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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医

第7章 没药1

性苦辛温无毒散血去瘀消肿定痛

——《海药本草》

突如其来的横祸,一下把郭家打懵了。老先生郭文聘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一惊一吓,一头栽在床上,怎么着也起不来了。花娘啥也不懂,只是一个劲地嘟囔,一会儿叹“摔了马泡罐”,一会儿又埋怨郭一山的“半路回来”。不过起不来归起不来,郭老先生还没有完全糊涂,他躺在床上还能指挥。他先是央孙大头去给土匪交涉,又强撑着给祖先的牌位和药王爷烧了香。晚上回来的孙大头给郭老先生一学嘴,老先生倒是糊涂起来。孙大头说,土匪提出来要两个佛头,还非得是古阳洞的佛头,不知道为什么。老先生说,咱上哪儿弄佛头。孙大头说,土匪说不拿佛头也行,出两千块大洋抵账。“咱哪有佛头?为啥给咱要佛头?”郭老先生不住地念叨,竟忘了给孙大头说话。孙大头感觉话还没完,就截住老先生的话,说:“老人家,土匪限了十天时间,否则他们就——”郭老先生半张着豁牙露口的嘴看着大头。孙大头说了半截停下了,他实在不忍心再伤老先生。“他们就,咋着?”老先生看着孙大头。孙大头咬了咬牙:“他们就——撕票!”老先生忽然哆嗦起来。“快,快给老先生熬姜汤!”花娘大声喊。新媳妇哭着连忙跑往厨房。

老先生喝了姜汤出了汗,魂魄又渐渐地回到了身上:“哎,忘了问了,一山在那儿挨打没有呀?”话一出口,自己便流下泪来。一山是郭家长门的独生儿子,生他前,太太梦硕大一朵牡丹开在怀中,异香扑鼻,知必生闺女无疑。谁知道人一落地,收生婆一声惊喜:是个学生!郭文聘那时已经三十有五,闻言下泪,一连给祖先烧了三天高香。满月时大宴宾客,喝醉了平乐镇多半个村子。一山从小聪慧可爱,过目不忘,十五岁就跟着爹看病行医了。有一次,夏拔贡有方来家看病,诉说背疼得厉害,怕是颈椎有疾。夏有方原是县里的廪生,经府里选入京师,先是会考后是朝考,名列拔贡二等,专等着选任知县呢,谁知道辛亥革命爆发,就回乡教书育人了。爹当时外出未归,一脸稚气的郭一山就闭上眼睛给夏拔贡把脉。看着胎毛未退的郭一山煞有介事,老拔贡抿着嘴直想发笑。“胸阳不展。”这是美少年当时的诊断。郭一山开了薤白、紫苏两味草药内服,又在夏背上点、按、揉、搓了一阵,夏拔贡上下透气,疼痛了多日的脊背就慢慢地好了。五年以后,郭一山成了夏拔贡的得意门婿。

砖头忽然跑进上房:“姑夫,姑,二先生和一方哥他们来了!”郭老先生睁开眼睛,说:“让他们进来吧!”花娘连忙上前,把老先生轻轻扶起,新媳妇急拿来被子垫在了公公背后,然后收拾起汤碗去了西间。三间上房,爹和花娘住的是东间。

六十岁的郭二先生带着他的儿子郭一川和三房的侄子郭一方走进屋子,咳嗽了几声就坐在了哥的床边。二先生的身体本来很好,年轻时推得动八百斤的粮食车子。几年前他做着棉花生意,去陕西收钱时遭遇了黑雪,刀子似的西北风先用冻雨战胜棉袍,接着又逼衣裳背负起丁丁当当的琉璃,一行三人病倒在旅途的小店里。二十天后回到平乐,他啥也没落,就落下个咳嗽,一遇冷天嗓子奇痒,痒着痒着就闷、就喘起来。花娘搬来了两把椅子,一方接了坐下,一川却不坐,非要去当间给药王爷玩儿。

