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甚丑

是夜。

大理寺的监狱里安静得几乎听不到声响，只有间或响起的、轻浅的，囚徒的呼吸声。

被关押在大理寺牢房中的人并不多，一般而言，大案要案的囚犯大多被羁押在刑部；而那些偷鸡摸狗、调戏坤泽之类的琐碎小事，则均有都城府尹一手协调……再加上大理寺卿方琳琅，破案神速、断案高效，因此，大理寺的牢房可以称得上是空空荡荡。

大理寺的牢房分为四层，在地面上有一层，余下三层都在地下；地面上的那一层并不关押犯人，是登记造册、后勤补给以及对接工作的地方，通过正门往后，有四条不同的通道可以下楼，由不同数量的狱卒看守。

地下三层，越往下，关押的人员就越重要，牢房的条件也会越好一些，面积宽敞，吃得也更精致；虽说一共有百余间监牢，但地下一层只住了数十人，地下二层只有十九人，而地下三层，则只住了五个人。

徐永明便是那五人之一。

徐永明是皇后嫡子，身后又有安国公府这棵参天大树，皇帝对于他的态度也并不明朗，谁也不知徐永明会在这里被关多久，兴许明天太阳升起，上面的人就要徐永明出狱了呢？徐永明一旦出狱，自然就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四皇子了……

因此狱卒对他的态度都非常尊敬。

这也是方琳琅的授意，方琳琅虽然不喜欢那些“固有规则”，但并不是个不会变通的人，出于各方面的考量，她都告诉手下的人，要“照顾”好徐永明。

徐永明的牢房在地下三层的最里面，由两间房间组成，靠近走廊尽头的那一间是卧室，摆了一张雕花床榻，上面铺着松软的被褥，在床边甚至还立着一张绣花屏风，用以遮掩牢房内外的视线；而另一间则是洗浴、用膳的地方，角落放着恭桶、浴桶、木制屏风，每天都有仆役打扫两次，中间则放着一张红木圆桌，两把红木椅子，是用来吃饭的。

即便是下了狱，徐永明的吃食也仍是楚王府派专人送来的，一天四次，除了三餐，晚上还有一顿宵夜，均由家仆送到门口，再由狱卒送到徐永明的手上。

“咚。”

走廊另一头的楼梯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

徐永明躺在床上，只有耳朵略略一动——

这一层除了他以外，另有四人被关押着，似乎都是以前的老臣，不知犯了什么大错，杀又不能杀，放又不能放，皇帝便把他们扔进了大理寺中，让方琳琅看管。

那四个都是老东西了，可能家里也早就没有了什么人，因而进出这一层的，大多都是为徐永明而来的。

是谁呢？

徐永明在心下盘算。

已经过了夜宵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大理寺是不会允许楚王府的人进出的……

是父皇派来的人吗？

还是那个讨人厌的徐云瑞？

徐永明的脑子并不太聪明，但再怎么愚钝，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也总算想明白了——

那季庭生……大概真的不是徐云瑞指使的。

那会是谁呢？

徐永明有点摸不着头脑。

“咚。”

脚步声渐渐近了。

徐永明闭上了眼睛，并不打算搭理来人。

来的人不是楚王府的……就算是父皇有心想要救自己出去，也不可能挑了这么一个时候……

“咚。”

怎么想，来的都不会是自己想见的人……

那索性就不见了。

“哐当。”

徐永明一愣——

这是牢房的铁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立刻睁开了眼睛，直直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向了站在另一个房间里的人。

牢房里没有点灯，这里是地下，当然也不会有月光，只能模模糊糊地凭借走道上的一些烛光看到来人模糊的轮廓。

这是一个成年的乾元，他的身量不算太高，但也绝不算矮；看上去并不太健壮，甚至有些纤弱；他穿着一身锦缎长衫，上面的织金刺绣在微弱的烛火照耀下反射着浅浅的光；他的脸被阴影遮挡住了大半，只能看到噙着笑容的嘴角。

“皇兄。”

他开口了，徐永明觉得这个声音陌生又熟悉。

“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徐永安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徐永明的屋子，黯淡的光芒总算落在了他的脸上，徐永明竟然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几分嘲讽：“看来还不错？皇兄这牢房，倒是精致极了……这桌椅床榻，比我那白稚宫里的还要贵重许多呢。”

