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涌

昭关无尘庙的祭品被抢了。

旧木寺门前的菩提树郁郁葱葱，百年来见惯了许愿还愿的香客，怕是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香客变乞丐，赶走了祭司卜尹，抢了供奉给神明的口粮。

如伞盖的树荫下，泼皮乞丐们一改往日吊儿郎当，十分老实的排成一列纵队，队头架着一口大锅，从锅里飘出的米粥香，沿着长长的队伍绕了古寺整整一圈。

粥锅旁，一名身着蓝色束身绸裙的女子，一手握长勺，一手接过递上前的脏碗，小心却又不失优雅地盛粥给乞丐。

女子皮肤白皙，五官精致，但表情却让每个走上前来讨粥喝的人都胆怯的不敢靠近，生怕自己肮脏的双手玷污了这位冰山美人，惹得对方厌恶，被站在美人旁边的几位黑衣壮汉扔出队伍。

一位蓬头垢面的老者走上前，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女子，目光交汇的一瞬，老者浑身一颤，握着碗的手忍不住一抖。这一抖，刚好与冰美人白嫩的玉手错过，只见那碗打了个转，便不受控制地朝粥锅里落去。

老者惊呼一声，便看到那停滞片刻的玉手突然从眼前飞过，一招海底捞月，不动声色的将碗接住。

“女菩萨莫要生气，小人手笨，小人粗鄙，小人...”，那老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疯狂的给女子磕头，破烂的麻衣里露出干瘦的身躯。

女子没有理会，将碗装满，递给老者，冷冷道：“下一个”

菩提树脚下蹲着一块大青石，青石底部爬满了绿苔，石面上铺了一块狐狸皮，狐狸皮上，一名身着白色长袍，素色纹花腰带男子正背倚菩提树，手摇折扇闭目浅眠。

“人太多，要帮忙”，冰美人走过来，夺过男子手上的折扇，轻轻帮对方扇着。

那男子轻挑眼皮，一双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仅一秒便又懒懒的合上。

“钱袋都被你掏光了，还要我怎么帮？”

“让息影带人来多架几口锅，天黑前就能施完”

“小嘤嘤啊，这人要是想活着，一日三餐就没有完的时候，再架多少口锅都不行！”

冰美人愣在原处，眉头微拧，摇动折扇的手臂未停，但速度却慢了下来。

光影婆娑，男子被树叶里穿过的阳光搅了睡意，起身伸了个懒腰，道：“别发呆了，跟我去庙里看看”

无尘庙占地不过百平米，旧木寺门经过百年风雨的洗礼，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潮气味儿，院内三间土砖青瓦房，四根木柱撑起整个屋梁，屋顶四角翘起，如展翅的羽翼，庙门上挂着一匾额，写着司命殿三个字。

殿内少司命神像怀抱绿叶，神态庄严却又不失温柔，给人以敬畏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走上前去亲近几分。

“霉味儿太重，出去”，冰美人将一块雪白丝帕递给男子。

男子食指卷起丝帕放在鼻尖，淡淡的清香扑鼻而入，目光落在蒙了厚厚一层尘埃的神颜上，长叹一声，道：“二十年了，就连神像都老了...”

二十年前......

谷雨时节

一场应时的春雨刚过，昭关城外养马场上的嫩草叶一个个泪留满面，因为一向不出门的小公子，今天突然心血来潮要学骑马，在黑暗的泥土里睡了一冬，刚冒出头来没两天，就要忍受马蹄子的践踏，可不是要哭个稀里哗啦。

昭关本是玄朝东部的一座小城，与玄朝京邑相去千里，地处玄朝东夷交界处，常年忍受夷人骚扰，又无士人军队守城，关内百姓四散奔逃，曾一度人口不足千人。

直到陈候携家眷来到此城，开荒种田，围墙守城，耗时十年，将昭关领土向西向南扩充百里，百姓陆续回归家园，建屋立业，春种秋收，绵延子嗣。

如今的昭关陈氏已然成为可与辰阳洛氏，兰陵沈氏，漠上姜氏齐名的玄朝第四大姓氏。

陈侯陈默本是辰阳洛氏嫡系一脉，原名洛涵，是当今辰阳洛氏主公洛江的亲弟弟。

洛氏上一任主公洛无尘与夫人沈氏成亲一年后生下洛江，在这之后的十几年里，先后生下三个嫡女，大女儿洛雁，二女儿洛影，三女儿洛梅。

要说这洛无尘原为先帝萧武身边谋臣，半生追随萧武东征西讨建立玄朝，萧武驾崩后，早已厌倦庙堂的洛无尘卸去一身官职，并将洛氏主公之位传给儿子洛江，自己则携夫人沈氏一起云游四方，过起了神仙眷侣的逍遥日子。