一方前倾着身子问:“哎,大伯,那佛头究竟是咋回事呀?”郭老先生说:“不知道嘛!非得要古阳洞的。”“要不,咱出点钱找几个人去给他凿俩!”郭一方今年二十六,身强体壮,又长了个方脸大腮,看上去很有主见的样子。“那是咱敢惹的?两千块大洋就两千块大洋吧,咱认了!”郭老先生往被子上一靠。“两千块大洋,这可不是个小数呀哥,只有卖宅子卖地了!”二先生皱起额头。“唉,问题是卖了宅子卖了地也未必能够!谁知道他还多要不要?土匪的话,哪敢相信呀!”郭老先生习惯性的摸了摸胡子。人一憔悴,胡子也跟着猥琐起来,看上去又干又乱。“就是,给得顺了,他还想要三千哩!土匪那儿是个无底洞,有多少也填不满他那个窟窿!”一方说着,看了看两位长辈,还想说什么,被二先生抢了先:“哥,这是二十块大洋,我知道指它也顶不了个啥事。唉,钱凑不够了,我那儿地也能卖。东西算个啥,人值得多……”二先生说着,把钱放在桌上。“大伯,我这儿也有五块,嘿嘿,不成个意思……”一方说着,学着样子也把钱放桌上。“一家人,就不谢了。”郭老先生说过就咳嗽起来。二先生受了启发,也连忙跟着咳嗽。

弟兄俩把屋子的气氛糟蹋得破烂不堪。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郭一方看看二伯,又看看大伯,干咳了两声,说:“大伯,二伯,我有个想法,这本来轮不到我说,俺爹不是走得早嘛,这一门就我自己……”两位伯伯转过头,齐看着他。“大伯,我是想,咱祖上的秘方,接骨丹呀、展筋丹呀,是不是抄出来一份?您看,大伯您年事高了,大哥又出了这事,要是万一有个啥闪失,啊……”一方说着,尴尬地笑了笑。

两位伯伯似乎都感到了意外。二先生又咳嗽起来。郭老先生坐直身子,炯炯地看着侄子:“我说一方,你年纪轻轻,倒还挺会操心的?”“祖上的秘方嘛,我其实也是、瞎操心,嘿嘿……”一方干笑笑。“倒也不是瞎操心。只是这心还轮不到你操哩!我告诉你孩子,我走了还有您二伯呢!”郭老先生咳嗽两声,不客气地挥了挥手,“你们先都回去吧!”两眼一闭,又靠在被子上。“哥,您多保重!我那儿五十亩地,都能卖!啥都没人值得多!”二先生说过站了起来。“是哩是哩大伯,俺家的地,也能卖……”一方咐和着。“一川,走吧!”爹喊他。“我给药王爷玩儿呢!”一川不走。

郭老先生闭上眼睛算计着:家中的四十亩地先卖三十亩,三进院落的宅子卖前边两进,只留后边的上房。一山回来了住西厢房,东边的药房不用动。若再不够,把那十亩和这片宅子也卖了,大不了就是个要饭呗!洪武年间他们的祖先从山西洪洞刚迁来的时候啥也没有,饿得连地里的老鼠都抓来吃了,现在再咋着也不至于抓老鼠吃吧!浩气一起,郭老先生就感到有了些力气。第二天,他拄着拐棍下了地,先嘱了孙大头如何卖地,又指挥砖头等卖家中的器物,新媳妇走来给爹要活,爹一脸严霜,说你带巧巧吧。奇怪地是,这个四岁的孩子对她充满了敌意,要么鼓着嘴撅她,要么就指着她骂“你坏你坏!”看着乱糟糟的院子,新媳妇忍不住泪水横流。来到郭家三天两夜了,其实她一刻也没有合眼。土匪绑走一山那晚,她是陪着公公、婆婆过的夜,她当时只想到照顾公公,没时间顾及自己的伤心。第二天,在惶恐和期待中静等消息,她的泪泉忽然决口,再怎么着也关不上门了。泪水打湿了天黑,又滴滴地浸透了天明,她呆坐着,二十岁的生命历程像山中的小路跳跳跃跃地在眼前明灭。

