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刀烟渚

浏阳河畔江翠亭，站着几个人，在这里都是眉头紧锁。

为首的却是个提刀的中年人，正是江南仅次于朱蒙举的高手边括。

身侧有夏漱青，辛伯安，尹知义和童大钢，还有另两人，正是顾荫邴和骆云赓。

边括脸色凝重，看了看身侧的顾荫邴，心潮起伏，欲言又止，又瞥了一眼低头沉吟的骆云赓，也是欲言又把语来咽，硬生生的憋回了肚里去。

这江翠亭，是早年以前，边括和朱蒙举的初逢之地，在这里他们切磋武功，把酒言欢，畅谈往事，可谓是相见恨晚。但是，从始至终，朱蒙举也都从未谈及，自己联手任约杀害萧誉大铁卫之事。

边括此时想来，也是心有余悸，但是却也无可奈何。此时，朱蒙举已经深埋地下，无可挽回，这时却揭出了他旧日的糗事，有何意义？这夏漱青，童大钢四个人，也都是他叫过来，做个见证的。反正这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遮掩亦属徒劳，隐瞒亦是无用，索性开诚布公，拿到台上来谈清楚。

朱蒙举自从离开了鸣镝寺，回奔岳阳的途中，就遭遇不测。顾荫邴也没见到凶手模样，因为那时他正出去寻找柴枝引火，和打些山泉水来给朱蒙举喝，可是没曾想，朱蒙举遭此厄运，撒手人寰。

朱蒙举的武功有目共睹，倒也是出类拔萃，可是，在鸣镝寺意外被胡僧费依甫洛击伤，没有养伤调息便即回转岳阳，途中遭遇不测，是为可叹。而什么人杀害朱蒙举尚未查清，而朱蒙举旧事突发。

边括看着这个宽敞的江翠亭，这里确实承载了他和朱蒙举的许多往事和流年精彩。

朱蒙举没了，边括不得不出来平息此事，将此事彻查清楚。

此外，他们还找了九华山狄卢道长，湘西排教的顾荥海，和高齐僧人高噤。

因为顾荥海曾经和朱蒙举，在湘西交往密切，也知道很多关于朱蒙举早年的往事。而狄卢道长有名的嫉恶如仇，此时叫他来，只是做个公证，别无他意。至于高噤，这高僧曾经在北齐多年，也在淮北见过任约，知道任约的一些旧事，这都是今天此事的重要的证人。

边括自打知道朱蒙举死了，又传出了朱蒙举的糗事，一时暗想：‘难道我们老了，江南要变天？“

这时，外头脚步声响起，前后脚的顾荥海，和狄卢道长，高噤相继到来。

几个人在江翠亭外，借着周围的树荫，心里都是微微酸涩，不是滋味。

边括看了看顾荥海，示意他先说几句，顾荥海一身的淡蓝长袍，没戴帽子，头发上还带着淡淡的飞尘，他神色凝重，缓缓说道：‘当年，我和朱蒙举兄，也曾在湘西相识，那是在武陵之畔，沅江之侧，我们也是相谈甚欢。那时候，我们也就三十多岁，血气方刚，所谈所想，也都是十分契合。那时候，那曾经谈到，如何去找个徒弟，教授武功，传其衣钵。可是，最终，都没有实现，直至今日。“

边括追问道：‘你和他交往中，他可曾谈到过，他在江陵的旧事？“

顾荥海摇摇头，说道：‘他最不喜欢江陵，也不去那里游玩，连那里的鱼，那里的船，那里的寺院，他都不喜欢，至于缘故，也没提及。他甚至不喜欢，我当面提及江陵，我也只好不提。“边括问道：“他在江陵曾经有个旧爱，相谈甚欢，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突遭横死，你知道这事吗？‘

顾荥海抬头看了看边括，说道：‘你和他的交情，自然好过于我，你也该知道此事啊。“

边括叹口气，也不避讳：‘自然，他死了旧爱，心中发狂，这事我也倒是知晓。只是不知，他曾去联络任约，去杀了萧誉手下赫赫有名的大铁卫，这事我不瞒各位，我所言句句属实。“

顾荥海叹了口气，黯然说道：‘他的女人，死在了江陵，怪不得他不愿意去江陵，也罕有谈及江陵的方物人情，哎，症结原来在此。“

边括说道：‘顾兄，你曾认识任约？“

顾荥海说道：‘我呢，早年在武陵山西麓，也曾见过任约。但是，任约后来投奔了东边的侯景，随之南下建康，屠戮甚重，从那以后，我和任约就再没见过了。“

边括把目光转向了一侧的高噤，高噤合什说道：‘在淮北亳州，我曾见过任约。那是在他从郢州一带，归投北齐后的事情了。当时，任约经历了侯景之乱，也变得阴沉寡言，不爱出门，甚至闭门谢客。我所知的关于任约的事，也十分有限。因为，后来我随着诸位师兄，回去了邺城安住，就罕去亳州了。“

