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甚丑

晚上的皇宫十分安静。

在宽敞的青石板铺就的大路上，只有一辆豪奢的马车在缓缓前行。

拉着马车的，是两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一个穿着棕色麻布短打的车夫拉扯着缰绳控制方向。

铁皮包着的木头轮毂轧在石头地面上，不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皇宫分为三个部分，包括了御花园、后宫、乾清殿等在内的皇室居住和休憩的“内宫”，包括了御书房、钦天监、太极殿等在内的皇帝办公、朝臣拜见的“外宫”和包括了宫中八局、宗人府等在内的日常理事的“宫城”。

如今后宫已经落钥，按理来说，无人可随意出入内宫。

“什么人？”值守的是京畿营的兵士，这是一个相当年轻的乾元，头盔下露出的一张还有些稚嫩的脸，看上去不过才十五六岁的模样，他举起了□□，拦住了马车的道路：“为何出宫？”

车夫还没答话，一旁的另一个侍卫便拉了他好几下，不动声色地示意他去看那马车上挂着的灯笼——

“长阳”。

那小乾元瞪大了眼睛，明白自己是犯了错误，连忙低下了头，让开了出宫的路。

马车中传来了一个女子的轻笑声：“这么紧张做什么？认真值守是好事，皇室的安危有你们守护，本宫甚是欣慰……袁立，给这孩子赏十个银锞子。”

那车夫便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锦袋，点了十个银锞子交给了那小孩儿。

长阳公主又道：“我们走之后，你们也莫要责怪他……本宫很高兴，瑞瑞手下有这样的人……好了，走吧。”

马车重新驾驶起来，从几个京畿营的士兵身边走过。

领头的那个敲了敲那小孩子的后脑，小声道：“你这家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记得请我们喝点好酒！”

那小孩儿皱着眉头道：“吓坏我了！公主殿下怎么会从这里走呢？”

从内宫往外宫去，一共有四个大门，四个偏门，此处是东南侧的偏门，以长阳公主的身份，不该经过这里。

那领头的摸了摸下颌，才迟疑道：“可能是因为这儿是京畿营管着吧？内宫八扇门，只有两处归京畿营管……剩下六扇都是禁卫军的地盘……毕竟，毕竟公主和咱们王爷……是吧？总是方便些。”

这理由实在不怎么样，就是禁军，也不可能给长阳公主脸色看。

但这几个小孩儿也想不出别的原因了，只能迟疑着接受了这个说法。

要在宫内值守，光是身强体壮、外貌俊朗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出身清白，最好是勋贵世族的子弟，京畿营中这样的人比禁军少得多，故而越靠近皇帝，禁军的数量就会越多，但同样的，也因如此，京畿营里的风气也比禁军清正不少。

长阳公主的马车已经走远了。

车内不止长阳公主一人，还有她贴身的大丫鬟梅影。

“殿下，”梅影小声道：“今日太晚了些，是否要向京畿营借几个人手……护送公主回去？”

长阳公主低头看着自己嫣红的指甲，淡淡道：“不必了……京畿营也有他们自己的事情要做。”

梅影微微颦眉：“只是护送公主回家，当不得什么的……秦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若是让秦王殿下知道您就带着两个人，怕是才要生气呢！”

长阳公主轻笑了一声：“你如今怎么还会杞人忧天起来了？本宫以往不也是这样出入宫廷？这灯笼就在外头挂着，都城里有什么不长眼的，会来找本宫的麻烦？再者说了，从皇宫回府，也才几步路的距离。”

梅影见长阳公主心意已决，只好讷讷地点了点头：“是……是婢子想太多了。”

长阳公主不再说话，只是转移了视线，透过窗缝看向了车外。

她们已经进了宫城，再过一道宫门，就出宫了。

宫中原本并不允许马车出入，身份尊崇一些便坐小轿，若是更尊贵的，大多都坐步辇……长阳公主有不少特权，均是皇帝许给她的。

这是一条非常宽阔的大路，能够容得下七八辆马车并排而行，周围是高大的、威严的宫墙，安静得只能听到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格叽格叽”的声音。

