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的魔王

从小天地中回来，清目盲的世界重新变回黑暗。而在黑暗中，她的听觉与嗅觉兀地变得更加灵敏。

此时她和百宝正站在江岸边一处低洼处，浅水漫过脚踝。仔细听时，有鱼儿跃动，不时拍着水花，哗啦啦的响。

清目忽然笑了，回过头来对百宝说:“百宝，你抓一条鱼来，我让你试试我的手艺。”

百宝顿时想起了上次她煮的那一条鱼。少女的语气极为放松，就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

“好啊，我这就给你抓来！”百宝也笑了。

他挽起裤腿，踩着泥泞趟水走去。此时，他微躬着身，双手奉在身前，看起来有些小心翼翼。

但在他的周围，鱼儿忽然激动地跳动起来，猛烈地用身体拍打水花，将水沫甩向中间，试图模糊他的视线。

百宝眯着眼，瞄准了前面一条大肥鱼。没有任何的技巧，只有近乎野兽的本能，他一跃而起，双手猛然如鱼叉般扎向跳跃起来的大肥鱼……

身后，传来少女的欢呼。

沐雪非用力地一拳顶在桥上的雕柱上，冷眼看着远处捉鱼中的男女，面无表情。

但站在她身后的沐雪正依然感觉到了一些火苗。

“姐，咱们要不回去？”他试探着问。

沐雪非冷板着脸，摇头道:“我们过去等他。”

忽然眉角轻颤，觉得说的不对，遂补充道:“不，是他们。”

“过去，是过去哪里？”沐雪正不解地挠了挠头。

“燕要归巢。”

沐雪非冷冷地回应，说话间已开始转身下桥。

沐雪正快速地“哦”了一声，懵懵懂懂地赶紧跟上。

百宝终于抓住了鱼，不可避免地把自己搞得泥泞不堪。但对他来说是值得的，就像是卸下巨大心理负担后的一种发泄，对他们来说都是如此。

而且，他也想确认一下清目是否真的想开了。

清目走在前面，哼着曲子，嘴里含着半截草叶，蹦蹦跳跳得像个兔子。

而在她的身后，则跟着一个满身泥泞的少年。

快到院子时，百宝突然感觉到一股杀气，正从门缝里渗出来。

他皱着眉头，待走得近些，心头的担忧先是惊咋了一下，然后慢慢被不安填没。

她，她怎么会过来？

他停下脚步，头皮有些发麻。

前面的清目感觉到他的异样，也随之停下，转过身微笑着说:“没事的，郡主是个好人。”

在百宝感觉到的时候，凭借自己出色的嗅觉，清目也感觉到了沐雪非的存在。

说完，她重新回过身去，先一步来到院前，推门而入。

沐雪非坐在院中长凳上，没有进屋。而沐雪正则在蹲在灶房前，调逗着那只黑色的小奶猫。

小猫现在的状态与昨日截然不同，完全没了病恹恹的样子，反而活跃了起来。

“你们总算回来了，我等得都乏了。”沐雪正起身伸了个懒腰，先是看到清目，然后才从少女身后发现那个满身泥泞的家伙。

清目歪着头，沐雪正对她来说是个陌生人，所以她也在猜这个少年的身份。

“世子，好久不见。”百宝从清目身边探出头来，一边说着话，眼角已经瞟到了院子的另一边，沐雪非的一侧。

身旁的清目于是开始笑眯眯地向沐雪正招手。只是没有行礼。

换作过去的沐雪正，此刻已经炸了，但在经过江白的一顿修理后，现在的他对此看淡了。

虚名带来的恭敬，不要也罢。地位是打出来的，所以他自回来后才一次次地挑战飞霜，他从未赢过飞霜，故而把他视为前进路上第一个对手。

因而，他非但没生气，反而是乐呵起来，对那边的百宝说:“你们是打算一直站在门上吗？我姐还在等着你们呢。”

百宝扭过头去，只见沐雪非翘着腿，双手环胸，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们，脸上冷冰冰的，如染冰霜。

“郡主，你……”他忽然卡壳，一时没拿捏好说些什么，最后低声说了句，“你吃了吗？”

