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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血的青春

第13章

第13章

十四

第二天下午,当全校同学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操场上,准备做课间操的时候,喇叭里没有播放广播体操的音乐,却播出了全校师生收听陵江市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的特别节目的通知。于是,操场上所有的人都就地坐下来。

一会儿,广播就进入了前一天人民大会堂演讲大会的录音转播,立即,人民大会堂里的欢呼声、掌声、口号声、与会者的发言和我们演讲时的声音,都清晰而宏亮地在操场上空回荡。我们昨天所经历的一切,通过广播的引导,又重新一幕幕缓缓地展开在我们眼前。

生平第一次,听到自己渺小的声音不是从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来,而是被千百倍地放大了以后,从另外的一个地方传过来,那突然拉大了的距离感和突然产生了的陌生感,都给了我一种巨大的震撼,禁不住在心里问——这是我吗?

那似曾相识的抑扬顿挫和蕴藉其中的感动和激情,都被以这样一种强烈的形式送入了那么多人的耳朵,引起那么多人的关注,让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我偷偷地瞥了一眼闻梅、柳月、杨南雁和葛利江,他们也都和我一样,神情专注地倾听着,仿佛希望抓住那空气中的每一次震荡,烙印在自己的心里。

电台的播送再次点燃了我们的兴奋,对拟议中的到全市各中学的演讲,升起一种强烈的期盼,于是广播结束后,我们又不约而同地聚在了一起。

杨南雁问闻梅:“原定到全市各学校进行的演讲还搞吗?”

闻梅上午到市里开会刚回来,回答说:“陵江大学造反派红卫兵说前天的冲突是市领导故意挑起的群众斗群众的事件,是对造反派的疯狂镇压,要组织上北京告状,已经有几百人到火车站了,现在进出陵江市的火车都已经停了,市里领导正集中精力做他们的工作,进行劝阻,所以情况可能会有变化。”

大家都很失望。

闻梅说:“关于演讲还搞不搞,现在还不一定,要等总部的指示”,又说:“柳月、你的稿子没背熟,上台埋头看稿子,严重影响发挥;林木生,你太拘谨,放不开,演讲,演讲,首先就是要‘演’,进入角色,投入感情……”

已经到了放学的时候了,操场上的人们已经散去,大家只好意犹未尽地散了。

报纸上和广播里都只报道了大会堂演讲会的情况而没有披露当天所发生的冲突,然而关于冲突的消息却更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于是,各种各样的传闻比电波还快地传遍了陵江市的每一个角落。由于人们从报纸上知道我参加了那天的演讲,就推断我知道当时的情况,于是,那天晚上,我又被张文彬叔叔叫到了“龙门阵”中。我去的时候,大家已在交头接耳了,每个人都神秘兮兮的样子。

张叔叔对大家说:“你们刚才讲的和问我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又把老林家的老大请来了,你们有什么问题都问他吧,他昨天就在现场,应该亲眼看见了当时所发生的事情。”

于是,大家都把头转向我,有的问:

“听说两边都伤了几十个人,你没事吧?”

“听说昨天打死人了,你都亲眼看见了吧?”

“听说市委的程书记都被打得头破血流,该没大的问题吧?”

也有的说:

“解放大西南的时候,程书记亲自指挥过千军万马,几个造反的学生算个屁。”

“几个学生造反,那是找死,能占到什么便宜?”

“他们打了人,还上北京告状,中央能听他们的?”

……

我不能一一地回答他们的问题,便把昨天的经过细细地讲了一遍,大家听了,有的信有的不信:

“昨天厂里有人出差回来,在火车站亲眼看到他们上北京告状,车上有好几具白布裹着的尸体。”

“昨天有好多学生到火葬场,让火化工作都停了下来,说是为了防止消灭罪证。”

……

待大家都渐渐散去了,张叔叔自己却一句话也没有讲,我忍不住问:“您怎么看这件事呢?”

他停住了手里晃动的大蒲扇,很认真的说:“观大局,要看‘势’。工作组在学生中抓右派、抓反革命采取的是攻势;现在学生要平反,工作组步步为营,采取的却是守势,攻守之间已经有了一点儿变化。但是,现在学生貌似处于攻势,实际上则是以攻为守,能不能完成攻守的转换。关键要看他们这次到北京告状的结果了。”

他说得有些玄,让我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他看出了我的迷惑,又摇起了扇子说:“我说的话,你也不一定能懂。听说厂里已派人秘密搜集活跃分子的情况,谁写了大字报,写的什么都已记录在案,有点象一九五七年‘反右’时的情况了,一场龙争虎斗怕是在所难免。你现在所做的事没有什么错,但总在风口浪尖上也不好,你好自为之吧。”