来者不善。

徐永明静静地看着徐永安，他并没有动，但身体却隐隐紧绷着。

按照徐永明原本的性子，他早就该跳起来破口大骂了，但这一次下狱，竟阴差阳错地也磨了磨徐永明的性子。

“皇兄怎么不说话？”徐永安微微歪了歪头：“皇兄总是这样，总也不把我放在眼里，纵使如今皇兄身陷囫囵，而我来去自由……皇兄依旧看不起我，是么？”

徐永明眯了眯眼。

他入狱时身上的利器已经被尽数收走，但王梨梨——

虽然那个女人，与他八字不合——

但王梨梨是武将之后，身上若无兵器防身便会觉得十分不安，故而借着送饭的名头，在食盒里夹带了一把短刃送来给了他。

那短刃只有一指长，指甲宽，徐永明一直贴身藏着，如今正被他牢牢捏在手中。

徐永安幼时吃住都很简陋，生得就不如徐永明身高体壮，再加上徐永明自幼练武，若是真要与徐永安动起手来，徐永明是全然不怵的。

“也是……这么些人里，你和徐云瑞……是最看不起我的……哦，还有大皇兄，大皇兄倒是把我当成个人了。”徐永安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真好笑……好吧，好吧……那我也对他好一点……唔……但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对人好，皇兄，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对人好呢？”

徐永明捏着那把短刃，嗤笑了一声：“你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来我面前放屁了……这些个屁话，你敢对徐云瑞说去么？”

徐永安挑了挑眉毛：“皇兄不敢，不代表我也不敢啊……我可是已经同他说过了呢！”

徐永明冷哼道：“果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去同他说，他把你当回事了么？”

徐永安身形一滞。

徐永明一看便知，这话定然是戳到了徐永安的痛处了——

徐云瑞此人，生来就是一副没皮没脸的模样，但偏偏又谁都入不了他的眼。

徐永明以往只觉得徐云瑞讨厌极了，但如今看到徐永安这副模样，不禁又觉得很是畅快。

“皇兄可真是会惹我生气。”徐永安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只是神色越发冰冷：“我本来想与皇兄叙叙旧……送皇兄、一程。”

徐永明便也抬起了眼——

他生得高大，体格比徐云瑞还要更健壮些，即便是坐在床榻上，也像是一只蛰伏的猛虎，好似下一秒就能拗断徐永安的脖颈。

“就凭你？”徐永明看着徐永安的眼睛，沉沉开口：“徐永安，你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徐永安没有接话，只是他藏在略长的衣袖下的手忍不住紧紧握成了拳头。

“我既敢只身前来，当然有办法全身而退。”徐永安淡淡道：“可惜了……我挺讨厌你的，本来以为能看看你落魄潦倒的模样，没想到……进一趟监狱，倒是长进了些许，但我并不想看这个……可惜了。”

徐永明眯起了眼。

他的眼睛与皇帝一点也不像，皇帝的瞳孔是棕色的，对着光源时，看上去清透明亮，徐云瑞也如出一辙；但徐永明的眼睛却是浅褐色的，据说第一任安国公少年时期常被人叫做“杂种”，就是因为他有一些异域的血脉，而此后的陆家子弟偶尔也出现浅褐色的瞳仁，这种颜色的瞳孔要比大多数大庆人更浅，在阳光下，更趋近于金色。

但牢房里太暗了。

徐永安沉默地看着徐永明，良久没有开口。

徐永明心下生出了一点不安。

他并不担心徐永安会突然暴起杀人，他坚信自己的武力值远高于徐永安。

但是……

徐永安终于出声了。

“皇兄，今日的时间不早了……皇兄早些休息。”

徐永明皱了皱眉头。

徐永安又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又顺手锁上了铁链。

徐永明坐在牢房里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徐永明并不觉得安心，反而觉得更加不安了。

强行压下了心头的异样之感，徐永明重新躺到了床榻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架设着的帷幕，缓缓闭上了眼睛。

空气里慢慢地散溢开了一股淡淡的桐油味。

徐永明全然不觉。

不只是徐永明，这监狱里的人，竟是没有一个感觉到异常。

好热。

热浪透过栏杆，一阵阵地撞进牢房中。

本就空气浑浊的牢房很快就灰蒙蒙的尘霾填满。

牢房里安静极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出声呼救，也没有一个人跑来救火。

徐永明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噩梦，许是睡醒了，梦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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