沐雪非一言不发，只是视线不再盯着他看，而是全部放到了旁边听到百宝的话后，噗呲发笑的少女身上。

沐雪正没敢笑，他早注意到姐姐态度不对，于是慢慢挪到百宝身边，低声说:“你惹我姐姐生气啦？”

因为夜狼营的经历，以及江白的原因，他对百宝的印象早已有所改变。加上百宝挺身而出，在乱军之中救下自己的姐姐，他更是从心底里佩服这个男人。

百宝不知如何作答。

他心里暗想，他原以为沐雪非会直接骂他，因为大学宫不允许男女合住，而他违反了规定。沐雪非作为一个严格执行军规的人，自然不会放过他。

但沐雪非没有第一时间破口大骂，反而用上了这种冷暴力，这就令他有些费解了。难不成，她已经知道清目的身份了？

百宝心里一颤，说也奇怪，沐雪非身为沐王府郡主，知道这点并不奇怪，但还是令他莫名地担忧了一下。

因为沐雪非看向清目的眼神，不像是有妥协的余地的。

百宝逐渐感到有些如芒刺背。

清目这时靠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那条鱼，笑吟吟地凑到他耳边说:“百宝，家里来了客人，你先回去换件衣服，我自己把鱼弄好就好了。”

沐雪非眼角一颤。

好一个客人。

百宝垂眼看了一下，确实他现在的样子太糟糕了，以这样的样子见人，在人类的观念里是失礼的。

他正准备跟沐雪非说一声，不料旁边的沐雪正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拉扯着他一溜烟冲进了木屋。

“你怎么比我还笨呐？”沐雪正快手把门关上，缩着脑袋，神秘兮兮说。

“啊？”百宝不明所以。

“还装傻呢，尚无婚嫁者，金屋藏娇，在黑铁军中，可是大罪。”沐雪正瞪着眼睛。

原来这小子是他当成了欺辱良家少女的存在……

百宝有些无语。这让他想起江白等人让他当清目保镖的那一番说辞。就知道会有人误会，但若是让沐雪非误会，可就麻烦大了。

“我说，这只是任务需要，你信么？”他试探着问，能说服这小子，他就有把握说服沐雪非。

沐雪正毫不犹豫地摇头，摊开手。

“你真当我是笨蛋呢？”

“那，如果这是你师父安排的呢？”百宝眯着眼睛。

沐雪正顿时变得犹豫起来，他眼珠左右晃动了一阵，眉头紧锁。显然，以他对江白的了解，出这样的主意也不是不可能。

“真假？”

“当真。”百宝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负责当她保镖。”

“那为啥是你呢？”沐雪正歪着头，难得混世魔王开始动脑子了，“换我姐姐，不是更好么？”

对哦，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

百宝后知后觉，呆滞了一下。

“因为我是一个魔族人，和人类跨了种族，所以他们认为没关系。”百宝无奈之下只能选择瞎扯。

“你也认为吗？”沐雪正忽然冷笑，像个窥探了真相的侦探，“现在全放天城都知道你喜欢我姐姐，可见魔族人不喜欢人类并不成立。”

这时他转念一想，“等等，要是连你这样的人都同时脚踏两只船，那我姐姐的名声可还了得？”

百宝懵了。

不过听到沐雪正提起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喜欢沐雪非这件事，倒是他第一次知道，难不成是因为在大殿前的那一次？

“其实是因为她不喜欢魔族人。”他又想到了一个理由。

沐雪正想了想，觉得这个理由还可信一些。

这时百宝好奇问道:“你说外面的人的那些声音，我怎么没听说过？”

“谁会为一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激动？”沐雪正端着手，撇了撇嘴，“大家只是当成笑谈而已。不过说实话，这样的笑谈，我姐却不生气，这是我最讶异的。换作是我，早把他们的嘴巴都缝了。”

果然是这样……百宝内心叹息。

突然，一声清脆的破碎声从屋外传来，两人赶紧凑到窗边，戳了一个小洞偷瞄。

原来是清目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瓷碟。

沐雪非离开了长凳，挺立在清目身前不远，冷冰冰道:“半魔人的感官着实神奇。无目却能知，与常人无异。只是不知道，这双手，摸得出颜色么？”