对他的话,我仍然不得要领。

期盼中的到全市各中学的演讲最终也没进行,接下来学校就放暑假了。

记得那一年的暑假很短,却又很长,在那二十多天的时间里,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纷乱,这纷乱远不是外部世界的乱象所能解释的,更来自于我内心的深处。

我突然感到对家里的一切都不能满意,发现太多东西需要丢弃、更换、整理和清洗,然而,每当我说家里应该怎样重新安排的时候,父亲母亲包括弟弟妹妹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好象不认识我了似的,于是我在这其中能做到的便十分有限。有时,我想到外面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母亲便会拿出些红红绿绿的供应券,让我顺便买回些凭票供应的工业品日用品之类的东西。父亲却总是叫我抓紧复习上学期的课程,说是“勿临渴而掘井,宜未雨而绸缪”。而每当我拿起书本,书上的那些铅字一个个地从眼前溜过,却仿佛蜻蜓掠过水面,并不留下什么痕迹。有时,父亲又让我辅导弟弟妹妹的暑假的作业,而他们却又总是央求着我帮他们做一些糊风筝做弹弓熏钓竿之类我早已没有兴趣的事情。总之,这个我已经在其中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竟是那样的逼仄和混乱,任何时候都有数不清的毫无意义却又无法摆脱的事情纠缠着我。

于是,我到市里去,到街上去,看到的又只是漫天飞舞的旗帜、眼花缭乱的游行、满街互相攻讦的大字报。形形色色的思想纷纭杂乱地壅塞在心中,当我想要理清其中的是非曲直的时候,却又发现要不是一团乱麻,要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生活却是完完全全地毁了。

那时嘉陵江的洪峰已经过去,水位已基本恢复正常,堵在金鳞湾里的船只,纷纷从老化龙桥的桥洞里驶了出去,河岸边又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木船,一到下午,江边上便满是来这里游泳的孩子们。于是,我一个人来到嘉陵江边,跳进冰凉的河水里,把所有的人都远远地抛在身后,独自一人游得很远,去体会那激流中的孤独。

有时候,我会选一个早晨,带上一根钓鱼竿,避开那些成天都在小溪中嬉戏打闹的孩子们,到金鳞溪上游很远的地方,找一个小水潭去钓鱼,然而我的心思却又不能集中到浮子上。我会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和冬妮亚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想,我就是保尔,而杨南雁就是冬妮亚。我想象她就象冬妮亚一样,坐在我身后的黄桷树上看我钓鱼,只是我的钓钩从来没有挂在牛蒡上,而是不断地钓起一条条金色的小鱼,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放下手中的书为我鼓掌。有时候,我又想她太骄傲了,应该受到惩罚。这时,我们又在那样一个暴风雪中的寒冷冬天,来到那个被敌人围困中的城市,瘦削憔悴而又衣衫褴褛的我,对着满身珠光宝气的她说:“杜曼诺娃同志,拿起锹来,站到队伍里去……”。当我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敌对阶级间人与人的仇恨或者鄙夷,而是象小的时候做错了事,妈妈手里握着一条小竹片说:“把手板伸出来”时的情形一样。有时候,我还会在想象中编织“麻子舒拉”挨揍的故事,但在现实中又没有合适的人来扮演这个角色,我就将葛利江拉进我们的故事中来,想象我将葛利江打得跌进水潭中的狼狈样子,于是就觉得很开心。

是的,偶尔我也会想起幼儿园墙上的那一幅宣传画,想起那一个举着炸弹做投掷状的狰狞面目,但那只不过是一个“或然”的存在而已,并且那又与杨南雁有什么关系呢?与我对她的感情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那意识深处被唤出来的恐惧就湮没在我的希望和快乐中了。

我心中常常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看看杨南雁,向她倾诉一点什么,但我既羞于说出我要去找她的真正原因,又苦于不能为掩盖这一原因找到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有几次,我心一横,把那首名叫《大凤》的小诗迭起来揣在衣兜里,准备去找她,但每当我踏上那条小路的时候,那一夜夜地想了一千遍的借口,对比我心中真实的冲动,就已变得那么的苍白和虚伪,连想一想都让自己恶心了。金鳞电影院那段围墙上写着一幅“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大标语,每次,当我走在前一个“我”字的地方,仍然信心不减,而当我走到后一个“我”字的地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已经泄漏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就只能是仓惶逃窜了。

来自外部世界和自己内心的种种矛盾和冲突,让我感到深深的孤独、迷茫和焦躁不安,我没有力量摆脱这种状态,于是我幻想着逃避,去寻找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正如我在那时写下的一首取名为《孤独》的小诗:

“泪别

山的依恋

水的挽留

一只短桨

一叶扁舟

启航

载着我的

燥动和忧愁

向着

不知道的时空

做一次

孤独的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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