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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马归唐

037苦涩的回忆

孙福呼喊着,爬回曹正身边,用力摇晃着他的身子。

曹正慢慢睁开眼睛:“小点声儿,我没死。”

他眉头抽动着,吸了一口冷气:“我右腿没知觉了。”

孙福把目光投向他的腿,皱起眉头:“你叫箭咬了一口。”

曹正努力撑起身体,坐在地上,将麻木的右腿搬了过来。一支羽箭贯穿了他的小腿肚,黑铁的箭头突出皮外,带出淋淋血迹。

好在,可能是为了节省铁料,这只箭头尺寸不大,没有用来切割肌肉的斜刃。圆圆的木质箭杆像一根插入豆腐的筷子,两边的伤口被撑起来,血流得不多。

他试着用手轻轻触了触箭羽,一股钻心的疼痛涌上心脏,一声痛哼,他狠狠咬住了牙。

能感觉到痛,那就还不算太坏。

上辈子,身为野外工作者,他受过专业急救训练,知道这种侵入式外伤,最要紧的就是尽快取出体内异物,尽可能减少感染几率。

但,那是建立在有最起码的医疗条件的基础上。如今,一旦将箭杆抽出,流血无法止住,自己很快就会因失血而休克。

孙福面色复杂地看着曹正。多年征战,他当然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最妥当的做法,但他并不知道年少的曹正能否忍受这种痛苦。

曹正拔出匕首,握紧箭杆,喘匀了气,挥刃割下。

“嗯——”他鼻子里喷出痛苦的气息,刀刃刻入了箭杆,但切割引起的抖动,让剩下的部分像是烧红的铁签,在肌肉里扭动。

他咬紧牙,左手用力下压。

“啪!”匕首终于切断了箭头这边的木杆,重重磕在地面上,激起几点火星。

楼下的叫嚷声愈发大起来。脚步声越来越密。沙匪已基本扑灭了火,正在用更多沙子覆盖滚烫的地面,准备冲上二楼。

来不及了!

曹正站起身,半跳着挨近装火油的石槽。徒手抓起大块的火油,连抛带扔,在梯口堵起黑色的“石堆”。

“上!上!”梯口人影闪动,在墙上拉出扭曲的形状。

曹正已经用火镰引燃了一把沙蓬草,塞入火油堆底留好的空隙。

火焰几乎是瞬间腾起,堵住了狭窄的石梯,再次将追兵拦在楼下。

不甘的喊叫声隔着一人高的火焰模糊传来。曹正身上一个激灵,纵身扑倒。

“呲呲呲!”数支羽箭从他鬓角掠过,射向漆黑的天空。

……

大风,大风。

曹正坐在台上,面向梯口。

愈发狂烈的寒风席卷而过,在烽火台的垛口和墙角拉起尖利的哨音。

燃在梯口的火焰被风用力摇动着,焰尾疯狂扭动,像是梵高的《星空》里那扭曲的轨迹。

浓烈的黑烟扑面而来,呛鼻,但又意外地让人安心。

火油熔化的火流覆盖了狭窄的石梯,沙子盖之不及,只能节节败退。楼下的沙匪似乎也暂时放弃了灭火的努力,只在烽火台外鼓噪。

只要火不灭,这里就是安全的。

曹正从破烂不堪的衣服上撕下布条,紧紧勒在小腿肚上方,压住动脉和大血管。

孙福坐在他身边,用火反复烧燎着匕首。

“你说沙蓬草拌火油不耐烧,对烽火台上的事好像很熟嘛,之前干过这行?”曹正貌似轻松地扯着闲篇。

“没有。”孙福摇摇头:“但很多年前,我认识一个干这行的人,他很喜欢跟我讲烽火台上的事。”

“你的朋友?”曹正摆弄着木条,从火堆里挑出一块烧得发白的木炭。

孙福笑着,又摇摇头:“我叫他阿舅。”

“哦?你上一辈就吃兵粮了?”曹征有些诧异。

孙福没有应声。过了一会,他才抬起头:“他不是我的亲戚,是我娘的恩客。”

恩客?