“哇哦，姐姐说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沐雪正靠着窗，兴致勃勃。

这小子，不会是认真的吧……

百宝心底无语，又忽然想起，自己干嘛和他一起蹲在这里看戏？

蹲在地上收拾破碎瓷碟的清目莞尔一笑，伸手指着自己高挺的鼻尖，“郡主是在说我吗？”

沐雪非默然。

地上的少女随即站起，脸上仍然洋溢着笑意，双手交叉端起手，环放在胸前，巧笑道:“终是春风暖绿，不是绿暖春风，是秋叶叠黄，而非枯彻秋意。万事万物皆有联系，郡主身为谷神弟子，不会不懂一叶知秋，见沧海而知桑田之缘故。小女子躬身天地之间，虽目不能视，却又怎么能说我不懂天下之色。”

“是么，”沐雪非进了一步，脸色冷漠，“我就来告诉你为什么？”

清目脸色微变。

“因为你只是一个俗人。不管道理如何高深，但人却只是俗人。”沐雪非冷笑，“自幼师尊送我四字，柳绿花红。你可知何意？”

少年笑容逐渐淡化，默然不语。

“绿柳是绿柳，红花是红花，见叶知秋，非见叶落，而见叶枯。你选择用整片春天去为自己辩护，却不去承认一个正常的认知问题。只有内心空洞的人，才会那样迫切需要外物的掩饰，就像裹藏着欲望的躯壳。你在渴望什么？”

“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沐雪正呲牙咧嘴地挠头。

百宝讶异不已，没想到沐雪非居然能一眼看穿清目内心的空洞。

清目僵着脸，艰难地再度笑起，眼睛闪过一抹灵光。

“男人。我渴望着一个男人。”

此言一出，直接把沐雪非定住了，对方这唐突的答案打乱了她的节奏。

她眉头紧锁，咬牙切齿般道:“你依旧是寄托在外物。”

说罢，她感到有些绷不住，便扬声往屋内喊:“啊正，我们回去！”

屋内的沐雪正赶紧应声，然后开门出去，一步一跳地追上姐姐。

百宝也从屋内出来，他没来得及换衣服，依旧是那副泥泞不堪的样子，追着走到了院外。

“郡主！”他在身后喊了句。

前面的沐雪非随即停步，沐雪正自然也随之停下。

“我……我……”百宝的内心紧张，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比如我跟这个女人没关系之类的。但他和沐雪非又不是什么关系，这样突然的解释会显得非常奇怪。

“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沐雪非淡淡地说，“我现在过来，是因为清目同学今日弃权一事。希望她好自为之，认清自己的选择对朝廷，对谷神的意义。”

百宝想说的话到了嘴边烟消云散。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是因为他和清目合住，也不是因为清目半魔人的身份。

一切都是为了朝廷，为了谷神。

沐雪正眉头上下翻动，疑惑道:“姐，你刚刚也没说……”

不料沐雪非一个急眼杀过来，沐雪正顿时噤声。

这时清目也从院子出来，素手轻按在百宝的肩膀上，柔声笑道:“你又忘记换衣服了。”

沐雪非倏然抬眼。

又？

旁边的沐雪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眼前这架势颇有些争风吃醋的意味。

于是，他突然高声吆喝道:“都说有个漂亮女学生和一个魔族人合住，现在看来，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他说得心虚至极，回过脸来给百宝一个中指。他知道清目看不见，这个中指就是给百宝的。

清目笑而不语。百宝则是一脸茫然，眼睁睁的看着沐雪非慢慢走远。

“你心跳得好快呀。”清目盈盈微笑，一只素手不知不觉抚上百宝的胸口处。

还在发呆中的百宝听到此言，一下子回过神来，立马地退了一步。

“跟你没关系。”他推开清目的手，转身回到院子。

这时清目的笑容慢慢消失，她侧过脸去看已经走得挺远的两人，吐了吐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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