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马归唐

人的求生欲望，往往超出别人的预料，也超出自己的预料。

作为一个人，承认怕死并不必感到羞愧。正因为这份真实，才让我们对那些甘心赴死的英雄敬佩不已。

被拖下屋顶的孙福，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一切，本能地一把抓住了曹正伸过来的手。

他腿上的绳索骤然拉紧。绳索末端，生着倒齿的箭头深深扎入他的肌肉，像是从船舷边射下的锚，拉扯着他的皮肉。

曹正整个爬倒在地，一手紧紧抓住屋顶凸起的边缘，一手握住孙福的手，拼命向上拉拽。

孙福脚下，火焰从窄窗中喷涌出来，跳跃着，舔舐着他的鞋子。腾起的热浪冲击着曹正的脸，像有人把他的头强摁入一池沸水，疼痛、焦灼，窒息。

他的目光放远开去，密密麻麻的火把环绕着烽火台，他隐约看到台外的沙地上，几个人拽着绳子的另外一端，往下用力。

“抓紧！”曹正从牙齿间迸出这两个字，胳膊上的肌肉不停颤抖，无声地尖叫。

孙福很快从惊慌失措中镇定下来。他低头看清了沙匪的动作，抬头平静道：“放手罢。”

曹正瞪大了眼睛，咬紧的牙关中，再也没有余力发出声音。

孙福看着他，笑了：“尕娃，放心。掉下去，保管死逑。要是没死，我也保准不让他们从嘴里抠出半个字。”

曹正缓缓摇了摇头。

孙福脸上笑意散去，叹了口气：“尕娃，我说过，好心肠会害死你的。”

“铛！”、“铛！”。

几只铁爪从台下射出，勾住房顶边缘。上面系着的绳索不住抖动，有人攀着绳索正向房顶爬上来。

曹正撑住双臂，伸出左腿，努力去踢那铁爪。可差着寸许的距离，脚尖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分毫。

沙匪爬得越来越近了。

孙福的神色严肃起来：“尕娃，放手罢。不放手，你也会没命的。”

说着，他松开了自己的手掌。

曹正满脸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手心紧紧攥住孙福的手腕。

孙福见状，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沙匪终于爬上了房顶，抽出弯刀，围住曹正，却没有马上下手。顺着绳索爬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在举火台四周仔细搜索。最后，有个高大的身影跳下绳索，站在曹正身边。

火把下，那巨大的影子牢牢笼罩住曹正。

他蹲了下来，倒转刀柄，将曹正的脸扭了过来。曹正看到了他脸上那扭曲的伤疤。

“小子，你倒是有些眼熟。”何多蒙打量着曹正的脸，一只手刮着自己下巴上粗硬的胡须。

“是你！”他终于将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的场景联系起来，大感兴趣：“你是怎么跟这帮汉人勾搭在一起的，那个小妞呢？”

回答他的，是曹正愤怒而沉默的眼神。

他似乎对此颇为满意，点点头：“果然还是小看了你。早知道这样，我就该早点砍掉史折罗的脑袋，将你们杀得鸡犬不留了。”

“说吧，那些汉人在哪儿？哦，还有那个叫安达汉的胖子。”他直奔主题。

“不愿意说？”他笑起来，脸上的伤疤扭动着，似乎活了过来。

他凑近了些，拔出弯刀，比量着曹正拉着孙福的手：“我要是割你的手指，就太没意思了。不如，割他的。”

说着，他将刀刃比在孙福的大拇指上，像是木匠在用墨斗规划自己的作品。然后，一刀削下！

他的刀很快。

快到孙福还未反应过来，大拇指已经沿着指根平平断去，露出白色的骨茬，血如喷泉般涌出来。

“王八羔子！”孙福一声痛哼，放声大骂。

何多蒙似乎极为钟爱这种痛苦，他问一句，便割一根手指，似乎反倒有些担心曹正过早招供的样子。

终于，五根手指很快割完，孙福的手掌只剩下厚厚的手心，看起来说不出的怪异。

“王八羔子，你不得好死！”孙福的骂声渐渐变小，有气无力。他的血浇湿了曹正的手掌，滑腻不堪，让他的手一点点自曹正手中滑出。

曹正的身子抖动起来，浑身肌肉因为接近力竭而逐渐失控。他的脸已经渐渐发白，耳朵里轰轰直响，好像有小鼓槌在不停敲击着鼓膜。

何多蒙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最后的坚持，捡起一块扁石，磨砺着弯刀。

“头领，这屋顶快塌了。”有人向他禀报。

这个消息，显然让何多蒙颇为扫兴。他跺了跺脚下有些发烫的垒土，一条缝隙应脚而生，缝隙中隐隐透出可怖的红光。

“走吧。下去再说。让下面的人别拉了。”他发号施令。

很快，得令的沙匪松开了拽着孙福的绳索。

“啊啊！”曹正高吼着，用最后一点力气，将孙福拽上屋顶。紧跟着后脑猛受一记重击，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等他再醒来时，眼前的景象已经大变。

高耸的烽火台已被烧塌了两层，举火台早已不见，只余下烧成赤红的土块仍发出暗红的颜色。

狂奔的风带走了大部分热量，但仅剩的底层房间里，仍是闷热异常。

房间里灯火通明，无数火把插在土壁四处，照得屋内有如白昼。

自己被绑在那口枯井旁。孙福躺在在一边，一动不动，生死未知。何多蒙单腿跨在井沿上，正往井下张望。

见曹正清醒过来，他微笑着凑近过来：“你说实话，他们是不是藏在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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