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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炉香

第 70 章

“这是……”

从没见过这么下葬的, 场面令在场几人心头打怵。

傀影师退后一步:“不能是具邪尸吧?”唯恐起尸作祟,所以由修道高人将其用符箓镇压。

“邪。”罗秀华冷声道,“当然邪,你见过古尸还能生孩子的么?”

秦禾:“……”

唐起:“……”

刚刚还好好的人, 怎么说疯就疯。

年轻人实在忍不住:“欸, 差不多得了。”

吓唬吓唬算了呗, 怎么还没完没了的,在座的谁也不傻。

秦禾的手指下移, 压下一截遮挡的衣领,古尸连脖颈都被符纸裹缠得严丝合缝。

身上的红袍像一件鲜艳的嫁衣, 新的一样, 不染尘土,也未褪色。前襟是被解开的,松松盖在尸身上,如果想要知道这具古尸有没有过身孕……

秦禾心念一动, 将手伸向衣襟,只是还未来得及触碰, 傀影师缠着白线的手已经率先她一步探入棺中。

“别碰!”罗秀华脸色大变,厉声喝斥。

傀影师的指尖刚触到衣袍上的绣纹, 棺内突然暴起一声婴儿的尖啸, 伴随一道骤然乍起的婴孩虚影,鬼魅般扑向四周。

众人急退,猝不及防地往后倒仰。

秦禾眼疾手快,朱砂符甩出去,婴灵于半空中倏忽消散。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惊魂未定的发现,女尸身上穿的, 是一件绣满各种婴孩图案的服饰,前襟与广袖用金线织上龙纹,嬉戏在其间的婴孩难计其数。

而刚刚傀影师只稍微触摸到衣服上的一个婴孩绣图,就窜起一股暴戾之气。

所有人不敢再轻易靠近,保持着一定距离,看着棺材内的古尸。

“怎么回事?”年轻人惊骇不已,“那,那是什么鬼?”

“百子衣。”在古代寓意着多子多福,像这种绣了龙纹的,应当出自皇室,唐起盯着那件绣满婴孩的衣服,疑问:“墓主人什么来历?”

罗秀华抬目看向唐起:“你倒算有点儿见识,认得这是百子衣。”她目光转动,把每个人都扫视一遍,“就是因为这件百子衣,和陵墓上那一坑的死婴,让这里变成一座百子墓。”

秦禾心底一寒,刹那间觉得,疯了的可能根本不是罗秀华。

“百子衣纳死婴魂,”罗秀华诡笑一声,“对一具怀有身孕的死尸而言,多养胎呐。”

众人闻言,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秦禾额头的冷汗瞬间流下来,双目中掠过一丝惊慌失措,一眨不眨盯着老人翕张的双唇。

“养了一千多年,靠着一腹腔的死气,我也觉得匪夷所思,但它确实把你生下来了,活生生的生下来。”罗秀华想起当年,秦禾出生的那天,她恰巧途经此地,却不料,听见几十上百个婴孩啼哭,一声接一声,哭得惊天动地,此起彼伏,谁敢相信在一个深山老林里会有这么多婴儿哭嚎呢。

她便寻着哭声找过去,看见一扇敞开的石穴,犹豫间跨步进去,就这么越往里越身不由己,被魔音穿耳般,引领到墓室内。

听着罗秀华的讲诉,秦禾也仿佛失了理智,脑子里逐渐混乱不清。

“你不是不相信吗,那你就自己去看看,”罗秀华指着墓室的墙壁,厉声道,“千年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你又是因何而生?!”

从进入墓室,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棺中古尸的身上,此刻回过头,才看见四面墙壁上绘满了壁画。

自入墓室门开始,两端各设壁龛,龛内雕琢傩神像。

第一面墙壁上是副血流成河、积尸成山的战乱图,城门失守,满城狼烟,一个小孩儿满身血污的坐在尸堆中哇哇大哭。

第二幅白骨露于野,乌鸦盘空,皮包骨的野狗叼着人头,饿狼般啃噬。

接着是灾害,饥荒。人如草芥般苟活于世,他们个个形容枯槁,饿得骨瘦如柴,饥寒交迫的蹲趴在地上吃草根树皮,蛇虫鼠蚁。

这场灾荒闹了很长一段时期,足足占满整面石墙,给人一种延绵百里的错觉,可事实上,几乎反应了当时那个时期所有受灾百姓的现状。然后逐渐演变成烹吃尸体,满眼尽是饿殍,待地面上的尸体吃光了,一堆饥如豺狼的人们甚至开始刨坟,把棺材里的尸骨拖出来分食。

再然后,沿路逃荒的人们开始炖孩子,瓜分即将病死的活人……

墓主人用壁画真实记录下史实,仿如人间炼狱,让当年的惨境历历在目,看得秦禾与唐起心惊胆寒。

旁边那个年轻人捂着胃部,显然被壁画的内容刺激得犯起阵阵恶心。

墓壁上的壁画皆是彩绘,灯光移动间,视线出现片刻的迟疑跟恍惚,石刻上的人物却好像活了般,在墙壁上扭曲挣扎。

年轻人便是看晃了眼:“太可怕了。”