边括从袖口中取出一封书函，递给了高噤：‘大师，请看这封信，是否为任约亲笔？“

高噤接过了这封信函，打开信纸，看到了上头写道：‘蒙举兄台启，思之过往，心头黯然。当年湘州之事，突发仓促，我等击杀湘州豪魁，可谓无咎。蒙举兄，约我共发，袭击湘右，亦为情所致，不足叹息。兄曾随候景乱南，致梁人遭受涂炭，江河为之堵塞，死伤无以计数。兄本无颜存世，但念及家小，唯有苟活，渡江北上，入亳州，过许郡，抵达鲁西，实属无奈。蒙举兄，重情重义，豁达为人，素有侠名。愚兄则为侯景乱魁，不敢妄攀。昔年侯景乱中，四方割据，互相攻伐，存活不易，宛如丧家之犬。蒙举兄当初之为，殊为难得，我亦敬服。我为罪人，能够为蒙举兄洗刷耻辱，是为一生幸事。可叹流华远去，霜鬓尽染，白首迟暮，岁月沧桑，实感悲凉。愚兄从西魏，至侯景军下，又至建康，袭台城，攻江州，破郢州，略岳阳，后被人所俘虏，为萧绎所用。后辗转入北齐，是为定数。兄居江南，莫念旧事，好自为之。“

这封信并无确切的落款，但是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到任约对于叛乱中杀戮之事十分忏悔，以及对朱蒙举之为人十分敬服，还提了他们联手攻击湘州豪魁，可谓是十分清晰。

高噤合好了信纸，叹道：‘我见过任约的笔迹，这确实他所写，并无差错。“

边括几个人都是为之愕然，没想到是如此结果。

边括一时问道：‘大师，何以对任约的字迹如此熟悉，如此断定这是任约亲笔所写？“

高噤把信函递给了边括，又从自己的袖口里，抽出另一封信函，说道：‘这是后来，他任约抵达鲁西，在那里蛰居时，闲来无事，又给贫僧去了一封信，你可以参照上面的字迹。“

边括一时拿过了那封信，见到上面所写，却是寥寥几句，无非是问候高噤大师安好，问问他现在何处，饮食起居之类。但是，内容不重要，这笔迹却是一般无二。

边括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如果这信真是任约写给朱蒙举，那就等同于认定朱蒙举，曾经联合叛军头目任约，袭杀湘州刺史萧誉麾下大铁卫，那这事就是板上钉钉，无可挽回。

其中缘由，不过是朱蒙举的女人被萧誉所杀，进而遭到了大铁卫的围攻，几乎丧命，走投无路，靠着任约奇兵南下，杀了大铁卫而复仇。这一石激起千层浪，可不是说笑的。历来朱蒙举被江南武林，奉若神明，供在了庙里祭拜都显得不够尊重。可是，没想到，却又如此的糗事，真是意料不到。

边括收好了两封信，看了看一边的骆云赓，说道：‘你怎么知道此事的？“

骆云赓叹口气：‘我只是风闻其事，道听途说而来。“

边括嘿嘿笑了两声：‘骆云赓，你和朱蒙举本就不太对付，他也不够待见你，你有意见？“

骆云赓昂首说道：‘没有的事，确实，他不够待见我，我也理解，我本就人微言轻，不足挂虑。可是，我对朱蒙举前辈，那可是极之尊敬，这事顾荫邴兄可以为证。“

顾荫邴走了过来，对边括说道：‘对，上次我们组织人，去了郢州，可是朱前辈却极力劝止我们，当时骆云赓兄就此收兵，散了大伙，没再去郢州了。“

边括冷冷看着骆云赓：‘可是，他确实阳奉阴违的带着人，去找天翎甲了，是不是？“

顾荫邴面露难色，骆云赓却是神色自若：‘对，我带着人去找天翎甲，那也有错？觊觎天翎甲的人，武林中没有十万，也有万，我骆云赓不过是为利而来，无须避讳。“

边括见到他说的如此言辞凿凿，却也信了几分：“当时，朱蒙举和顾荫邴去了鸣镝寺，那时你在何处？“骆云赓想了想，说道：‘那几天，我都在幕府山一带，具体记不清了。”

边括说道：‘何人为证？“骆云赓说道：”当时我要赶去一趟九江，办事途中，无人陪伴。“

边括说道：‘你为何独自一个人，赶去九江。“

骆云赓淡定说道：‘这是我的私事，不便名言。“

边括说道：“好，今日之事，暂且作罢，希望你好自为之。“

这时，狄卢道长走了过来，说道：‘边居士，有些事没有核查清楚，还是搁置争议，从长计议。“

高噤看得清楚，他边括深深怀疑，这骆云赓和朱蒙举死去的事情，有些干系，只是苦于毫无证据。

边括一时也就岔开了话题，把这事暂时搁置。

一时，夏漱青几个人也就做完了证人，一时散开，各归各处。

而今天，夏漱青几个人其实早就对千姝宫投出了橄榄枝，这时却还是被边括邀请来了做证人。只因为当初，边括穷困潦倒时，也曾受过了几个人的接济，此时找他们来帮帮场子，也属于情理之中。

