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甚丑

御书房的灯到了半夜都没熄。

徐云瑞打着哈欠，把手里的东西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他实在是看不出来什么了。

按照米价的涨幅，可以简单快速地得出，丰州发生了某个变故，导致米粮的需求远大于供给，故而才会涨价涨得这么离谱；而中原九州尽数受到了这一变故的影响，米价纷纷上涨，上涨幅度又受地理位置和实际掌权者所在“阵营”的影响……

丰州、惠州、凉州，三州受到的影响最大，叶明玉的母亲、淑仁郡主正是惠州人，惠州巡抚关椎也许因此给出了一丁点的暗示；其余六州，因为米价涨幅并不太大，消息也不互通，并没有意识到中原九州发生的事情。

此时，有个皇帝手下的人跑出来了，说云州米贵，是因为云州巡抚叶清和募集私兵，豢养军队……

任谁都只能去想，是丰州巡抚常迎春受到安国公府的指示，在丰州养了一支自己的部队，而凉州、惠州，对此事都略有察觉，只是出于各种原因没有开口。

徐云瑞盯着面前的书卷，恨不得在那纸面上灼出一个洞来。

半晌，他终于开口：“父皇。”

皇帝正在书桌上奋笔疾书，听到声音才抬起了头。

徐云瑞突然觉得，当皇帝也没什么好的，他的父皇这一个下午都在御书房里坐着，盯着面前那座山一样的奏折，一边批一边气得说不出话，好几次摔了笔，但又哼哼唧唧地把笔捡了回来——

徐云瑞突然想起来，他很的小时候，有一回皇帝偷偷摸摸把他抱进了御书房，往他怀里塞了个巨大的印章。

那印章是真的很大，徐云瑞两只小短胳膊都抱不住！

而且印章是玉做的，又重又硬，他没接住，那玉章子就磕到了地上。

皇帝惊道：“瑞瑞！你怎么把玉玺磕掉了一个角！”

徐云瑞低头一看，那印章的左上角果然被自己摔坏了一个小缺口。

长阳公主因此吓得半死，和长阳驸马拼命道歉，还惊动了太后和一干宗亲——

后来徐云瑞仔细想想，皇帝干嘛要把玉玺塞他怀里呢？

肯定是先前就被他自己摔破了！找自个儿背锅呢！

瞧瞧这扔笔的姿势！多么熟稔啊！

徐云瑞摸了摸下巴，深刻怀疑自己当上皇帝，那定然是个蛮不讲理的暴君！

写的奏折狗屁不通，那就杀头！不会说话惹他生气，那就杀头！交代的事情办不好是个废/物，那就杀头！

你看，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嘛！

当然，他也只是在脑子里想想，毕竟徐云瑞对于杀人也没什么特别的嗜好。

“想通了？”皇帝抬头，却发现徐云瑞一直不说话，不得不自己打破了沉默：“说说吧。”

徐云瑞愣了愣，这才开口道：“父皇，您要不下一任皇后……选个男性坤泽吧？”

皇帝满头问号：“你说什么？”

徐云瑞气道：“你就算是再羡慕儿臣，也不能拦着儿臣不让回家吧！这都几点了呢！王妃胆子这么小，你都不知道，儿臣不在家，他就自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呢！再说，儿臣和王妃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您到底想不想抱孙子啊？”

皇帝气得一巴掌拍在了桌上：“朕让你想了这么久！你就是在想这个！”

徐云瑞痛苦地揉了揉脸：“儿臣就只能想到是那常迎春养私兵了！还能想到什么！”

皇帝越发觉得，还是徐云瑞小时候乖巧可爱，自从分化成了乾元，哪哪儿都叫人生气：“好，那朕问你，常迎春是哪儿来的胆子，豢养私兵？”

徐云瑞看了皇帝一眼。

其实官僚之中是不兴这种当面打小报告的。

不过徐云瑞本来也很不要脸，他大大方方地开口道：“因为安国公府啊！陆大人给了他胆子呢！”

皇帝点了点头：“那安国公为什么要豢养私兵？”

徐云瑞又看了皇帝一眼，这一次看的时间有一点久，皇帝便也回了他一个眼神。

徐云瑞嘟起嘴，小声道：“儿臣说了，您治儿臣的罪，怎么办？”

皇帝翻了个白眼：“别装模作样的，快说……朕不治你的罪。”

徐云瑞这才叹了口气：“那不就是为了父皇的三皇子、儿臣的三皇兄么？”

皇帝轻哼了一声：“很好，继续。”

徐云瑞嘀嘀咕咕：“还有什么啊？儿臣想不出来了……瑞瑞就是很笨的，呜呜……”

皇帝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长长地呼了口气：“朕问你，永明的王妃是镇南大将军府的嫡小姐，永明手上不是没有兵，为何陆家人还要铤而走险，养一支私兵呢？”

徐云瑞眨了眨眼：“三皇兄和皇嫂关系不好，这事儿人尽皆知啊。”

