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修仙者

浩淼穹苍，广漠辽远。有诗曰：背负青天尤有待，扶摇直上不可期。或许这瑰丽多姿的天地，便是一个最为难以解脱的大牢笼。

所谓反者，道之动也。这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无不在做着循环往复的运动，以求复归平衡。若这天地当真是大牢笼，那么必有越狱而出之法，以助众生得脱苦海，求得自在。

这方天地的所在，唤作娑婆世界。分有四洲，曰：东胜神州，南赡部洲，西牛贺洲，北俱芦洲。其中尤以南赡部洲人杰地灵，得天独厚，为娑婆世界的中心。

自太古以来，南赡部洲上便流传有道统无数。但凡是有情之众，只要是南赡部洲上的原生生灵，不拘是人类、飞禽、走兽、浮游，均可得上天赠与道统，踏上修真之路，寻求长生久视的希冀，或可有朝一日得大解脱，大自在，超脱牢笼。

南赡部洲的最西方是一片莽苍群山，唤作十万大山。其中有一座山麓，广及数千里，巍峨雄壮，崔嵬迤逦，唤作五雷仙山，乃是南赡部洲十大门派之一佛门唯识宗的祖庭之所在，气象森严，甚是庄重。

五雷仙山之巅，见性峰。

两个青衫僧人一前一后静静的站在峰顶，任由咆哮的山风将长衫吹到身后，拉成一面斜斜的旗帜，猎猎作响。

站在后方的僧人身量略低，面容方正得近于庄严，神色焦虑中略带失望，不容置疑的说道：“师兄，僧众修持，首戒女色。你身为佛门佛子，更应以身作则，以为表率。怎可为了一己私欲而至天下万千佛徒于倾颓。”

前方的僧人淡淡一笑，不徐不疾的说道：“普法师弟严重了，自有上天阐发玄机，普施道统以来，我佛门一脉就是天地间的主角之一，岂会因我一人而倾颓。更何况我的修为不过第七层论师境后期，虽然也算得上有几分能耐，但却不敢妄谈左右佛道之间的大局。”

前方的僧人回转过身来，一张仿佛刀削斧削的刚毅面庞上，尽是成竹在胸，说道：“唯识宗中前辈名宿多如牛毛，我这修为恐怕连前二十都排不上，不足道哉。”

婆娑世界以九为极数，修士的修为次第而上，共有九个层次，正是所谓修真九渐进，佛门禅修以此为界，具体而微，每个层次分别是：比丘、沙门、首堂、上师、法师、经师、论师、上人、尊者，每个境界都各有名目，各有界定，更在此基础上再度细分出每个境界的前期、中期、后期、圆满，一共九个层次，三十六阶。横贯整个修真之路。

普法神色一紧，皱眉蹙额，说道：“师兄，自释迦尊者西行，佛门道统几乎尽数都归了西方，你既为佛子，就该当担负起弘扬道统的重任。”

前方的僧人怅然一叹，安闲的盘膝坐在见性峰顶，说道：“释迦尊者虽然西行，但还是心系天下万千佛徒的。我这所谓的狗屁佛子，本就是徒有虚名的权宜之计罢了。”

僧人渐现惆怅，继续道：“今日我普罗如此的孤注一掷，或许唯一愧对的便是先师的在天之灵。六十年前，我不过十岁，在寒窑中饥寒交加，闭目待死。是恩师救我于危难，将我带上五雷仙山，赠我道统，教我担当，明我尊严，这恩义高比长天，重于厚土。我平生所愿，不过就是常伴恩师左右而已。”

“可你们一个个的众口一辞，非要说我是什么佛门佛子，让我去参修佛门至高宝典【涅槃显圣真经】。这原本也是一场大造化，可唯识宗中高僧万千，大德无数，可曾有一人问过我是否愿意。”

“五年前，恩师仙逝，整个南赡部洲无人不知，唯独我这个做徒儿的却被蒙在鼓里，仍在罗汉堂中苦参【涅槃显圣真经】，当真是可笑，你们一个个的何其残忍。”

普罗悲从中来，豁然站起身形，整个身躯笔挺得仿佛一杆刺破苍穹的长枪。

他冷冷的扫视着围绕在见性峰顶的一团飘忽不定的浮云，做金刚怒目之态，悲愤的吼道：“你们一个个自诩万家生佛，其实却不通情理，不明伦常，直如禽兽。今日我便告诉你们，所有强加在我身上的种种造化，我都不乐意接受。不乐意！”

