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修仙者

昏黄迟暮的光晕如同蛋形一般笼罩着别院，向婵迈步向前，破门而入。

顿时，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恍惚中，向婵竟是进入了一片佛土，其间修竹节节，溪水潺潺，往来有百灵唱偈，仙鹤迎宾，瑞彩自滋生，霞霭尽涌现，好一派清净祥和的禅林。

一个唇红齿白的童子，立在竹林的入口处迎客。他内里穿着一件玄色的金柏蝶穿花箭袖，束着五彩的雕花长穗锦带，外罩绛色的排褂短衫，脚登着一双炫彩的小朝靴，眉目含笑之间，漂亮得不似真人，恍如笔墨描绘的佳作一般。

“这位大士，暂且止步。”童子的声音妙如天籁，丝丝入耳。

向婵一愣，左右观望了一番，不见有其他人，方才明白是在唤他，因而答道：“童子唤我何事？”

童子道：“大士既入了此间妙境，当知晓规矩。若要进紫竹林听菩萨讲法，须得阐发佛法殊胜，若是明白佛法究竟，方才能够入内。”

向婵自是知道此时已经进入了妄境，但他却并不知道如何破妄。因此听了童子的说法，只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将计就计，听了童子的指引，也好探个究竟。

童子问他佛法，打了一番机锋。但他从没有涉猎过佛门禅修，自是无法作答。但好在这些年生活在唯识宗外门，又在观澜茶肆中跑堂，也曾听闻过一些类似的掌故，当下便答道：“行走坐卧、衣食住行，无不是佛法，佛法是超脱之法，便如我此时身在妄境中，唯有知佛，方可超脱。”

这一番话看似玄妙，其实甚为空洞，言之无物。说与不说，也并无分别，但向婵耳濡目染，听茶肆中的一些客人尽是如此问答，自然也就习得了几分空乏习性。

童子微微一笑，又说：“你言此处乃是妄境，何以见得？”

向婵道：“若非妄境，怎可闻菩萨讲法？”

童子笑意更甚，说道：“菩萨时时都在讲法，她的道场，在你我的心间，唯有了悟佛法究竟的人，才可听闻。你心中有佛，便可见佛，你心中有妄境，便可见妄境。”

向婵心中一动，好似有灵光闪现，竟是楞在当场，呆如木鸡。

正如别院外的小沙弥所言，这场妄境是智者以御形之法所阐发，何谓御形之法，这是佛门禅修御使外物的最高阶段，凭一点自性，能御使所有的有形无形。

禅修御使外物，分作三个阶段，为御物，御器，御形。智者虽然没有达到御形的最高阶段，但也是触摸到了御形的门径。他以自性勾连向婵心中的执念，形成妄境，故而向婵所见，即是他之所见。

然而任智者见多识广，也无法想象出向婵的妄境中竟会出现菩萨的道场。心中所执即是佛，这是一种什么境界，简直是发古今所未有。

佛门所修，便是放下执念，圆融自性。若以此而论，向婵需放下佛，便会得证成佛。可既然放下了佛，又如何成佛。

这种大誓愿，骇人听闻！！

“无论此子能否走出妄境，他都是命中注定的禅修中人。每逢末法时代，必有大圣出。天不亡我佛门一脉。”

智者大喜，心念一动，便要结束向婵的妄境考验。

就在这时，五雷仙山的最深处，唯识宗中的一处寂静不动的奇妙秘境中，陡然开始了剧烈的震动。一个愤怒的声音大声的咆哮道：“何人私自助他开悟，该死。”

这声音有如天雷，响彻在每一个唯识宗中的宿老祖师心间。其时唯识宗方丈普法正在参禅礼佛，闻得这个声音，心头大骇，竟是顾不得礼节，当下便中断了礼佛，瞬息之间，便将灵识扩展到了五雷仙山脚下，笼罩住了整个唯识宗外门。

普法的灵识敏捷的捕捉到了智者所在的位置，急切的问道：“广元，你妄境之中的少年，可是唤作向婵？”

智者一惊，不明白普法的灵识为何突然降临，颇为讶异的说道：“此子是上天恩赐给我佛门唯识宗的礼物，他若能修炼佛门至高宝典【涅槃显圣真经】，恐怕比之百年前的佛子普罗也不遑多让。”

这个评价，就已经高到通天了。普罗的资质，是佛门万古以来的第一人。向婵能与他相提并论，太过骇人听闻。

普法似乎没有感觉到智者说这番话时候的振奋与激动，只是平静的答复道：“诸多宿老祖师均传下法旨，向婵此子，不得得传佛门道统，更不得真正踏上修真之路。”

智者大惊，当下便问道：“为什么？”

普法淡淡说道：“个中缘由，本座也不得而知。但诸多宿老祖师均如此说，想必也是有根据的。你若是实在喜欢此子，可以将他留在身边。但切记不可传下道统。他在你的妄境中似是有所得，还是先中断妄境的考验吧！”