顾荫邴和骆云赓来此，那是边括特意安排的，只为查清朱蒙举的死因。

这时，高噤能够来此澄清任约的笔迹一事，也是受到了边括的邀请，难以推辞，匆匆而来。

待到最后，江翠亭里只剩下了边括和顾荫邴，他才对顾荫邴说道：‘你要小心骆云赓，这个人居心叵测，不可不防。“顾荫邴说道：’为何？”边括说道：‘别问这么多了，照办就是。“

顾荫邴虽然不理解，稍稍不情愿，但是还能接受：“对了，鹿瞻前辈到了没有？“

边括说道：‘还需几日，等几天他会来湘州。当日，你在鸣镝寺中，我想知道，朱蒙举是如何受伤的？“顾荫邴记得真切：“那天，不是胡僧费依甫洛一个人对阵朱前辈，而是联手槃若僧，契胡僧三人合力，朱前辈难敌之下，才被这费依甫洛的小鼎击伤，暂时无法复原。”

边括吁了一声：“哎，这胡僧知道朱蒙举武功厉害，故而纠集了槃若僧，契胡僧对朱蒙举进行围攻，这僧人好恶毒啊。想来寻找高嗣玉，是他们的借口，他们猖狂而来，定然是蓄谋已久，厚积薄发。”

顾荫邴点头：‘他们还来了不少萧赞麾下的武士，对鸣镝寺中的僧人也毫不留情，全力杀戮。若不是叔离翦突然赶来，或许朱前辈和我们几个人，都要尽数丧命鸣镝寺。“

边括想了想：‘那时候，你们从鸣镝寺北归，到了洞庭湖畔，没有什么异常吗？“

顾荫邴摇头：‘那时，朱前辈执意不肯在鸣镝寺疗伤，然后就拉着我北返岳阳，途中就出了变故。“边括沉吟道：”哎，当时高噤大师就在寺中，而他认识任约，朱蒙举也认识任约，他当时受伤之后，可能还真有难言之隐，故而执意离开了鸣镝寺，不曾想却是这种结果。“

顾荫邴说道：‘朱前辈，是为了不想见高噤，才执意不在鸣镝寺疗伤？‘

边括说道：‘如果不幸被我言重的话，那问题就复杂了。朱蒙举已死，就传来了这种事，对我们江南武林的打击太大，所谓亲者痛仇者快，这事不简单。从此江南武林，也有倾覆之危。“

顾荫邴吃了一惊：‘这么严重？“边括点头：”嗯，梅冉之毒，却是蹊跷。对了，听说罗霄山之畔，浏阳河之侧，明夷帮突然换了帮主，是否属实？“

顾荫邴点头：‘是，换了一个女帮主，叫做苻敏容，还有个奚族人哥舍勒在那协助。哥舍勒和苻敏容，都是叔离翦贺拔羚的好友，他们都是胡人。“

边括指责道：‘你还是不够豁达，不够通透，对于胡汉之分还如此固执，如此偏于一隅而不改。哎，胡人也好，汉人也罢，早晚一天，胡汉都会归于一家。你看，此时此刻，这四个后生，却已占据了罗霄山明夷帮，暂时和千姝宫竟然是鼎足而立。不可小觑之余，你也该意图奋进，不可总是抱怨，总是拘泥于胡汉之争。你想想，在你面临危险时，胡人可以救你，你求援吗？你即将濒临死亡，看到了胡人的饭食，你难道宁愿饿死而不吃。那你，真的连石勒，苻坚和慕容鲜卑都不如了。“

顾荫邴听到这里，一时惭愧，说道：‘石勒曾经用张宾之计，谋夺天下，苻坚重用王猛而天下归附，而慕容前后燕，都曾重用汉族幕僚，大刀阔斧，也都得以在中原大展拳脚。相比之下，我自叹不如。“

边括说道：‘希望你心口相依才好，嗯，对了，你还记得，朱蒙举有什么仇人吗？“

顾荫邴摇头：‘没听说，朱前辈还有什么厉害的仇人？‘

边括吁了一声，思绪飞转，却又想不出什么人，会有理由戕害受伤未愈的朱蒙举，忽然说道：‘难道是萧誉的门人故旧，或者是铁卫的传人所为？“

顾荫邴沉吟道：‘这倒是有可能，可也毫无证据。“

边括叹口气：‘这事千头万绪，没法一时告破。朱蒙举，认识任约，却像是个突破口。可是，却又不对。结识任约，谋杀萧誉大铁卫一事，十分隐蔽，一般人都不知道。在朱蒙举活着的时候，竟然没人纠察，可是到了他刚刚一死，这事就一下子甚嚣尘上，不可思议，难道这是障眼法？“

这时顾荫邴惊道：‘难道有人想借此搅乱这潭水，以掩盖朱前辈被杀一事？“

边括点头：‘多半如此，不然为何如此凑巧，朱蒙举一死，这事就暴露了。“

顾荫邴说道：‘那么，这件事，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边括说道：‘北周？西梁？费依甫洛？“

顾荫邴摇头：‘朱前辈一死，确实搅乱了江南武林，这是个极其恶毒的阴招。“

边括两人都是毫无头绪，面对如此突变，竟然是一筹莫展，都是缄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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