺不住,大怒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这竖子不听臣言,将来懊悔无及。要知道,这天下不是皇帝的天下,也不是你的天下,而是高皇帝的天下,你们即便位登至尊,都不过是社稷的暂时守护者罢了。太子岂是一个随便的职位,你想让就让的。我只怕你让掉的是整个刘氏的社稷。

他情急之下,直斥太子为竖子,旁观侍从无不惊愕。太子家令张光、太子舍人陈无且都看着石德,颇为动容,显然是他们也认同石德的看法,对刘据的首鼠两端颇为不满。

刘据也吓了一跳,他印象中石德一向温文尔雅,现在突然失态,肯定是忧心如焚,一时忘形了。他默不作声,细细品味石德最后几句话,是啊,这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自己让出太子的职位不要紧,但是让奸人诡计得逞,却会丢掉整个刘氏江山。这对从小一直受儒家熏陶的刘据来说,简直是不可容忍的,比不孝还要不可容忍。他没有动气,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心腹们都默然低头,他看了一眼如侯,知道他一向忠厚,想问问他的意见,如将军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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