曹正瞪大了眼睛。

“对,我娘是堂里卖肉的娘子。”孙福的脸上没有羞愧,很平静地说下去:

“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带着我从甘州逃难过来。我们初到北庭,举目无亲,饿得在野地里挖草根吃。

孤儿寡母,能有什么活路。为了不饿死,我娘拖着流鼻涕的我,在春归坊做起了皮肉买卖。从那时起,他就常来关照我娘的生意。”

“其实,如果你不想聊这些的话,没关系的。”曹正感到有些尴尬,想岔开话题。

“没什么。反正平时也找不到人说。”孙福似乎毫不在意:

“他那时有三十多了,跟我现在差不多吧。他对我娘很好,除了每次的过夜钱,还总是额外多给几十大枚。”

“我那时特盼他来。因为他每次来,我就不用整天躲在柴房的草垛里挨饿。他总会叫我一起吃饭,爆炭顾忌客人面子,也不好明着赶我。”孙福脸上露出微微笑意:

“每次,他还会给我带一点小孩吃食,油渣果、干酪丁,那可不是能经常吃到的东西。”

“他对你很不错。”看着孙福询问的眼神,曹正急不迭地表示赞同。

孙福点点头:“他告诉了我很多事情。

比如他从长安万年县来,本以为戍边十年就能回家,没想到被吐蕃堵住了归路。

比如他和同伍想杀回凉州,却屡次被上司勒令回营。

又比如西州的风很大,天气太干,他的洛西墨都燥得裂了缝,用不得了。你说一个他当兵拿刀的,用墨做什么!”

曹正无言以对,只好频频点头。

孙福得到曹正的赞同,颇为满意,继续说下去:“有一天,他来找我娘。走之前,告诉我,他要去做一件大事。只要做成了,我们就都可以回家了。”

孙福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曹正见他不再说话,忍不住问道:

“后来呢?”

“后来……”孙福的目光飘向摇摆的火焰,有些缥缈:

“后来他死了。头被割下来,和很多人的头一并悬在门楼上,罪名是煽动叛乱。”

“你知道么?”孙福煞有介事地看着曹正:

“人的头颅,在这样的天气里,是不会烂的。眼珠会被乌鸦啄掉,脑子会化成水流走,但皮肉会晒得干瘪瘪、黑漆漆的。只要不被乌鸦啄坏,直到埋进乱坟岗那天,还能分出来谁是谁。”

曹正听着,胃里翻江倒海。

“后来,我娘死了,很多人都死了。我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但有时候,我会想起他。说起来,他跟我的舅舅还真有几分相像呢。”

孙福摇摇头,从遐想中退回现实,转了转刃尖被烤成暗红色的匕首:

“差不多了。你准备得了么?”

曹正拍打着刚才挑出的木炭,点点头。

“咬着这个。不然,会舌头会断的。”孙福递给他一根寸把长的枯枝,教他用牙齿咬住。

曹正把右腿平伸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我帮你?”孙福询问地看着他。

曹正摇摇头。这件事他还是想自己来,他可不想一不小心在肉里留下木渣。

孙福点点头,举起匕首。

曹正轻轻握住箭杆,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右手猛然用力外拉,去头的箭杆带着与皮肉涩涩的摩擦声,“噗”一声被从腿肚子里抽出,像是瓶子被拔开了盖子。

鲜血猛地涌出。

孙福手中的匕首瞬间跟上,贴在伤口上!

“滋啦!”暗红的刀刃在皮肉上带起丝丝白烟,鲜血在钢铁与皮肤之间沸腾,转瞬散入风中。

曹正的身子猛地抽紧,腿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嘶叫。

孙福拿开刀刃,手中抓起刚刚磨好的炭灰,撒在烫得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又将刀刃翻转过来,依样画葫芦贴在另外一边的箭创上。

曹正身体剧烈抖动起来,仰天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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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爆炭

爆炭,唐人对老鸨的俗称。

皮肉生意,号称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生意。作为这门生意的职业经理人,老鸨一直有众多而隐晦的称呼,爆炭就是其中之一。

唐代孙棨《北里志》曰:“妓之母,多假母也,亦妓之衰退者为之……皆冒假母姓,呼以女弟女兄,为之行第。率不在三旬之内。诸母亦无夫,其未甚衰者,悉为诸邸将辈主之。或私蓄侍寝者,亦不以夫礼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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