普罗的咆哮声满空激荡，如同一个响彻天地的炸雷一般，猛的刺向空中的一朵浮云。这一声呐喊，将心中隐藏的憋闷之气，尽数挥发了出去。

他所呐喊的，不仅仅是委屈，也不仅仅是埋怨，更是一种灵魂深处的骄傲与自信，我不想要的东西，即便是大造化，你也不能强加给我，若我想要，我自会去取，必会唾手可得。

“放肆！”浮云之中蓦然传出一声呵斥，继而金莲频生，无量计的佛光当空普照，一尊尊的身影无中生有，仿佛镜花水月一般，急促的显现出了形体。

“大胆普罗，竟敢妄论诸位祖师的不是。”一个黑面虬须的壮硕僧人高声斥责道。其声若洪钟大吕，振聋发聩。瞬间便压下了周遭响彻的咆哮声，使得满空都是责问之声，这声音虽然无处不透露着堂而皇之，却丝毫没有咄咄逼人，更隐隐然有几分维护。

这责问之声还没有尽去，一脸煞有介事的壮硕僧人又暗暗将声线渡到普罗耳边，说道：“臭小子，平日里胡闹还有个分寸，今日怎的这般不懂得约束，宗门之中的诸多宿老祖师，是你想吐糟就吐糟的么？便是心中当真有憋屈，想喷几口粪，那也要暗地里喷，如此明目张胆，不分尊卑，你叫那些老家伙的老脸往哪里搁。”

普罗脸上尽是苦色，看着这黑面僧人，也暗暗传音道：“师兄，你明知我为何如此，何必还要阻我。”

“为兄既然来了，今日你便别想心安理得的离开。你自己在心中好好合计合计吧。究竟该做何选择？”

这黑面虬须的壮硕僧人，法号唤作普陀。却是唯识宗普字辈僧人当中的大师兄，为人最是豪阔护短，仗义不羁。

唯识宗前任方丈洪真上人一生旨在弘法，为消弭释迦尊者西行遗留下的祸患而殚精竭虑，常年奔走在外，居无定所，没有一点根柢。他座下的几个普字辈徒儿，几乎都是普陀在代师授艺，几十年授业解惑下来，感情自是如师如兄，非比一般。

普罗之所以如此作态，叩问唯识宗的种种不是，一者，乃是因为心中确有憋闷，抒发胸中的抑郁之气，二者，却是有意为之，故意挑衅，开罪于唯识宗的诸多宿老祖师，求一个不敬之罪，得一些处罚，最好是逐出师门，好走得心安理得。

这个如意算盘虽然敲得极简单，却也是极有效用的。唯识宗颇重传承，长辈在晚辈面前几乎有着天然的威严，换而言之，便是等级制度森严，故而开罪宿老祖师，便是大罪过。

按照普罗原本的打算，自然是闹得越大，越过分，便越好。但是如今面对着普陀黑膛镗的面庞，他却做不出那一副凶恶的姿态，因此只是一言不发，静静的站在见性峰上，处在众僧的对立面。

半晌之后，仍不见普罗做出反应，普陀脸上浮现出了浓重的失望与恼怒，甚是不解的说道：“区区一个红尘妖女，何所恋哉？为何独独要是你普罗去贪恋俗物？身为佛子，不思进取，自甘堕落。怎对得起先师的在天之灵，你自己说！”

这一番责问说得疾言厉色，理直气壮。普罗面露愧色，只是不发一言，静静站在一边。

眼见普罗仍是不听劝诫，普陀连连大骂朽木，好半晌方才平复心绪，转而回身与显化出的众僧人说道：“悟性祖师，诸位师叔伯，普罗虽然屡犯戒律，罪不容赦，但毕竟身为佛子，一举一动都关乎佛门荣辱。那妖女即便恬不知耻，无奈何却是出身高贵，牵连甚广，今日断然不能任由普罗闯入水月洞天，否则将会祸延天下。”

“嗯，普陀此言，倒是句句不虚。”为首一个面容清癯的白须僧人颌首应承道：“既然如此，那便先将普罗擒回山门，交由戒律院依律量刑，取缔其佛子身份，传书天下，昭告各大门派，洪德，此事便交由你罗汉堂执行。”

“谨遵祖师法旨！”

一个简约朴素的中年僧人越众而出，这僧人一袭灰色僧袍，中等身材，姿容普通，神情平淡，浑身上下无处不透着平凡，可他单只缓步走来，并未如何作势，便似天穹崩塌，地壳挪转，仿佛天地之间，唯有他一人，他就是唯一神祇，不容阻挡。

“普罗，当今天下大势，你当知晓明了，佛门道统西去，积弱已久，若你此去水月洞天，岂不是引火烧身，祸延佛门。”

法号洪德的中年僧人娓娓道来，不徐不疾，然则甫一开口便以大势压人，步步紧逼。

“普陀师侄惜你之才，表面上疾言厉色，实则处处宽言求情，已求得祖师免了你的杀身之祸，你若感恩戴德，就该束手就擒，如若不然，本座神通之下，难免你伤损。”

普罗望向普陀，眼中泛起一抹回忆的神采，他深知此一去，兄弟之间的感情就将恍如过眼云烟，再无维系的可能。

普罗一躬到底，合十拜向普陀，神色郑重的说道：“我无话可说，大师兄，对不住了！”