两人游历间来到昭关，听当地百姓说昭关城内有位主管姻缘子嗣的少司命神像灵验无比。

洛无尘陪萧武打天下的时候，机关算尽杀了不少人，如今年过半百子孙绕膝，从未怕过什么人的洛太宰，每每想到年轻时犯下的罪过，总会跑到祖庙吃斋念佛个把月，虔诚祈祷老祖宗能保佑子孙安康。

少司命像虽说是保姻缘子嗣，但也主管人世祸福，如今被洛无尘碰上，自然要斋戒沐浴拜上一拜了。

洛无尘虔诚为洛氏家族绵延不息祈祷，但其夫人沈氏却不相信这少司命真如百姓所说那样有求必应，尤其是看到所谓的少司命像就是一块人形巨石时，无论洛无尘如何好言相劝，洛夫人死活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双膝。

直到洛无尘答应祭拜完神像后就立马启程回辰阳看望孙子孙女，沈氏才不情不愿的跪在少司命像前磕了三个头。

拜完少司命两人便马不停蹄回了辰阳。

当初两人离开时，孙子孙女还在襁褓中嘤嘤啼哭，如今归来已经能抱着爷爷奶奶的大腿嚷嚷着要糖吃了。

沈氏一见到软软糯糯的乖孙们欢喜的不得了，弯腰就要去抱，可没等碰到孩子只觉头重脚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可吓坏了洛太宰，立刻让儿子找来辰阳城里所有的大夫，众大夫彼此交换了眼色，最后一起跪在地上高呼恭贺洛太宰老来得子。

年近不惑的沈氏有喜了，而天命之年的洛太宰第二天就准备了祭祀大礼叩谢神明，另外还专门差人去到昭关，找来能工巧匠把那块少司命大青石细细打磨成一座栩栩如生，庄严夺目的神像。

不仅如此，为了感谢少司命赐子之恩，洛无尘便重修了供奉少司命的庙观，并用自己的名字为庙观重新命名，以表示自己愿为少司命守门的赤诚之心。

经洛太宰这一通宣传，无尘庙从此香火不断。

对于老天爷突然给予的恩惠，想到曾经的所作所为，洛无尘高兴之余，不免质疑自身品德是否能够接受这份馈赠。于是孩子出生后，便请人去到瀛洲找来当时备受尊崇的空明道人为孩子占卜一卦。

空明道人见孩子一双鸳鸯眼，道：“眼秀睛红润有纱，眼圆略露带桃花，这孩子将来夫妻感情和睦，幸福美满”，说完又摊开孩子的手掌看了看，“从手相来看，震，坎部位纹理杂乱，隐约中能看到千金纹，将来孩子定是大富大贵，只不过…”

道人思忖片刻，道：“这孩子天生聪颖，若不能继承辰阳洛氏主公之位，怕是要另起炉灶，自兴家业”

洛无尘听到此处，笑道：“我辰阳洛氏继承祖制一向是兄终弟及，只不过到我这一代无兄弟，才将位子给了江儿。如今夫人又为洛氏新添一子，这涵儿迟早有一天是要承了这祖宗家业的，自然不会有另起炉灶一说”

洛无尘话刚说完，躺在洛江怀里的洛涵突然大哭起来。

空明道人见状，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放到孩子的襁褓之中，那玉佩如鸽子蛋般大小，圆润精致，未经任何雕饰，通体雪白，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花香。

小洛涵闻到花香，突然破涕为笑，瞪着一双勾人的鸳鸯眼望着空明道人，两人相视片刻，只见空明道人长叹一声，便转身离开。

毕竟是老来得子，小洛涵自出生之日起，便是众星捧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硬是挤掉小侄儿侄女在父母心中的地位，理直气壮的霸占着洛无尘和沈氏所有的宠爱。

但这种宠爱并没有持续几年，生育了五个孩子的沈氏终于病倒了，沈氏自从嫁给洛无尘便一直跟随他东奔西走，洛无尘只有沈氏一位夫人，两人结婚几十年，沈氏既要承担家里的一切大小琐事，又要为征战在外的洛无尘担忧，常年思虑过重，加上大龄产子，身体早就被熬干了。

沈氏的身体垮了，洛无尘的依靠也垮了，别看洛太宰平日里在朝堂上扬武扬威，将群臣玩弄于股掌之中，但这种不可一世全都是因为背后有沈氏这座靠山给垫着，洛太宰无论碰到多大的麻烦事，回到家里跟沈氏发泄一通，然后被沈氏像哄孩子一样安慰两句，第二天又能继续活蹦乱跳的去怼人。