智者大为唏嘘，只觉得意兴阑珊，催动念力沟通自性明镜，便要中断了妄境。自性明镜得了念力的催发，蒙蒙的昏黄金光骤然一收，切断了与向婵心中执念的勾连。妄境中的种种场景顿时一晃，就要幻灭。

向婵呆愣愣的站在妄境中，突觉周遭种种都在崩溃幻灭，不禁觉得心中若有所失，有感而发道：“我心中有佛，便有菩萨道场。”

顿时，原本已经行将幻灭的妄境，又凝实了出来。仍是修竹处处，溪水潺潺，一派的祥和胜处，唯一不同的是，这重新凝实的妄境中多了一个人，这个人须发皆白，面容慈祥和蔼，却正是智者广元。

然而，此时他脸上的神色，已经近乎于骇然欲绝，他竟然被向婵拉扯着一同入妄了，而且还是进入了向婵的妄境，这妄境除了是因他而起之外，与他再没有丝毫的牵连，他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所闻。

妄境只是心中的执念触发，并非实有，也并非虚无，介乎于真假之间，从来都只有入自身妄境的说法，怎么有可能进入他人的妄境。

若是智者现在还能感应到外面的情形的话，他恐怕会更加惊骇，就如同现在的普法一般。在普法的灵识感应中，智者广元的自性消失了，留在外院中的，唯有一具他的炉鼎皮囊。当他切断自性明镜与向婵的勾连时，自性明镜竟然弃他而去，径直奔进了向婵的妄境中，似乎那里才是它的去处，而广元的这具炉鼎皮囊，只是一处暂时的居所。

“这……”普法不禁有些瞠目结舌，更有些啼笑皆非，喃喃自语道：“不过就是为了维持一番妄境中的感悟而已，竟要将别人的自性强夺进自己的妄境。当真是霸道啊！”

普法分出一缕灵识留在此处，幻化成智者广元的自性明镜，高悬在外院的虚空中，维持住卢家道场的遴选。

经由他这么一打岔，向婵是再也不可能在妄境中开悟了，普法别无担忧，因此当下便回转宗师殿，继续未完的参禅礼佛。

他这一走，却就将智者广元给落下了，此时广元是自性炉鼎两分离，若是向婵不能自己结束妄境，广元的自性就要永远被困在向婵的妄境中。

修竹之前，向婵仍是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在顿悟，又似在发呆。智者一脸苦色的盘膝坐在一侧，心中百感交集。他毕竟也是久经世事的人物，经过了起初的惊骇之后，此时心境早已平复，转而在思索普法的灵识突然降临的事情。

“我们智者一脉，乃是唯识宗的法外别传，专门司职宗门弟子的甄选，虽说仍旧归属于唯识宗，但唯识宗的各脉首座与方丈，从来都没有干涉过智者的权利。此次诸多宿老祖师共下法旨，阻止我引渡向婵入门，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由。这等赤金璞玉一般的资质，与百年前的佛子普罗相比，都不遑多让。这正是唯识宗发扬光大的契机啊！”

智者广元实在是不愿割舍下向婵这等良才，望着妄境中向婵呆立的身影，不住的长吁短叹。心中思来想去，念头一个接一个的生发，百转千回，仿佛情爱中的痴男怨女一般。

“看方丈急匆匆的将灵识降临下来传法旨，那等急切而又郑重的模样，恐怕此事是丝毫都容不得徇私的。他能应允我将这孩子留在身边，又告诫我这孩子不能真正的踏上修真之路，那就是永不能有第五层次的修为了。如此看来，诸多宿老祖师的意思，是将这个孩子留在我的身边做一个小沙弥，一方面加以照顾，另一方面也是要处处监视。”

智者广元将事情想得通透，同时也在心中做了决定，虽然此事到此为止，已经算是有了定论，不可能再有改变，但他仍是心有戚戚然。

智者的司职，无非就是导人向佛。他们心中的理念与最高的坚持，便是将所发现的良才美玉引渡进佛门。如今广元遇到了向婵，却搁于种种理由不能引渡，这种遗憾几乎能让广元终生抱憾。

“我心中有妄境，便可见妄境。”

向婵如同中了疯魔一般，呆立在原地，口中不断反复喃喃着这一句话。一对浓眉越皱越紧，眸子中的神采渐显执着。他原本已是若有所悟，即将有所得，可这种感觉却又突然莫名其妙的逝去，待得他此时想要将这种感觉寻回时，却已经是力不从心了。

得悟是一种大欢喜，在即将有所得时被中断，向婵深感憋屈与气恼，此时甫一回过神来，便看到了妄境中智者，不觉惊奇的问道：“智者！您怎么会在这里？”

广元收回复杂的心思，微笑着站起身形，说道：“我还想问你这孩子，为何要将我这老朽拘禁进来呢？”

“呃……我何时拘禁您老人家了？”

广元道：“好了，莫去理会这些旁枝末节了。速速破妄而出吧，老朽可不愿意一直呆在你的妄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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