继续往下,石壁上刻“疠疫之灾”四个字。

路边卧躺着无数病入膏肓的人,还有横尸沟壑的乞丐以及流浪汉。

疠气如疾风骤雨般扩散卷席,无

形无相,降灾于世。

大小城邑,家家户户皆染恶疾,可谓“疠疫忽潜遘,十家无一瘳”。如刽子手一般,举着无形的屠刀,短短数月,几乎屠戮大半疆域。

疠疫肆意横行,一眼望去,尽是民间疾苦。

秦禾越看越神色凝重。

几人不知不觉走到最里面的石壁前,手电光随之移动,照亮黑暗中一幕又一幕惨绝人寰的场面。

接下来,绘制壁上的是一副滔天大火,熊熊烈焰攀至上空,将周遭的一切事物烤至通红。

堆积如山的尸堆烧成焦炭,还有无数人在火海中声嘶力竭的挣扎。

痛哭、哀嚎、绝望扭曲甚至面目狰狞……

火海之外站着身披铁甲的士兵,将领,个个脸上蒙一块白巾,掩住口鼻。

而两端分别踏行着两列穿着白袍的少年,每列上达百人,像极了披麻戴孝,只是每个人的脸上扣着张傩面具。

往前行,长得仿佛到不了尽头。

秦禾的身上阵阵发寒,手脚一片冰凉,却无端逼出了汗。这片火海仿佛自脚下燃起,烧在了她自己身上,周围都是撕心裂肺的惨叫,被大火吞噬,熏压烧坏了嗓子,即便皮肉焦黑,仍在苟延残喘的痛苦翻滚,嘴里发出嘶嘶嗬嗬的抽吸声。

空气中弥漫着火烧焦糊的气味,就像真实存在般钻入鼻孔,让秦禾觉得难以呼吸。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黑云般压在上空……

看到这里,唐起心头一颤,只见在这片滚滚黑烟中,出现了无数狰狞扭曲的黑影,正张着大嘴哀嚎尖叫,挣扎翻滚,像一面遮天映日的镜子,映衬出火海中悲恸绝望的百姓。

一时间,仿佛天地都陷进了炼狱中。

秦禾呼吸一窒:“疫鬼!”

一把火,烧出了不计其数的疫鬼。

只见黑云汹涌奔腾,巨浪般在火海上空翻滚,连绵成一片厉鬼般的形态,在低空中嘶吼。

守卫的士兵和一众白衣人纷纷仰头,各自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态。

下一瞬,这些人形般凶戾的黑影,拖着滚滚浓烟,猛扑向在场的守兵和罩着面具的白衣人,将他们扑进火海……

壁画到此为止,末端有匠人凿字,记:【泰安十二年,四郡大疫,十室九空,多阖门而殪。帝后向氏 ,设傩仪为祭,驱疫禳灾,聚疫众焚之 ,以绝源头,火延十里,月余不熄,灰烟蔽日,怨气不散。帝后以贞观舆图为引,舍身为飨,葬疫鬼于尸瘗。】

唐起盯着这行字,分析:“泰安十二年,是周梁的年号。”

秦禾蹙眉:“周梁?”

“对。”唐起颔首,续道,“ 四郡大疫,在史书上就有记载,因为战乱,灾荒,人相食,到泰安年间,爆发过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疫,朝廷控制不住,唯恐蔓延全国,便将疫区所有人都圈禁焚烧,还活着的就有近十余万人,史称绝疫之祭。”

傀影师和年轻人在旁边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十余万人,活活烧死?”

唐起说:“这上面也记得很明确,聚疫众焚之 ,以绝源头,火延十里,月余不熄。”

这场面,简直不敢细想。

秦禾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最后一句:“帝后以贞观舆图为引,舍身为飨。”

她喃喃着扭过头,看向棺木,迟疑道:“墓主人,不会就是这个帝后吧?”

唐起以为十之八九,而这位帝后向氏,因为泰安年间这场绝疫之祭,在史书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泰安是周梁的第二个年号,我记得史书上记载帝后向氏曾身兼太祝之职,居神祠,主掌祭祀祈祷之事。而在绝疫之祭中,亲自主持傩仪逐疫——”

说到此,唐起瞳孔一缩,蓦地想到什么,将脸转向秦禾:“辰州。”

话题转得太快,秦禾听得一头雾水:“什么?”

唐起喉头滚动:“我突然想起来,史书上带过一笔,帝后向氏的祖籍在辰州溆水之滨。”

秦禾瞠目,脑子里瞬间闪过那句“辰州溆浦县西四十里有鬼葬山,其中岩有棺木,遥望可长十余丈,谓鬼葬之墟。”

鬼葬之墟也在溆水之滨。

这两者之间突然产生某种关联,而唐起通过蛛丝马迹,渐渐将这个关联拧成一股,他说:“你知道五溪蛮吗?“

秦禾点头,她在沅江支流溆水待过一年,知道五溪蛮所指的是古代生活在沅水中上游一带的蛮夷,也被古人称作武陵蛮。

“据说这位帝后向氏,再往前追溯的话,可能与相单程源出一脉,而相单程,则为五溪人公推的领袖,因起兵叛乱被格杀。”相姓,很可能就改成了向姓。当然这个不重要,唐起真正想说的是,“大端灭亡后,建立周梁,其间经历战祸、灾荒,跨越过很长一段时间,乃至爆发疠疫之灾,一度威胁周梁王朝的统治。”

秦禾听得心脏砰砰直跳:“所以我们之前在鬼藏之墟的地河中见过同样佩戴傩面的死者,而帝后又生于辰州溆水之滨。”

这两则之间,在此扣成一环。

“帝后主持的这场绝疫之祭,就是将身染疠疫的百姓聚众焚烧,不论死活。”秦禾道,“那些被活活

烧死的人,怨气冲天,最后化为疫鬼。”

造成这样的后果,可比疠气横行更加凶残。

所以,这壁上又写:帝后以贞观舆图为引,舍身为飨,葬疫鬼于尸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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