可如今背后的靠山塌了，被儿孙们骑在背上亦能健步如飞的洛太宰一夜间白了头，更是在沈氏离去后整日守在祖庙里为其超度，最终因悲伤过度，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抱着沈氏的牌位死去。

洛无尘去世后，二十岁的洛江挑起了照看弟妹光耀门楣的重责，洛涵便在哥哥的庇佑下肆无忌惮的长成了一个万花丛中过，沾染一身香的风流少年。

直到这位风流少年碰上了一位来自北狄的姑娘，姑娘身披雪白毛皮大氅，高马尾辫，腰间配一短刀，野性十足。

少年看到姑娘第一眼，就被对方那双嵌在眼眶里的水润黑珍珠给勾了魂，七魂丢了六魄，用仅剩的一魄强撑着走到姑娘面前，道：“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

美女先是一愣，沉思片刻后缓缓道：“你在说啥？是喜欢我手里的这只小崽子吗？它不是白猫，是只小白豹子”

洛涵虽然纨绔了些，但好在智商一直在线，从对方的回答中，他很快便意识到以往调戏女人的手段在眼前这位文盲美女身上是行不通的，于是立马调整策略，道：“姑娘能将豹子收为宠物，实乃女中豪杰，英勇非凡啊”

美女皱了皱眉，问道：“你是在说我很厉害吗？”

“正是此意，在下今日能结识姑娘，是在下的福气，不知姑娘能否给在下一个机会，请姑娘喝杯薄酒”

“薄酒是什么酒，有我们的马奶酒好喝吗？”

洛涵脸上有些挂不住，长这么大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无论是跟他玩半推半就，还是欲擒故纵，他总能就着对方的套路给演下去。

如今碰上一个不跟他玩套路，并且坦诚的着实有些过分，一时半会儿竟让他不知从何下手。

还好跟在美女身旁的一名牵马随从及时打断两人，道：“巫咸，老祭司嘱咐不可与陌生人接触，要及时赶到洛府，不可耽误祭司大礼”

洛涵一怔，立刻意识到对方身份，竟是此次主持洛氏祭祀大典的主祭祀云乾之女云若梦。

云氏一族为北狄巫族。

北狄，西戎，东夷和南蛮是最让玄朝头痛的四大祸害，其中以西戎最为凶暴残忍，不但部落众多而且全民皆兵，多善骑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过好在有漠上姜氏镇守，戎人也不敢太放肆。

北狄相较于西戎要友好很多，一来北狄气候严寒，人民受环境所迫，不得不依赖玄朝提供补给来支撑生活所需。再者镇守西戎已经占去了玄朝绝大部分兵力，实在没有太多精力再去应付一个北狄，双方建立联邦对彼此来说是互惠互利。

玄朝贵为礼仪之邦，无论是贵为一国之君，还是一城之主，其首要职责均为端正法度，敬奉神明。

所以祭司对于玄朝来说是首要大事，过程繁琐复杂，简单的也要有九个议程，包括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望燎等等，若是碰上军队出战，或者天灾祈福，要有二十多个议程，任何环节出现纰漏都是对神明的不尊重，不但会因怠慢神明而遭报应，也会受人口炳被百姓谴责。

主持祭祀的祭司地位尤为崇高，担负着与神明沟通的重要职责，北狄巫族是仅存的具有巫族血统的人群，为保证与神沟通之人的血脉纯正无暇，以示对神明的尊敬，北狄巫族只能族内通婚。

现如今玄朝太祝一职就由北狄云氏长老云乾担任，也就是百姓口中的大祭司。而眼前的这位便是大祭司独女，也是将来要承袭太祝一职的少祭祀。

洛涵才不管对方是不是巫族，要不要承袭太祝，总之被他看上的人，迟早是要拐到被窝里去的。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风流的代价却是被逐出洛氏，分封到了兵荒马乱的昭关做了一个小侯爷。

赶出家门自然是不能随主家姓，洛涵感念父母生育之恩，以父亲名为姓，单名一个默字表示自己无言辩解自己的所作所为。

陈默经过这次教训后性情大变，一改往日风流不羁的性格，转身变成了一位妻管严。

这昭关城外的养马场，就是因为当初夫人说了句喜欢骑马，陈侯便偷偷把昭关城内的存粮运到西戎，与西戎换了十几匹上好的骏马养在城外。

这多亏了昭关城在随后的三年内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若真碰上个大旱天灾，侯爷头上那风流不羁的名号上，怕是又要冠上一个骄奢淫逸的罪名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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