值守宫城的禁军也很快放行。

太后的年纪大了，后宫中的风风雨雨又太多，最近常召长阳公主进宫叙话，一来二去，这些禁军与袁立都混了个脸熟。

出了宫城，往左边走，就能直达朱雀大街。

这条路十分冷僻，一侧是宫墙，另一侧是些文职衙门，但衙门都已放衙，几乎没有人在晚上值守。

长阳公主的马车就显得尤为突出。

约莫走了小半条路，迎着马车来了一抬小轿。

长阳公主看不见轿子，却能听到明显的、不同于马车的脚步声。

“咚——”

大概是那轿子落了地。

袁立沉声道：“你是何人！此为长阳公主车驾！车驾上既已挂了灯笼，为何不及时避让！”

那小轿子里钻出来了一个人——

正是衣冠楚楚的陆佳晋。

陆佳晋在马车外，对着马车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而后笑道：“正是因为看到了公主府的灯笼，这才特意迎上来的……小生是安国公府的陆佳晋，按照辈分，当是安国公的侄子……来到都城这么久，从未与公主殿下有过接触……这、这实在是唐突了公主，公主勿怪！”

袁立皱着眉头道：“迎上来作甚？”

陆佳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长阳公主是我大庆珍宝，小生慕名已久……”

袁立怒道：“你竟还想拜见公主不成！安国公府也是百年世族！恁的不懂规矩？你一介白身，不递拜帖、不候府门，竟在大街上拦下公主车驾！眼中可还有皇室宗亲！”

陆佳晋连忙道：“不敢不敢！小生只是一介布衣，怎敢窥视公主尊荣？只是到了都城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与公主有关的，这才、这才激动了些……迎上来、迎上来也没有想过要做什么！”

长阳公主在都城有不少追随者，甚至还有不少人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早些时候有个乾元写了首情诗，那诗句写得倒真是情深意切，在都城之中广为流传。

袁立颇有些无语：“既然无事，还不速速退下！”

陆佳晋垂头丧气地站到了一边，看上去还有些委屈。

长阳公主却开口了：“你便是陆佳晋？”

陆佳晋一听长阳公主的声音，连忙答道：“是是是，殿下，小生便是陆佳晋。”

长阳公主笑道：“本宫听陛下提起过你，说你为人妥帖，办事也认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你有这个心，早些入朝为官吧，也算是替大庆江山谋福。”

陆佳晋的脸上满是欣喜：“公主当真这样觉得？小生……唉，小生笨得很，只好做事的时候多费些功夫，总不能把差事办砸了……先前国公爷托小生办事，小生就有没办好的，被罚了好一通……”

长阳公主客套道：“连你都会办砸的差事，未必是你做的不好……大概是那差事也不好办。”

陆佳晋苦笑了一声：“只是去辽州取个东西，那有什么难的！连这也做不好，难怪国公爷总是看不上小生……”

长阳公主的语气平常：“这么远，没有取到也正常……”

陆佳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若真是没了倒也就罢了，只怕是被别人取走了。”

长阳公主波澜不惊：“若是什么好东西，有旁人想要，那倒也正常。”

大概是说话的时间有些长了，袁立拉扯的马匹不耐烦地嘶鸣了一声。

长阳公主愣了愣，这才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既然长阳公主都开了口，陆佳晋当然也不敢再耽误，他又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地退到了一边：“恭送公主殿下。”

长阳公主的马车才又向前行驶起来。

陆佳晋一行人却没有立刻离开。

“主人。”陆佳晋身后站着的仆役微微低头：“看上去……长阳公主，滴水不漏。”

陆佳晋抱胸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淡淡道：“这不是很正常？太后、陛下，哪个是好相与的？母亲兄长都是狐狸，妹妹难道能是只兔子？再说长阳公主在皇室之中这么多年，别的功夫姑且不论，面不改色总是做得到的……何况刚才，咱们连她的脸都没瞧见，只是隔着马车，随意扯几句家常罢了。”

那仆役又道：“长阳公主这样反应，主人可有什么想法？”

陆佳晋挑了挑眉毛：“秦王故意放话，叫我说来本就不值一提，也不知国公怎么会为此担忧……长阳公主么……她如今这副模样，我倒是觉得……不管东西是不是在她手里，她总归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仆役有些愣怔，半晌，还是点了点头：“也不知这样告诉国公爷……国公爷会不会满意。”

陆佳晋笑道：“当然不能就这样说了……好了，回府吧……”

“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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