一语言毕，普罗神情之间顿显恣肆张狂，脑后金光大作，有如大日普照，无量计的光芒之中，一尊斑驳古拙的石台冉冉升起，悬在普罗头顶。

“你们所有人都强迫我参悟【涅槃显圣真经】，岁月蹉跎，我苦参了六十载，终是偶有所得，今日便以此法领教领教洪德师叔的【大陀罗尼心经】。也不枉费了诸多宿老祖师的苦心教诲。”

见性峰上，金光暴涨。一股沉重的力量威压自天而降，笼罩在见性峰上。整座山峰都仿佛承担不起，狠狠的颤了一颤。只见一片浓厚的金云突兀的出现在天边，有如苍穹倒悬，似缓实快的压迫向洪德。

“镜花水月，不过小术尔，看本座破去！”洪德不屑的斜睨空中压城金云，双手掐一个奇异的印决，骈指当空点去，一抹沉重墨黑的火焰飙射而出，直击空中金云。

【大陀罗尼心经】，相传乃是佛陀见世间众生不修正|法，悲而生出忿怒明王相，降下净世红莲毁灭旧世界，再造新世界的根本咒，足见来历之不凡。

而那色做墨黑，异常沉重的火焰，便是净世业火，可焚世间一切有形之质，净世业火九九如一，便能返本还源，构造出净世红莲。

这抹业火扑入金云当中后，便如龙归了沧海，摇曳生姿，只须臾间，就要将那遮天的金云焚烧个通透。

“【大陀罗尼心经】，果然犀利无双。”金云之下，普罗的身形蓦然一顿，跏趺跌坐在虚空中，双手掐做慈悲印，宝相凝住庄严身，宛如那大圣顿悟，证得道果。

这一幅景象原本该当是神圣平定的，然则此时普罗眼角眉梢之间，竟是泛起了悲喜交加，妩媚妍丽的神色，突生诡异，不可忖度。

“我这一式神通，得自于【涅槃显圣真经】，唤作【缘定三生】，洪德师叔，小心了！”

普罗跌坐在虚空中的法身突然一颤，变得虚幻缥缈了起来，只片刻功夫，那悬在头顶的古朴石台陡然一化为三，每尊石台上都端坐着一个姿容无双的女子。

“这……自性化为金刚台，这怎么可能？”那面容清癯的白须老年僧人悟性见得这般变化，顿时面露骇异，刻不容缓的出声告诫道：“洪德小心！这是【涅槃显圣真经】修至小成之后，显化出的本源三生三相。”

悟性告诫一番后，心中却是掀起了滔天大浪，这【涅槃显圣真经】来历最是神秘，无人知道出自何处，从古到今，便是佛门的至高经典，然而这典籍高则高矣，却有些曲高和寡，自佛门创立以来，悠悠无数万载岁月，高僧大德之士多如夜空繁星，竟是无一人能够参透，往往只能研习出一些旁门左道的术法。

释迦尊者西行之时，唯识宗前任方丈洪真上人求见尊者，便是将这略显鸡肋的至高经典带到了唯识宗，后来普罗上山，确认为佛子，被指参修【涅槃显圣真经】，却已经是佛门衰微之下，死马当做活马医的万一之法了，虽则普陀授业之时尽心尽力，诸多宿老祖师也是爱护有加，但却无一人会认为普罗是佛门有史以来的天资第一，能忽然修成【涅槃显圣真经】，显化出本源三生三相。

悟性本就甚是喜爱普罗，此时眼见了本源三生三相，更是将其视作心头肉，掌中宝，佛门弘法的关键所在，哪里能容许他受得半点伤害，自然是更要将他擒回山门，不会准许水月洞天之行了，至于回了山门之后，所谓的清规戒律，取缔佛子之说，早已经是抛却到了九霄云外。

悟性此时虽然是喜不自禁，然而终归是有道高僧，还是能把持住心绪平静的，自然也就发现了一处诡异之状，普罗显化出的本源三生三相，竟是一个姿容无双的女子，而这女子，分明就是水月洞天的圣女拓跋鸯果。

相传【涅槃显圣真经】参悟至小成时，便能明白缘法之根本，从而显化出过去，现在，未来三尊本源法相，而普罗的三尊本源法相尽是拓跋鸯果，由此看来，岂不是说普罗的缘法之根本，竟是水月洞天的圣女。

“这……”悟性思及此处，不禁有些惊骇莫名，这实在太叫人难以置信了，禅修所修之缘法，从来都是不沾染红尘俗物，朴实无华，怎么到了普罗这里，就全然不是了。

“定然是哪里出了差错！莫不是前次普罗入世游历时，中了水月洞天的奸计。”

悟性心中这个念头只一产生，便立马自顾确定了阴谋论的成立，当下心中大急，宏声吩咐道：“众人听令，齐齐出手擒下普罗，注意，切莫伤了他！”

“谨遵祖师法旨！”场中众僧齐声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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