皇帝气得又拍了拍扶手：“在此等大事面前，关系不好算得了什么？他们两家联姻，不就是奔着这个去的？”

徐云瑞便露出了个讨好的笑容：“那父皇给儿臣讲讲？若不是因为双方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三皇兄何必招募私兵呢？”

皇帝怒极反笑：“朕现在是在问你！你还敢问朕了？”

徐云瑞重新理了理思路：“三皇兄已经有兵了……这兵不是给三皇兄养的……那是给……”

他一顿，突然灵光一现，抬头看向了皇帝：“五、五皇弟？”

五皇子徐永安。

这是个真的很没存在感的人。

徐永安的生母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宫人，恰好在雨露期前后遇到了在正易感期内的皇帝，便得到了一次临幸。也不知道该说她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就这么一次，便怀上了徐永安。徐永安的母亲一直到怀胎六个月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怀孕了，她并不懂宫中的那些弯弯绕绕，找了太医给自己诊脉。

皇帝的儿子女儿并不少，当时的陆氏也没有现在这么疯，知道皇帝对这个宫人并不上心，由着她把徐永安生了下来。

接生的太医一摸骨，便说这是个乾元小子。

那宫人福薄，生完徐永安后没多久，就因为调理不当，半夜起了高烧，很快撒手人寰。

徐永安本就是宫人庶出，又没了亲娘庇护，当时后宫里的嫔妃，品阶高的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唯一没有的淑妃也铆足了劲想自己生；地位低的，陆氏也不肯把徐永安过继去，怕给自己莫名找了个对手。

于是徐永安就在没人看管的情况下长大了。

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老嬷嬷。

皇帝自己可能都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直到某一天，六皇子徐永睿都该念书了，皇帝一看，哦……我还有个儿子呢！

大概是为了弥补对徐永安的亏欠，皇帝不仅一次性解决了他的读书、食宿、出行等等令人尴尬的事情，更是直接下旨，将原殿前大学士孔方丘的坤泽孙子孔昀，指给了他做正妻，等到两人成年便就完婚，出宫建府。

徐永安的苦日子，才总算有了点盼头。

孔方丘只有一个独子，独子又只得了一个坤泽孙子，独子去世得早，孔昀自小就和孔方丘两人相依为命。

按理来说，孔昀没有什么家族助力，但是出身清贵，和徐永安的身份也算相配，皇帝这一门亲并没有做坏。

坏就坏在着急嫁人的陆佳泽横插一脚，先孔昀一步，嫁给了徐永安做平妻。

孔昀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坤泽，自然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的，奈何孔方丘虽有清名，但根本无法撼动安国公府这棵参天大树分毫，虽有千般愤恨万般不愿，陆佳泽还是跟着徐永安住进了白稚宫里。

孔昀终日以泪洗面，只差寻根白绫以死明志。

徐永安的大婚便也一拖再拖。

陆佳泽是不可能做他的正妻的，皇后陆氏健在，便是皇室再不拘小节，也没有姐弟嫁给父子的道理。

孔昀不肯嫁，徐永安没法大婚，也就没办法出宫开府。

眼瞅着六皇子都到了要封王的年纪，徐永安仍是在宫中消耗着，半点动弹不得。

徐云瑞之前也想过徐永安的困境，要么是他和孔昀的婚事彻底结束，徐永安另娶他人；要么是孔昀退让一步，和他结为怨侣，婚后还要处处受陆佳泽掣肘。

如今皇帝不提悔婚，也不提成亲；孔家便也不开这个口；陆家当然是恨不得在正房入府之前先行诞下长子，三方人马都不肯动，徐永安的处境就觉得越发尴尬。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陆家人的野心，向来只大不小，你日后做事……也万万不可只看表象。”

沈家有两手保障，陆家当然也有。

徐永明眼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空占了天时地利，可怎么捧也捧不起来。

若是到了万不得已，只能扶持徐永安上位，毕竟陆佳泽也算是徐永安身边的人，倘若日后陆佳泽生下徐永安的长子，陆家人便能把徐永安架空，权力就又回到了安国公府的手上。

徐云瑞的太阳穴突突乱跳。

他是真的很不喜欢这些阴谋阳谋的，理不直气也壮地对皇帝抱怨道：“父皇既然都知道，做什么不直接把他们弄死呢？”

皇帝本来有些阴郁，听了这话只觉好笑极了：“朕不想么？你当是朕不想呐？你空口白话的，要把人家薅下来，这也没道理吧？再说，安国公府百年基业，从哪儿动手、怎么动手，不得一步步想仔细了？现在要把安国公府连根拔起，整个朝堂都得混成一锅粥！万全思虑，谋定后动，懂么？”

徐云瑞哼哼唧唧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五皇弟那儿……父皇打算怎么办？”

皇帝看了他一眼，半晌，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朕给过他机会，他自己不要……他和你也很像，喜欢的东西便想着自己去争……可是啊，有的时候，不是去争，就能争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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