五岁时她已经记事,但还不会难过,娘去世的时候她怎么也流不出泪来。那时候爹在外做生意,都是娘管教她,想到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管她了,她甚至还有些快意。很快她就发现娘的去世对她意味着什么了,那时候大哥已经十四,天天跟爹跑生意,她和九岁的二哥跟着奶奶在家。爷死得早,奶奶哭瞎了眼睛。没有了娘的夜晚显得巨大而恐怖,沉重的黑塞满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眼瞅着白天里的那些草啊树啊虫鸣啊鸟叫啊变成恶鬼,毫不费力地开了你家的屋门。

还有,二哥白天去学堂念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唱歌似的好听,怎么一到夜里发呓症,就变成了咬牙切齿的嚼骨头的声音?哭瞎了眼睛的奶奶感觉不到黑夜,她常常半夜间忽然坐起,问,天明了吗?我咋听见有人挑水了?就在此时,真的会有筲响水溅的声音响起。其实什么也不会有!一声不响的瞎奶奶坐在一声不响的亮阳光下,一声不响地扯起一声不响的影子。树叶追赶着树叶,终于搅扰起纷乱的旋涡。沟南狗娃家的芦花公鸡又开始叫晌打鸣,她知道,它是村中最寂寞的公鸡,因为它总是第一个叫唤。大嫂来了。大嫂比哥大三岁,刚刚十七。女大三,抱金砖。三个孩子一个瞎子,这就是云家的场景。两年后,院子里只剩下三个孩子,奶奶去世了。早熟的大嫂称职地肩起了生活的重担,也给二弟和小妹带来了勇气和自信。大嫂说,啥事都能过去。那事就真的过去了。大嫂说,老天爷也有糊涂的时候。你心里的气儿就顺了。大嫂说,让人得便宜……

爹疼她。十五岁的时候爹给她找了个婆家,男孩儿大她两岁,叫冬生,细高个,一说话脸儿就红。他爹跟爹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他曾经跟着他爹来家里会过爹,她见过他。十六岁时冬生爹和爹商量,想在年底给两人成婚。爹同意了,紧忙着置买嫁妆。冬生是长门长子,家里也忙着装饰新房。好日子订在腊月二十六,没承想腊月二十出了事:冬生跟着爹去山西卖布,路上遇见了刀客……“老天爷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嫂子抱着她日讲夜劝,泪水比她流得还多!那时候她小,还不知道给老天爷讨理,以后,有一句话语就常常跳出来:老天爷犯糊涂就不能纠正吗?来到郭家的第三个夜晚,这句话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对,她感到应该纠正老天爷的糊涂!

花娘一直对这桩婚姻不满意,尤其对“妨夫”这一条有大意见。不过老先生同意,一山也点过头,她还能说些啥?看着一件一件地往外抬卖家具,花娘终于忍不住来问丈夫:“老头子,有一件事我憋了几天了,今天还想问一问,咱们和云家订婚时算卦合八字,不是说女方命相妨夫,为啥咱就愿意了呢?”“为啥愿意?”郭老先生拿起自己的羊皮袄看着,“咱这儿的闺女十五六岁就嫁人了,她为啥到二十才结婚呢?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先寻的那一家男孩儿不是没过门丧了吗?如果说妨夫,那就算破了。再说,一山也不是头一次娶亲,他是第三次!你知道,我其实是压根儿就不相信算卦……”“你不相信!这下相信了吧?我看她妨夫妨的劲头还大着呢!才来头一天,夜还没过呢,就把丈夫妨到土匪窝子里去了!谁知道以后还会闹个啥样呢……”花奶奶咕噜着,“再说,你看她来时啥打扮,光桃木剑就带了两把,头上一把短剑,腰里一把长剑……”“你能不能少说两句?”郭老先生有些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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